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封山育药

2024-08-20黄荣才

决策 2024年7期

罗则同从厅级岗位退下来后,回到村里就任村党支部书记,养成了早起散步的习惯,无论前一天多晚睡觉,第二天都准时在六点半起床。

一早起床,他就到村里转来转去。他看到小溪里有鱼在游动,虽然很小,但这是希望。罗则同用手搅动了几下水,边走边想象以后这小河里出现鱼儿畅游的情形。不过这快乐没持续多久,就被几个村民打断了,罗则同只认识一个叫田彩菊的本村村民。

田彩菊很热情地和罗则同打招呼,告诉罗则同他们是要到山上采药。田彩菊上周就找到一棵七爪毛桃,挖了半天才挖出来,七八十斤,卖了不少钱。田彩菊说得高兴,脸庞笑开了,很灿烂。

和田彩菊同行的都是附近村庄的人,他们很有经验,认识哪些药材好,几乎天天来,每天收入都不错。田彩菊步伐轻盈,他们好像看到山上有人民币的光芒闪烁。七八十斤?那至少要十年以上了。

看着田彩菊他们走远,罗则同却越走越慢:这些药材成长起来不容易,挖一棵少一棵。挖的人越多,破坏得越快,不用多久这山上就会空了。罗则同眉头皱起来,田彩菊的话就像点着了什么,罗则同恍然发现最近不仅仅采药的人多了,到山上抓小动物的也多了。

罗则同心里动了一下,就拐回来,决定召开村两委会,提出要划定范围,禁止随意上山采药,禁止上山捕鸟等抓野生动物的行为。

“禁止抓捕野生动物,大家可能比较容易接受,毕竟有法律法规在那里。但靠山吃山,如果连药材都不让采,村民可能有意见。”有个村干部提出异议。

罗则同却不认可,他认为有意见是难免的,但不能有意见就绕道走,关键要如何把道理讲清楚。靠山吃山?靠山没错,吃山也没错,但要看如何吃?不能简单理解为可以无限制地随意挥霍山上的东西。

“吃要有吃样,要讲究吃法吃相,大家懂得靠山吃山,但忘了除了靠山吃山,还有一句话叫坐吃山空。一棵十年以上的七爪毛桃,成长不容易,整个田背山有多少棵?那可真的是挖一棵少一棵。大家都得意田背山是村里的宝库,但如果不管,用不了多久,这山上的宝库就空了,就没了。”罗则同口气沉重。

以前是封山育林,现在是封山育药。如果没有以前的封山育林,就没有今天田背村的好生态,没有今天的森林覆盖率,没有那么多上了年份的老树。罗则同希望村干部保持清醒头脑,虽然这份清醒不容易,但不容易也要做。

罗则同清楚记得,田背村周边一些村,他们当时的森林也跟田背村差不多,可是就是没管好,树都被砍光了,山头光秃秃的,后来开始种树,可是毁树容易种树难,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其他村的树都很小,而且稀稀拉拉不成林。

田背村附近的坑边村,当年只剩下最后一片树林,村民也约定这片树林要保护下来。可是到了某一年除夕那天,不知道谁带头,开始砍树了,看到有人砍树,这平衡迅速被打破,全村的人几乎都出动了,争着砍树,附近的亲戚闻讯也上门帮忙。一棵棵树在疯狂挥舞的斧头或者急促拉动的锯子声中轰然倒下。天黑了,大家还打着手电筒照射一下,然后摸黑作业。到了半夜,好像一个魔术师玩了个障眼法,整片树林都没了。

当年除夕,坑边村的年夜饭几乎都是零点以后才开始,而且因为累,都是草草结束。大年初一,大家都争着去做记号、抢挖树根。连续三天,整片山头的树根都被挖干净,只留下一个一个坑,好像一群蝗虫飞过以后的田地。

罗则同在这个村有个亲戚,当年他也去帮忙。他亲眼看到一片森林迅速地消失。那种冲击令他毕生难忘。

因为坑边村的大树没有了,一下雨,山上的泥土都冲到小河里,小河里就都是黄泥汤。天晴一段时间,开始缺水了,很多泉眼都断流了。为了喝水,多少人吵架,甚至都差点引发大规模械斗,场面几乎失控。

在场的镇村干部根本压不住场面,关键时刻,时任县领导闻讯带着派出所干警火速赶到,警察到场村民还不消停,鸣枪警告才把事态控制下来。以后时日,虽然没有大规模矛盾,但小矛盾小摩擦经常发生,该村所在的田边镇的领导干部对此都很头痛。

“我想大家都不希望类似场景出现在田背村吧。现在药材还有,大家可以合作或者各自行动去采,可是如果以后药材缺少了,大家会怎么样?会不会去争、去抢、去吵架、去打架?我想绝对会。不仅仅是药材,还有那些鸟,那些野生动物。我们总不能让后代子孙都是对着图片认识这些药材,这些动物……”罗则同说得很激动。

听了罗则同的话语,村干部恍然想起:以前麻雀众多,晒稻谷的时候,一不注意,麻雀是一群群蜂拥而下来吃稻谷。育秧的时候,因为担心种子被麻雀都吃了,还要在秧苗地扎个稻草人吓唬麻雀。麻雀那时候属于泛滥成灾,一度都被列为四害之一了。有一定年纪的人都抓过麻雀,随便的墙缝就是麻雀窝,随便一掏就有麻雀蛋,可现在麻雀几乎都不见了。

“以前听说一个鹧鸪占一座山头,时常有人利用这个,去诱捕鹧鸪,但一只鹧鸪被抓走,没几天这山头又有新的鹧鸪占了,现在很多山头都没有鹧鸪了,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鹧鸪的叫声了。”“也是,听说我们以前村里都出现过老虎呢,现在呢,连虎毛都没有。”

对于村里出现过老虎,罗则同也听说过这故事,当时罗则同都还没出生。村里老人口口相传,要求子孙后代千万不要去惹这大动物。后来不是能不能惹的问题,老虎早已消失。

“干,现在是别人羡慕我们,可是如果我们不干点事,以后我们也是羡慕别人的那部分了。”罗则同的心慢慢放回了,他好像是一个拔河的选手,看到绳子上的标注慢慢朝这边过来了,虽然还没尘埃落定,但他毕竟看到了希望。

会议开了很久,最后形成一致意见:即日起,田背村封山;禁止随意上山采药;禁止上山张网捕鸟和捕抓其他野生动物的行为;组织一支巡山队伍监督落实,有违反封山规定的给予罚款。同时,委托第三方,对田背村山上的树木进行摸底,对那些老树清查。

“我不仅要摸清家底,我还要利用这些老树做做文章。”罗则同和县委常委陈一关通电话。“资产—资本—资金”,陈一关念了几个词语,两个人分别在电话两头哈哈大笑,好像两只狐狸。

“和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好,省心。”罗则同说了一句,挂断电话,有笑容从他嘴角漾起。

田背村做出封山决定之后,村里成立了一个巡山队,常态化巡山。期间巡山队发现一名违反封山规定的人员,该人还不是田背村的人,是坑边村的田水文。

巡山队在他的袋子里发现多种药材,就以他违反村规民约把他扭送到村部。田水文不服,说这是田背村自己的土政策,对他一个外村人没有约束力。这句话惹怒了闻讯而来的村民,有几个小年轻想揍田水文一顿,田水文见势不妙,赶紧闭嘴。

还有一个情况,田水文是村民田彩菊的表哥,而田彩菊和村党支部委员田古水是堂兄妹。罗则同知道,村干部罗水仁这一说,村民的目光可能就另有含义,甚至意味深长。

“很复杂?”罗则同看着罗水仁。“枝枝蔓蔓,不简单。”罗水仁有点苦恼。“看来久不干活,一些技术不仅仅生疏,还忘了。小时候干活,要从藤蔓环绕中折一支树枝,不用管藤蔓,折断树枝把树枝抽出来,劲就用在树枝上,你要的是树枝,你还需要管叶子掉了还是藤蔓更为缠绕了?”罗水仁想想,但依然没有点头。罗则同没有再说什么。

罗则同到了村部,看到田水文,他被巡山队围在中间,边上有愤怒的村民在说着什么。田古水和田彩菊也都在,看到罗则同来了,大家让开让罗则同走进去。

罗则同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在坑边村有个绰号,叫田鼠。坑边村大大小小都叫他田鼠,至于他本名田水文,就是同村的人也没几个知道。罗则同看了一眼罗水仁,心里念叨:“这家伙,还是有点不接地气。”

田水文,也就是田鼠看到罗则同,就赶快说,“罗书记,您可要为我做主,我不知道你们有封山的规定,再说了,我上山采药,我是为了治病。我父亲得了癌症,医院说尽力了,让我们回家保守治疗,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保守治疗就是等死,但我作为儿子的,总不能看说他死是不是?刚好有个老中医,开了一个药方,吃几种中药材,还真有效果。现在我父亲已经半年了,不但还活着,还有明显好转。不过这几种药材越来越难找,我是把我们镇的很多山头都转了,今天刚好转到田背山。你可得评评理,是让药材在山上长着重要,还是救人重要?”田鼠咕噜噜地说着,好像担心罗则同不让他说,节奏有点快。

田彩菊在边上急急说:“这事是真的,真的,我舅舅快死了,就是吃这几种药材又活过来。我表哥也是没有办法才找到田背山上。”田古水看着田鼠和田彩菊,眼神复杂,没有说什么。他好像知道,自己这时候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田鼠说的他父亲的事,罗则同听过,也知道老中医说的那几样药材。但罗则同认识田鼠,这个人因为叫田鼠,就是他为人很滑头,村人说他像耗子一样,刚好姓田,就直接叫田鼠了。罗则同知道田鼠曾经偷砍了坑边村里的土地伯公庙旁边的那棵老松树,引发了轩然大波。

那棵松树有上百年历史,被奉为神树,没人敢动,角色和田背村的那棵老桂花树差不多,偏偏田鼠把这树砍了,把树干截成几段,藏到牛栏的草堆和家里谷仓,想等风声过后再卖出去。

事情败露之后,田鼠被他父亲揪住耳朵在土地伯公庙前跪了三天。坑边村的人说田鼠百无禁忌,没有他不敢偷的东西,没有他不敢占的便宜。偏偏田鼠还理直气壮,说心底无鬼神就不怕鬼神,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罗则同看了看田鼠,不接话,把田鼠装药材的蛇皮袋一倒,所有的药材都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中。罗则同蹲下来,手不断扒拉着,把药材分成两堆,盯着田鼠的眼睛说:“来,说说,这些是救命的,这些呢?”

田鼠看罗则同扒拉着药材,就开始慌乱了。“不是,不是,罗书记,我就是顺手,对,顺手。”

“顺手,我看你是有意的。你说得对,救命要紧,你这些救命的药材我给了,但其他的药材我没收了。”田鼠看事情如此顺畅地解决,有点意外,连忙点头,蹲下去把救命的几种药材往袋子里装好,站起来拎着想走。

罗水仁刚要开口,旁边的村民也傻了。“慢着”,罗则同及时开口了,“就这样岂不是太简单了,药材可以给你,但是你没有经过同意就擅自上山采药,违反了田背村的封山决定,还扩大了采药的范围。这个要罚。”一听到要罚,田鼠的脸就苦起来。罗则同不看田鼠:“知道你为了给父亲治病,花了很多钱。手中没有钱了。”

“对,对,我真没有钱了,就放过我这次。”田鼠一听,觉得有戏,赶快截断话头。“没有钱,但是你有力气。这几天,村里正要修整村容村貌,要建停车场。你来当十天义工,就当作惩罚了。规定,规定,既然定了就要遵守。”

田鼠还要说话。田彩菊赶快拉着他:“表哥,表哥,就这样吧。罗书记很宽容了。十天不多,如果你要照顾舅舅,我可以帮你做几天,或者我去照顾舅舅。”田鼠看田彩菊这么说,点点头不再说了。

“还有,你父亲的病,如果还需要药材,你可以申请,村里批后你上山采,每次采十天左右的量,采完要让村里验收,按需采药,不能多采。每次做三天义工。”罗则同再次开口。

田鼠听了这句话,明显一愣,他慢慢转过身来,朝着罗则同跪下:“谢谢罗书记,谢谢田背村父老乡亲。”罗则同看到田鼠的眼泪流了下来,“古水,把他扶起来。”田古水走过去扶起田鼠,田彩菊朝着罗则同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说话。有人鼓掌,转眼掌声热烈地响起。

“田鼠说得有道理,我们要守着财富,但不能简单地不让动。财富是为人服务的,谁是主体要搞清楚。我们要修订规定,要结合实际需要,但需要不能随意放开,要有规矩。”罗则同看着大家,看着田背山,有力地说。

(文字有删减,原文刊发于《泉州文学》双月刊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