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风美雨的 “ 钱 ” 与乡土中国的 “ 私 ”
2024-08-20杨超
【摘要】《马伯乐》是萧红早已有之的现代性意识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创作产物。在显见的讽刺意旨以外,它敏锐地关注到现代化浪潮带来的存在性焦虑,以及因此而来的并不算健康的适应性反应。以马伯乐为代表的各个角色,看似个人化偶然化的行为植根于欧风美雨与乡土中国的拉锯,是现代化阵痛的缩影。这在普遍以粗糙的二元对立思维观照现代性问题的同时代文坛中,显得尤为可贵。
【关键词】萧红;《马伯乐》;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9-0021-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06
萧红生前曾对未竟之作《马伯乐》寄予厚望。早在1940年7月28日的书信中,就有“附上所写稿‘马伯乐’长篇小说的最前的一章,请读一读,看看马伯乐这人是否可笑” ①诸语,自矜之情见于字里行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品问世以后的屡屡碰壁。最早的非难可以追溯到石怀池的《论萧红》,该文采用20世纪40年代典型的政治意识形态视角,称其为“整体上是灰颓繁琐的小说”“构成萧红的自我改造斗争悲剧”。
直到20世纪90年代该论尚有余响,例如沙金城仅在“真实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层面上肯定马伯乐的塑造,而铁峰则在同一套话语中给出相反的判断 ②。这套话语还有一种变体,那就是关注《马伯乐》对政治意识形态的柔性反抗,例如陈洁仪强调其通过戏拟抗战文艺成规,在合法的框架中叛逆书写,将解构崇高的上游追溯到萧红时代 ③。
另一种主流话语体系肇始于钱理群对鲁迅和萧红在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事业中“父”“女”联系的关注,邹午蓉紧随其后 ④,马伯乐因而被视为“没有死去的阿Q” ⑤。时至今日,“北方的阿Q” ⑥“知识分子阿Q” ⑦层出不穷,萧红竟似难脱鲁迅窠臼,其独特性惨遭遮蔽。
有识者试图从整体美学特征入手,考量《马伯乐》的喜剧性,却仍将马伯乐理解为“伪知识分子”“国民性的典型” ⑧,于鲁迅之外,又多了一层老舍的束缚。
另有识者试图引入女性主义视角,可《马伯乐》的讽刺锋芒多与性别无关,如此或有主次倒置之嫌,甚至连日常叙事都归结于女性特质 ⑨,显出牵强之色。
杨维锦敏锐地指出《马伯乐》与萧红其他作品最突出的不同:“在一部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小说中,‘钱’字居然出现了288次。” ⑩而纵观原著,无论马伯乐还是庸碌大众,讽刺对象的丑态多可归结于一个“私”字。资本主义的“钱”与乡土社会的“私”之间的拉锯,或许可以作为另一可行的解读思路,而其根底正在于现代性问题。笔者所谓现代性,专指安东尼·吉登斯提出的概念,即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缩略语,后封建的欧洲所建立并在20世纪对全世界产生历史性影响的行为制度与模式。《马伯乐》是乡土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阵痛的缩影。
一、“钱”的独立与“私”的合法
萧红并非在《马伯乐》里第一次提到“钱”。早在她的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里就有明白无误的描述:“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⑪尽管如此,自发地提及“钱”与自觉地表现“钱”存在一定距离。贫困参与构成王阿嫂的悲剧,可这并不是主因,也不是根本原因,作者试图诱导读者注意的,是张地主如何使用包括剥夺“钱”在内的诸多手段将王阿嫂压迫至死的。在简单的压迫—被压迫二元关系中,“钱”似乎并不表现出显见的独立性,它臣服于张地主“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 ⑫之下,其本身是无辜的,只是在敌对阶级手中才充当着害死王阿嫂的帮凶。
《看风筝》延续了同样的思路。赡养费的问题,抚恤金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工厂主的冷血问题。虽然作者的批判锋芒从地主转向了资本家,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似乎并未充分进入文本。不是因为有了“钱”而当了剥削阶级,而是因为当了剥削阶级才必须(恐怕不是必然)剥夺“钱”。工厂主仿佛沦为另一个以压迫老人为己任的张地主,“钱”也就继续作为工具而无辜着。到了《太太的西瓜》,“钱”及其派生物作为区分两个阶级、两种命运的标识,其工具性就更觉显豁了。
在粗糙的阶级视角中,“钱”既因其本身的无辜难以充当滋养“私”的温床,也很难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拮抗关系。拮抗需要势均力敌的分庭抗礼,可萧红的早期作品经常回避“私”,浓墨重彩的是同流合污,抑或同病相怜的“公”。剥削阶级内部似乎并不存在什么矛盾,他们只会在欺压劳动人民时默契地狼狈为奸。被剥削阶级互相给予的则是无条件的认同与不求回报的温暖。因为出身同一个阶级,愣三可以撂下自己的活计抢着关照王阿嫂,王妹子可以给王阿嫂做饭擦泪,甚至于王阿嫂和小环——母女血缘关系也可以用阶级认同来代替。格外值得注意的是,“王阿嫂”“王大哥”“王妹子”,包括刘成的“无数的父亲”,这样的称呼本身就暗含阶级同伴亲如一家的意味,而家在中国语境中并不仅仅是生育组织,更是边界可以任意伸缩的事业组织。当家的范围将整个被剥削群体囊括其中时,团结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伟大事业就呼之欲出了,革命事业因而与中国传统的家国天下情怀焊接在一起。既然为救黎民百姓牺牲自己的抉择古已有之,那么刘成式的蜕变也就理所当然。另一个例子是《哑老人》,尽管身为乞丐,尽管自己已然朝不保夕,同样可以“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 ⑬,泯灭私利的“公”溢出了儒家穷则独善其身的限度,在这里更加凸显着阶级认同。
然而乡土中国毕竟难以孕育宗教式的无条件的、平等的爱。中国传统结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差序格局,团体反倒是派生的,无论近在咫尺的家庭抑或遥遥无边的天下都是如此。亲疏远近是传统中国人的感情基础,“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 ⑭“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 ⑮。相交甚浅的阶级伙伴,唯有在格外能推己及人的圣贤眼中,或者至少在不过多妨碍私利的时候,才能亲如骨肉地存在。因此,尽管作者有强烈的主观意愿渲染阶级大爱,当她在潜意识里为维护艺术真实而忠实于生活经验时,裂隙就出现了。“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⑯以阶级认同为基础建构的“大哥”,毕竟敌不过血脉相连的亲生孩子,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可以想象作者事与愿违的尴尬,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她要紧接着塑造一个铁一般坚定的刘成来斩决所有“私”的根苗。
《腿上的绷带》代表着另一种更加取巧的处理方式。仅仅因为逸影男友的身份和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纱衫就判断对方背叛了革命,作为理由并不充分。老齐纵容自己如此妄断,潜意识里实际上是借阶级事业的挫折来宣泄失恋的苦恼与怨怼。换言之,“私”在“公”的首肯下获得了表达的合法性。
从《夜风》开始,萧红对“私”的态度为之一变。土匪夜袭,地主给雇农发枪,雇农也不计前嫌地与地主并肩作战共御外侮,这样的“公”的情景沦为作者攻击的对象,而穿皮袄还是穿破洞棉裤的物质私利反倒构成了攻击的理由。“私”第一次得到了合法的表现,甚至具有正面的意义。同样需要我们敏锐注意的是“钱”的悄然改变。乡土社会的孤立与隔膜不是以个人,而是以自然村社为单位的。相对于外来的土匪而言,说地主和雇农亲如一家并不为过。那么,是什么东西赋予“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 ⑰“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 ⑱以讽刺意义呢?是减工资,是后面破洞的棉裤,是地主与雇农的经济条件差异。“钱”渗透到“私”之中,为“私”提供新的鲜活的能量,参与以家庭为建构手段的传统乡土社会的解体,也参与以忠孝礼义为代表的传统儒家思想的破产,不再作为工具,而是作为主角来独立地活动。
“钱”与“私”的威力,在《生死场》里得到了更加充分的表现。它们不仅在建构出来的作为事业单位的家庭中,也在切实存在血缘联系的家庭中运作着,且不以人物形象的正面与否为转移,彰显出无孔不入的威力。金枝进城即为一例。一方面,作为麦场居民,金枝从思维到行为都充分浸润着乡土社会的色彩,并因此处处遭遇排挤,另一方面她也不可避免地因深入城市生产方式而具备了某种现代性。王婆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用身体换钱的羞辱,尽管她们之间存在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尽管这种羞辱感是金枝离开城市的直接动因。她只是“快乐有点不能自制”“好像责备着女儿一般” ⑲地要求女儿继续进城。支撑王婆行动的心理基础,是“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 ⑳,是对“钱”梦幻式的期盼感染下的一己之“私”,这就与看到了现代化丑恶处的金枝之间形成了隔膜。进城的金枝,实际上沦落为被新旧两个世界同时排斥的孤独者,她的悲剧被提纯为现代化过程中后进者焦虑心态的结晶。这种心态一直延伸到马伯乐身上,并得到了更加充分的表现。
二、在“钱”的牢笼里逃向“私”
早有识者注意到,马伯乐是“出身于城市小资产阶级家庭的人物”“市民阶层的代表”“亦文亦商、又不文不商的无业游民” ㉑,区别于萧红惯常书写的农村劳动人民。阶级身份带来了感知对象,知识结构带来了感知能力。马伯乐无需“进城”,他一开始就置身于金枝式的处境之中,置身于欧风美雨的“钱”与乡土中国的“私”来回拉锯的最前线。
马家是已然被西化狂潮瓦解的乡土堡垒。这不仅表现在信洋教、起洋名上,更表现在“钱”的威力充分支配了家庭生活。“谁对主耶稣最真诚,将来谁得的遗产就多。” ㉒马父蛮横操纵全家的权威几乎完全来自经济优势,而且这种优势是以横暴权力的面目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的,与中国传统社会的长老权力大异其趣。乡土礼治通常并非像这样凭借一种外在的权力来强制推行,而是在礼仪教化中培养个人的敬畏之感,诱导其“主动地服于成规” ㉓。但对于马父来说,“敬畏”和“主动”并不必要,甚至于匍匐于十字架下的家人到底有几分真信仰亦未必关心,他想得到的仅仅是行为层面上的服从,因此,不需要论资排辈,不需要礼仪教化,只需要“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㉔,只需要牢牢把控经济大权就足够了。“钱”的诱惑极其露骨,但也极其有效。君不见“很要强的一个女人” ㉕马太太,不也不得不为了金手镯和金戒指“每早很勤奋地读《圣经》” ㉖吗?懦弱如马伯乐就更不必说了,任凭他骂再多的守财奴、看钱兽,“带着孩子、老婆另起炉灶” ㉗的威胁,却是永远回应不了的。
贵为少爷,马伯乐在家庭中的地位本不应低。可惜“钱”的魔力感染了亲密关系的运作方式,而他个人的经济能量在其中并不占据什么优势,几与奴仆等列。诚然,建立在经济基础上的家庭地位随时能够随着经济能力的提高而改善,仅仅是因为摆出了一副挣钱的姿态,马伯乐就颇得了一番全家祷告的尊崇,可这同时也是一种冒险行为,一旦冒险失败,难免就要回到冷遇与窘迫之中去。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无法代替被认可被尊重的精神需求,“虽然家里边的床是软的,家里的饭食是应时的,总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样” ㉘。马伯乐惯常的柔弱气质,根源或许正在于此,而未必在于国民性格。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一旦掌握了经济权力,马伯乐就不再对马太太俯首帖耳,他还能谈恋爱,还能“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㉙,精神得很。与之相对,失去了经济能力的马太太染上了马伯乐曾经爱哭的毛病,而马伯乐自己反倒表示不理解了:“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㉚“钱”俨然已不只是家庭结构的支架,更是个人尊严的脊梁骨。
尽管马伯乐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我们仍然很难否认他至少在主观上渴求不为“钱”所玷污的亲密关系。事实上,这种渴求构成了他与主流世界格格不入乃至多次逃离的主要动因。他喜欢孩子拍手叫爸爸,“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㉛;他感激妻子雪中送炭,“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 ㉜;他发出“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 ㉝的悲叹,痛惜于“钱”对传统亲密关系的破坏。大发牢骚的时候,马伯乐仿佛预设自己安然于礼崩乐坏之外,却没能觉察到“钱”给他带来的异化远比他本人想象得更深,深到哪怕期待的亲密关系真的出现,也不具备最基本的信任能力去接纳它。仅仅因为马太太掌握着存款折,仅仅因为在去西安抑或汉口的问题上“微微有一点争吵” ㉞,各种纠结与恐怖纷至沓来,从第120页到第148页,去不了汉口的灾难竟然盘旋了29页之久,最终化解于马太太的“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㉟,仿佛从根源上嘲讽着马伯乐的杞人忧天。妻子温和的嘲讽并不足以融化马伯乐的忧惧,除非遮起窗帘子数存款折,除非将这性命根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得到信任的,是货币本身,而不仅仅是(甚至主要地不是)信任那些用货币作具体交易的人。” ㊱当信任感建立在如此不稳固的基础之上的时候,惊弓之鸟的心态也就成了必然。“马伯乐在抗战之前就很胆小的。” ㊲与柔弱类似,马伯乐的胆小恐怕同样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国民性格,抑或张冠李戴地想象成时势动荡的结果,它同样是“钱”烙下的印记。
我们不妨到马伯乐难得的轻松时刻来反向推究个中心理机制。第二次登上火车时,马伯乐进入了一种安然静观的境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慌乱,无论抛到头顶的行李、摔倒流血的小孩还是遥远而危险的淞江桥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心情,因为“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㊳“一上手他就顺利了” ㊴。这里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其一,马伯乐的理想状态表现为一种平静,而非狂喜;其二,这种平静是外部环境的稳定及其长期保持稳定的预兆所赋予他的。此二者都是乡土中国,一种阿波罗式社会的典型心理特征。“阿波罗式的文化认定宇宙的安排有一个完善的秩序,这个秩序超于人力的创造,人不过是去接受它,安于其位,维持它” ㊵,倘若能各得其所,就会唤起平静的心态,因为“从社会关系上说感情是具有破坏和创造作用的” ㊶,“感情的淡漠是稳定的社会关系的一种表示” ㊷。反过来说,惊惧情绪的根源,正在于不稳定的“钱”作用于阿波罗式心理所必然导致的扰动。马伯乐的胆小是欧风美雨与乡土中国拉锯的一个缩影。
“钱”的威力支配着亲密关系,也支配着渴求亲密关系的马伯乐本人,而它作用于阿波罗式心理诱发的扰动,又带来了无尽的惊惧,所以要“逃”!“逃”向哪里?前人多为马伯乐若有若无的民族尊严和阶级意识大感费解,可笔者认为,马伯乐有关“公”的豪言壮语只能视为托词,实际上并不可能如其所描述的那样真切存在。相反,这些托词所掩护着的,是收缩到极致的“私”。在差序格局中,自我是最后的领地。当面临来自整个世界的压力时,马伯乐所能做的恐怕唯有彻底退向自我一途,难以想象反倒向外更加推进几圈,进入国家和阶级的领域。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逃难中稍见风声就丢妻弃子的惊人的自私,马伯乐对民族和阶级的矛盾态度也能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真他妈的中国人!”什么原因呢?恨铁不成钢抑或崇洋媚外?不,落魄如马伯乐并没有余力上升到如此高度,这只是最基本的“私”。个中意味,必须还原到具体情境的毫末之利中才能各自准确推究。帽子被挤掉了、杯子被打碎了、信纸被伤着了,恶劣情绪需要一个足够宽敞的出口,于是“真他妈的中国人”。不骂外国人,也并不是因为情理上抱有什么偏见,“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㊸而已。所以与洋车夫爆发冲突时,马伯乐会“恨不得他自己立刻就变成一个外国人” ㊹,在这里外国人俨然是强而有力的代称。
对于民族解放运动的态度变化也是同样的道理。写抗日作品,是为了“有销路”“被人承认” ㊺,服务于马伯乐身处被金钱充分异化的家庭之中对经济和尊重的渴求;恨上海不慌乱,恰恰不是因为“恨那人连一点民族国家的思想都没有” ㊻,而是“恨那人跟他不同调” ㊼,显出了自己的胆小与滑稽;日本人真的打过来,反倒“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 ㊽,因为“这样的机会不多呀” ㊾,得了好些鉴赏和吹嘘的机会;所以也就难怪通红的爱国炭火第三天就化作了死灰,毕竟“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 ㊿!
阶级态度同样是“私”的表征。尽管贵为少爷,既然“得不到实在的” ,站在奴仆一边也就理所应当。爱交穷朋友,是因为免受攀比应酬之厄,又能仅仅拿点烫面蒸饺、枣泥汤圆对付过去。倘若需要花大价钱疗治呢?那就难免要停尸房伺候了。如若自己理亏?“乱子都出在穷人身上,不要紧” 。
于是我们注意到,绝境中的马伯乐倾向于收回以自我为中心推出的每一道波纹,将自己在世界中所占的位置削减为一个点,因而可以随心所欲地行走于各个场合,不断改换立场以保存自身。这既是一种面向现代性危机的态度,也是一种典型的乡土中国的态度。
三、信与不信的众生相
马伯乐的信任常常对物而不对人,前文已有详述。但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到,现代性问题中物的范畴并不止于以货币为典型代表的象征标志,还包括专家系统。而后者构成了马伯乐对异邦矛盾态度的另一个方面。因为“私”,因为传统家庭结构的瓦解破坏了自己本应占据的有利位置,马伯乐对欧风美雨不无微词,且持有一种敏感的警惕,拒绝基督教式命名即为一例。可以想见,公然与马父作对必将招致沉重的压力,何况无论马太太还是王小姐依旧继续以保罗呼之,这种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徒劳的。不计得失的固执无法作为常见的“私”的托词来理解,又与马伯乐柔弱胆小的个性大相径庭,其背后似乎隐含着阿波罗式心理对预示着变化的异质本能的强烈厌恶。虽然如此,一旦进入洋餐馆,马伯乐的警惕就荡然无存了。椅子是可以不用擦就坐下的,刀叉是看都不看就叉在肉饼上的。对于同一个群体,信任程度竟然天差地别,个中缘由只能与其活动的具体情境联系在一起加以考量。“对体系的信任具有非当面承诺的形式,非专业人士对在其中维系信赖存在的知识之运作几乎是无知的。” 因为无知,因为自知无知,所以才更需要对专家系统报以无条件的信任,否则将无法便捷而稳妥地取得相应的收益。既然没有乘客因为不懂飞机驾驶而心惊胆战,那么对餐具整洁的信任也未必要建立在亲自检查的基础之上。马伯乐的信任本身并不构成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信任由洋餐馆专享,毕竟餐馆的西式与否并不妨碍其相对于顾客的专家系统属性。那么就只能归咎于人了。“虽然每个人都意识到,信任储藏于抽象体系中而非存在于特定情境中代表信任的个人身上,但交汇口本身仍然提醒我们,信任的操作者正是有血有肉(难免也是有错误的)的人。” 就像机组人员的沉着有序同样是维持乘客稳定心态必不可少的环节一样,马伯乐的举止差异似乎意味着这样的潜在观念:外国人总是比中国人更严谨、更周到、更卫生。中西之别或许只是现代化的迟与先,归根结底是“钱”,是物质层面的差距,但信任与否的指向却是双方国民。可以将这种心理简单地理解为崇洋媚外,不过如果我们进入较深的层面,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崇外心理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物质条件的改善往往并不足以涤净固化印象。“钱”的魔力能够从物辐射到物背后的人。物的印象是实时的,是变动的;人的印象却是稳固的,本质性的。一旦在潜意识里按牢了不信任票,就更容易对事实变迁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照马太太和赵太太的味精之辩,马伯乐式的心态并不是偶然的,也未必是过时的。
信任之所以会成为值得深思的问题,部分与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带来的本体性安全危机息息相关。在安东尼·吉登斯的阐释里,本体性安全意指“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对他们行动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恒常性所具有的信心” 。显而易见的是,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特别是在近代中国这个新旧拉锯特别剧烈的场域中,存在性焦虑会来得更加普遍而沉重。这种焦虑并非为马伯乐独享,不堪重负地逃向自我、下意识地报以盲信,也未必是仅有的反应。我们会很容易地在马伯乐的同伴中找到另外两种适应性反应:以实用主义为旨归的近视和以对天意理性的笃信为表现的远视。
相比起胆小到了神经质程度的马伯乐而言,普通市民对于日本侵略者表现出更多钝感。如果说上海市民不理会马伯乐的呼号比较容易在理性范围内解释,那么青岛市民在八十多支军舰的压力下,而且在分明意识到这是面向全中国的威胁的前提下,继续平静地生活而不是争当马伯乐,就只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近视来理解了。更加典型的一幕发生在去汉口的渡船上。渡船的破旧、超载,旅途的动荡、危险,是所有乘客都能亲身体验到的,然而全船上下,包括最胆小的马伯乐,仿佛都对平安抵达汉口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信任,这种信任构成了冒险登船的前提,并全程参与维持心态稳定。检疫官的询问,船老板的回答,乘客们的默许,根底同样是对自己不会被同船病人传染的莫名信任。“船翻了不淹死人吗?”“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倘若某些危险无法回避又处于掌控能力之外,那么就预设它不存在,只考量能够掌握的短期收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做法。“与其说信任是‘向承诺的飞跃’,不如说它是对某种类型的环境的默认,在如此环境中,其他种种选择都在很大程度上被排斥在外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马伯乐能做惊弓之鸟,不仅仅是因为适应性反应机制格外容易失灵(我们在渡船上看到它正常运转),更是因为他具备逃往上海的经济条件。这俨然是一种奢侈。
近视作为一种适应性反应,帮助回避马伯乐式的惊怖,参与构成一种更具韧性和延展性的“私”,充当着全书讽刺图景的主色调,旅店老板在日寇临头时还忙着发国难财即为一例。但是,近视的机制是辨认并舍弃生活中无法掌控的部分以维持剩余部分安然无恙的幻象,对于几乎没有什么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苦人来说,就不如远视有效了。作为全书最虔诚的耶稣信徒之一,梗妈的信仰植根于悲惨命运笼罩下的无可奈何。既然不具备对抗苦难,甚至不具备理解苦难的能力,那么淡化近在咫尺的祸患,将公道和报偿推向永恒的未来,以长期维持生活的希望,就成了最为理想的方案。这种适应性反应的运作机理是无条件地确信某一天意理性能够提供长期性的安全,且没有任何其他方案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对于梗妈而言,这种天意理性就是无所不能的耶稣。宗教式的平等的爱,与乡土社会的“私”构成拮抗关系并大占上风,使梗妈表现为软弱的好人,并有幸成为少数免遭讽刺锋芒的存在。马伯乐鄙夷宗教,他倾向于凭借自身行动对变动不居的现代世界做出反应,这同样是一种奢侈。
在显见的讽刺意旨以外,《马伯乐》关注现代化浪潮给中国带来的存在性焦虑,以及因之而来的四种并不算健康的适应性反应——或者实用主义地近视,或者乐观主义地远视,或者信任崩塌逃向“私”、逃向乡土中国最后的港湾,或者对欧风美雨报以盲信、接受“钱”最深层次的异化。同时代文坛处理现代性问题时,或将乡土中国的遗留视为累赘和痼疾加以痛彻批判、主动迎接现代化的浸染,或自觉不自觉地对传统作唯美化处理并高唱赞歌。不难发现,此二者基于粗糙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现代社会或为黑,或为白,不存在过多的复杂性。相较而言,萧红的敏锐观照显得尤为可贵。
注释:
①萧红:《萧红全集:八月天——诗歌、戏剧、书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7页。
②唐丹丹:《论萧红“越轨笔致”下的〈马伯乐〉》,西南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页。
③陈洁仪:《论萧红〈马伯乐〉对“抗战文艺”的消解方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2期,第80-90页。
④辛慧秀:《论萧红小说〈马伯乐〉的美学特征》,陕西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页。
⑤皇甫晓涛:《从背景到角色——〈马伯乐〉的出现与“没有死去的阿Q时代”》,《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第7期,第23-30页。
⑥宋喜坤:《南北阿Q之比照:阿Q与有二伯、马伯乐——萧红小说的国民性批判》,《绥化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第47页。
⑦朱小平:《论知识分子阿Q:马伯乐》,《海南师院学报》1997年第1期,第49页。
⑧辛慧秀:《论萧红小说〈马伯乐〉的美学特征》,陕西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7-19页。
⑨唐丹丹:《论萧红“越轨笔致”下的〈马伯乐〉》,西南大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第7-9页。
⑩杨维绵:《言语的笼牢与性属的置换——论〈马伯乐〉的性别化文本策略及其表征意蕴》,《名作欣赏》2014年第8期,第76页。
⑪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
⑫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⑬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页。
⑭费孝通:《乡土中国》,天地出版社2020年版,第41页。
⑮费孝通:《乡土中国》,天地出版社2020年版,第43页。
⑯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⑰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3页。
⑱萧红:《萧红全集:小城三月——短篇小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4页。
⑲⑳萧红:《萧红全集:呼兰河传——长篇小说(一)》,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页。
㉑辛慧秀:《论萧红小说〈马伯乐〉的美学特征》,陕西师范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3页。
㉒㉖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㉓费孝通:《乡土中国》,天地出版社2020年版,第83页。
㉔㉗㉘㊹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㉕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㉙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页。
㉚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38页。
㉛《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页。
㉜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页。
㉝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
㉞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页。
㉟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页。
㊱(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3页。
㊲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㊳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81页。
㊴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页。
㊵费孝通:《乡土中国》,天地出版社2020年版,第72页。
㊶㊷费孝通:《乡土中国》,天地出版社2020年版,第71页。
㊸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0页。
㊺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页。
㊻㊼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页。
㊽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
㊾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页。
㊿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页。
萧红:《萧红全集:马伯乐——长篇小说(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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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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