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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时空里的真实与非真实

2024-08-20戴鑫雨

今古文创 2024年29期

【摘要】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聚焦于社会中的边缘人物,通过白描的手法展现复杂的人物关系与内心世界。与传统小说叙事方式的差异造成阅读雷蒙德·卡佛小说的困难,从基于现实的文本中解读出超越现实的内容是阅读雷蒙德·卡佛小说的乐趣所在。当代婚姻生活是雷蒙德·卡佛着笔的一大主题,通过留白和第一人称叙述构成叙述的网,婚姻生活内的情绪起伏与矛盾则构成小说的叙述动力。本文借助文本细读的方法,从叙述层面剖析文本内部的多种“真实”,揭示出文本叙述与婚姻生活的同构性。

【关键词】雷蒙德·卡佛;美国文学;短篇小说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9-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11

《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 ①的作者是雷蒙德·卡佛,是一篇以第一人称内视角进行叙述的短篇小说。雷蒙德·卡佛作为20世纪70年代美国简单派小说的代表作家,其作品以精准而简练的语言勾勒出生活的复杂与人的隐痛。雷蒙德·卡佛的弟子杰·麦克英尔奈在纪念文章《良师雷蒙德·卡佛》中说:“卡佛经常对我们说的一个观点是,文学可以从严格观察真实生活中得以形成,文学随时随地存在着,甚至在餐桌上的一瓶海因兹牌番茄酱里也存在着,何况电视也在那儿发出嗡嗡的声音”。②雷蒙德·卡佛的小说遵循着他的创作观念,以日常生活场景作为写作基础,人物在其中既展现生活的样貌,也通过对日常的反复颠覆看似真实的日常,造成日常叙事的溢出与游离。婚姻生活作为当代文学文化的母题之一,雷蒙德·卡佛笔下的婚姻生活因小说人fJIiL1PdMwqFiZtNBEsMJofmf31OGwVUlYwZ82IUAk0=物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对婚姻生活的描写也指向了对于婚姻本身的反思以及对深陷其中的夫妻心灵的审视。

《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收录在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里,这篇小说里的“我”以妻子的身份出现,“我”的具体情况并没有在文本内交代清楚,文本只截取了婚姻生活的一段来写。但是这一段的惊人之处在于,它围绕一个陌生少女的死亡展开。一场谋杀、凶手未知、丈夫和他的朋友们是第一发现人……一部侦探小说的要素不过如此。但是这部小说是一部带有浓烈情绪的妻子的怀疑语录,是疲劳的婚姻生活纪实。

故事概括来说不复杂。克莱尔(“我”)的丈夫斯图亚特和三位朋友去钓鱼时,在河里看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但他们没有报警,继续进行了为期三天的钓鱼、喝酒、打牌活动,在此期间为了防止尸体飘走,还把尸体用尼龙绳绑在树上。第三天,四个人回城时打电话报警,配合警方调查。夜晚回到家,斯图亚特没和妻子克莱尔说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报纸登了新闻,他才说出事情的经过。克莱尔对斯图亚特和他的朋友们的行为及态度很不满,在两人共同前往家附近的水塘时,克莱尔终于问出了“为什么你要去那里”,并讲述了儿时女同学被杀的往事。此外,她还独自参加了女孩儿的葬礼,前往葬礼的路上,她遇到了一个卡车司机;葬礼结束,女孩儿的亲戚告知她凶手抓到了,是隔壁村的一个男孩。最后,克莱尔回到家中,斯图亚特和克莱尔开始枯燥生活中程序一般的调情。

这篇小说一直萦绕着不安、紧张、压抑的气氛,故事本身具有两个“爆点”,其一是首次出现“死亡”的时刻,其二是揭露出凶手的时刻。雷蒙德·卡佛对这两个时刻的设计各有特点,且两个时刻前后的叙述方式也颇具深意。在小说的时空中,存在两种真实,一是谁做了什么事的真实,二是叙述的真实。由于第一人称内视角的叙述,克莱尔说的话真假难辨,让很多人觉得这是不可靠叙述的典型。可是,克莱尔的情绪也是一种真实。我们需要关注她的叙述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说,是多大程度上的“不可靠”,这种“不可靠”又指向了什么,这是叙述层面的真实,也是属于克莱尔的真实。

一、作为事件的死亡与错位的节奏

雷蒙德·卡佛通过倒叙的手法引出“死亡”的故事,“死亡”的首次出现是一个不断压抑,触底反弹,直接爆发的过程。小说开头是“现在”,主要以对话的形式展开,通过“我”的眼睛看斯图亚特的行为。开头第一句就是“我丈夫”,“我”的“妻子”身份直接被点了出来。接着,通过“我”的心理和表达写丈夫的不对劲。“你老盯着我干什么?”丈夫首先发问,而妻子的回答也很有意思:“我盯着你了吗?”事实上当然盯着丈夫了,否则何来第一段对丈夫眼神的描写呢?这句回答有明显的呛人的态度,不是情人间的调情,也不是朋友间的玩笑,而是夫妻间的带有情绪的对话。那么到底什么事情悬在两个人中间?雷蒙德·卡佛在开头就把一个疑团放在读者面前,凑巧家长里短往往是让人关心的。

要注意电话,电话是开头的重要道具。电话响了,“干吗呢?”“别接。”“等着瞧吧。”丈夫的话随着电话的响起越来越带有攻击性。而妻子的回答则相对正常:“可能是你妈”,她的目的是接电话。是否接电话成了这对夫妻间第一个可见的小冲突,开头两段的压抑随着这个矛盾逐渐升级——成为一种压抑的暴力。空气里都是不安的氛围,终于,炸弹爆了,或者说斯图亚特爆了:“他妈的,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爱管闲事?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我听着!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在场……听见没有?”丈夫爆发的第一段话情绪已经非常浓烈了,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依然不知道丈夫在抱怨什么,这些内容只有妻子知道,妻子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自己知道”。这也是常见的吵架的话语,说出这句话的人实际上占据着某个高位。文本中的两人吵得越起劲,读者所感受到的悬念就越深。文本内部在此已经经历了“压抑——爆发”的过程,文本外却依然处于蓄力阶段。斯图亚特又开口了:“……她死了。我和别人一样难过,但她死了。”——“死亡”在这里被公之于众,掩盖在其上的含糊其词的遮掩物被强行掀开,造成文本外的“爆炸”。同时,此处死亡的首次出现继续成为叙述进行的动力,“她”是谁,“她”的死亡和这对夫妻有什么关系,一系列问题随着死亡事件的浮出水面并未解决,反而随着克莱尔的糟糕情绪变得更加明显,亟待解决。

接着,“我”看见丈夫拿起报纸,而报纸上是他和朋友们的名字。报纸也是重要的,一方面,它解释了前面“多管闲事的人”的身份,另一方面,这种不明不白的表述再次加剧读者的疑问,也进一步恶化了这位丈夫的形象,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开头文本的内外节奏感是错位的,这是因为内外的信息量不同。可以说,整篇小说我们都在这种信息差下追求“真相”,都在解谜;其实克莱尔也在,她的不安、压抑影响着我们,她在不断怀疑。当然,这种怀疑是具有引导性的,就如同开头的这一段,“你自己知道”的冷静语气和丈夫的激动情绪,报纸上丈夫的名字——丈夫在开头就被放在了被审判的地位。

二、嵌套叙事与两种真实

雷蒙德·卡佛开始说那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一条小溪中死亡的少女和四个冷漠的耽于玩乐的男人,在此过程中,讲故事的妻子加入了非常多的评论内容,“他们都是些正经的人,顾家,工作认真。他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儿子迪安一块儿上学”“可能是斯图亚特”“我估计是去看看报上有什么”这些是带有冷感的表述。“正经的人”的评价和随后发生的近乎残忍的事情放在一起,构成一种反讽。在第三次转述后,这个故事被放到了读者面前。

到此为止的叙述有两层,一层是丈夫的事情,一层是现在的妻子和丈夫。要警惕的是,由于带着克莱尔的滤镜,我们看到的叙述是有选择的、带有情绪的,就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通过不同画面的切换造成某种假象。妻子转述了丈夫的故事,却迟迟没有谈及“凶手”的问题,这个问题谁都会思考,但这里的留白就像在和丈夫说“你自己知道”一样,甚至丈夫对着电话暴怒的样子像极了一种恼羞成怒。蒙太奇在文本里造成了这样的效果:犯罪嫌疑人斯图亚特。

时间线回到“现在”,克莱尔邀请斯图亚特出去转转,她看见了水塘边钓鱼的人们。于是,她问出了小说的关键句:“你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没说出口的话是:“家门口就有这么多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是不是有所企图?”斯图亚特听懂了,所以他回答:“别惹我”。事实上,斯图亚特和朋友们是常去那么远的地方的,克莱尔知道,但她仍然问出了这句话。在这里,叙述者提供的信息隐隐为读者建构了这对夫妻的生活背景,当这个背景成立,现实的逻辑也就无法解释事件的经过,小说内部逻辑已经不是“事件的真相”了,而是“克莱尔的不满”,情绪的流动代替了事件本身。

斯图亚特感受到了妻子的紧张、不安,他安慰妻子放轻松。旋即,克莱尔却开始说起她的童年往事——被杀掉、割了头扔进河里的小女孩。甚至,她把自己代入了死去的女孩儿,感觉自己也在那条河里,死了。分析其原因,一方面,克莱尔仍不信任丈夫口中的“无辜”。这样的事情让克莱尔联想起童年时发生的杀人案件。通过这个故事和故事里的杀人犯,将“犯人斯图亚特”拎出了表述的水面。克莱尔说:“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他们说他们精神失常了。”显然这是说给丈夫听的,反驳他的辩解。另一方面,细小的家庭危机爆发了,婚姻给克莱尔带来了窒息感,我们在限定视角内无法看到婚姻的全部,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明确的原因,但是这种不满与烦躁爬满了文本的叙述。丈夫对死去的女孩儿的态度令克莱尔恐惧,克莱尔感到被“杀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里克莱尔的困境是与性无法分开的。令她痛苦的不仅是丈夫冰冷的行为和态度,还有他回来的晚上两人的性爱。在文本中,她的表述非常简短,“我转过身,张开腿,完事后……”这里可以理解为克莱尔麻木和逃避的态度,这种态度的“显”反而叙述了一种“隐”,延宕了现象背后的原因,但是强调了事件所指的“冷淡”。后文中,她在路上遇到的性骚扰,又与结尾与丈夫的另一场性爱有所对照。性与身体的权力在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是造成克莱尔痛苦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言语层面丈夫的粗暴、冷漠又与身体上的不平等达成了一致,构成了同种压抑的结构。这篇小说中的性暗示还有很多,夫妻间的调情、女孩的裸体……众多性暗示与压抑的氛围共同讲述出一种心理层面的真实。

三、谁谋杀了婚姻

克莱尔打算前往女孩儿的葬礼。前往葬礼的过程并不顺利,在这个过程中,她遭到了疑似性骚扰的事件。这一版 ③小说里,叙述停在了:“咳,蜜糖”他说,“我只不过想帮帮你而已”这类含混不清、在文本语境下会被读成威胁的话这里。在第一版 ④小说中,卡车司机最后上了卡车,开走了卡车。但是两版一样的地方在于,克莱尔对这位司机言语的反应都非常剧烈,她紧闭车窗,对于窗外说着要帮忙的人格外谨慎。这种谨慎也隐隐对“暴力”做出某种阐释,甚至于通过“车内——车外”的空间区隔构造出心理上的隔绝与排斥。车外的宽广世界与危险的、激进的男人,车内狭隘的空间与紧张的女人,二者间的对抗由一层车窗确立,这种对抗本身即一种对克莱尔的婚姻生活和心理状态的隐喻。

这一段结束后,克莱尔来到葬礼上。葬礼上,克莱尔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凶手是镇子里的一个男孩。这时候,她感到“头晕目眩”。我们不能确定这里的头晕目眩究竟仅仅是因为葬礼和太阳,还是她对这件事本身所感到的不可思议。因为接下来,她说:“他有可能不是一个人作案,这些杀人犯。你很难弄清楚。”克莱尔对丈夫依然是怀疑的态度,她对别人口中的“真相”不信任。

这是一个揭晓凶手的时刻,却非常轻易而意外地被抛到克莱尔和读者面前。在这一时刻,克莱尔和读者的信息对等了,凶手的出现在事件的层面为斯图亚特洗脱了犯罪嫌疑人的罪名。但是,对克莱尔来说,怀疑并没有被打消,只是她的怀疑暂时没有得到回应。

最后,她回到家中。克莱尔“猛然觉得迪安出事了”,引起她的紧张的是,家里只有斯图亚特和威士忌,这是前文中惴惴不安的延续。这里对于威士忌的强调,也让熟悉雷蒙德·卡佛的读者警觉,他小说里曾出现过的一位位酗酒的危险丈夫,斯图亚特的另一面似乎被揭开了一角。面对克莱尔的紧张和不安,斯图亚特的反应是,“‘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了。’他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腰……然后是我衬衫的纽扣。”而克莱尔则觉得,“……这么多水在流,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说,自己解开了扣子,‘在迪安回来之前。快点。’”也无须克莱尔再多展示些什么了,一种无声的、被水淹没的绝望已经扼住克莱尔,她此时仿佛提前参加了自己的葬礼。第一版 ⑤的结局还没有这样直白的绝望:克莱尔拒绝了丈夫的做爱要求,并解释自己需要冷静;第二天,她收到了一束花,斯图亚特努力说他爱她。

笼罩整篇小说的怀疑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一件事情,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对于克莱尔而言,真相是重要的,但是凶手没有办法让她绕过丈夫的冷漠,这种冷漠渗透到了克莱尔的婚姻生活的每一处。即便斯图亚特在留给她的纸条上写“爱”,她在写给儿子的纸条上写“爱”的时候,在爱的下面划了线——思考和犹疑出现了,对爱的强调恰恰证明了爱的缺席,不懂得爱人的夫妻以防备的姿态面对对方和这段关系。值得玩味的是,整篇小说夫妻两人正常的沟通几乎只在那张纸条上存在,呈现给读者的片段里,克莱尔一直在怀疑、求证,斯图亚特持续地愤怒,为自己辩解。但是,这种辩解永远地走向自己的反面,越辩解越成为罪证。与一场谋杀案同样的是婚姻的消亡,与其说克莱尔怀疑丈夫谋杀了女孩,不如说是丈夫长久以来的某种“冷漠”在这件事里被放到了明面,克莱尔通过丈夫和他的朋友们的不动声色再次确认了这种“冷漠”,这种冷漠也是她在婚姻里所体验到的。因此,怀疑与犹疑如巨大的水流已经漫过了克莱尔,这就是她心理上的真实了。长久的怀疑,与其说她在寻找杀了女孩的凶手,不如说,她在过去的阴影和现在的怀疑中,寻找暴力的、谋杀了婚姻的凶手。

与雷蒙德·卡佛其他小说相似,《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在不动声色间为读者呈现了日趋冷漠的婚姻关系,也隐隐表现关系后的复杂社会面相。通过分析叙述手法,对叙述上的真实进行观察后,我们看到了一段岌岌可危的亲密关系。

注释:

①(美)雷蒙德·卡佛著,小二译:《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93-103页。

②杰·麦克英尔奈:《良师雷蒙德·卡佛》,《外国文艺》1989年第5期,第79页。

③英文版有两版,这一版指收录于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的版本,经过编辑戈登·利什删改。

④⑤英文版有两版,第一版指收录于小说集《新手》中的未删减版。

参考文献:

[1]吴美琦.雷蒙德·卡佛《这么多的水》的主题论析[J]. 文学教育(上),2022,(02):56-58.

[2]张亦辉.论雷蒙德·卡佛的简单主义写作[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07,(01):34-37.

[3]高熹微.浅析雷蒙德·卡佛《大教堂》中的不可靠叙述[J].学理论,2011,(20):155-156.

[4]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