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埔百年历史里,“打捞”17万个名字
2024-08-15
没有照片、没有生平介绍、没有牺牲地点,“名字”是许多黄埔军人留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线索。但找到名字就足够让许多黄埔后人欣喜激动——他们需要填补关于先辈的历史空白,证明先辈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牺牲过。
黄埔名录查询室
1924年6月,孙中山在广州东郊建立陆军军官学校,被称为“黄埔军校”,这所军校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的产物,为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提供了重要军事力量,超过20万黄埔军人前赴后继,其中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但由于黄埔体系的构成复杂,以及历史原因造成大量史料失散,如今许多黄埔军人的姓名已经无迹可寻,他们的后人无从得知先辈在黄埔军校的具体信息,甚至无法确证先辈曾经是一名黄埔军人。
2024年6月16日是黄埔军校建校百年的纪念日,刘晓美是在校旧址纪念馆的“黄埔名录查询室”里,查证了父亲提起过的“往事”。查询室里有两台电脑,内置数据库收录了将近17万名黄埔毕业生的学籍信息,可以用姓名或籍贯的方式查询到。这17万个姓名、籍贯等信息,是搭建数据库的团队从浩瀚的原始文本中找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入到系统中的。
黄埔名录查询室由“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在2020年发起筹备。今年38岁的罗亚君是基金秘书长,她告诉记者,自2013年基金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收集整理抗战老兵影像资料,将历史资料数字化,传播、推广抗战记忆。在和抗战老兵接触中,罗亚君发现,黄埔老兵是其中更特殊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表达能力好,能完整地复述出在黄埔军校上课时期和战场上的细节,“都是宝贵的历史资料”。
但许多老兵手上甚至连自己“曾经上过黄埔军校”的证明都没有。老兵和家人也常向基金提出,希望能找到自己年轻时的资料或照片。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间许多关于黄埔军校的文件都被销毁了,目前能查询到黄埔老兵资料的官方渠道是浙江省档案馆和广东省档案馆。不过,档案馆是有门槛的,真正能在那里得到答案的人屈指可数。
罗亚君和同事渐渐萌生出建立“名录查询室”的想法,希望能够帮助黄埔军人后代更便捷地查询到先辈的学籍,打捞这段民族记忆——哪怕没有先辈的详细经历,只查到一个简单的名字和学籍,也是好的。
“打捞”姓名
2022年,基金开始和黄埔历史研究者于岳合作,请他参与编撰名录。于岳从2012年就开始收藏黄埔军校的历史资料,并在网络上为黄埔军人的后代查询前辈信息,10年间,他在多个网络平台零散整理、发布的黄埔军人名录达到数万人。
于岳和黄埔军校并没有直接的渊源,对黄埔历史的研究完全源于兴趣。2005年,还在上大学的于岳到湖南衡山旅游,第一次参观了为纪念抗日阵亡将士而建的南岳忠烈祠,“觉得很震撼,那时候才对国民党军队在抗战中的作用有了一些认识。后来看了一些文章发现,很多优秀的军人都是出自黄埔军校,就开始不断搜集这方面的信息”。
2012年前后,于岳第一次从旧书收藏市场淘到一本民国时期的原版黄埔军校同学录。他打开几个“寻亲”的网页,对照着同学录翻看,发现好多人的名字就在那本书里。于岳就把同学录里的名字一个个敲下来,发到网上,一个月时间里有20多个黄埔后人联系他寻找长辈的资料。从那时起,他就坚持收藏、整理黄埔军校同学录,帮助黄埔后人查询资料,一做就是十几年。黄埔军校的构成体系复杂,于岳收集的大多数是官方没有记载或公开的信息,包括黄埔军校的分校、各种各样的训练班。
于岳曾经在自己撰写的许多文章里谈及黄埔军校对时代的改变,但在采访中,他始终不曾谈起宏大的话题,“我不是从黄埔军校的历史意义出发去做这些事的,只是为了一个个具体的人。我原本只是个搞收藏的,慢慢发现,旧书收藏品不像瓷瓶字画,放在那里就行了。一本书放在展柜里没有意义,只有通过文献的挖掘,帮助到人,才能发挥它本来的价值”。
启动“黄埔名录查询”系统的开发工作后,于岳负责名录的收集和编撰。要获取原始文献并不容易,市面上现存的与黄埔军校相关的资料“少得可怜”,于岳得随时盯紧收藏圈的消息,“有时候一本旧书放出来,被别人买走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档案馆里资料不允许复制或拍照,于岳曾经花一下午时间,手抄600多个姓名和籍贯信息。
另一项主要工作是校对。这是一项精细到一笔一画的工作,却只有校对者本人和那位被校对者的后代能够发觉,“因为许多人只会看自己先辈的姓名”。参与编撰“黄埔名录”后,一直到2024年,于岳从零散琐碎的文献海洋里打捞出超过17万个姓名和学籍,手动在电脑里键入上百万字,再由其他同事开发成可供查询的数据库系统。和档案馆繁琐的手续相比,这是黄埔后人能查询到先辈信息的最便捷方式,也是目前国内收录姓名最多的黄埔名录查询系统。
为了防止出现信息倒卖等现象,系统目前并没有开放线上查询。罗亚君也有自己的难题要面对——如何打造一个线下的查询室。最终,这间查询室选址在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的一间教室里。
“寻亲”的人
这是一个情感浓度极高的小房间。哭泣、感谢的故事反复在这里上演,但也有人查询不到先辈的信息,朝着工作人员发脾气。“即使我们解释,现在只收录了17万人,还在不断增补中,他们还是会陷入情绪里,仿佛先辈的过去没有被认可。”罗亚君理解这种失落。
80岁的刘晓美是幸运的,最终在系统里查询到了父亲的学籍,这是她搜寻了十几年才得到的结果。
刘晓美第一次知道父亲的经历是在1960年代,14岁的她初中毕业,却没有高中可读,“因为政治审查不过关,回家后,我父亲才告诉我,他是国民党军人,抗日战争期间参加过几次战争。但父亲没说更多具体的细节,我也没问”。后来中专毕业后,刘晓美想申请入团,父亲又写了一份资料,让她附在入团申请书之后。那张纸上更详细地记录着父亲读军校、上战场的时间,还有隶属队伍的信息。刘晓美第一次知道父亲是“国民党第四军102师”的军人。
乔茵是大湾区黄埔同学后代亲友联谊会秘书长,查询室上线那天,她带着十几位黄埔军人的后代前去查询。“很多人只知道先辈是黄埔军人,具体哪一期、哪个纵队,都不清楚;还有一些黄埔先辈没有留下子女就牺牲了,由侄子、侄女等后人来查询,大家查到后心情都非常激动,感觉有一段空白被填补上了,可以告慰先祖。”
也有一些遗憾,刘晓美至今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的军装照,她听母亲说起,家里曾经收藏过,又不得不销毁了。“查询室里放的是100张个人照片拼接起来的。我想等着,下一步能查到爸爸年轻时真实的照片。”
这也是黄埔名录查询系统下一步的规划。罗亚君说,“姓名+学籍”的查询结果只是初版框架,接下来将会提升为具有影像化图片的版本,但最终的设想是希望能实现系统与黄埔后人的互动,“由后人来讲述先辈生平更多的故事,给框架填充‘血肉’,尽可能完整地打捞一个黄埔军人的过去和一段民族记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吴淑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