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七十,乡愁化作戏剧梦
2024-08-13黄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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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赖声川即将迈入70岁。他告诉南风窗:“我也蛮想慢下来的。”
他从前排戏,能一口气排8小时,甚至12小时。《暗恋桃花源》就是在如此旺盛的激情与丰沛的体力下诞生的。
如今,赖声川向团队要求,“我排戏都要求只排5个小时”,语气里是对年迈的坦然与从容,但他不忘补充说:“我的慢可能还是别人的快。”说完,他便发出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剧场里听得见雨声的安静。
7月下旬,受台风外围云层影响,会昌小镇下起了连绵的雨。雨水冲刷着岚山丘陵,也将贡水、绵江和湘水染成了土黄色。在这三江交汇之处,坐落着一个赖声川近年浇筑了不少心血的“梦想”—会昌戏剧小镇。
位于江西赣州东南部的县城会昌,东部与福建龙岩接壤,南部承接粤东地区,是赖声川的籍贯地,他父亲的故里。
冒着台风天的风雨,赖声川和妻子丁乃竺落地机场后,经过两个小时没有路灯的车程,才回到了老家会昌。在这里,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学生,正期盼着这位华语世界首屈一指的戏剧大师到来。作为艺术总监,赖声川为麦浪中学生戏剧大赛提供指导和评委工作。
在赖声川看来,戏剧与年轻人撞个满怀,成就了一个“美丽的巧合”,这正是他从60岁以后在家乡会昌耕耘的一个实验所希望看到的:“让家乡的人看到一个国际水准的演出,我觉得没有什么力量比这个(艺术)大,尤其对年轻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他会开始有一种向往。”于是,他有了一个想法,每年一部戏,看看十年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改变,看看文化对这个偏远的地方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根”在江西会昌
踏入会昌戏剧小镇,迎面而来的是两棵繁茂的榕树:一棵扎根在牌坊下面,另一棵则坐落在中央,安静也肃穆,气根垂落,任由微风拨弄;树影婆娑,为居民和游客撑起天然的遮阳伞。
这是两棵已有300余年历史的榕树,智榕和慧榕,见证了小镇数百年兴衰。赖声川曾经在树荫下向生灵祈祷,希望自己为小镇做的事能得到这片乡土的支持。
这件事,要从10年前甚至更久远处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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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赖声川人生中第二次回到会昌。当时,会昌县还没摘掉“脱贫”的帽子。当地年轻人,和无数在县城小镇的青年一样,基本都是向外走,漂泊在大城市。
这样的人生轨迹,也曾发生在赖声川的父亲赖家球身上。20世纪40年代,赖家球走出会昌县城,从此告别故乡,踏上了漂泊人生路。后来,他加入政府对外机构,参与了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的翻译工作,又分别在1949年和1952年前往中国台湾岛和美国。
1954年,赖声川出生在华盛顿特区。从小,父亲总会跟赖声川两兄弟说:“我们的‘根’在江西会昌,你们将来有机会要回老家去看看。”但直到1969年,赖家球因病在美国逝世,都没机会再踏上祖国大陆半步。
父亲的话,赖声川和哥哥一直记着。回家的路,由兄弟俩替父亲走完。
80年代末,时代风尘逐渐落定,“通邮”的闸门一点点松开,思念与乡愁化作笔墨信笺,如浪花般滚滚而来。一封来自会昌的家书几经辗转,漂到当时还在美国的赖声川手上了。这是叔叔从会昌乡下寄来的。“信都是密密麻麻的,都是要讲很多事情。他们也才了解到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很多事他们搞不清楚。”
直到那封家书漂洋过来落到赖声川手上,他才了解到,叔叔一家在解放后已经从会昌西北街的祖屋搬走,来到10公里外名为三星村的乡下开始新的生活了。因为时代原因和家庭成分,学问很好的叔叔只能在村子的小学里当一名老师。那时候,叔叔一个月工资是16元,但要寄一封家书到大洋彼岸,就要花掉1元钱了。说到这,赖声川每每都为亲人的遭遇感到悲痛。
一封书信牵连起大洋彼岸的一家人,赖声川在家书里写:“我们打开了一扇朦胧的窗,从此不再是一棵没有根的树。”
1996年,赖声川和哥哥赖声羽决定,回乡寻根。第一次回到会昌,他看到了祖屋—赖家老宅—还肃静地竖立在西北街。赖声川回忆着当初不过20岁出头的父亲,是如何走出这座县城,走向更广阔的人生和世界,又如何在异乡饱受乡愁之苦。
赖声川想,如果家乡的年轻人在当地有一个很好的发展,他们是不是就不用走出去了呢?
一次外出远行的经历,让赖声川看到了答案。
每年带一部戏回家乡
2015年,赖声川带着《暗恋桃花源》来到美国,参加了俄勒冈莎士比亚戏剧节。这是当今世界三大戏剧节之一,但当初撬动这场盛典的支点,却很小。
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西北部偏远的小镇阿什兰里,一名戏剧教师开创了戏剧节,经过数十年演变,每一年的2月到11月期间,都有无数戏剧作品在小镇里轮番上演,戏剧节已成为小镇一张闪亮的文化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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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什兰,赖声川看到了这里繁盛的戏剧文化,吸引着洛杉矶、旧金山和西雅图等大城市的人们北上南下。他们一边欣赏山水一边享受戏剧,让戏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这让赖声川很羡慕。一直以来,他对于“戏剧的容器”剧场,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如果说过去的剧场是如殿堂般高高在上的存在的话,来到21世纪,只要是和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地方,都是剧场,“下馆子,上剧场,都是生活”。
在俄勒冈的所见所闻,让他思念起了家乡。长久以来,会昌的山水并不因物质的匮乏而黯然失色。一堵南宋城墙,见证了此处的千年文脉;带有赣州特色的民居排列在江河之上,美中不足的是,会昌的戏剧文化还处在“一张白纸”的阶段。
如俄勒冈莎士比亚戏剧节的模式,有可能在家乡会昌实现吗?
这个想法,很大,也很难,他不想声张,但行动力惊人的他,只想默默干。
他有一个想法,希望每一年至少带一部戏回家乡。
“我想有非常多的小镇都是跟会昌一样的,就是年轻人未来的出路是什么?我们这儿很简单,年轻人到沿海去打工,或者出去读书,然后赚几年钱再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但似乎就没有留在家乡的选择。所以我就在想,如果艺术或者戏剧是他的生活中的一个选项的话,(他们)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很大的梦想,赖声川不敢太声张,他选择默默做,一做便做了10年。《十三角关系》《暗恋桃花源》《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宝岛一村》……赖声川给华语戏剧世界带来的名声大噪的戏剧作品,在过去10年中陆续在小镇中上演。
戏剧文化给会昌土壤注入了文化艺术的养分。在多方的配合和支持下,2024年1月,会昌戏剧小镇在星光熠熠之下拉开帷幕。
为此,赖声川特意为故乡创作了一封“情书”—舞台剧《镜花水月》。
女孩“花”和“月”,命运给她们写就的人生任务是离开家乡,完成复仇。一个选择向左走,考入大学,拥有了畅行全球的权利;另一个选择向右走,进入大城市的工厂里打工。不同抉择,开启了她们从此迥异的旅途。但当“复仇”的任务完成了,人生又将走向何处?
这是《镜花水月》向观众抛出的疑问。赖声川想通过这个故事,去探讨每一个选择将人生导向哪种结局?而生命又有多少种可能性?而人到了耄耋之年,还得到什么?该如何对自己的人生盖棺论定?
镜中花,水中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长年研习佛法的赖声川,将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悟与悟道融入作品。
赖声川将首演日子安排在1月10日。这是一个对赖声川来说具有特殊的复杂含义的日子。
55年前的这一天,赖声川的父亲在华盛顿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而41年前,赖声川执导的首部作品《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开演,从此开启了他的戏剧导演生涯。
一封情书
小镇开幕后,不少会昌人听闻消息便赶回来,有些外地游客也会因此在旅途中花几天时间逗留在小镇里。这些变化对于一座小镇的崛起或是一场戏剧节的生命周期来说,可能微不足道,但改变正在发生。
要让年轻人回来,必须有事干。戏剧便是一个很好的生态。会剧场、和声戏剧技术学院和上剧堂,分别散布在小镇之中,成为了提供戏剧表演、教学与排练的容器。赖声川希冀着,有一天,会昌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戏剧孵化地”。
如果说,乌镇是一场盛大的全球戏剧爱好者的party,在赖声川看来,会昌戏剧小镇就是一个全年的庆典,成为普通人旅游度假的终点。
受访中途,赖声川突然问起助手,“这里一千多块(在会昌)能租一个什么样的房子?”“三房一厅带个小院子的呢?”当他得知,在小镇租一栋房子的价格可能都比不上一线城市的一居室时,他陷入了略微复杂的情绪,为漂泊在大城市的年轻人的生活不易而心生悲悯。
年轻人明明可以选择留在故乡,为何远走他方?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他想去探讨一个解决方案来,会昌戏剧小镇便是他的一次实验。“这个实验可能要10年以后才能看到一点点的成果。”他还是把这个梦想说了出来,慢慢地做,静静地等待开花结果。
从台北的表演工作坊,到上海的“上剧场”、乌镇戏剧节,到如今的会昌戏剧小镇,赖声川的戏剧人生似乎由这几个锚点勾连了起来。当他在华人世界里已成为享负盛誉的戏剧大师之后,他还没有停下来。妻子兼多年的合作伙伴丁乃竺曾在《十三邀》中透露,她问过赖声川“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忙?”
那时,赖声川不过30多岁,但父亲在40多岁的离世让他感知,“一个人能活到40多岁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紧迫,一直追赶着他,倒逼着他停不下来。
那是创作欲激情燃烧的时代。
如今,70岁的他还没想过停下来,“反正就人生一路会碰到各种要做的事情去做”。越靠近古稀之年,赖声川越频频回望故乡和年轻人,前者是他与父亲的来处,后者是戏剧在未来的更多可能性;过去与未来交织的时间,是戏剧导演一生的命题,“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每个人能做的事情”。
7月,一场中学生举办的戏剧大赛,在会昌戏剧小镇举办。青少年和戏剧小镇的相遇,缔造了赖声川眼中“美丽的巧合”。看着这群孩子自己去编戏和排戏,自己设计舞美,“在一个‘躺平’的时代里,有这样一群有这么大活力的高中生,我就感觉一切很有希望”。
这让他看到,自己近年来在思考的问题,似乎有了一条“出路”。
结束受访的赖声川,大步迈向雨中,钻进一把雨伞里,朝着剧场方向走去。在那里,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和年轻人正等待着戏剧大师的降临。他们的人生也像这座新生的小镇一样,迎来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