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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璐,一个有力量的女摄影师

2024-08-13乔悦

南风窗 2024年17期
2024年7月3日,北京,摄影师邓璐(上)与《老屋一夏》的导演刘璐在片场

上热搜一年后,邓璐患上了抑郁症。

作为中国第一位女斯坦尼康摄影师,2020年,她凭借一段74秒的短视频走红网络。视频中,她被缠绕在厚重的辅助背心里,举着重达几十斤的斯坦尼康,脚下还能一进一退,自如快速地移动,手里的镜头也依旧保持平滑顺畅。

铺天盖地的报道紧随而来,但这没有帮她更进一步,反而让她的事业陷入瓶颈。因为不少业内人士留下了一个印象:她只会扛斯坦尼康,不会摄影。邓璐后续的邀约工作也多以斯坦尼康为主。

为了摆脱刻板印象,她改掉“璐小仙儿”的自媒体昵称,停止一切关于斯坦尼康的工作。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拒绝后,再也没有其他工作邀请了。”

人们将她称为“女斯坦尼康摄影师”,本来意在打破影视行业的女性偏见,却又在无形中给邓璐套上了另一层枷锁。

从摄影师姥爷的“传男不传女”,到剧组的“没有女人能干摄影师”,再到“女人扛不动斯坦尼康”……从业十几年,邓璐撕掉的标签不计其数。但现在她“想开了”,与其忙着撕掉标签,“不如用一个新的、更大的标签,去盖住它就好了”。

她也学会了笑着面对:“当打击变成习以为常,你就会变成一个打击乐手。”

狠 人

7月初,北京南半截胡同里,剧组正在拍摄短片。当记者举起微单走进片场时,一位工作人员上前打听:“这是要拍谁啊?”

“邓璐。”

“哦,她呀。”对方点了点头,转身走开。显然在对方眼里,有人探班邓璐,不算什么稀奇事。

自从4年前邓璐凭借那段操作斯坦尼康的混剪视频走红网络,人们就记住了这位“中国第一位女斯坦尼康摄影师”。

斯坦尼康(Steadicam),是一种摄影机稳定器,拍摄移动镜头时,它可以增加画面稳定性。摄影机加上整套装备,能重达七八十斤,摄影师需要背着它来回运动,甚至奔跑。从它诞生开始,斯坦尼康摄影师就一直被男性垄断。邓璐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她不仅扛得动,还能拍得很好。

2015年时,邓璐背着它,成为中超联赛史上第一位女性摄像师。一场90分钟的比赛,她要背着沉重的装备,在瞬息万变的赛场上飞奔,接受体力与技术的考验。后来,她又背着斯坦尼康,爬上飞机机翼,登过雪山。凭借出众的力量与勇气,邓璐在“男本位”的剧组里拼出了名气。

十几年的摄影生涯里,邓璐拍了不少作品。《大象席地而坐》《相爱相亲》《后来的我们》《大约在冬季》《半个喜剧》《世间有她》《乌海》都有她的参与。

接受南风窗采访的那几天,邓璐正忙着拍摄电影短片《老屋一夏》。这是一个围绕老北京胡同展开的,探讨两代人之间不同人生困惑的故事。她在组里担任摄影指导,除了负责掌机,也协助灯光、录音等各种事务。来之前,邓璐告诉南风窗,这是一个主创团队和主演都是女性的剧组。放在十多年前,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存在。

狭长的胡同里,邓璐正忙着拍摄主人公骑自行车的镜头。她扎起马尾,戴上眼镜,身穿黑色运动服(皮肤晒得黝黑),举起约5公斤重的摄影机时,手臂上的青筋和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这个重量,对邓璐来说轻而易举。”制片人赵天宇告诉南风窗。

为了拍摄人物骑行时的跟随镜头,她沉下重心,举着机器边拍边跑。记者在邓璐身后跟拍时,也试过这种方式,但拍出来的画面抖动严重。反观监视器里,邓璐拍出的片段,人物始终保持固定位置,几乎看不出任何偏移。

在外人眼中,邓璐是个狠人。每天早上,她都从北三环的家中出发,骑自行车到南二环片场,十几公里的路程,40分钟骑完。如果早上九点半开工,她会提前半小时到组。为了减肥,她一年瘦了56斤,进组期间,她坚持中午只吃两个鸡蛋。某天夜里收工后,邓璐才告诉记者,这两天她一直处在生理期,每天都很痛,但在拍摄时,她仍能举着机器,跟导演主动申请“再保一条”。

四天的拍摄周期里,邓璐从老屋拍到胡同,从房顶拍到街道,从白天拍到黑夜。她常盯着显示器,思考最佳拍摄方案。即便导演已经提前预设了两种拍摄方案,她还要在完成后,再给出更多新颖的想法。

晚上收工后,人群散去,邓璐走出片场。街道上,路灯亮起,温暖的黄光,将路面照得柔和而清晰。她忍不住掏出手机,在路中央蹲着,按下快门。此刻,她既是记录者,也是夜景的一部分。

入 行

邓璐出生于电影之家。姥爷和父亲都是摄影师,姥姥和母亲是服装造型师。但受制于姥爷“传男不传女”的思想,邓璐小时候几乎从来没碰过摄影机。她最早学动画设计,后来跟着母亲学服装设计,在剧组从服装助理做起。电影《十月围城》里,几乎每个群演头上的破围巾,都是邓璐一针一线缝出来,再刷颜料做旧的。

后来,她想尝试更多可能性,先后做过场记、录音、剧照师、剪辑助理,剧组里各类工种几乎跑了个遍。也是在《十月围城》的片场,邓璐第一次接触到斯坦尼康。当她看到摄影师背了个“斯菜”,觉得特别帅,于是开始深入了解摄影机和拍摄技术,立志成为一名摄影师。

有制片人劝告她:“没有女孩子做摄影,你可以做摄影指导,不用干体力活,比较适合你。”邓璐觉得奇怪,“不会拍,算什么摄影指导?”21岁那年,她花2万元,买下人生中第一台斯坦尼康。凭借“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邓璐入行了。

但要想在剧组中拥有一席之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首先,是体力的问题。邓璐说:“无论有多么扎实的理论基础,或多么高超的艺术感知,当要把摄影机扛起来,却发现自己扛不起来的那一刻,不分男女,都是一个奇耻大辱。”

第一次挂上斯坦尼康,邓璐就懵了,“真的特别重”。当时她要背着机器,快速走一段很长的路。刚拍完第一条,她的腿就抽筋了。虽然最后那天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但她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她觉得,她的镜头配不上这部作品。

这件事给她敲响了警钟,“这样不行,我得练”。她加大了自己的体能训练,有氧无氧换着来,一天练七八个小时,有时甚至边练边哭。但她知道,在剧组的每个机会都来之不易,她怕错过就再也抓不住了。

除此之外,她还会经常受到排挤和侮辱。“简直就是把你的自尊心碾在脚底下,女性在剧组就像一个出头鸟。”她说。

她做助理时,想学给机器顺线,刚拿起来,就听到跟机员呵斥:“放下!这不是你娘们动的东西。”后来做焦点员,她去板车上测量焦点。有个摄影师一直坐在板车上颠腿,她提议对方,先等自己把焦点量完,再颠腿。对方头也没抬:“嫌颠啊,嫌颠下去。”

邓璐脖子侧面有一滴眼泪图案的文身。因为做摄影师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她想让自己记住,曾经在这些事上流过泪,以后就不用再流了。

不过邓璐也解释道,这些是十几年前的事,随着从业人员价值观念的提升,已经少有性别歧视,更多的还是对从业人员的整体偏见。

例如,导演对摄影师有一些顽固的刻板印象。在邓璐拍完《大象席地而坐》后,很多导演下意识地认为,像她这样拍文艺片的摄影师速度慢,肯定拍不了商业片。她只能把拍摄过的广告、喜剧、宣传片写满简历,但依旧无法自证。直到现在,被拒绝已成了常态。“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当一种打击变成习以为常,你就会变成一个打击乐手,习惯就好。”邓璐说。

“璐小仙”“大松鼠”

朋友喊邓璐“璐小仙”,因为她总能在拍摄中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次在短片里有一场戏,为了烘托一家七口回家的氛围,邓璐需要拍个鸽子的空镜。她拿着机器出去,正好拍到房檐上落了七只鸽子。

类似的巧合还有很多。邓璐上部片子的最后一个镜头,要拍母女两人化解矛盾后,在镜头前一左一右站定的画面。“3、2、1开机”后,旁边恰好来了两只蝴蝶,穿过主人公,横着飞出。“那个感觉是最爽的!”回忆到这儿时,邓璐的眼中闪着光。

可三年前,邓璐在所有社交平台上,把“璐小仙”这个名字换了。那段时间,作为女性力量的具象代表,邓璐频上热搜,无数媒体团队、电视栏目邀请她,她反复操作斯坦尼康,外界也一直称她为“斯坦尼康摄影师”,这给她带来了极大困扰。

因为她发现,后续的所有工作邀约,都只让她扛斯坦尼康,“这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因为他只把你当成一个掌机”。她找到多年好友阿周,跟他抱怨:“不想拍了,我怕别人以为我只是一个拍斯坦尼康的。”朋友劝她:“那你得学打光,得学摇云台。”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邓璐。她摸爬滚打十几年,打光、摇云台是最基础的,但就连好友也以为自己只会扛斯坦尼康。邓璐很崩溃,又接连问了其他朋友,才知道经过媒体的报道发酵后,大家已经对她产生了误解。

“网红摄影师”,也一度是邓璐撕不掉的标签。曾经有位制片人,主动向导演推荐邓璐,导演听了她的名字后,马上说:“这不就那个网红吗?”也有不少人为着她的网红身份,主动请她拍摄,给片子造势。

那段时间,邓璐患上了抑郁症。她曾一气之下想把自媒体账号注销,但又看到,很多女生在她视频下留言,说要以她为榜样,看到她就觉得有力量。邓璐还是没忍心,“感觉删了很残忍,如果我都没有自信了,那她们怎么办?”

在朋友的关心和支持下,邓璐自我调整,开始挨个跟朋友解释,自己会摄影,会摇云台。她觉得这件事很幼稚,又不得不做,但仍有人以为她在开玩笑。

邓璐今年才知道,那段时间,她还被造过黄谣。一些同行认为,“一个女人,能拥有现在的名气,肯定是通过不正当渠道得来的”。甚至某天,有朋友主动问她,是不是得罪谁了,因为他也听说过。邓璐问是谁说的,结果发现,她都没见过造谣者几次。谣言来得莫名其妙,她选择不去在意,“人在做天在看,做好自己就行,其他的就随缘吧”。

去年年底,邓璐把自媒体昵称改成了“帝都一只大松鼠”,因为小时候长得像松鼠,同学给她起了这个外号,她很喜欢。改完之后,她突然有点后悔了,因为她发现,互联网更新迭代很快,换个名字,大家就忘记她了。就如同曾经的标签,也正在不断被新的作品覆盖抹去。

剧组江湖

剧组如江湖,邓璐身上总有一股“侠义精神”。她接活儿靠缘分,只要有缘,就愿意合作。她觉得,电影本质上是情感艺术创作,只要彼此人文感受和艺术审美贴合,创作就会变得很愉快。

在拍摄《老屋一夏》前,她跟导演只在《长安三万里》的首映会上见过一次,沟通聊天觉得亲切,就记住了这个朋友。时隔一年,看到导演要拍新作,邓璐主动过来帮忙。

制片人赵天宇说:“她是个非常仗义的人。”《老屋一夏》的制作预算很低,以邓璐现在的行业名气,根本请不起。邓璐还是接了下来,把薪酬分给帮忙的兄弟,自己一分不留,相当于免费打工。她更享受拍摄时的状态,“能在现场和同事一起创作就很快乐”。

邓璐给行业带来了一些改变。她会在设计机位和灯光时,主动帮录音师安排最佳站位,让他既不会因录音杆穿帮,又能准确收声,这是很多摄影指导会忽略的部分。她因为曾经做过,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2024年7月3日,北京,邓璐手持摄影机拍摄移动画面

身边人犯错,她也从未动粗。她想告诉更多人,从现在开始拒绝欺凌,以后的人就不会再受到她曾遭受过的对待。

江湖中,男性也不再是唯一主角。近几年来,随着电影行业的对女性认可度的提升,越来越多女导演、女美术师、女录音师出现。她们在组建团队时,更愿意邀请女性主创。邓璐说,现在找她的,大多是女导演。

男性在剧组中,也逐渐变得绅士。有次,邓璐在甘孜的山顶拍摄,中途想找女生结伴上厕所,结果发现全组只有自己一个女的。那里荒郊野岭,没有公厕,她找不到其余遮挡物,只能向制片人提出诉求。制片人听后,拿着喇叭向全组人大喊:“所有人向山的另一边看,邓姐要上厕所了,不许回头!”

同时,邓璐也在培养更多女性成为摄影师。在朋友开设的斯坦尼康训练营中,邓璐经常作为讲师出现,不止讲斯坦尼康,还讲电影、摄影等一系列知识。她常跟学员说,如果真的想做摄影师,就要有体力扛所有机器,包括斯坦尼康,“因为只有你,才能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镜头”。

但她承认,即便自己在业内小有名气,找工作依旧很难。“能扛斯坦尼康,只能算一个特点,人脉、资源、背景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除了拍摄,邓璐平时也会写剧本、做导演。她有一个记事本,里面写满她日常观察到的有趣画面。最近一次,是她从电影院出来,身后走来三位70多岁的“老闺蜜”,邓璐听她们闲聊中午吃什么,去哪儿喝下午茶。“我觉得那个状态特别好,如果有天能把这段放在电影里面,一定很美。”回忆时,邓璐笑了。

但她还是更热爱摄影。“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女摄影师工作不好找,我不会想做导演。”她希望大家记住的不再是“女斯坦尼康摄影师”,而是一个有力量的女性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