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2024-08-14黄水成
作者简介:黄水成,福建平和人,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西部》《绿洲》《福建文学》等刊。获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梁斌小说奖、西部文学奖等。
2018年11月6日这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却因好友跳出的一条私信,成为我的一个伤心记忆。记不清微信上的太多内容,微信上铺天盖地的信息都没时间看,也没兴趣看,泛滥的信息就像洪水让人避之不及。但这是好友的私信,我格外关注地看了一眼——著名作家张胜友病逝……心一下骤紧起来,怎么可能,顿时陷入慌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老师几个月前还主持第七届鲁奖报告文学的评选工作,怎会走得这么突然?看到这消息,我一直在走神,陷入对张老师的回忆之中。恍惚中,仿佛又回到那个莺飞草长的四月,回到京城鲁院的课堂上。
那是开学的第六周周一下午,鲁院的大课程上安排了报告文学这一课,预告栏上提前一天就告知了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张胜友前来授课。尽管从未谋面,但张老师是福建人,我从福建众多文友中大致了解了张老师的传奇人生——记者、出版家、著名作家……
那下午和往常一样,大家早早在教室等,然后会有一位学院值班老师陪同讲座老师进来授课。但那天不同,陪同进来的不但有值班老师,还有常务副院长李一鸣老师。更让我吃惊的是,眼前这位留着平头,一件老旧的灰夹克,一条草绿军裤,淡定从容地向我们走来的普通人竟是在京城鼎鼎大名的乡贤张老师,我瞬间加深了对质朴无华这个词的认识。
那天,张老师为我们讲授《中国梦:改革从哪里来?改革到哪里去?》。他不看讲稿,从国际到国内,从过去到当下,平淡的语气中纵横捭阖天下大事。看得出,他胸藏千古,俯览古今。同桌的迪生同学是当下报告文学的一员健将,他一指台上的张老师小声地对我说:“他才是当今报告文学的扛鼎之人,绝非甚嚣尘上的浮夸之辈,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同桌的话佐证了我过往的认识。
几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一下课,同学们热情地围向讲课老师求签名、合影。挨到大家散去张老师就要离开前,我上前怯怯地叫了一声:“张老师,我是福建……”
一听是福建来的学员,张老师朝我格外深情地看了一眼。他问我福建哪里,我说是平和县。他说:“哦,漳州,那是很近的小老乡。”
我知道他是永定人,补充说:“我母亲是永定人。”
一听我母亲是永定人,他马上用永定客家话问我:“永定哪里?”
我也用永定客家话回答:“湖山赛华。”
“哦,我是永定高陂,我给你留个电话,有空多联系。”
虽旅居京城多年,且官至部级,却没有一点架子,依然保持一个客家人的纯朴。匆匆一面,张老师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宽厚长者的印象。
过了些时日,我去中央美院听课回来,路过芍药居时天色尚早,突然想起张老师说过,他家离芍药居不远,顾不得唐突拿起电话就拨给他。一听是我,张老师二话没说就让我去他家,他说晚上正好约了一个客人,一道吃便饭正好说说家乡话。我也不客气就真的去了。
那天就三个人,全是说客家话的老乡,在张老师小区旁一家很素净的饭店里,我和那位客人又认真地当了一回学生,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一直谈到当下的中国梦,这些历史潮头中的大事件,他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活灵活现地给我们补了一堂政论课。他说若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若不是改革开放,哪有今天,他说他很知足。
这话我们都信,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的幸运儿,一毕业他便来到北京,进入光明日报当记者,开始了他施展才华的几十年光辉人生。他写了许多诸如《十年潮》《历史的抉择》《百年潮·中国梦》这样气势磅礴的纪录片,从这些片名,就可以看出他胸中的大气象,他对这个时代充满感情的大抒发。
那顿只有三菜一汤的晚餐,我们足足吃了两个多钟头,其实是听张老师讲了两个多钟头。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买单时,一看桌上还有两块梅菜扣肉,他心疼地说:“这么好的梅菜扣肉,年轻时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剩了可惜。”他让服务生帮忙打包他要带回家。
鲁院四个月一晃而过,转眼就要毕业了。心想,该向张老师辞行一下,想约他吃顿便饭。他却在电话中说,吃饭就不必了,到他家喝咖啡吧!
我又去了一趟他家。一进门,他就冲上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喜欢喝咖啡。咖啡提神,这可能跟他几十不知疲倦地奔走写作有关。
知道我就要毕业了,张老师特地和我聊起学习的事。他说不要说鲁院匆匆四个月,就是四年,一个人能学到的知识也是非常有限的。所以,学习没捷径,靠的是一生不间断的积累。有老师授课当然是好事,他能更好地让人掌握学习的方法,让人少走弯路,但更重要的是靠自己,这像我们客家人说的挑担,没有恒心和毅力是到达不了远方的。他说自己已经退休多年了,每周都还要去听几堂大课,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那天,他还和我谈了央视正在热播的《百年潮·中国梦》的创作心得,他说都定稿了,自己还放心不下,又反反复复细细看了十余遍稿件,最后竟发现,解说词中的一个小数点竟然错误地往前挪了一位,那可是以亿为单位的数字,所幸抢在首播前发现错误,不然就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当时他冷汗就下来了。我明白张老师是委婉地告诫我,文无小事,特别是我从事新闻报道的记者,更该慎之又慎。
临走前,他还送我一套《百年潮·中国梦》的DVD留念,并鼓励我回去后要边读边写,最好是七分读三分写,他说:“厚积薄发,定有所成。”
从鲁院回来后,我又开始火热的工作,下乡、采访、写报道,一天到晚连轴转,鲁院的气息渐渐淡化。9月上旬的一天,张老师来短信,告诉我他将回福建参加“红土地·蓝海洋”活动的消息。我一阵欣喜,连忙拨通他电话,他说不用折腾,他到漳州时再通知我。到了中旬的那天下午,张老师说他到了漳州,方便的话可以见一面。
我叫上同事小罗直奔漳州,正好赶上晚宴。一进门,一屋坐满十余桌的客人。他朝我招招手,我没多想,就奔他那桌落坐在他对面。一转身,才发现,还有好多我尊敬的师友都在其他次席桌位上,才想起,张老师可是有身份的人,不是谁都敢像我这样毛糙地往前蹭。一阵尴尬,正想换个桌位,他说:“别走,就坐这里,说话方便,这是我替你留的位置。”
晚宴一结束,他又叫我到他下榻地方说会儿话。看他一路劳顿,我不忍心多打扰,一会儿就向他辞行。谁知,那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记得2015年元旦那天,我在电话中给张老师送去新年祝福。他却突然说起我刚发在《文艺报》那篇《我所知道的林语堂》,他说文章行云流水,气息很好。知道他是鼓励我,我觉得有些脸红,这样的小文章在他眼里是不值一提的,赶忙转移话题说:“很遗憾,鲁院的人物墙的长廊里竟然没有林语堂。”
张老师话锋一转:“上不上墙不重要,文章留得住才最重要。”
电话中,张老师再次提醒我,名利都留不住,最后能留下的定是品格和风骨,文章没了这些,都是泥沙。句句箴言,字字千金。张老师让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写作者内心要坚守的是什么,那是名心退尽的淡泊和坚守,他的每一句话,这些年都一直在我心头回响。
从鲁院回来后,我越来越忙,一直深陷生活的泥潭中,和张老师的联系日渐稀少。但每闻张老师的消息,我都格外关注,只要他还参加活动,便知他一切安好。这届鲁奖揭晓才几个月,作为评委的张胜友老师却永远地走了……记得那天傍晚返回县城,路过县政协机关时收到噩耗,那时天空正飘着雨花,风又湿又冷。今晚又是,傍晚时还好好的,夜晚就落起了小雨。窗外街灯恍恍惚惚,我仿佛又回到那年京城四月的那个下午,张老师正端坐在讲台上,带领我们纵论天下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