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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美的挽留

2024-08-15黎戈

阅读时代 2024年8期

我每次看古装剧,都觉得失真。古人以烛火照明,而火光的亮度半径很小,所以古代的夜里,亮着烛火的房屋,角落里都是影影绰绰的,根本不可能是片场那种灯打出的明亮光感。人物的着装,当然也不可能那么鲜亮,因为古代没有化工染料和稳定的定色技术。上古时代的北方人,怎么可能穿着亮绿色的衣服,布料上还印着工笔花鸟纹?相比于黑、赭红、朱砂红,绿色是很晚才出现的染料色。

甚至,古代没有能精准地给颜色命名的词,比如“青”,它其实是一个色彩范围,包括了铜矿石的蓝、炉火的青焰、天穹的莽莽感,以及苍蝇头部的色泽——“营营青蝇”。而在古希腊语中,青色指的是深暗的色彩,可以是蓝色、紫色,也可以是黑色,更接近于一种色感。

去看敦煌壁画,画中蓝色部分的颜料来自青金石,这种矿石产自阿富汗,它们被驼队背负着,跨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中国,变成菩萨的背光。同样,在欧洲,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圣母的裙子才能用这种蓝色来画——在多数人都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中世纪,这是最昂贵的颜料。

读《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我最感兴趣的是讲湿壁画技术的那部分,硬是把社科书读成了美术书。《颜色的故事》里也专门写过米开朗琪罗的群青色是从哪里来的——那一章写得很感人,花费一生研究颜料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去看几块青金石。

既然很多古代颜料都来自矿石,我干脆跑到地质博物馆去看石头。

绿荫荫蔽的老红砖房是矿石厅,里面几乎没有参观者,灯全暗着。我每到一处,那一段路的灯就应声亮起,一段又一段,照亮了璀璨的矿石。

用来染蓝的蓝铜矿,晶体原来呈深邃的紫色,灿然生辉;雌黄是沉着的姜黄,沉积在石头表面;孔雀石很是尊贵,它有一个单独的圆形展台。小时候,爸爸送给我一套童话画库,我翻烂了书页。那里面有一个叫《铜山娘娘》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矿工,在开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姑娘的头发可以发出铜片的撞击声,她的衣服是孔雀石做的,她就是孔雀石公主。我盯着博物馆里的孔雀石,它的色泽很鲜亮。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我还看到过装在盒子里的孔雀石粉末,古埃及人拿它当眼影。

还有绿松石——在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里,有维米尔画画的片段,那个教女佣研磨原料的画家维米尔,不像艺术家,倒更像是带学徒的工匠。他的画室杂乱如工坊,堆满朱砂、蓖麻油、绿松石……这些可不是杂物,而是等待研磨、溶解、勾兑的颜料。

出了博物馆,路边有一棵明艳如火的石榴树,石榴也是染色剂。很多颜色都来自植物。《唐六典》中就记载:“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叶,有以茎实,有以根皮……”

感冒了,我会吃板蓝根,它也是一种蓝色的染料;童年时午睡,脸上罩着槐树的树荫,拿槐花蕾煮汁,就可以染出松花笺;初夏,总要插一把栀子花,它是染黄色的颜料……我曾吃过很长时间的桃红六物汤,每次吃到红花就得刷牙,因为怕牙齿变黄,红花是中国古代的植物染色剂;夏天用紫草皂洗澡,那肥皂的浅紫,明媚天成,紫草也是染料;吃葡萄,汁水沾在衣服上很难洗掉,而中世纪的画中常常出现的幽黑,就是葡萄藤烧制而成的,微带蓝光。

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得到了一个脆弱但日趋艳丽的色彩世界。

对美的向往,使得他们把那些美丽的颜色,从天地之间,不管是矿石中还是花草中提取出来,抓住,再执着地保留在纸上、衣襟上,以及语言中。很多时候,这种挽留是失败的,比如画敦煌菩萨的脸时使用的铅白,在漫长的年月中,逐渐氧化褪色了。但人类不屈不挠,继续攻克种种技术难题。这种生命热情,深深打动了我。

我又看到了那个在北魏年间,漫天黄沙中,用骆驼千里跋涉背负而来的青金石,为菩萨画上背光的满脸虔诚的工匠。人类亘古以来渴望光明和色彩,无论死亡的幽谷多么阴暗,也要顽强地在天地间留下一点生命的璀璨。这是人的尊严和人的努力。

(源自《平淡之喜》,小双荐稿)

责编: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