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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荣山寮村(散文)

2024-08-14程一鸣

椰城 2024年8期

作者简介:程一鸣,1992年生,现居海口,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意林》《三联生活周刊》《绍兴晚报》《现代快报》《东南早报》等。

初到荣山寮村的时候,我就被这里的渔家风情惊艳到了。我震惊在海口西海岸寸土寸金的滨海地块,竟藏着这样一片散发着野性的原始渔地。

若要进入小渔村,需先从滨海大道拐进一片地产园区里,在行驶到路的尽头时,觅得一条狭窄坑洼的小路拐进去,径直走,眼前的景象就渐渐切换成渔村的光景了。渔村有一条贯穿东西的主干道,沿途开着茶店、粉店、小卖部等,小学和村委会也在这条路上。渔村的建筑大多有些年头了,由于常年受海风侵蚀,墙面斑驳得厉害,很多建筑荒废已久,一些藤蔓植物大摇大摆地攀上墙体,将房屋霸占,还有些建筑已经坍塌,碎石和钢筋堆成一座小山,无人理会。经过废墟没多远,又会遇到正在施工中的建筑,建筑被防护网罩着,竹竿在外围搭满了脚手架,像是手术台上,被插满管子等待重生的病人。这座在城市化浪潮中负隅顽抗的小渔村,似乎正一面走向湮灭,又一面迎来新生。

渔村主干道上的几条小径均可通向码头,越临近大海,鱼腥味便越浓厚。码头边横置着几艘废弃的渔船,船底沉入沙土中。沙滩上,渔家阿婆正在修补渔网,当她抬头看到我正注视她的时候,冲我莞尔一笑,笑得明晃灿烂,与当空的太阳相映成趣;浅滩处,有渔夫正清理船身上的淤泥。渔夫的肤色黝黑,似乎将阳光凝练成了身上的颜料,他们手臂上的肌肉在发力时,如同海浪般翻涌起伏。此时得闲的渔船,懒洋洋地侧歪在沙滩上,惬意地享受着渔夫的“搓澡”服务。

海面上,几十艘渔船依岸而泊,随着海浪的节奏飘摇荡漾。站在滩涂上,隔着海湾,可以清楚地看到宏伟的国际免税城,那是各种国际大牌云集的地方,免税城旁边便是新海港码头,不时来往着万吨货轮。当货轮发出雄浑的汽笛声,犹如巨鲲鸣叫,这头的小渔舟似乎摇晃抖动得更加厉害了。

我初次到荣山寮村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向海面缓缓沉落,大海、渔船、沙滩、建筑被夕光尽染,不分彼此,小渔村如同在夕阳的焰火中燃烧起来。我在沙滩上随手捡起一只肚皮鼓胀、还张着嘴的河豚尸体,沉浸在这座小渔村此时呈现出的末日美感中。

荣山寮村渔市开市的时候,沙滩上便热闹非凡,站满了等待渔船靠岸的顾客。其中不少人都住在市区,驱车一二十公里专程赶来寻鲜。一有渔船靠岸,人们便立即围过去。渔民将一筐筐海鲜从渔船抬到沙滩上,往地上铺一张苫布,便将虾蟹鱼贝倒入其上,有的渔民甚至在沙滩上挖出一个小型水塘,并引水入塘,饲养些还残留生机的小鱼小虾。虾蟹鱼贝荟萃的地方,自成摊铺,围绕着两三圈客人,争相拿小耙子在海鲜堆里挖鲜寻宝。

“一百块要不要,要就都拿走!”和菜市场的“斤斤计较”不同,渔民为图省事,经常指着半筐虾蟹,随口开个价整体出售。据说有时顾客们意愿过于强烈,还会竞价抢拍,但这场景我没有见过。由于常年跟风浪打交道,渔民也染上了风浪的脾性,脾气说来就来,说退就退,若因为顾客讲价过分而发生口角,他们一气之下宁可不卖,若和哪位顾客聊得开心,还会喜笑颜开着将螃蟹和虾免费赠送。

但荣山寮村渔市开市的时间并不固定,我前些年便跑空过,后来经询问才知,原来荣山寮村的渔民是根据潮汐表出海。潮汐也被称为流水,是海水受天体运动的引力影响,发生的周期性涨落现象。潮涨潮落时,会在海洋中掀起丰富的海鲜,此时出海打渔收获颇丰。月亮牵引着潮汐,潮汐牵引着渔民,渔民将潮汐表视为工作制度,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要准时和潮汐赴约。但不论渔民几点归岸,常来的老饕总会准点来和渔民碰头,渔市即便半夜开市也热闹非凡,沙滩上灯火通明,攘来熙往,这成为了令人咋舌的一道奇观。城里人已将渔民的活动视为自然规律,在追逐渔民的过程中,想象着遥远星际的天体运动,感受着海洋深处的浪潮翻涌。

在城市职场中打拼的人,活在人制定出的考核体系里,由老板和领导决定其职级薪水,常常要表露出对上级的“进拜”之态,心灵却渐渐疏远了天道;而闯荡于天海间的渔民,活在职场的规则之外,无须恭维他人,却须时时看大海的脸色行事,对不可名状的神奇力量心存敬畏,因此渔村里的宗祠庙堂、仙人牌位总是香火旺盛。

不过近年来,受城市繁华生活的吸引,也不断有渔民从渔村凋落,他们清理了身上的鱼腥味,和大海撇清了关系,投身进城市谋求体面生活。但好在剩下的渔民越少,从事渔业的收入就更高,也有更多人舍不得抛下这份事业。目前渔村里还有几十户渔民,坚守着祖辈的生活方式,坚守着这片夕阳下的海。

虽然不断有渔民离开,但也不断有新的事物在渔村生长出来。最早进入渔村里开客栈的,应该是李哥。李哥自东北而来,走南闯北一路打拼,最后落脚在这座远在天边的小渔村里。他盘下一栋民房,进行简单装修后,为附近港口和车站那些才出站且暂时无处落脚的旅客提供住处,淡季时,也有附近干活的农民工在他的旅馆长租。

当时,我正在寻找拍摄短视频的取景地,我希望拍摄场地能体现渔乡风情,供我录制海鲜美食教程,分享海岛的风物与民俗。我觉得李哥客栈顶楼的阳台就再合适不过,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渔港码头,能将大海、渔船和渔民的劳作尽收眼底,尤其在黄昏时分上来,会跟落日撞个满怀,眼前展开一片饱和度拉满的天地。于是我提出了跟李哥合作的构想,我还邀请他一起出镜,并开一个分账号,来为他的旅馆做做宣传,或是一起卖卖海产品。但李哥略犹豫了下,答复我说:“场地你可以随便用,也不收租金,但我就不参与了。”

我听后有几分不解,为了能让合作关系稳固一些,还是希望他也加入,但再三邀请下他还是拒绝。我发现他倒不是担心短视频的前景,反而觉得“做大做强”是一件麻烦事,会影响他当个自由自在的小人物。他还是更愿意每天喝喝茶,吹吹海风,然后开着面包车去轮渡口和火车站,举着一个写着“海景公寓,120一间”的牌子招揽客人。

后来,我又结识了开餐吧的阿富。阿富从下面市县来省城打拼,最终却在省城边缘的小渔村里找到了归属感。他在海边小路上租下一栋闲置的小院,并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造,外墙被粉刷成明艳的黄色,小院里垫上了碎石,以石板铺路,一楼的吧台售卖啤酒和饮料,二楼和三楼是海鲜餐厅。阿富时常跟渔民一起出海,然后用手机将出海的经历记录下来剪辑成片,有时在平台上发布之前还会转发给我,同我探讨拍得怎么样。在他拍摄的视频中,我能感受到他进入大海深处时的振奋,似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雀跃起来。

再后来,阿富的餐厅边,又开了一家外墙涂成绛红色的民宿,是一个短发的贵州姑娘在经营。我每次光顾,都觉得那位短发姑娘有些懒于待客,比起做生意,她好像更愿意在自己开的民宿里安静地待着。

如今,越来越多的书店、咖啡厅和民宿开进渔村,灰暗的建筑群中,正生长出越来越多的美艳鲜花。那些逃离都市樊笼的年轻人,直到陆地的尽头才停下脚步,开下一间间朝大海眺望的小店,他们也吸引了同频的人来渔村打卡。每到周末傍晚,沙滩上便支开闪着精致灯光的露营帐篷,架起了青烟袅袅的烧烤炉。年轻男女沉浸在鱼腥味里,把这里当作追求自由的滩涂。此时在渔业中辛勤劳作的渔民,和拍照打卡的时尚男女,交织在一片沙滩上,这也使渔民的劳作具有一定的表演意味,也随之产生了美的“溢价”。

但不论这座渔村变成何种模样,开了多少网红店,来了多少潮人,只有渔民才是这座渔村的灵魂,只要亲自下海捕鱼的渔民还在,荣山寮村才是一座货真价实的渔村。只是,当荣山寮村赚钱手段越来越丰富后,这些仅剩的渔民,还会手握渔具,在鱼腥味里坚持多久呢?

毫无疑问,这座在夕阳下飘摇的小渔村,它目前的样貌注定无法长久,“渔”的气息会继续凋落,直至它彻底变成一座渔村的标本,只能供那些来此地消遣的游人,面朝空旷的大海凭吊它往日的渔家烟火了。于是我每次走进这座渔村,都更珍惜它此刻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