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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耶港少年水手的梦

2024-08-12彭正生

安徽文学 2024年8期

《火车驶向虎兰礁》是另类的,陌生化的。在当下喧闹的小说世界里,它拥有特立独行的、孤独的神貌。比如,它没有选择城市或者农村作为写作对象,而是写了一个海港和海港里的渔民生活,这是较为稀见的小说题材。值得关注的是,它采用第二人称叙事,以一种凝视他者,也是一种自我凝视的方式,记录、刻写人物的外部行动与内心活动,这不是经典意义上的“讲”故事,而是在引领读者“观”世事。当然,还有它独特的文学风格,起笔仿佛抒情诗,结尾好似幻梦曲;缺少故事性,却充溢着浪漫性。

显然,作者无意创构一篇传统形态的小说,《火车驶向虎兰礁》也不是一个老式故事。小说形式特别,故事也简单:望耶港的少年水手,叫陈海伏,小名阿伏,在漫长的禁渔期结束的时候,与家人一起告别望耶港,乘坐火车前往虎兰礁寻找新生活。小说的主干部分就是这个少年水手在驶向虎兰礁的火车上的几个梦境。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几个梦境凝缩与映照的是陈海伏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执念,是这位望耶港少年水手愿望的达成。

第一个,是关于出海捕鱼的梦。在驶向虎兰礁的火车上,海风潮湿且温润,陈海伏“感觉自己像是躺在火车温暖的子宫里面,浑身湿漉漉的”。在火车的前进中逐次后退着的望耶港的渔船,将他带入梦境。梦境外停泊在望耶港的渔船,变成梦境里陈海伏与舅舅一起驶向虎兰礁的渔船。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梦,因为虎兰礁是“踩着鱼的脊背就能上岸”的地方,并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二十二个小时之后”,陈海伏将和舅舅一起“亲眼见证虎兰礁鱼跃出海面的盛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梦境里的虎兰礁,好似天堂般的所在,是富足世界的象征。与虎兰礁相对的,是现实世界里的望耶港:空间局促,土地贫瘠,人们生活穷困。阿伏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们家“一直都很缺钱”。

梦里梦外,虎兰礁与望耶港是迥异却又相互映照的两个世界。望耶港是现实的,虎兰礁是理想的;现实的望耶港是贫穷的、艰苦的,理想的虎兰礁是富足的、欢乐的。因此,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现实与理想的梦。可以说,虎兰礁就是望耶港的梦。不过,望耶港通往虎兰礁的路途就像生活、生命的路,注定是曲折的,它颠簸,崎岖,甚至充满了危险。正因如此,虎兰礁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就像暗夜的灯光,虎兰礁给生活在望耶港的渔民带来了希望,或者说,它就是他们的追求。最终,我们发现,作者原来是要通过少年水手的第一个梦来表达希望的主题。

第二个,是关于理解亲情的梦。在驶向虎兰礁的火车上,阿伏在火车顶奔跑完,被潮湿的海风与雨水淋透身体。返回车厢,他躺在母亲的怀里烤火,渐入梦境。梦境外雨水湿身,梦境里他和舅舅的渔船倾覆落水。并且,这个梦还叠套着另一个梦——落水时舅舅的“抓牢”喊声,让少年联想起母亲“什么都抓不住”的哀叹声。在哀叹声中,母亲宿命般地说,“天注定,阿伏,你们都是穷命,和陈步坦一样的苦命”。这个名叫陈步坦的人,是阿伏已经离世的父亲。

父亲叫陈步坦,儿子叫陈海伏,但让人唏嘘的是,父亲的人生之路并不平坦,他早早地离世而去;儿子也未能让大海顺服,在艰难的人世间颠簸起伏。在这个梦境里,母亲洞悉并揭示的秘密是:儿子终将承袭父亲的血脉,也终将重蹈父亲的命运,这是人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因此,这又是一个关于命运轮回的梦。但是,表达宿命显然不是作者的意图,也不是梦境的隐含意义之所在。虽然我们看到了宿命的面孔,但是这副面孔的表情却不是无情的、冷漠的。恰恰相反,作者让我们在宿命里发现了人的意志和内在情感,让宿命变得温情化。于是,我们看到,命运在小说里就像是一个甬道,它不是通向无能为力的无望之境,而是指向主动苏醒的血缘之爱。母亲的声音,混合着舅舅的声音,不但让少年水手确认了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它还让少年清醒地确认了亲情,也确认了与亲人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命运的确认不仅没有让少年陷入消极、无力的无望境地,相反,它让少年带着爱意走向父亲的坟墓,对终日辛劳的母亲心生深切的悲悯之情。

当然,我们还是认同弗洛伊德的看法——小说,终究不过是小说家的白日梦。如果说,望耶港少年水手的梦,是阿伏内心愿望的外化形式,它深藏着希望和爱的隐秘意义,那么《火车驶向虎兰礁》就是作者的白日梦。

这是一个关于记忆、成长的梦境,也是一个自我蜕变的寓言。小说的开头,陈海伏躺在甲板上,“没有忧虑,绝无哀愁”,无所事事,沉溺幻想。这样的阿伏,无疑是一个慵懒的奥勃洛摩夫式的形象。更何况,他叛逆,不安,嫌弃母亲,对姐姐不恭,对渔民不敬——比如,阿伏的眼里,这些人“喷薄着鱼腥味的嘴巴”和“混浊的眼珠”,是不堪的。这样的阿伏,更是一个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浪子形象。

然而,这位望耶港的少年水手,却又不是一个单向度的人,他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态符号,而是一个慢慢成长、渐渐丰满的动态形象。小说里,他与母亲的关系,以及母亲在他眼里的形象,在见证他的每一处细微的成长与变化。小说开始的时候,他和母亲关系僵硬,母亲在他心中的形象是“眉毛倒竖,合不拢的嘴巴像一口井”。随着小说情节的渐次展开,他开始理解母亲,母亲的形象变得“像一根绝望的火柴,一生从未停止燃烧,她没有凭借一点外力,先后带大了舅舅、小姨、舅舅的女儿”。小说的尾声处,他已经开始懂得疼惜母亲,“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她每呼出一口白气你就知道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你不得不把着她,让她靠在你的怀里”。

这个不断成长、成熟的望耶港少年,应该就是小说家自己的形象。即便不是,至少也是他的精神自我。第二人称叙事,似乎隐含着这样的意图。所谓的“你”,好像是对象与他者,但是其实不就是“我”的镜像、另一个“自我”?“我”凝视着“你”,其实不就是自我与自我的对话?所以,《火车驶向虎兰礁》就是作者的精神自传。那个曾经不懂事的望耶港少年水手阿伏,历经挫折,经受磨砺,告别自己,终于成长为一个懂得理解、懂得悲悯的人,这应该隐含着作者难忘的人生记忆与深切的生命经验。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创作《火车驶向虎兰礁》,就是要通过阿伏的蜕变来记录自我的成长,向自己的过去告别。所谓“驶向”,不正是“告别”的意象?阿伏从苦难和命运中获得启示,奋力挣脱过去的躯壳,这显然也是蔡植的愿望:告别昨日之我、旧的自我,走向今日之我、新的自我。因此,根本上来说,《火车驶向虎兰礁》是一篇成长小说,一个个体生命蝶变的寓言。

总体来说,《火车驶向虎兰礁》不失为一篇好小说。整篇小说好在营造了一种特别的氛围,一种旖旎的梦境,这就使得小说有了作者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它是一篇关于少年成长的寓言诗,它书写爱、希望和成长的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个梦套着一个梦,这样的形式很别致,这是小说值得特别褒扬的地方。不过,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阿伏的形象还不够鲜明、饱满和丰富,梦境也较为暧昧、纠结和缠绕不清。同时,运用第二人称叙事本应是这篇小说的优点与特色,因为这使得小说像是主人公阿伏告别过往岁月的喃喃自语、一场深度的自我对话;这种臆语或自语的写作方式,让小说呈现为一种自我精神疗愈式文本形态,这种别致的写法值得肯定,但尚显生涩,不够圆熟。

(本文为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领军人才项目成果之一)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