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之间
2024-08-12袁姣素
一
黄明远清楚地记得那个黄昏。天上霞光万丈,一轮红日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大地像张巨大的温床,田野的庄稼,村庄的炊烟,暮归的水牛……都被镀上了柔和的暖色。真美呀,多么宁静祥和的一个黄昏!
可是老曹却在这个美得一塌糊涂的黄昏走了。爆炸声中,那四散迸溅的红色逼退了那轮摇摇晃晃的落日,就那么一瞬,好似被老曹身体冲上半空的力道一推,那轮落日就滚没了。一声巨响过后,大地就沉寂了,连虫子都不叫了。几个工友在隧道口的山坡后面隐蔽着,在那里傻傻地看着,这群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青年被震蒙了,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吓坏了。还是黄明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到老曹的肢体破碎散架,双腿全无,只剩下半截身子躺在血泊中,大喊了一声:“老曹!”
老曹再也听不见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本来可以让年轻人去的,但这是这段工程最后一段隧道了,他是班长,又怕这些“新兵蛋子”没有经验,就全部包揽了。这群年轻人默默地取下头盔,垂立默哀,黄明远走过去,抖着手,帮老曹合上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都怪那枚该死的哑炮!可老曹是点炮高手哇,六枚哑炮,他已经处理了五枚,偏偏这最后一枚哑炮要了老曹的命。当时,黄明远看到老曹点了第五枚哑炮后,脸色酱紫,脚步凌乱,身子虚飘飘的,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了。那一刻,黄明远突然觉得老曹老了,体力大不如前,他很想喊住老曹,换个人去,让他休息一下。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老曹经验丰富,轻车熟路,只有最后一枚了,应该也不会有事吧。没想到,就是几分钟的工夫,这最后一枚哑炮竟然就爆炸了,老曹偏偏把命交付在了这里。
那段时间,连续几个晚上,黄明远都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在隧道里面打孔,石头一块块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躲着散落的石头,有几块没有躲开,生生地砸在脑门上,他都能听到“当当”的声响,好像石头砸在铁锅上一样,响声清脆而悦耳。正当他端着钻头打得更深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上面的砂石猛烈地砸下来,连着土块一起掉,他发现整个涵洞都开始溃塌下来,洞里的电石灯也爆炸了。顿时,里面一片漆黑,黄明远感觉自己正在被涌来的砂石活埋,身体被泥土砂石挤在里面,胸口憋闷,呼吸也开始困难,喘不过气来。
“难道我就要这样死了吗?不!萌萌,快来救我呀!”黄明远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紧张地四下看看,发现自己不在隧道里面,是睡在宿舍里,头上脸上满是滚滚而下的汗珠子。黄明远用衣袖擦了擦,翻了个身,眯瞪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这天的下半夜,黄明远的梦里又出现各种不同的场景,像是拍电影一样,场景切换很快。老曹的影子刚刚飘过去,似乎还回头对他憨憨地笑了一下。突然之间,又冒出了萌萌那张俊秀的脸蛋,长长的辫子晃来晃去,穿着一身贴身的格子花纹的旗袍,清秀可人。黄明远欢喜得不得了,正要喊她,可是那种沉闷的窒息感又出现了,他却顾不了许多了,心里想着,萌萌,你就别再逃开了,你干吗总是要躲开我呢?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这时,张筱雅突然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发出爽朗的笑声,叫着:“黄明远,你叫我好找哇,回去好好地闭门思过,一个礼拜不准出来!”黄明远肚子里正憋着一团火,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张筱雅的这句话给熄灭了。他心里一惊,天哪!叫我一个礼拜待在那间又黑又闷的屋子里,不如叫我死了算了。于是,他用力挣扎,眼睛猛地睁开,才发现自己又是在做梦。黄明远甩了甩头,很重,像个铅球,乱纷纷的,晕沉沉的,好不烦人……
不知不觉,就是深秋了,田野里发酵着香甜的味道。要是平时,黄明远一定会约萌萌去看日落了。他知道萌萌喜欢看斜阳挂在树梢上的样子,太阳和人的脸庞都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然后在这种甜得发腻的味道中依偎着,什么都不说,静静的,看着绿绿的蚂蚱蹦来跳去,蛐蛐振动着翅膀,发出“唧唧”的伴奏声。等太阳快要沉下去时,他们就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手牵着手,在铜色的霞光中归去,那种感觉真好。萌萌喜欢落日稍纵即逝的美,她说就那一瞬间的跳跃和光亮,绝艳、凄楚、决然,太美了!
可黄明远已经不是以前的黄明远了,他再也没有心思去约萌萌一起看落日了。
黄明远感觉自己正一天天地快速地衰老下去。
二
张筱雅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突然之间,她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黄明远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踪影,心里一阵怅然,不禁想起了萌萌离开铁四局后,每天陪他去郊外林子里散步的就变成了张筱雅了。那时候,只要黄明远出现在工地后面的田野,就会看到张筱雅坐在萌萌以前喜欢坐的那个田垄的坎肩上,望着他,甩一甩那一头活泼的短发,向他挥手,发出爽朗的笑声。
黄明远就走到张筱雅的身边,矮下身去。他们把腿吊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的,看着远处山凹凹的夕阳渐渐变小,变淡,最后,在一盏茶的工夫里,忽地就不见了。好像有人用铁丝做的圆圈在地上滚着,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推,就滚没了,都让人来不及发现它是怎么滚没了的。这个时候,天就完全暗了下来。在夜色笼罩的空旷的田野上,张筱雅是害怕的,因为空旷,所以害怕。因为害怕,她总要挽着黄明远的胳膊。可时令已到冬至,田野一片寂寥,秋蝉早已销声匿迹,蛙鸣也偃旗息鼓,白菜还没有开始卷心,蛇已经进入了冬眠,田鼠灰麻绳一样的尾巴也日渐稀少,鼹鼠还在地洞里睡觉。黄明远不知道张筱雅在害怕什么,也许是这种萧索太过凄凉吧,还有那种无形的辽阔,太空了,空得让人紧心。在这样的情景下,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拒绝一个女人主动要求的保护呢?
晚上,黄明远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萌萌的身影就出现了。萌萌浅浅的笑总是那么迷人,还有那条油光水滑的马尾辫,跟她精致的五官搭配得是那么和谐。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能见到萌萌啊!黄明远想起当初刚听到萌萌也在这个工地上时,是那么地激动,那么地亢奋。他不顾老曹和工友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向组织请求,跟着老曹带领的这支隧道施工队,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张筱雅和郭向东这两个跟屁虫也来了,他们好像是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
张筱雅来了后,小蜜蜂样的天天围着黄明远转。这就苦了郭向东了,他跟张筱雅是同一批进来的新工人,骨子里就觉得他们应该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要求一起进步,更是理所当然的了。每次张筱雅跟黄明远去外面散步回来,郭向东就会过来。郭向东的到来与参与也是自然的,同一批的工友哇,兄弟姐妹嘛,总有些事情需要相互帮衬的。郭向东也很乖。乖得知道什么话可以问,什么话不可以问。这是张筱雅喜欢他的地方。因此,郭向东去跟她借块肥皂什么的,总不会空着手回去。第二天,郭向东又会来还肥皂了……
黄明远就是想不明白,怎么这段时间张筱雅也变得反常了。平常天天围在身边转的人,竟然也上天入地般不见了踪影。
黄明远有一个礼拜没有去工地了,他也不想去,一去就会想起老曹血肉模糊的样子,晚上就不得安宁了。对于黄明远来说,每个晚上就好比是面对一次新的死亡,因为他会在梦中进入施工时出现的各种险情,他就得面临各种死法,有时是从悬崖上掉下去,有时是塌方活埋,有时是爆破被炸得粉身碎骨,有时在桥梁上施工时掉进滔滔的江水……
最好的方式就是在白天睡觉了。白天难得做梦,要做也不会做那么恐怖的梦。一个人百无聊赖的时候,黄明远就推开宿舍的窗户,让阳光照进来,晒在铺盖上,这样躺下去就有暖暖的味道了。他还可以躺在床上看外面的风景,天空蓝得像块幕布,白云轻纱一般飘忽着,那种可以悬浮在空中的轻盈,像仙女肩上的披纱,隐约、丝滑,又有质感,他呼吸一口香甜的空气,多美呀!这个时候他就想起家乡的李子味道了,又酸又甜,咬上一口,果浆四溢,真是爽快呀!家里阳台上养的菊花应该要开花了,母亲一定是天天陪伴它们的,给它们浇水,除草,捉虫,施肥。莳花弄草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跟吃饭睡觉一样。母亲的书卷气也是很浓的,她常常倚在阳台上看书看报,呼吸着这些花草的芳香,把她也养得如一朵花一样美了。难怪父亲那么宠爱她,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父亲在抗美援朝的战斗中牺牲了,母亲这朵花也就枯萎了,已经是两鬓斑白了。
黄明远此刻格外地想念母亲,想念这个日渐枯萎的可怜的老人,她是黄明远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可是,想念也解决不了问题。命令如山倒,这边的工程没有扫尾就不能完全撤离。
三
黄明远哪里会知道,这段时间张筱雅跟他一样不好过,心里乱成一团,一堆的麻纱线头。
张筱雅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加急信件,要她尽快办理好回家的手续。因为家里已经给她争取到了进市政府机关的名额。父亲也给她打了电话,非常威严地告诉她,锻炼她的时间已经结束。父亲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张筱雅懂得,这次是非回家不可了。
张筱雅犹豫了几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一年多来,她与黄明远在一个工地做事,工作中,生活中,几多风雨,几多陪伴,这个人已经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她的生命中。黄明远不只是有文弱书生的相貌,还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眼里也很带活,在工地上多次帮张筱雅处理过脏活累活。有次张筱雅不小心把脚趾头压伤了,还是黄明远背她回来的,又帮她用酒精消毒,用活络油按摩,给她讲笑话听,好让她忘记疲累和疼痛……记忆就像把刷子,可以刷掉一些发霉的腐朽气味,在时间的多次过滤下,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就能真实地浮现出来了。比如黄明远喜欢吃她张筱雅挑出来的果子,吃东西的时候喜欢看着她笑,喜欢用手敲她的脑瓜顶,那眼神,那面庞,都是如此地生动,每个器官都弥漫着欢喜。
黄明远到底有什么好呢?张筱雅还真是说不上来。无非是戴副眼镜,有一双充满忧郁的眼睛,有几分书卷气打底,显得深沉又斯文。张筱雅就喜欢这样的类型。在她的眼里,黄明远很男人。在她刚到五处时,就听到黄明远在那样盛大的场面直接跟萌萌求婚的故事,简直是羡慕嫉妒,只差恨不能了。只可惜黄明远的“炮弹”虽然打响了,却没有发射对地方。地方发射错误,相当于放了空炮,没有任何作用力。萌萌不但没有接受,还关起门来,躲了他几天,最后还跑到这么远的一线工地上来了。张筱雅甚至后悔,怎么不早点去五处,最好是赶在萌萌之前到五处,这样她就能接住这枚色彩缤纷的彩炮了,他们的命运也会因此被改写了。
张筱雅冥思苦想了几天,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但她又不想就这样放弃。
她想起父亲说的话,“人之所以来到这个世上,应该要有自己的想法,总要有自己喜欢和值得去奋斗的目标。”是呀,无论结局如何,至少自己为之付出和争取过,不留遗憾吧。张筱雅这样想着,望着去黄明远宿舍的那条拓满她脚印的道路,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可是,那条路一下子变得那么漫长,种种的未知,仿佛要消磨掉她一辈子的时光。张筱雅呀张筱雅,你这样值吗?他值得吗?张筱雅喃喃自语着,无数次迈出门的脚,又无数次缩了回来。
张筱雅干脆一个人去野外看落日去了,她记得黄明远说过,萌萌是最喜欢看夕阳的,因为夕阳最后的霞光是最美的,是一天中太阳迸发而出的所有力量,凄然而绝美。张筱雅就立在那个坡度上,望着太阳最后的光亮敛去,变成一个圆圆的没有色釉的柿饼的时候,张筱雅突然蹲下身子,跌坐在草地上,她扯了根粗壮的马根草,放在嘴巴里狠狠地嚼着,眼睛红红地盯着那个即将坠入黑夜的太阳柿饼,好像要把天上挂着的那个柿饼一并给咬在嘴里,给吃了才好。
“不!我绝不能做别人的替身,我一定要做我自己!”张筱雅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把天边那个摇摇欲坠的熟透了的太阳柿饼给震落了。大地顿时一片寂然,天色也开始混沌起来了。
就在暮色四合之际,眼看张筱雅的身影被慢慢拢上来的黑漆上墨汁,跟夜色合二为一的时刻,张筱雅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线光亮,豁然开朗起来。她用力一拍脑袋,对!给他换个工作,换个环境,远远地离开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张筱雅像一只突然发现了粮食的田鼠,浑身充盈着力量,飞快地穿过田野,消融在愈来愈暗的夜色之中。
张筱雅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要是父亲非要她回去的话,得把她的男友也想办法解决个工作,只有这样,她才能回去。张筱雅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肺都差点儿气炸,要知道,能争取到一个招工的指标,一个好的工作岗位,是多么地不容易呀!可是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又无可奈何。他只得在电话里做女儿的工作,说她还年轻,潜力很大,要懂得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而她现在谈男朋友是不明智的,因为所选的道路不同,以后也不会走到一起去,长痛不如短痛,只要她回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父亲的苦口婆心在张筱雅心里没有荡起波澜,她死活不同意父亲的看法,坚持两个人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两个人在电话里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还是父亲妥协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筱雅一直在等父亲的消息。这段时间她也就没有去黄明远那边,她要检验一下爱情的试金石,这也是她孤注一掷的办法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礼拜,父亲终于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连她男友的工作也联系好了,叫她速回。张筱雅立马欢呼雀跃起来,在电话里面嚷嚷着:“老爸万岁!老爸万万岁!老爸我爱死你了!”她哪里知道,父亲为了落实好这个工作指标,选择了让黄明远过来顶班。父亲苦笑着,在电话里催她尽快回来,这边只等他们回去报到上班了。
四
黄明远正在做白日梦,门“吱呀”响了一声,一道亮白的光打在他的鼻梁正中,好像一道激光正好把他的面孔切割成两半。黄明远掀开眼皮看了看,门缝里面除了阳光中翻滚着数不清的灰尘颗粒,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知道宿舍里的工友都出去了,有的去工地上施工,有的是去外面玩去了。铁路抢修已经竣工,扫尾工程也差不多做完了,基本上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了。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们这支队伍又要被派往别处参加铁路施工了。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喜欢白天睡觉,晚上瞪着个灯笼一般的眼睛,闻着被风送过来的花香,听树林里翅膀偶尔扇动的声响,还有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黄明远翻了下身子,侧卧着,用手抹了一把嘴巴边流出来的涎水,又继续睡。一会儿,门又轻轻地响了下,响得比较斯文,黄明远都没有听到门的响声。接着,门被完全地推开了,一个齐耳短发女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宿舍的门口。
她见四下无人,只有黄明远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放心大胆地进来了。她在黄明远的床边坐了下来,用一张碎纸片拧成一根尖尖的长条,然后轻轻地塞到黄明远的鼻孔里去。黄明远的鼻子耸动了下,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人就立马翻身而起了。他这才看到张筱雅就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鼻孔里随着这个大大的喷嚏喷出来一根白白的纸条。
“你,你在这里搞的什么名堂?”黄明远翻了个白眼给张筱雅,没好气地说。
“搞什么呢?看你睡得像头死猪,试试你的忍耐力呢。没想到,这么不经事,还没有两秒钟,就打起喷嚏来了。”
“有你这么试的吗?那我给你鼻孔塞个东西,看你能憋多久?”黄明远说着,就真的去找东西。
张筱雅拧着黄明远的耳朵,把他拉回到床上。然后说道:“看你白天都在睡觉,是害了相思病了吗?”
“谁又像你这么无所事事呢,闲得就知道谈恋爱了,正经一点,做点实际的事儿可以啵?”
“别给我上大课,好像只有你想加入党组织,有理想、有思想、有担当的三好青年,都让你给全占了,还让人家有活路不?”
“你也别笑话我了,咱几斤几两,心里都有数。说点实际的,你这段时间倒是死到哪里去了呢?突然就来了个人间蒸发,我去你那边找你,也没有看到你,不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
一句“不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撩拨得张筱雅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哈哈……想我了吧?知道我的好了吧?”张筱雅边笑边说,不时地用手拢一拢那一头洒脱不羁的短发。
“哈,想你,想你个鬼呢!”黄明远哼哼唧唧地蹦了一句出来。
“嘿,我心里明明听见你说,张筱雅,黄明远想你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呀,还不快给我滚回来。”张筱雅捏着鼻子,发出阴阳怪气的腔调。黄明远伸手拍了下她的脑瓜顶,说:“你呀,真是个精怪,想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的是真的。”张筱雅抓起黄明远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黄明远顿时愣住了。他一下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张筱雅就拉起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有事跟你商量。”黄明远想了想,还是跟在张筱雅的屁股后头出来了。
他们走过工地,越过工棚,来到了一片非常开阔的田野上。地里的稻谷已经成熟,粒粒饱满,风儿吹来,在金色的阳光下翻飞出阵阵稻浪,如一条条闪着金光的黄龙摇头摆尾,煞是好看。张筱雅寻了块宽敞的空地,在地上铺上了一层干枯的晒得软软的茅草。两个人坐在茅草上面,张筱雅开门见山地把父亲的决定说了,又告诉黄明远,希望他能跟着她一起回去,因为那里有更美好的前程等着他们去奋斗,比在这里奋斗更有价值和意义。
张筱雅说:“还记得老曹吗?他死得太惨了,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在了这里,你觉得值吗?”
“不!不许你这样说老曹。他是党员,更是个英雄!”黄明远像根弹簧一样蹦了起来,“他的死是值得的。他把一辈子都献给了铁路,把生命献给了铁路,他是人民的功臣。不要这样去评价他的死,我的父亲也是牺牲在抗美援朝的铁路抢修上,他们都是英雄,为祖国为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黄明远突然上气不接下气,情绪激动,竟然像个大男孩一样”呜呜“地哭开了,那声音像是火车启动时的汽笛声。
“你这是咋的啦?吃了硝药了吗?”张筱雅把黄明远的脑袋搂到怀里,黄明远趴在她的身上发出更大的悲鸣,那声音愈来愈大,像是有满腹的委屈想要诉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说,只有用这不停歇的哭声来替代。黄明远就这样趴在张筱雅柔软的怀里纵情地发泄着,直到声音开始嘶哑了,才渐渐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张筱雅用手摩挲着黄明远的头发,扯着自己的衣角,替他揩去纵横交错的泪痕。张筱雅柔声说:“好,我不说老曹。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的父亲也是牺牲在铁路上的。你说得对,老曹和你父亲都是英雄。你不要太伤心了,我知道你对铁路有着很深的感情,要你一下子离开这里,需要时间和勇气。可是,我答应你,即使你跟我回到家里,我们仍然坚持为铁路做贡献,做更多更大的贡献,我们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真的吗?”张筱雅的话,让黄明远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的身子也跟着坐立起来。他终于发现自己把张筱雅的衣服弄得一团糟,濡湿了一大片,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也许是身上的衣服被黄明远的眼泪弄湿了,觉得不舒服,张筱雅解开了胸前的纽扣,脱掉了外衣,甩在茅草上。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贴身衣服,衬托着她圆圆的红苹果一样的面庞,雪白的肌肤,显得流光溢彩。黄明远挺了挺身板,正立起身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说完,还来不及迈开脚步,张筱雅用脚后跟绊了一下他。黄明远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黄明远被张筱雅这一突然的举动搞蒙了,他望着张筱雅玲珑有致的身段,张开了嘴巴,想说什么,猛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张筱雅伸出手来,眼里满是期待,黄明远的目光游弋着,停了片刻,他低声又急促地说:“筱雅,对不起!我再想想,再想想,明天再给你答复。”说着,他猛地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张筱雅在后面发出母狗一样的嗥叫,她大声骂着:“黄明远,你是头猪,是只狗,你不是个男人!你是个王八羔子!”
五
黄明远没有直接回宿舍,他去了萌萌工作的地方。他躲在一棵树干粗大的银杏树后,远远地看着萌萌在那里忙进忙出,她的身后跟着米西。米西真的是个很好的助手,它可以随时听从萌萌的召唤,还能帮萌萌把她需要的东西送过去,当然是用它灵巧的嘴巴叼过去的。黄明远还记得萌萌和他在勘察时捡到的这条流浪狗,萌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米西。如今,米西身上的毛发被萌萌洗得白白的,全身干净利落,模样还挺”绅士“,再不是那只卷毛的流浪狗了。
黄明远躲在树后,看到米西不时地往他这边张望,发出“汪汪”的叫声,然后展开四肢,摇晃着尾巴,奔跑过来。米西刚跑到距离他一半的路程,又被萌萌召唤回去了。萌萌喊着:“米西,回来,不要乱跑。”米西就顿住了,它远远地望了黄明远一眼,就“汪汪”地叫着返回去了。米西应该是记得黄明远的,狗的嗅觉和记忆是惊人的,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萌萌也不会把它唤回去了。黄明远本来想过去跟萌萌说说话的,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心里很乱,很是纠结。于是,他就这样默默地躲在树后面,偷偷地观望着她。
大概过了个把小时,黄明远才掉头离去。米西冲着他离去的方向,不停地吠叫。萌萌忙忙碌碌,也顾不上去看米西发现了什么。米西摇着尾巴,吠了一阵,就没有追过去了。
黄明远逃也似的回到了宿舍。这个时候,宿舍里的工友一个个都陆续回来了,各种雄性的气息开始弥漫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有人开始漱口刷牙;有人一回来就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说,像是累极了;有人说又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给他介绍了对象,姑娘很乖致(湖南方言,意为漂亮),等着他回家抬着花轿去娶呢;有人开始开荤的玩笑,说女人的奶子是豆腐做的,一走路就能摇晃,看得人都花了眼。旁边的人就打趣他了,说:“你看什么不好,那是你看的地方吗?”那人就嚷嚷开了,好似一屋子的人都冤枉他了。
黄明远耳朵里听着这些闲话,不由得想起了张筱雅和他在茅草上的那一幕,那是他和张筱雅最亲密的一次肌体接触了,他的脸不自觉地发烫了。
等这些乱糟糟的声响安静下来,黄明远看到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了,一线淡淡的光亮从窗棂划过,天色便愈加地暗沉下来,黄明远不用去看天幕,也知道此时太阳下山了。他和萌萌看了太多的日落时分,太熟悉了。黄明远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落日最后的凄美,不禁想起了一些往事,尤其是刚到湘黔线上跟萌萌偶遇的情景。
那时,萌萌的父亲是五处后勤的班长,黄明远和萌萌经常在食堂帮忙做事。只要萌萌在他身边,他做馒头和包子时总把盐当作糖放进去,每次都要讨柳班长的骂,萌萌就“格格”地笑着,然后帮他一起返工。萌萌喜欢唱歌,她去工地给工友送茶水的时候,辫子一甩,就会唱起《挑担茶叶上北京》《东方红》……声音清脆洪亮,整个工地都能听到,大家都喜欢听萌萌唱歌。工友下工回来,总会拿黄明远和萌萌开玩笑,尤其是老曹,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要是结婚,一定要做他们的主婚人。大伙的玩笑也把黄明远的胆子笑大了,他就真的买了一匹水红色的的确良花布送给柳班长当聘礼,柳班长也没有拒绝。他又写了封情书,在工地上大声朗读,公开向萌萌求婚。萌萌平时跟他出双入对,两人处得挺好的,不想在关键时刻,萌萌却选择了逃避。不知道是姑娘家害羞还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萌萌躲了他几天后,就到湘黔线上来了。
黄明远受到了打击,但他也想不明白,当时萌萌在五处就他一个朋友,而且也只有他们两个年纪相仿。萌萌走了后,五处才又分进来几个新工人,张筱雅和郭向东他们几个就是这批过来的。但黄明远就是不死心,他一定要弄明白,萌萌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为了到这里来寻找萌萌,黄明远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笔杆子”,顶着压力和工作上的危险,跟着老曹的隧道施工队来到了湘黔线上。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次隧道施工的时候,黄明远受了伤,头上砸了一个洞,血流不止,去包扎的时候,刚好是萌萌接的他。当看到那条熟悉的马尾辫落在他的腿上,黄明远激动不已,喊着:“萌萌,萌萌是你吗?”萌萌一边包扎,一边应声:“别动,是我呢。”看着黄明远满头满脸的鲜血,萌萌与他抱头痛哭,黄明远说道:“这下你逃不掉了吧?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你做我的新娘。”萌萌终于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黄明远闻着萌萌身上兰草一样的香气,顾不得头破血流,都舍不得松开她。想起这个相见的场景,黄明远的脸上就流露出醉心而满足的笑意,萌萌的泪,萌萌的心疼,萌萌的怀抱,都让他懂得,自己没有白来这一趟。从这次施工受伤后,黄明远还成功地加入了党组织,这让许多年轻的工友羡慕不已。可慢慢地,萌萌又没有开始那么高兴和兴奋了,她仍然是淡淡地说话,勤奋地工作着,看不出她心里的波澜。虽然在同一个工地做事,萌萌却是很少过来找他的,这是她一贯的矜持,还有就是她的工作比张筱雅要多,不仅要跟着工程进度勘测土质,还要修改图纸,伤员多的时候还要去卫生室帮忙,时间确实是挺少的。黄明远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和萌萌之间怎么就突然变得别扭起来了。
黑夜不可选择地来临了。工友们躺在被窝里还闹腾了一番,抽水烟的还抽了水烟,烟头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像山间熟透的野萢一样红得通明。当燃尽的烟头落尽了烟灰,宿舍里也静了下来,接着,就有人打呼噜了。呼噜真的是能传染的,很快,交响曲就开始合奏了。
黄明远也感觉到了疲倦,他想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就要去给张筱雅回复了。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告诉张筱雅,他决定留下来照顾萌萌,萌萌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当然了,不仅仅是萌萌比她更需要他。但在他黄明远的心里,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永远地保护她,不许别人欺负她。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黄明远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正在修建铁路,许多人在山上铺轨,还有人在远处打钻,还能听见隆隆的放炮声。估计是山那边在打炮开路吧。场面热闹得很,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响声,黄明远也走过去,加入了工作的队伍。他跟一个工人抬起一根泡在沥青里的枕木,枕木也许是泡得太久了,木质里面吃进很多沥青,变得非常沉重。
黄明远抬得很吃力,摇摇晃晃地,几次差点摔倒。他走在前头,想看看跟他一起抬枕木的工友是否抬得动,就转过头去。这一转头,让黄明远的心跳马上加速,他看到跟他一起抬枕木的人居然是老曹!他像平常那样对他“呵呵”一笑,黄明远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天哪!他不是早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黄明远站在那里走也不是,抬也不是,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突然,他感觉后面重心不稳,老曹抬的那头掉在了地上,他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顿时,他看到老曹一身是血,他的眼睛还朝他这边望着,白白的眼球鼓鼓的,好像要掉出来一样。那样子甚是恐怖,黄明远吓得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才知道又是个梦,吓得心脏都要蹦跳出来了。这个梦里的场景太现实、太逼真了,黄明远都不敢相信这是梦,老曹死后的那个模样,跟那天在现场看到的一模一样。
黄明远再也睡不着了,泪水在黑暗中流了下来,快速而汹涌,嘴巴里也流进去了,泪水是咸的,他心里翻滚着一种酸酸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很委屈,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他不怕吃苦,也不怕风餐露宿,他愿意跟萌萌一起面对苦难,风雨兼程。他又想起了跟萌萌一起在田野上望着夕阳,手拉手许的心愿……
六
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夜晚,黄明远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才望到窗户外面喷薄而出的久违的鱼肚白。大伙也都起床开始洗漱了,牙膏泡沫刷得到处乱飞。黄明远也起床了,眼皮浮肿,蔫头耷脑,瞳孔里面布满了闪电般交叉炸裂的红血丝。他牙也没有刷,穿上胶鞋准备出去。
黄明远正低着头急匆匆地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碰到一个人,拦在前面,他向左,那人也向左,向右,那人也向右,向前,那人也向前。黄明远刚要发火,吼一声:“你到底是要往哪里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郭向东。他正要开口,郭向东眉毛一挑,盯着他说:“走,到外面去,我有话要跟你说。”黄明远刚要发作,又想起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做声了。这个郭向东说起来还是他的徒弟呢,刚进五处的时候,给他打下手的,却用这种语气跟师傅说话,成何体统!但黄明远心里装着事情,实在是没有心情跟郭向东理论。两人走到一块空地,郭向东说:“行,就在这里讲几句,打开窗子讲亮话吧。我想问你,你到底是要选择张筱雅还是选择萌萌?”
“你又横过来干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跟你何干?”黄明远皱着眉头,又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张筱雅哭了一个晚上,都是因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东西!真的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她什么人呢?滚一边去。”
“你叫谁滚?”
“叫你滚。”
郭向东捏着拳头就朝黄明远冲过去,黄明远也不甘示弱,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打得不可开交。黄明远的鼻子中了一拳,流出来两道殷红的鲜血。这个时候,张筱雅赶过来了,大声呵斥他们停下。张筱雅盯着黄明远的眼睛,黄明远用手抹去嘴巴边的血痕,说:“我正要去告诉你呢,不想被这小子约到这里来打了一架。”张筱雅看了一眼郭向东,郭向东低声说:“我就看不惯这小子不知好歹的样子,不教训教训他,他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我们的事情不要你插手。”张筱雅说完,定定地望着黄明远。
黄明远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的山峦说:“你容我去跟萌萌道个别吧。”
“好,我跟你一起去。”张筱雅说着就挽起黄明远的胳膊,两人一起去找萌萌。
郭向东拦着黄明远说:“慢着,我有几句话要说,你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对得起你的选择,做个真正的男人!不然,我的拳头可是不认人的,到时候可不是你的鼻子流血这么简单,我一定要打得你满地找牙,我是说到做到的。”郭向东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条窄窄的田埂路上,黄明远和张筱雅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去。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走到萌萌的工棚时,萌萌正在屋外晾晒衣服,看到黄明远和张筱雅两个一起过来,有些惊讶。她把剩下的衣服掸在竹竿上,赶紧迎了上去,拉着张筱雅的手说:“筱雅,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到屋里坐坐。”张筱雅不自然地笑了笑,跟着萌萌一起进了屋。萌萌先给他们各倒了杯水,又拉着两把椅子过来,请他们落座,连连道歉说:“对不住呀,屋里太小了,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张筱雅说:“你太客气了,我们都是住集体宿舍,你这小是小,却是单间呢。毕竟是工程师助手,待遇就是不一样。”萌萌尴尬地笑了笑,不再接话。
米西也从外面回来了,看到家里来了客人,它也非常兴奋,不住地在黄明远和张筱雅坐的位置空隙间钻来钻去。张筱雅穿着双白色的运动鞋,上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米西蹲在张筱雅身边,不住地用嘴巴去咬鞋子上的蝴蝶结。张筱雅非常烦躁地踢了它一脚,喊着:“一边去,别弄脏了我的鞋子。”米西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移了个位置,转向黄明远那边了。萌萌见了,赶紧把米西赶开了,说:“米西,去外面玩去,不要在这里捣乱。”黄明远看到眼前的一幕,用手拍拍米西的脑袋,也说:“米西,乖,大人们有事要谈,到外面守门去。”米西转头看了一下黄明远,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下他的手背,就起身出去了。
张筱雅看到了,做了个厌恶的表情说:“脏不脏啊。”
黄明远没有吭声,他抬眼望着门外的日光,似乎在遐想什么。张筱雅不停地向他使眼色,黄明远的余光是瞥见了的,但他没有回应她。他想起了萌萌曾经说过,要他不要把一肚子书烂在肚子里,要发挥出最佳效应。是呀,萌萌应该能懂得的,她是如此地冰雪聪明,她的心是镶了金边的日光,就是落日那道最后的光亮,当然也会原谅他的。黄明远心乱如麻地想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萌萌也不介意张筱雅对米西的反感,她问道:“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要是不急的话,我先去准备一下午餐,到时在这里炒两个菜,就不去工地食堂上吃了。那里人多,也都是些包子馒头,都是大锅菜,没有自己炒的好吃。”
张筱雅说:“不要去准备,我们说说话就要走了。”然后拿眼看着黄明远。
黄明远沉吟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萌萌,我要回去了,家里有事,我要跟张筱雅一起走了……要是,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或者我们送你回到五处,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的,多不好……”
张筱雅眉头一皱,说:“萌萌在这里挺习惯的。瞧她这里什么都准备有现成的,连饭菜都可以自己弄,也不跟大伙一起住集体宿舍,多自由哇!要不是家里有急事,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回去的。”黄明远冲着她吼了句:“张筱雅,你能不能闭上那张臭嘴,少说两句?!”
“你干吗总说半截话呀,干吗不大大方方地告诉萌萌,你是要跟着我回去,回到我的家乡去工作了,那里有更适合你发展的工作。”
萌萌开始有些蒙,没有回过神来,听着他们两个吵闹的话,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她对黄明远说:“何必要吵架呢?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我也不会孤单,米西一直会在这里陪伴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萌萌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
黄明远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扭曲,说,“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能不能让我自己做出道路的选择?”
七
远处,村庄的炊烟冒出奶白色的轻烟。水牛“哞哞”地叫着,甩着尾巴,嚼着青草,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远处……那里有一条流经村庄的河流,波光粼粼,那细碎的波澜被霞光浸染,暖暖的,柔柔的,时光好像就卡在了那里,又好像是被日光所复制。
有个人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张筱雅和黄明远从萌萌的屋里出来,他的心里酸酸的。
张筱雅心里酸酸的。
黄明远心里也是酸酸的。
萌萌心里也涌出了酸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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