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水面皆文章
2024-08-20叶圣陶
夏天的雨后
逢到夏天,我们都喜欢下雨。只等雨点一停,我们就跑到院子里去,或者到外面的低洼处去。
刚下的雨水并不凉,赤着脚踏在里边,皮肤上会有一种快感。彼此高兴地践踏着,你溅了我一身,我溅了你一脸。偶尔失脚滑倒了,沾了满身的泥,引得旁人一阵哄笑。然而很少有人因此退缩的,更没有人哭,多数是越跌越起劲,甚至故意滑倒惹旁人笑。
拾蝉、捉青蛙也是雨后有味的事情。蝉经了雨,被冲到地上,伏在草丛里不能飞,很容易拾到。拾了几只回来,放在篾丝笼里,可以随时听它们叫。青蛙平时难得到岸上来,雨后大概因为快活的缘故,多数蹲在草丛中呱呱地叫着。它们非常机警,跳跃也极灵活,一听见声响就急忙跳进水里。你得轻轻地走近去,眼快手准,出其不意地把它抓住。有时脚踏不稳,被苔滑倒,沾了一身泥水;等爬起来,青蛙早就溜走了。
雨后钓鱼,那就更有趣了。镜子一样平的河水澄清碧绿,有时起一些细碎的波纹。杨柳的枝条倒挂下来拂着河面,点点的水珠时时从树上落下。鸟儿唱着轻快的歌。水草散出一种清爽的气息。我们一面下钓,一面玩赏这种画境,快活得说不出来。我们对钓鱼并不在行。有时看见浮子动了,急忙提起,却一无所有;有时提起得迟了,被鱼儿白吃了饵去;有时鱼儿已经上了钩,却因提起的方法不对,重又落在河里;然而有时也会钓到很大的鱼,我们就唱着喊着跑回家。
此外还可以采菌。那就非在久雨之后不可了,因为菌类要经过多日的阴雨才会长出来。每逢久雨初停,村里常常有许多人到野外去采菌。于是我们也戴着草帽,提着竹篮,高高兴兴地跑到田里。不多一会儿工夫,就采满了一篮。回家来炒着吃,或者做汤、下面,味道都是很好的。所以每逢连着下雨,我们就知道有一顿很好的午餐或者晚餐在等着我们了。
诗的材料
今天清早进公园,闻到一阵清香,就往荷花池边跑。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淡绿的底。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态完全相同的吗?没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画写生画。我家隔壁张家挂着四条齐白石先生的画,全是荷花,墨笔画的。我数过,四条总共画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样,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这一池的荷叶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画,那画家的本领比齐白石先生更大了。那画家是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着清香。阳光照着我,我解开衣裳,敞着胸膛,舒坦极了。一阵风吹来,我就迎风歌唱,雪白的衣裳随风飘动。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这不就像电影《天鹅湖》里许多天鹅一齐舞蹈的场面吗?风过了,我停止舞蹈,静静地站在那儿。蜻蜓飞过来,告诉我清早飞行的快乐。小鱼在下边游过,告诉我昨晚做的好梦……周行、李平他们在池对岸喊我,我才记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种东西,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里看牵牛花,朵朵都有饭碗大,那紫色鲜明极了,镶上一道白边儿,更显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牵牛花,朝着可爱的阳光,仰起圆圆的笑脸。还有一回,在公园里看金鱼,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条金鱼。胸鳍像小扇儿,轻轻地扇着,大尾巴比绸子还要柔软,慢慢地摆动。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极了,静极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是诗的材料,可以拿来作诗。作诗,我要试试看——当然还要好好地想。
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
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这东西。呵,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的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祈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唯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多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唯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摘自《时代青年·哲言》2023年第8期,考拉的梦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