安妮·埃尔诺:如何把“坏文类”写成经典
2024-08-21孔书玉
自传小说:一个“臭名昭著”的“坏文类”
法 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为她所擅长的文体——自传小说正了名,虽然埃尔诺自己并不喜欢用自传小说定义她的写作,而且她晚期重要的作品《岁月悠悠》立意于突破自传小说的“一己之我”。瑞典学院这样评价她的作品——“从不同角度不断审视因性别、语言和社会阶层等差异造成的不同的生活,勇敢、冷静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
如何从女性个体记忆出发,抵达一种历史真实和人类的真理,这是安妮·埃尔诺一生写作的轨迹和追求,也是她的作品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自传小说的特殊品质。说安妮·埃尔诺是因为写自传小说而得奖其实是对其文学成就的严重低估。应该说,安妮·埃尔诺是因为突破自传小说的文体局限,再造了自传小说而得奖。埃尔诺也认为她写的不是个人自传,而是“社会自传”。
埃尔诺的第一本书《清空》出版于1974年。这是一部以她自己1963年的堕胎经历为素材的小说。这本书也是她最接近小说的一部作品。可以想象初写作时的埃尔诺有一种越界的紧张和欲望。她给了女主人公一个虚拟的名字,但是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以埃尔诺自己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经验为底本,在薄薄的面具下直截了当地描写一个出生于法国小城杂货店的劳动阶层家庭,却在寄宿学校上学的女孩的耻辱与撕裂,以及她发育着的身体从月经初潮、性快感到堕胎的各种经验。初上文坛的埃尔诺没有沿用她在大学经典文学课堂所学到的或趣味高雅或实验大胆的语言,而是用一种直接得可怕的,并不友好的,甚至带点粗野暴力的语言。因为她想描述她感受的真实的生活,那是一种远非抒情的,带有深深的社会和历史痕迹的粗粝的生活。
埃尔诺敢这样写,与她写作的年代有关。
安妮·埃尔诺开始写作的20世纪70年代,福楼拜或巴尔扎克所代表的经典法国小说已经不再。五六十年代名噪一时的新小说实验及其影响也已经日趋缩小。而新小说的主倡者玛格丽特·杜拉斯、罗布·格里耶等人所提倡的物的观察的主体意识、小说语言以及实验精神,已然成为当代法国文学新的基因。事实上,从20世纪初柏格森和普鲁斯特之后,法国社会和文学就进入了实验年代。20世纪的法国作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柏格森的影响,他关于时间、关于物质与记忆的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外在的观察,对生命进化及自我是绵延变化的意识的实体等论述对当代法国哲学和文学的影响至深。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被视为柏格森小说。柏格森思想还强调视觉效果。如评论家赵越胜指出,“当他论述直觉对把握实在的极端重要性,当他把记忆、形象这些艺术创造的基本要素,也当作哲学要素来阐释时,他打开了自由的新维度”。
现代主义和先锋派发祥地的法国在20世纪不断地被一波又一波的哲学艺术思想实验和运动所推动。20世纪70年代,又一个新的文类在法国生成。1977年,法国作家兼文学批评家塞尔日·杜布罗夫斯基(Serge Doubrovsky,1928—2017)用自传小说这个词,来描绘他自己刚完成的小说《儿子》,并用它来定义这种新文类,即以一个人的生活为主线,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自传性的“写实”小说。这种自传小说其实在以前的法语文学中有些渊源,即Roman à clef(直译为“带一把钥匙的小说”),这种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隐晦地影射历史和真人,有点像我们所说的索隐小说。
此后的二三十年里,自传小说这个文类不仅在法国和英美盛行,在日本、印度等国家也从者甚多。如果说最开始自传小说还只是对在非虚构的自传和虚构的小说之间寻找某种“平衡”的作品的中性描述,那么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种写作因越来越带有个人私密经验,以及强烈的自我的声音,而成为最有争议的文类。
促使这个文类变得“臭名昭著”的人物之一是法国作家和摄影师埃尔维·吉伯特(Hervé Guibert,1955—1991)。有新闻工作背景的吉伯特写了许多以自己的日记为素材的小说和自传。1990年,身患艾滋病而不久于人世的他写下了《给没有救我一命的朋友》,记录生命最后一段的痛苦与面对死亡的恐惧与孤寂。因为他是第一个诚实记录“世纪病”并直白表达个人欲望,以及他对周围人,包括密友米歇尔·福柯的看法的人,吉伯特及其自传写作成为世界媒体关注的焦点。与此同时,这个被称为“私小说”或“自小说”的文类,也因大量女性作家引发争议性的作品而成为“坏文类”。当代法国女性作家笔下的自我经历常常带有震惊和伤痛的体验,包括强奸、堕胎、离婚、婚外情,甚至乱伦。比如克里斯蒂娜·安戈(Christine Angot,1959— )发表于1999年的《乱伦》及《不可能的爱情》,将父母婚姻和家庭中的丑陋与病态都事无巨细地暴露出来。有些女作家还把自己与主人公等同,比如卡特琳·米雷(Catherine Millet,1948— )2002年的自传《欲望·巴黎——卡特琳的性爱自传》。那令人窒息的坦诚与真相在某种意义上让很多读者忽略了写作这个行为和写作者的真正用意。本来这些女作者是因为诉诸法律而没有得到保护而写作,巨大的耻辱感使她们四分五裂,但人们因此用“丑闻”和“不幸”来描绘女性自传小说。毋庸置疑,90年代大量自白性作品充斥文坛,很多并无新意或原创精神,这也导致人们常常把自传小说和家丑及暴露隐私联系起来。
女性自传小说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原罪,就是所谓的自恋情结,被某些批评者嘲讽为“盯着自己的肚脐眼”的写作。自传小说还被指责没有情节,没有结构感,以哗众取宠的内容取代真实的情感,等等。2007年法国女作家卡米耶·洛朗斯(Camille Laurens,1957— )指控玛丽·德里厄塞克(Marie Darrieussecq,1969— )在小说《汤姆死了》中“心理抄袭”了自己的自传《菲利普》,由此开始了一场长达两年多的文学官司,也引发了公众对自传小说的真实性,写作的诚信等伦理问题的讨论。所以,充满悖论的是,自传小说在不断涌现的同时,这个特别的文类也被评论家反讽地称为“坏文类”(mauvais genre)。“坏文类”指低俗的文类,比如幻想、科幻和侦探一类的低俗小说,也指那些哗众取宠卖文鬻字的行为。在法语中genre这个词除了文类还指代性别,所以这个双关词(坏、差、次等的文类和性别)中还暗含对女性写作者的写作能力的充满性别歧视的怀疑。
发表了《清空》之后的二十年里,安妮·埃尔诺的所有写作似乎都可以归于这个文类。如果《清空》从形式上还可以说仅是第一人称小说,那么以她自己的父母或母女关系为题材的《男人的位置》《一个女人》《我在黑暗中》以及一系列以她自己在生命的各个阶段经历为内容的作品,如《冰冻的女人》《简单的激情》《耻辱》《一个女孩的记忆》,从题材或者内容上说,几乎都是自传性质的写作。事实上,法国评论家玛丽-朱塞·洛伊(Marie-Josée Roy)在评论埃尔诺小说《简单的激情》时就用“坏文类”来描述埃尔诺的写作,虽然她站在女性立场之上,质疑挑战“坏文类”的定义,为写作自传小说而开始在法国文坛上声名大振的安妮·埃尔诺辩护。
那么埃尔诺是怎样摆脱自传小说的原罪,拓宽了文学以及自传小说写作的可能呢?
有距离的写作: 个人记忆中的历史真实
那是六月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刚过,我的父亲要杀我的母亲……那是1952年6月15日,那是我童年时代记忆最深最清楚的日子。
《耻辱》这部回忆少年时代自我形成的自传小说以这样一个耻辱的记忆开头。“后来,我曾对几个男士说,我快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要杀我的母亲,我几次对人说这句话,这说明这件事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了。”对中产阶级的读者和作者而言,这个耻辱的细节意义深远。
在随后的篇章里,作者详尽地描述了1952年Y市的地形、人物和社会生活,同时讲述“我”上教会寄宿中学时家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比如母亲没有睡裙的细节、“我”与父母旅行时的窘态,以及这个十二岁少女的种种意识——“我已经不配在私立学校了,配不上她的优秀与完美,我进入了耻辱之中”。
埃尔诺对自传小说的警惕,或说对自我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与她特有的跨阶层经历有关。从一开始,她就不避讳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环境:在外省的小城市里长大,父母都是工人阶层出身,后来经营食品杂货店和咖啡店。但是他们送她上私立的寄宿学校,她努力刻苦,一心摆脱这个家庭和阶层。以后她果然成为文学教授,并建立了自己的中产阶级家庭。这段经历让埃尔诺对阶层差别和阶层意识有切肤之痛。正如她后来一再强调的,她的写作就源于阶层跨越过程带给她的巨大撕裂,以及与之相应出现的羞耻感。《耻辱》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例子。
我要把这件事原汁原味地写出来,让那多年来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场面重新动起来,以便驱散它在我内心深处所形成的阴影(就是这种信念驱使我写下去)。
这个创伤记忆是促使埃尔诺思考家庭环境与自我形成的关系的催化剂,有点像催化了普鲁斯特回忆的玛德琳小点心。埃尔诺通过追究这个事件以及事件的环境充分而又生动地呈现了自我是如何开始觉醒,自我身处何样的具体的世界,“就是这种真实将1952年的我与这个正在写作的女人联系了起来”。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能够找到自己用来思考自己以及周围世界的词汇……但是1995年的我是不可能重新回到1952年那个天真的小姑娘时的我了……
真正的自我记忆是不存在的。
为了找到那个真实的我,我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如今我要把我成长过程中所使用过的语言,宗教记忆以及我父亲的语言价值、他们的习惯动作公之于众,把在《时尚》和《茅屋里的聚会》所读到的小说的内容公之于众。
这种对某个事件的近乎穷思竭虑的追究构成了安妮·埃尔诺与她写作的姿态,也是她作为作家与自我关系的呈现。
我不是在写故事,因为故事本身就会阐述真理而用不着去探求它;我也并不是在写回忆录,只想满足于把我记忆中的画面原版地照搬出来。我是想把这些画面当作材料来剖析,当一次我自己的人种学家。
就这样,埃尔诺把文学的功能扩展成了人类学家的物种笔记。
评论者认为埃尔诺的文学突破是写于1983年的《男人的位置》和1987年的《一个女人》。前者让她获得勒诺多文学奖——这个奖项被称为法国文学最高奖龚古尔奖的补充奖,由十位文学批评家共同评出。他们看到了埃尔诺与其他自传写作的不同:“在短短的一百页中,她为她的父亲,以及从根本上塑造了他的整个社会环境描绘了一幅冷静的肖像。这幅肖像发挥了她正在形成的内敛和道德动机的美学,她的风格是经过严格和透明的锻造而成的。它标志着一系列自传散文作品超越了虚构的文学世界。并且,即使还有叙事的声音,也是中立的,并尽可能匿名。”
紧接着,埃尔诺又写了以母亲生活为主体的《一个女人》。因为“我”这个跨越了阶层的中产阶级写作者的存在,对父母的日常生活、生活方式、情感结构,以及品位趣味的呈现,都渗透了非常清醒的阶层和“区隔”的反省意识,以致有的评论称埃尔诺是布尔迪厄式的作家。
比如在《一个女人》中,她这样描写父亲:
父亲永远都不会打消小商人脑子的这种看法:好人和坏人。对他来说,所谓的好人就是那些到他这里来消费的人,而坏人就是那些到战后市中心新建的商店去买东西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和所有生意人的心理一样,希望整个城市里仅有他一家商店卖东西。为此,当我们需要买一个面包时,父亲也要让我们跑很远的路去买,就因为我们隔壁的面包店的人不到我们的店里买东西。
…………
我要以我的父亲为主题,写他的生活,写我少年时期与他的隔膜,而这种隔膜其实是一种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隔膜,但它又是极其特殊的,不可言传的,就像不得不分手而又情思不断的那种爱情。
同样,在《一个女人》中,埃尔诺刻画了自己与母亲的深厚感情和无处不在的观念冲突,而她的人生,恰恰就是在“努力离开母亲”和“深爱母亲”之间挣扎的过程。
在一次访谈中埃尔诺提出正是在写作《男人的位置》时,她理解了布尔迪厄所说的“把(写作对象)客体化的距离”。“他帮助我产生了我称之为从一个距离来写作的想法。”从《男人的位置》开始,她想“以一种民族志的写法来进行创作”。
埃尔诺这种自我的阶层意识和对这种意识的一再反省,与她同时代的思想者有着诸多共振。70年代以来法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社会科学理论家就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和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他们对知识趣味艺术习性与权力体系和社会结构之间关联的揭示显然也影响了同时代的埃尔诺。在布尔迪厄最重要的论著《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中,他提出品味判断关联到社会地位。他结合了社会理论以及来自调查研究、照片与访谈的资料,指出我们应该在客观结构之内理解主体。布尔迪厄对主体的思索尤其是反思的概念无疑影响了埃尔诺。
埃尔诺在访谈和文章中屡次谈到布尔迪厄对自己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是布尔迪厄启发了埃尔诺方式的自传写作,因为在读到布尔迪厄之前,埃尔诺已经开始孕育了后来写作的各种想法;甚至也不全是布尔迪厄在社会调查和访谈资料中运用大量照片这种做法如何在埃尔诺的小说中留下痕迹,而是“布尔迪厄的文本对我的写作来说是个鼓励,就是要保留那些他称之为社会无意识的东西”,“我得益于布尔迪厄的是将我以前认为‘超越文学’的东西作为我的写作材料”。
她写道:“我不认为自己是单一个体的存在,而更是一个经验、社会、历史、性的决定以及语言的总和,并不断地与世界(过去和现在)对话。”
正是这种对历史真实与自我关系的关注,以及对历史真实的寻找,使得埃尔诺跳出了自我小说或私小说的陷阱。对个人真理的探求,发展成为对自我意识与社会结构关联性的探讨。埃尔诺的自我写作因此避开了怀旧感伤、自恋自怜这类女性自传写作常常陷入的陷阱,而真正关注这些个人事件后面更壮大更客观的历史和社会背景,因为正是这些背景构成了个人故事的形成条件,也是理解这些个人故事意义的支点。
通过写作来解放: 个人事件的政治行为
与很多女性作家一样,埃尔诺自传小说写作大多是基于与身体有关的自我成长的经历。她的小说几乎记录了女性每一个阶段的身体经验:性欲望的初现、第一次性经验、怀孕、堕胎、生儿育女、婚外恋情、HIV测试,这是一个身体和欲望的发现、发生和成熟的过程,但也常常是被创痛事件标志的过程。而与女性身体相关的创伤经验却不一定与生理因素相关,流血和“清空”本身并不一定有切肤之痛,它们只是生命自然循环的事实。创痛更多来自对这些生命体验的污名化,来自社会攻击,来自文化话语禁忌——文化话语使女性身体经验,尤其那些不被法律和宗教承认的经验——比如堕胎——成为禁忌,成为在流血和“清空”时也不敢大声喊叫的秘密,甚至耻辱。千百年来,自有男欢女爱和怀孕生育,就存在人工流产和秘密堕胎。但是文化禁忌使得这部分女性经验不可言说,也不被理解。它与道德败坏以及堕落和惩罚相连。这让无数女性在生理、心理以及精神几个层面上数次被压迫、被惩罚并失去理解自我和诠释的可能。
在今天,与女性身体经验相关联的重重政治压迫和文化禁忌依然在进行中。2022年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过去五十年宪法保护堕胎权利就是这样一种倒退。这一事件也使得以60年代秘密堕胎为题材的法国电影《正发生》获得当代关联性。这部斩获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电影正是根据埃尔诺2000年的小说《事件》改编。
事实上,堕胎作为埃尔诺小说的重要母题一再出现。1974年她的第一本小说《清空》写的就是二十岁时堕胎的经历。写作那年距1963年她在鲁昂大学期间婚外怀孕堕胎事件已经十余年。最初,她用“清空”这个极富物化形象的词语来形容那次秘密堕胎的急切以及对主流话语的挑战。70年代堕胎在法国还没有合理化,人们甚至不能直接使用“堕胎”这样的字眼,而使用各种代指,比如“清空”。但“清空”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对被制度和文化加持的无知的挑战。当时埃尔诺还给她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也是女主人公取了一个虚构的名字“丹尼斯”,一个跟作者本人的家庭出身和自我意识相近的年轻女性。她有着正常女性的种种欲望,但她同样有对事业的抱负和成功的梦想。她不能让怀孕阻止她奔向梦想,她不认为自己应该为自己的欲望受到惩罚。电影《正发生》中女主人公安那非凡坚定的眼神正代表了真正推动社会改变的力量,那就是她下决心为自己的身体做主,即使她要承受痛苦危险和在黑暗中被送往医院的耻辱:“有一天我会要个孩子,但不是用我一生做代价。我会努力去解决生活的问题。”
时隔三十余年,2000年,埃尔诺又一次回到当初,写下了《事件》。但是这一次,她用自传小说的形式,直接认同了那个主人公“我”,那个日后成为作家的“我”。这个“我”在最近一次HIV化验检查后发现自己没有问题,但相似的耻辱经验使她意识到几十年前那场堕胎事件于她个人,更是于她所属的那个性别集体留下的深重创伤。但那本不必是一次创痛,是社会风俗,是人为的各种话语规定让它成为“女性病”。所以她必须再一次回到过去。理解这段肉体创伤经验的过去,就是对无知和禁忌的宣战。
与早期的《清空》相比,《事件》不仅用堕胎这个题材来撕破社会禁忌,更用作家这个叙述者的声音,揭示与这个禁忌经验相关的历史与政治意义。这个叙述声音不过激,也不感伤,但具有一个写作者的强烈意识,它直接准确地宣告写作这种经验的重要性:
我想再一次沉浸在我的这阶段生活,理解在那里发生了什么。这种调查必须在叙述的语境中才能完成。
…………
我个人堕胎的经历已经成为过去,并不是放弃它的理由。
…………
我要努力重温每一个意象,直到我感受到我已经从物质意义上与它捆绑在一起。直到词语喷薄而出,让我能够说,对,就是它。
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冷静地看着当年那个惊慌挣扎的年轻女子,诚实而完整地写出那个年代女性身处的外部环境以及她们的内心意识,从发现怀孕到寻找各种办法堕胎,她一步步写出所有的事实与细节,以及当时的精神状态,这个可怕的经历以及对她造成的影响。她像对待一个心理分析的案例,把折磨她个人几十年的身体经验与更广阔的阶层,与宗教和法律的世界连接了起来。她如此耐心地写着,因为她在进行着一个疗愈的过程。可惜《正发生》因为电影形式的限制,虽然对60年代女性秘密堕胎所经受的恐惧和压力有准确的呈现,却没法展现埃尔诺原文中第一人称叙述者的那种反思意识,而这恰恰构成了埃尔诺小说最重要的特点:女性自我的成长与领悟。
这个“现在”的制高点正是由作家这一身份所赋予的。她要把秘密的禁忌说出来,把如何造成这一切的社会法律宗教甚至家庭和教育的原因和背景都统统写出来,通过她的个人感受,个人创伤,但并不是为她一己之故。
我一周前开始写这个故事,不知道能否完成。我只想确认那种写作的紧迫感依然在那里。……现在我要走完这个过程,就像当年23岁时走完堕胎那段路一样。
…………
如果我不能做到,我就会内疚。为让那许多女性生命缄默,为原谅一个被男性优越所统治的世界感到内疚。(《事件》)
所以《事件》也是关于个人如何回忆,如何重塑过去,如何呈现那个痛苦的事件,也就是关于写作的文本。在这里,事件不是自动呈现,而是在“我”的追寻和凝视下,用带着细节的记忆,以及过去的断简残章,如当年的日记,被再次“发现”。这个再现的过程与当年的事件一样重要,如果没有这个再现,女性的经验将永远被放逐,无法完成它们在社会和文化中的意义。同时,这个叙述呈现了女性成为女性(becoming)的过程和能力,不仅成为一个生理女人,也成为对性别意识及其形成有了理解和认识的心智成熟的女人。所以埃尔诺书写堕胎经验的颠覆性是双重的,她相信法国知识分子的社会承担,她说写作是一种政治行为,让我们看到了社会不平等。通过一系列女性私密生活的自传式作品,埃尔诺把她自己和她的性别集体从禁忌、耻辱和沉默中解放了出来。
时间的力量:从个人出发抵达集体
读埃尔诺小说的人不难注意到她写作的时态,那经常是一个生命旅程的现在与过去。最新的《一个女孩的记忆》就发生在1958年的夏天,在18岁的安妮、“58年的女孩”和2016年那个书写这段年轻时光的老人之间。这是她小说中一再出现的写作主体与小说人物的关系。她们构成的不仅仅是时空的关系,更是一种伦理的关系:书写者在比较了当时日记中写下的和她当时的经验之间的鸿沟,意识到年轻的安妮,受各种压力和自我的局限,如何压抑和控制自己对这个经验的理解和记忆。所以,“记忆是不可靠的”。埃尔诺并不认为过去能客观存在,也不能完全存在于头脑中。一个成熟的人必须充分理解时间带给我们的心智成长,一种审视过去的距离,这不只是一个记忆的过程,更是一个发现的过程。
“如果不是挖掘发现,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纽约客》2020年一篇评论文章说,埃尔诺是一个不信任自己个人记忆的自传作家。的确,埃尔诺写作的核心,是意识到生活中那些最私密的时刻,其实是受周围的社会环境所支配,因此探索个人成长,必将涉及对历史的深入调查。
2008年的《岁月悠悠》就体现了这种对自我与历史关系的反思。在这部后来为她赢得了很多文学奖的作品中,埃尔诺一方面记录了自己的人生历程,记录了儿时的贫困生活、努力求学、堕胎、当教师、离婚、患癌乃至衰老;另一方面,埃尔诺又创造了“无人称自传”(impersonal autobiography)的新体裁,通过对自己成长的历史环境的全力呈现,她所书写的不只局限于一个人的故事,而成为一代人共同拥有的时代记忆,包含关于个人如何生活其中的法国20世纪的生活历史。
这部时代记忆的组成部分有20世纪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包括阿尔及利亚战争、1968年的五月风暴、核威胁、柏林墙、阿拉伯移民和九一一恐怖袭击;也有从作者出生的1940年到她写作时的2006年间的法国流行文化、日常生活以及穿插其间的法国文学。而把这些记录、事件片段、照片连接起来的就是叙述者的意识流,她的观察,她的分析,她的感悟。
她想用一种叙事的连贯性,即从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连贯性,把她的这些各种各样分开的、不协调的画面集中起来。这就是一种独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活动之中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在同样的难题上遭到挫折:怎样同时表现历史时间的流逝,事物、观念、习俗的变化和这个女人的内心,使得四十五年的宏伟画卷与对历史之外的自我、她在二十岁时用来写作《孤独》等诗歌的那些中止的时刻里的自我追寻相互吻合。在“我”里有着过多的稳定性,某种狭隘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她”里有着过多的外在性,过远的距离。她对她尚未写出的作品的印象,它应该留下的印象,是她从十二岁时对《乱世佳人》,后来对《追忆似水年华》,最近对《生活与命运》的阅读中保留的印象,一种阳光和阴影在一些面孔上的流逝。然而她没有发现达到这一点的手段。她希望,偶然性提供的即使不是一种启示,至少也是一个标志,就像浸泡在茶里的小点心对于马塞尔·普鲁斯特一样。(《悠悠岁月》)
书写《悠悠岁月》固然来自“她”对自我过去的怀念留恋,但更是对过去的事件和变化的自我的渴求理解,来自一种人类面对时间死亡和消失的不甘,如《悠悠岁月》那个叙述人所说的:“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的部分的同时,回复历史的真实意义。她要注释自己只是为了从中看到世界,在世界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记忆和想象中,掌握她所了解的一切观念,信仰和感觉的变化,任何事物的改变……”
读者会注意到,这本书中,叙述者已经不是第一人称“我”,而大多是一个人(on),可以译为“我们”。有时埃尔诺也用第三人称“她”,好像在谈论一个在时间中不断变化的客体,是某个人,也是一切人。
年老的埃尔诺回忆说,当年她在大学生的宿舍里写作的时候,她希望找到一种像通灵者那样能揭示神秘事物的陌生语言,但没有那样一种咒语突然降临,她也只能在她的语言,所有人的语言里写作,这是反抗一切(外界对人)施加影响的唯一工具。要写的作品就代表着这种反抗和斗争。她没有放弃这种雄心。现在步入暮年的她想捕捉从此以后看不见的面孔,以及“摆放着消失的事物的桌布的光线……一种从前的光线,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种东西”。
而这光线,正是写作所体现的一种人类的精神,那种与时间流逝对峙的不甘和抗争。
无人称自传的创造,既是埃尔诺对个人记忆的普世性的肯定,也表达了一种坚定的人文思想:有意识、有反省能力的自我的成长也是个人与世界融合不是和解的过程。“我不认为自己是单一个体的存在,而更是一个经验、社会、历史、性的决定以及语言的总和,并不断地与世界(过去和现在)对话。”
埃尔诺2009年曾致信中国读者,希望他们通过《悠悠岁月》“接触一种法国人的记忆。一个法国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人的人所熟悉的记忆,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今天的记忆,在各种生活方式、信仰和价值方面,比他们几个世纪里的祖先有着更多的动荡。一种不断地呈现一切事件、歌曲、物品、社会的标语口号、集体的恐惧和希望的记忆。它根据对从童年到进入老年的各种不同年龄所拍摄的照片的凝视,同样勾勒了社会的进程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历程”。
所以说埃尔诺只凭把家庭秘密和个人经历的自传式写作就得奖则似是而非。事实上,正如诺奖颁奖人安德斯·奥尔松(Anders Olsson)所说:“一方面,埃尔诺写作是继承了普鲁斯特法国文学传统对个人经验的根源的追寻探讨,另一方面又把这个传统引领到新的方向,那就是这一追寻的社会环境。”“她的文体非常有力量,既简要又不妥协。”其中有法国文学背后深厚的哲学传统和当代社会学的痕迹,又有她个人对写作意义的认识。埃尔诺一再强调她的写作是文学而不是自传,也是在强调个人经验后面的普遍真理。她希望自己使用语言就像一把手术刀,“撕开想象的面纱”。埃尔诺是在对自我的起源和局限性的认识上,在与“坏文类”所背负的与生俱来的原罪的审视与斗争中,拓宽了文学以及自传小说写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