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状地带
2024-08-12鬼金
一
梦境是深邃的,透着蓝色,粉色,甚至还有红色,黑色,白色,没有尽头。晃动的人影犹如置身在一面还魂的镜子里,朝着我走过来。我睁开眼睛,企图辨认那些面孔,但那些面孔又是模糊的,其中一个人还戴着小丑面具,红色的鼻头是那么醒目。他们在呼喊我的名字,那声音里透着阴森。我不知道那是一群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呼喊我的名字。在我感觉他们越走越近的时候,我心想,到那时候,就可以认出他们了。我还要用手摸摸那个小丑可爱的红鼻头。可是,他们并没有越走越近,而是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犹如庞大玻璃幕墙内的造景。在那个空间内,还有一条河在流淌着。我注视着人群的时候,看到有人从河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一个巨人头部顶着天空。这时候,下起了雨,有人举起了雨伞,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它们像盛开的花朵,被举在半空中,而那些人的双脚都深入大地的泥土中……雨水很快让地面变得泥泞。他们的脚边竟然长满了野草,是的,野草。可以看到雨滴在草叶上,是明亮的,令草叶颤抖。两只七星瓢虫在草叶上交配。河水变得臃肿,混浊了,可以看到无数的雨滴砸在水面上,生出一个个涟漪。涟漪和涟漪碰撞着,破碎,重生出更多的大大小小的涟漪,继续碰撞,重生。它们都不可能是之前的涟漪。整个河面在涟漪的碰撞中变得喧嚣起来。是的,喧嚣。我想,他们是马戏团的吗?可是并没看到任何动物。就在这时候,从混浊的河水中爬出来一条张着大嘴的鳄鱼,它朝着岸边爬着,惊恐地注视着那些人。鳄鱼的视角和我此刻的视角几乎相同,只是处于不同的方位。这让我觉得,这可能也是鳄鱼的梦境吧。我和鳄鱼的梦是重叠的吗?
河面上从水里长出来一座铁路桥。一列火车,绿色的,悬空而来,落在铁路桥上,在上面缓缓开过。一个个面孔,从火车车窗探出来……那些诡异的面孔,像英国画家培根的绘画作品,五官移位。那些人脸看上去像镶嵌在车窗上,犹如一个移动中的绘画展览,在火车的行进中,再次改变了视觉感受。人脸在画家的笔下已经变形,现在,在晃动中再次变形,形如一群奔跑中的野兽,张着嘴,可见牙齿上闪过白皙的光。地面上的人群望着火车,和那些面孔打招呼。那个戴着小丑面具的人,在河边跳起了舞蹈,竟然是芭蕾舞,脚尖点地,旋转着,双臂在半空中做了个漂亮的打开的姿势。他敞开的胸怀仿佛在接纳着外在世界的一切丑恶,然后经过他的身体,传递出欢笑。可以听到火车上那些奇怪的乘客们,掌声雷动。整个世界在掌声中颤动起来。
一切看上去很近,又遥不可及,处于一种朦胧的幻觉之中。
我注视着那趴伏在岸边的鳄鱼,它又退回水中,露出两只眼睛。之前那个从河水中走上岸的巨人,还湿漉漉的,身上的水滴从皮肤里渗出来。雨下得更大了,偶尔伴着闪电和雷声,轰隆隆的,有一种炸裂感。那火车消失了,桥也消失了。我担心剩下的一切是否也会消失。我有了一种想走进去的冲动,可是我挣扎了几次,都是徒劳的。一种无形中的阻隔,令我无法靠近。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从床上开始升起,悬置于半空……冥冥中犹如魔术师的道具,我蒙着白色的床单,悬置于半空。此刻,不知道从鳄鱼的角度看,我是否已经是那梦境的一部分了呢?
鳄鱼的舌头刺杀了小丑。只见小丑摇晃着身体,跌落进流淌的河水中,他的面具漂浮在水面上,繁殖般,整个河面上生出无数个小丑面具。哦,小丑的河流,那些面具拥挤着,随着河水流淌进卡尔里海,在海水中泛滥着,繁殖着。哦,小丑的大海,发出对天空的咆哮声。无数个小丑面具。大海。天空。它们让我想在上面戳出一个个洞,是的,洞。正方形的、三角形的、星形的、圆形的……那一切,将变成一个壮观的艺术品。一种莫名的快感令我整个人的身体为之一颤。
后来想想,是这肉身或者说灵魂的颤抖拯救了我,并让我再生。那无数的洞里面,我看到了光,是星光,月光,日光……
二
穆夏在振聋发聩的咆哮声中醒来,整个人被那梦魇中的声音给分裂了似的。她感到来自身体的阵阵疼痛,尤其是右腿,像有万千只蚂蚁在咬。她伸出右手,轻轻按摩着。不完整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被截掉了。她看了眼窗外,天已经亮了。揭开被子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残缺的怪物。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如此自嘲了。她在某一次的梦境中,看到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拄着一根拐杖,从一个光的隧道中走出来……那个她告诉穆夏,你就是来受难的。这话说得庄重,令穆夏无法反驳。何止是她,作为人,谁又不是来这个世界上受难的呢?穆夏突然厌恶那个从光的隧道中走出来的她,她的说教对于穆夏来说,毫无意义。穆夏已经从生命中的那段黑暗,甚至是绝望的时期里再生了,或者说是重生。穆夏现在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但在这世界上,她并不是一个缺席者。她存在于这个世界,并打量着它,把之前写给自己的讣告在海边烧掉。她复印了整整一摞A4纸,本来想张贴在自己能到达的各个角落,然后,去死。现在,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认为那个行为是幼稚可笑的,是天真的。作为渺小的人,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死亡讯息,又有什么意义呢?活下去,也许才是意义的所在。既然再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那么就残缺地存在下去,作为世界残缺的那一部分。虽然已经被打碎了,不完整了,可能活着会更艰难,但她坚定了这念想——活下去。她对那个企图宣布死亡消息给世界的自己,充满了嘲笑。一个事先张扬自己死亡消息的女孩。她知道将来也许有人会问,她为什么突然就醒悟了,是什么让她改变的。她没有答案。是大海,是星辰,还是神?她更愿意相信是神。
火焰吞噬着纸页,吞噬着上面的字迹,还有她的悲伤和绝望。她注视着火焰让纸页变成了黑灰,之后,被风吹散,飞进了海水中。那一刻,她释然了,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她用拐杖把最后没有被风吹走的黑灰用沙子掩埋,然后,抬起头,眺望着无尽的蔚蓝的大海。海水分开,出现一条道路。她注视着那条宽阔的道路,并没有走过去。她知道,在自己决定转身的时候,她将面对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还有她的新生活。她扔下拐杖。拐杖砸在沙滩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作为不完整的人,她缓慢转身,做作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她知道她的生活或者说生命,将因此而改变。她慢慢蹲下,用手支撑着,捡起拐杖,再次支撑到腋窝。在捡起拐杖的时候,她随手捡了个白色的海螺壳,揣在裙子兜里。这仿佛是她唯一可以带走的大海的一部分。她望着之前焚烧讣告的地方,像遗留下来的虚证,只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同样感觉到,大海也知道,天空也知道,包括海边的风。她还是笑了笑,更觉得自己之前的念头是可笑的、荒谬的。她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相信自己的行为是生命中经历的一部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捋了捋,让眼前的卡尔里海变得更加清晰。明亮的海面反射着天空,她看到坠落在海水中的云和太阳。是天空,让大海变成了它的一部分。潮水退去,她伸手把帆布包里最后一张讣告掏出来,扔下去。纸页飘着,徐徐落下,坠入海水中,先是平坦地浮在水面上,一个海浪,就把它淹没了,海水裹挟着它,进入大海中。讣告上写有“做大海的女儿”的字样,现在,她做不成了。她要回到身后的世界中去,或者说,回到人海之中。她盯着那页讣告,直到它消失不见。她相信,大海可以保守她的这个秘密。她呼喊着,再见,大海。她喃喃着,妈妈,我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大海里,我要继续活下去。您的在天之灵,要保佑我。保佑我。也许我已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容易跪下了,但在这里,在心里,我给您老跪下了。您如果在天堂的话,就托梦给我。不,无论您在什么地方,都托梦给我,让我知道您的处境好吗?妈。
关于“大海的女儿”的由来,还真有个故事,是母亲讲给她听的。母亲说在医院里生她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了一个小女孩怀抱着一个布娃娃,那布娃娃是赤裸裸的,泥土色,从海水中走来。没想到,第二天,果然生的是一个女孩,就是穆夏,七斤八两。当时,梦里海水的颜色是黑色的,渐渐变红,又由红色变成蓝色,那蓝色是透着喜悦的。母亲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梦。奇怪的是,母亲说,她在梦中没看到她自个儿。那个小女孩怀抱着布娃娃,从海水中走来,然后,转身,朝着大海深深鞠了一躬。就在小女孩鞠躬过后,抬起头来,面前的大海却消失不见了。大海变成了陆地……之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说奇怪不,我咋就没看到我自个呢?穆夏曾对母亲的讲述充满了怀疑,但母亲说,那个是真的,不信你问你爸,我是不是给他也讲过。在我看到大海变成陆地,那个小女孩消失之后,肚子就开始阵痛了。你爸喊来医生,我被送去检查,没想到你在肚子里是脐缠颈,只好剖宫产……我醒来之后,还记得之前的那个梦,就讲给你爸听了。你爸抱过你给我看,问,是不是这个?我在麻药已经过劲儿的疼痛中,望着你,笑了笑。真的,你和梦中一模一样,就是怀里没抱着布娃娃。你别不信……关于这个梦,穆夏几次想问父亲,但没问。在母亲离开后,她终于问了这件事情。父亲说,是真的,但你妈省略了一处,那就是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上都是鲜花,你妈就躺在那些鲜花丛中……她总觉得不吉利,就没对你说。现在看,好像真的应验了。父亲眼含着热泪说。穆夏说,是我夺走了妈的生命吗?父亲说,你不能这么想……
正午时分,日光变得强烈、毒辣,海边陆陆续WRhTmYQsB7lsNVPUV3sqKQ==续来了一些人,变得喧嚣起来。海水落潮后,沙滩仍旧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沙滩上留下很多来自大海的秽物。具体是什么,就不一一列举了。在不远处,用白色浮漂圈起来的区域,已经有人在游泳。那些赤裸的身体,犹如肉体的丛林,像是随时都准备被大海生出来似的。她在辨认着,企图从中找到俞晓。尽管俞晓不是溺亡在海水中,但她还是期盼能从那海水中的人群里,看到他,哪怕那是一个鬼魂……但穆夏并没有找到。
穆夏黯然地转身,朝着卡尔里海火车站走去。
在路上她看到很多人从车站出来,奔向海边。她想,下次再来的时候,自己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在时间细小的刻度中,人也是要改变的。此刻只是此刻,下一个此刻都不是此刻。她是此刻的人,也是下一个此刻的人,但那将是不同的她。
在候车室内,穆夏打开手机,之前是关机的。她看到父亲和徐丽英给她发了二十几条信息,还有小铃铛。她是在小铃铛的婚礼上离开的。她脑海中还能想起小铃铛婚礼上的热闹。同时,她也被婚宴上那些人的目光刺伤了。她是他们眼中的残疾人。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怜悯和慈悲,更多是冷漠和无声的嘲笑。穆夏对他们充满了厌恶,在那一刻觉得整个婚宴都是昏暗的,延伸到整个世界的黑暗。婚宴的气氛令穆夏感到阵阵窒息。幸福的小铃铛和新郎,在给每个客人敬烟,并被那些客人捉弄着,这更令穆夏厌恶。那些捉弄透着色情意味,让穆夏觉得是丑陋的。她看出小铃铛的不情愿,但在这喜庆的婚礼上,又不好发作。小铃铛也只好配合着被捉弄。整个喜气洋洋的婚宴现场对于穆夏来说,更像是一个黑洞,囚禁着她,让她和那些人格格不入。身边的中年妇女把桌子上没抽的两盒玉溪烟悄悄揣在兜里。伸出的筷子落在油腻的肘子上,扎进去,一扭,扯下来一块肉皮。那肉皮颤动着,被她送到口中,大口咀嚼着。关于小铃铛,穆夏知道的是,她怀孕了,这是她第二次怀孕。之前,小铃铛做过一次人流手术,如果这次还做的话,她以后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穆夏能感觉小铃铛的丈夫并不爱她,他迷恋的是她的身体。在中年妇女第二次把筷子伸向肘子的时候,穆夏拿过拐杖站起来,离开了。中年妇女还说了一句,不吃了吗?这么好的菜,不吃白瞎了。穆夏没吭声,默然从喧闹的婚宴上离开。酒店外的日光有些强烈,令她睁不开眼睛。太阳看上去像一个明亮的洞穴,透着血红色,悬挂在天上。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看上去更加孤单。整个世界都让她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是厌弃她的。穆夏仿佛听到了那个声音,低沉的“去死,去死”怂恿着她。穆夏竟然笑了,笑容挂在脸上。她心想,这个世界既然在怂恿她“去死”,那么她就来陪这个世界玩一下这个游戏吧。其实,这个念头在她车祸后,一直在追赶着她。现在,她要开始这个游戏……
现在想想,也许是自己敏感了。或许那只是他们同情的目光,是她的误解。她离开后,就想到那个关于给自己写讣告的事情。这个念想,甚至令她兴奋,让她莫名有了一种近乎自戕的快感。
那天,穆夏从酒店出来,去了一家文具店买了半摞A4纸和一瓶胶水,拎着走进望溪公园。她坐在椅子上,一张张写着。偶尔可以听到树林中的鸟鸣,那鸟鸣是哀鸣,也是伴奏,格外刺耳。她写完一张,又开始抄写另一张,但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她觉得手都写累了,索性收拾东西走出公园。路过公园的布告栏,她掏出胶水,贴上去第一张讣告。一张没有照片的讣告。她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自虐的快感。穆夏走出公园,在附近找到一个复印店,把之前写下的复印了五十份。复印店的女孩染着黑色指甲,在复印的时候,看了看穆夏,问,这上面写的是你吗?穆夏点了点头。女孩说,这是要干什么?穆夏说,玩儿。女孩眼睛一亮,问,你是艺术家吗?穆夏摇了摇头。女孩说,这个有点儿不那么好玩。自己给自己写讣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真的会……穆夏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也许会的。女孩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复印机里面的讣告在一张张复印着,输出,像复印机吐出来的巨大舌头,上面呈现出一张死者的面容。复印完后,女孩找了个有复印店广告的纸袋装上,递给她。女孩说,如果你这是一次行为艺术的话,我支持你,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像你写的那样,去做“大海的女儿”的话,我觉得没必要。穆夏付了钱,说,谢谢。女孩送她出门,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再怎么的,也要活着啊!穆夏回头,冲着女孩笑了笑。女孩又喊着,欢迎来玩儿啊!
后来,再次见到女孩的时候,女孩说,当时盯着你的背影,看着你拄着拐杖的样子,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知道吗?当时,我有要哭的冲动,号啕大哭的那种。从你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隐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我。我都想跟随在你身后,去帮助你,但我想,你的那种无力感,是我不能左右的,甚至可以说,你的气场是我无法进入的。其实,生而为人,在我们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为什么不自己放过自己呢?但这是你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别人无能为力。一个人只有自己洞开了,才能救自己。穆夏在女孩说到“洞开”的时候,心里被什么东西戳了似的,整个身体为之颤抖了下。女孩给穆夏冲了杯咖啡。复印店生意不太好,她又增加了鲜花项目。她的指甲还是染的黑色。穆夏想问她,为什么喜欢黑色的指甲油?但她没问。两人闲聊着,穆夏离开的时候,女孩送了她一枝向日葵。穆夏要给钱,但女孩没要。令穆夏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保存了一张她写的讣告原件。女孩要还给她,但穆夏说,如果你不忌讳的话,我给你签上名,你可以收藏的,说不定将来能卖几个钱,够你买点儿化妆品什么的。女孩愣了,又看了看手上的讣告,笑了笑说,好的呀,我要装上相框,挂在墙上,犹如看到另一个我。从女孩脸上,穆夏看出她不信,不就是一张手写的讣告吗?但在穆夏签完名字后,女孩还是接受了。女孩说,谢谢。
穆夏没有想到的是,半年后,这张签名的讣告,被喜欢穆夏雕塑作品的藏家偶然看到,并买走了。那藏家在某一天,开车来到穆夏工作室的时候,把这张她签名的讣告送给了她。穆夏问,哪儿来的?藏家说,在一家复印店里看到的。穆夏想起之前的事儿了,她没想到那女孩会卖,当然,那是属于女孩的东西了。藏家说,刚开始怎么说,女孩都不卖,我去了几次,最后,她终于同意卖给我了。穆夏不想亏欠藏家,送了件她刚刚完成的命名为《洞见》的小雕塑,作为交换。藏家推托,说,不能这样交换。但在穆夏的坚持下,藏家还是收下了那件雕塑。
那天从复印店出来,穆夏怀抱着葵花,沿街张贴了几张讣告。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她也在临街的墙上贴了。有人看见了,驻足观看,一看是讣告,嘴里骂了句,疯子。连忙扭头走了。穆夏笑了笑,才买了去卡尔里海的车票。在候车室内,她几次冲动地想把讣告贴在某一个显眼的柱子上,但她没敢。手里攥着一张讣告,因手出汗,都软塌塌的了,她才装进包内。在火车上,她勇敢地把一张讣告贴在了厕所内。穆夏一条腿蹲着,仰望那讣告。这次,她没笑。她感到莫名的悲伤,抓过拐杖,站起来的时候,她按了下冲水开关。哗哗的水声,让她觉得整个人都消失了。在车轮碾压铁轨轰轰隆隆的声音里,在封闭的空间内,给了她一种忏悔的冲动。那讣告犹如挂在墙上的圣像,吸引着她,是生命经历中的一次留痕。她把右手放在讣告上,仿佛要从上面获得力量,是的,力量或者神迹。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成为“大海的女儿”。在海浪和海浪的碰撞中,她犹如一叶扁舟,在海面上漂浮着。当然,那是她的尸体。作为尸体的她,将获得真正的自由。是的,自由。那一刻,穆夏仿佛获得了一种豪华的宁静。穆夏的手从讣告上拿下来,扭开厕所的门,回到座位上。她的目光不时窥看着从厕所里出来的人,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讣告,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三
上了火车后,穆夏坐在窗边。这是望城仅存的一列绿皮火车。之前,她找到那节车厢厕所,发现她贴上去的讣告已被清理干净,连上面胶水的痕迹都没留下。她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待了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她身边的座位上是个妇女带着个小男孩。
穆夏把信息一一删除,又把手机放回帆布包内。冰冷的拐杖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手在帆布包内碰到了那个捡来的海螺壳,白色的,她拿出来,看了看,放到耳朵上,听了听,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候,那个小男孩盯着她手里的海螺壳,哭喊着对他妈妈说,我也要一个海螺壳。妇女说,这火车上,我上哪儿给你找去。在海边的时候,你不捡一个。他的哭喊,透着赖皮,还挤出来几滴眼泪。妇女安慰小男孩说,别哭啦,下次再去海边,你随便捡。小男孩倔强地说,我不。我现在就要,就要,就要。他的眼神,一直在瞄着穆夏手里的海螺壳。穆夏对小男孩并不反感,就把海螺壳送给了他。妇女对穆夏说,其实,家里玩具多得很。这孩子就是看别人有什么,自己也要有。妇女推了下正在痴迷盯着海螺壳的小男孩说,还不谢谢阿姨。小男孩看了眼穆夏,竟然瞪了她一眼。这多少让穆夏厌恶了。你可以不懂礼貌,但你不能瞪人,穆夏心想。她扭过头去。小男孩玩够了海螺壳,又发现了穆夏的拐杖,伸过手来,要拿。这次,穆夏生气了,表情严肃起来。小男孩竟然把海螺壳搭在她身上,咧开像个洞似的嘴,号哭起来,眼泪四溅。穆夏坚持着,还是没有把拐杖借给他。那号哭声中,透着虚假,再次令她厌恶。她拿过拐杖,离开座位,朝着车厢连接处走去。在她离开座位,行走在过道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男孩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喊着,她是个瘸子。这声喊叫,让全车厢的人都注视着穆夏,有的人看不到,还从座位上站起来。这让她无地自容,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仿佛她变成了怪物。她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如此恶毒。她想发作,说些什么,但她沉默了。没想到那个小男孩竟然从过道追过来,嘴里大声喊着,瘸子,瘸子。只见妇女坐在座位上,一动没动,脸上还挂着微笑。穆夏这次真生气了,她呵斥着小男孩,让他回到座位上去。她抬了抬手里的拐杖,小男孩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这时候,妇女才走过来。小男孩喊着,那个瘸子,女瘸子,用拐杖打我了。妇女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穆夏,说,你怎么能打孩子呢?你个瘸子。穆夏说,你还讲不讲道理啦,我能和小孩一般见识吗?我能用拐杖打他吗?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他就赖皮坐在地上了。妇女说,吓唬也不行。穆夏说,你想怎样吧?小男孩说,我要那个拐杖。妇女抱起小男孩,说,不能要的,要了,你也会变成瘸子的。小男孩说,我就要。妇女伸手在小男孩的屁股上打了几下,强硬地抱起他,回到座位,嘴里还喃喃着,跟一个瘸子较什么劲儿呢?没想到,小男孩一阵乱踢,右脚上的鞋都掉了。他又从他母亲的怀里挣脱了,在过道里模仿着穆夏倾斜着走路的样子,肢体语言格外夸张。他甚至弯着右腿,左腿单腿跳着。他的恶作剧逗笑了车厢内的乘客们。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是那么刺耳。穆夏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她只好去了下一节车厢的连接处。她的耳朵里还回荡着那些丑陋的笑声,眼前浮现着那些因为嘲笑而五官都近乎移位的脸孔。穆夏仿佛听到他们异口同声跟着那个可恶的小男孩在喊,瘸子,瘸子。他们的嘲笑几乎炸裂了整节车厢。穆夏透过门玻璃,能看到那小男孩还在拙劣夸张地模仿着,享受着阵阵的笑声和夸奖带来的虚荣的快感。妇女甚至过来掏出手绢给孩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看着他继续表演起来。还真是个有模仿天赋的孩子。穆夏扭过脸去,望着窗外,心里不禁悲凉起来,总感觉那节车厢里坐着的是一群病人。
一个中年男人出来抽烟,看了眼穆夏说,小孩子的把戏,别一般见识。穆夏愣了下,说,是和我说话吗?你说什么?男人说,小孩子的把戏,不值得你生气。穆夏笑了下说,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悲凉或者说悲伤而已。男人手里捏着一支烟,问,抽吗?这可能是唯一可以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火车了。穆夏接过烟,从包里拿出打火机,点上。她注意到男人的胳膊上文了个奇怪的图案,是什么,穆夏没好意思细看。没想到中年男人说,我在卡尔里海就注意到你了。穆夏一愣,甚至是惊恐的。她哦了一声。中年男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喜欢注视一些人而已。你焚毁的残片,我看到了“讣告”字样。你如此行为,令我好奇。穆夏说,都过去了。那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中年男人说,哦。过去了,就好。穆夏说,你不会是想英雄救美吧。中年男人说,我可不是英雄。这样的搭讪和闲聊,并没有令穆夏厌恶,反倒让她觉得亲近很多,相对于那仍在被小男孩拙劣模仿逗笑的人群。
中年男人问,你做什么?
穆夏说,玩些儿泥巴。
中年男人说,想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
穆夏抽了口烟,轻轻吐出烟雾,说,泥塑。
中年男人说,艺术家吗?
穆夏说,什么艺术家啊,就是玩玩。我可不想郑重地命名自己,那样只会束缚禁锢自己,是无意义的。
中年男人竖起了大拇指,给她个赞,说,如此透彻清醒的人,现如今,已经不多了。
穆夏说,不是吗?
中年男人说,恰恰是最普通的常识类的东西,是人们遗忘的,甚至无可救药了。
男人说着,叹息了一下。他又掏出一支烟,问穆夏,还要不要再来一支,庆祝无意义。穆夏晃了下手里还没抽完的半支烟说,我就用这半支烟和你庆祝无意义吧。两人都笑了。男人的笑里面透着狡黠和真诚,让穆夏觉得他的眼睛里是干净的。
穆夏说,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呢?
中年男人说,玩字儿。
穆夏说,写书法吗?
中年男人说,和文学有关。
穆夏顿了一下,问,写什么的?
中年男人说,小说。
穆夏说,作家啊!
中年男人说,像你说的,命名自己是无意义的。我只是在写作而已。在时代中记录自己,并发出我的声音。
穆夏说,不会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那种吧。
中年男人说,差不多,但又不一样。我的更像是绘画,是那种抽象的,表现主义的。在紊乱的逻辑或日常生活中,用文字呈现出那种抽象的精神性。
穆夏说,太宰治,还是波拉尼奥。
中年男人看了穆夏一眼说,都不是,是我自己的。
中年男人的桀骜不驯,让穆夏刮目相看了。
中年男人说,在太宰治和波拉尼奥之间做选择的话,你更喜欢哪个?
穆夏说,当然是波拉尼奥。
中年男人问,为什么?
穆夏说,没有为什么,喜欢有些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中年男人说,也是。他们确实是不同的两个人,也是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的吧。
穆夏说,前些年,我是迷恋太宰治的,后来,我觉得那种“丧”是我无法承受的。我总觉得活下去,可能更重要。那种自戕的文字制造了一个精神黑暗的旋涡,我不想沉进去。当然,不是说他的小说不好,那也是小说的一种表达。而波拉尼奥,传递给我一种狂欢的精神,在他的语言中,悲伤和绝望都有着狂欢的气质……那狂欢不仅仅指向个人,而是他所处的动荡世界和他的时代。
穆夏发现中年男人在认真倾听着。她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中年男人说,咋不说了?你说得很好,并且你的理解是准确的。
穆夏说,突然觉得这样谈论文学很傻,你和我,你不觉得吗?
中年男人也笑了,说,其实不谈文学,我们可能也是人们眼中的傻子了。
男人点了支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孔,让穆夏觉得他是虚无的,更像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人,一个对话者。她伸手企图去触摸那烟雾,她果真吓了一跳,嘴里发出啊的一声。烟雾不见了,真真的,没人,没人,没人。怎么会呢?穆夏问自己。她发现自己的手里还夹着半截没有抽完的香烟。那这烟又是谁给的呢?是自己的吗?难道刚刚发生的一切也是她的幻觉?她移动到车厢门前,透着玻璃往里面看着。那个小男孩还在表演。穆夏的目光在那些欢笑的面孔中寻找着,她并没找到……
当她自认为是幻觉的时候,厕所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发现穆夏在窥看着车厢里还在发生着的模仿,说,在乎,你就输了。穆夏问,刚才是你在这里抽烟和我说话吗?男人说,是我,怎么了?穆夏说,我们谈论了太宰治和波拉尼奥了。男人说,是。怎么了?穆夏说,没什么。男人说,我在海边可能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突然就冲进厕所了。穆夏“哦”了一声,大梦初醒似的,说,吓我一跳。男人问,怎么了?穆夏再次强调说,没什么。男人说,快要到站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我的东西了。能问一下,你叫什么吗?穆夏说,穆桂英的穆,夏天的夏。男人说,我叫东典。当然,这是我的笔名,我的真名叫甄名哲。穆夏说,我更喜欢你的真名。男人笑了笑,拉开车门,进去了。那欢笑声从车厢内扑出来,拥抱着穆夏。她连忙把门关上,望着男人回到座位。她再次感觉这些不是真实发生的,仍是来自她的幻想。
穆夏掏出手机,百度了下,还真找到了“东典”的名字。他主要的作品有《伪人的白日梦》。他并没有撒谎。这让穆夏之前来自车厢内被嘲笑的羞辱感,烟消云散。
出站台后,穆夏故意放慢脚步,停下,企图再和那个叫东典的男人说几句话,哪怕是告别,但她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她只好离开,看到之前沿街贴下的讣告都不见了,连痕迹也没剩下。
一切真的没发生过吗?
经历这次自我悼念之后,穆夏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虽然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改变,仍旧是喧嚣的,隐藏着凶险和无尽的污秽,但时间的河流仍旧在流淌着。她的焕然一新是从内向外的,犹如夏日里的植物,变得蓊郁起来。她失去的右腿也植物般生机勃勃,随时都会再次生长出来似的。
穆夏拄着拐杖,拦了一辆红色出租车。她先是把身子挪进车内,然后把拐杖拿进来,伸手去关车门,却没抓到,只有一巴掌的距离,她倾斜着身子,差点儿掉下去,才把车门关上。城市的喧嚣,再次扑面而来,迥异于海边,透着一种混浊的气息。人,汽车,马路,商店,栅栏,这些事物纷繁地出现在眼前,仿佛把她从之前的梦幻中,又拉回现实生活之中。是的,现实生活。
司机问,去哪儿?穆夏说,天南大街64号。司机问,那边不是拆迁了吗?穆夏说,我租住的地方距离拆迁的地方,还隔着一条大街。司机说,你说的地方,我可能送不到。穆夏说,没事儿,到时候我走几步。司机说,好的。
红色的出租车开始融入车流中,让穆夏觉得他们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半空中行驶着。
天南大街64号,可以说是城市的郊区了,是穆夏租住的工作室。这里房租便宜,之前是国营老柴油机厂的厂房,技术落后,倒闭了,工人也都散了,厂房被人承包下来,间壁出来一家家的。有的还有小院子。刚开始是租给那些外地来打工的人。她美院毕业后,本来可以找一个学校教美术,但有一天她和母亲坐车,出了车祸。母亲救治无效死亡,而她丧失了右腿,从膝盖截肢。她也就再没找工作,而是找了这个工作室,继续她的泥塑创作。偶尔能卖出去一两件,也够房租和她的生活费了。有时候,父亲也会接济她一下,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在她卖不出去作品的时候。
四
穆夏租住的就是有小院子的房子。
当时,穆夏正在给多肉植物浇水。它们看上去已经近乎枯萎了,呈现给她一张张沮丧甚至是抱怨的面孔。是生气了,穆夏说,别这样,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以后会好好呵护你们的。
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徐丽英,穆夏的继母,在一所中学教语文。她是在穆夏母亲去世三年后,和父亲认识的。据父亲说,其实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在一个胡同里生活过。后来,徐丽英家搬走了。这可能是徐丽英母亲的问题。穆夏听后,多少会意了。穆夏父亲的厂子倒闭后,在一家运输公司开大挂车,总是跑长途。有一天,父亲隐约说了他认识了个女人的事儿。穆夏说,我没意见,只要你愿意就好。她和你生活,又不是和我生活。你要是觉得你们在一起能幸福,你就娶了她吧。父亲说,那女的带了个男孩,比你小十岁。当时,穆夏二十五岁。穆夏说,如果你觉得你能接受那女人还有那孩子的话,你随意,不要考虑我的感受,反正我又不在家里住,我的工作室就是我的家。在经济问题上,你也不要考虑我,我一个人可以活下去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哪天还可以接济接济你们。父亲说,那倒不用。他妈在学校上班,还开作文班,应该比我挣得还多。穆夏说,你考虑好。你们是不是那种可以在一起说话的人,你只是个工人。父亲说,咋,你小瞧我吗?穆夏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其实,真要找个能说到一起的人,很难。不说情投意合,也要差不多。如果,你仅仅是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家的话,那么,你再考虑考虑。我对幸福是悲观的,但那仅仅是我的悲观。我当然希望你们在一起后,能幸福,而且那男孩可能也正处在叛逆期,你能解决好这个问题吗?你平时也不是个懂得沟通的人,你……穆夏的这些话,确实让她父亲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我试试吧。穆夏从父亲的脸上看出来,他不仅仅是出于生理上的考虑,更多还是想要一个有女人的家。穆夏说,那就试试吧。我先祝福你。但我声明,你们的婚礼,我可不一定出席。你也知道,我不喜欢热闹。父亲说,行,到时候我通知你,去不去,是你的事儿。但你还是要给我一点儿颜面吧。穆夏说,行,如果到时候,我说服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去的。父亲说,好。
穆夏在父亲走后,去了母亲的墓地,和母亲说了这件事情。她坐在落日中的墓地,望着母亲的墓碑。一道金色的光照在墓碑上。穆夏一愣,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墓碑是温暖的,犹如抚摸到了母亲的脸。穆夏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穆夏说,妈,我就当你答应我去参加爸的婚礼啦。既然你都同意把你的男人让给另一个女人,那么,我就听你的。穆夏盯着墓碑上的光线,直到它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她的手还在墓碑上,仍旧是温暖的。她下意识把脸倚靠在上面。父亲再婚这件事情,还是影响到了她的情绪。尽管她看上去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她的心里还是觉得在这世界上,她变得孤零零的了。她在精神上是失重的。到墓地来,也仅仅是寻求一种来自情感上的慰藉而已。这种慰藉对于她来说,是重要的,是一个人肉身之外的另一种存在,让她找到一种根基。尽管可能是虚无的,但她找到了依托。母亲去世后,她很长时间才从那种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这过程是艰难的,但她走出来了。她每天待在工作室和那些泥巴生活在一起。她雕出来的形象,更是她的一部分。
父亲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前夜打来电话说,明天我要结婚了,你看看,你能不能来。穆夏说,好的。
第二天早上,穆夏打车去了父亲说的酒店。到了酒店门口,就看到大大的拱门上有父亲的名字,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徐丽英。穆夏拄着拐杖,样子还是扎眼的。来的人,穆夏不认识。她更像个局外人,站在角落里,和那些人一起,等着婚车的来临。喧闹令她厌烦,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她的父亲即将属于另一个女人了。她多少有些失落,甚至有了一丝嫉妒。她没有离开,直到婚车开来,新娘从车上下来,和父亲走在一起。父亲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其实,这么多年,要不是生活的压力,父亲还是很帅气的。小时候,穆夏就开玩笑说要和父亲结婚。现在,这个男人属于陌生的女人了。穆夏想到小时候的事情,笑了笑。父亲的目光找到了穆夏,朝着她挥了挥手,走过来说,来啦。他拉着穆夏的手,牵着她,来到新娘跟前介绍说,这是我女儿,穆夏。徐丽英是一个朴实的女人,并没有化太浓的妆。她微笑着说,你好。你爸常常提起你,你是你爸的骄傲。父亲说,现在是不是该叫妈了?徐丽英知道这是个敏感的问题,她连忙说,叫什么都可以,叫阿姨也行,叫徐丽英也行。穆夏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开明,她当然没有叫妈,但还是叫了声阿姨。徐丽英答应着,回身叫过她儿子,让男孩叫穆夏姐姐。男孩看了看穆夏,对她拄着拐杖的形象是厌恶的。他没叫,还白了她一眼。徐丽英又催促了一下,但男孩还是没叫。父亲说,算啦,让他们慢慢熟悉吧。徐丽英拉着穆夏的手,说,你的作品我看过,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穆夏说,弄着玩儿的。徐丽英说,那可不是,你赋予你的生命在里面了。这句话倒让穆夏觉得徐丽英不是敷衍,而是真的看过她的作品。
婚礼上,父亲想让穆夏讲几句,但穆夏推托了。她就站在角落里,在婚礼仪式结束后,就悄悄走了,连饭都没吃。她给父亲发了个信息说,我回工作室了,祝您新婚快乐!回到工作室后,面对着那些半成品的泥胎,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用一把木刀在泥胎上扎着,一刀刀扎下去,突然,那密集的刀口有了新的意味。她停下来,近距离看着,又远距离望了望,看到了一种可能。她又把木刀插进之前的伤口里,旋转着木刀,让之前近似伤口的缝隙变成了一个个洞,是的,洞。一个全身都是洞的泥胎,连五官也是洞。她坐在椅子上端详着,竟然有光线从几个洞中透过来,投射到桌面上,犹如光斑。穆夏整个人都变得激动起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过工作台上剩下的半盒香烟,从里面拿出来一支,点上,然后把烟雾吹进泥胎的一个洞内。只见,白色的烟雾缥缈着,从其他的洞里飘出来,缭绕在泥胎上面,犹如出窍的灵魂。
父亲打来电话说,穆夏,你还是过来一趟,总要吃个团圆饭吧。你不能这样。
穆夏说,我怎么样了?
父亲说,还是过来吧。
穆夏说,我在工作呢。
父亲说,你还是过来吧。
穆夏说,我想我妈了。
父亲说,那好吧,你不来,就不来吧。
穆夏说,你对徐丽英说,我就把你托付给她了。
父亲哽咽了下,撂了电话。
穆夏觉得心脏受到了短暂的刺痛。她又点了支烟,坐在椅子上,望着满身都是洞的泥胎,觉得时间在慢慢崩解,分层了,“过去”和“现在”。她的专注,让她完全属于刚刚完成的作品。那一个个洞吸引着她,让她看到无尽,无限。她沉迷着,整个人变得疯狂起来。在每一个泥胎上制造着洞。洞。洞。洞。洞。洞。洞。每一个洞里都恍惚存在着她看不见的魂灵。她的泥塑,变成了一个魂器。是的,魂器。
这系列的作品,让穆夏自毕业作品之后,仿佛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之前所受到的美学教育对她完全失灵了。她仿佛获得了新生,从那些教条中彻底走出来,并把那一切都摈弃了。她从迷茫和犹疑中,渐渐找到了自信。她的作品构成了她新的世界。她兴奋的时候,甚至张开大嘴,做呐喊状,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她意识到在那些洞的后面不仅隐藏着光,同时也隐藏着黑暗,而且黑暗要大于她看到的光,给她一种吞噬感。她甚至把刚刚完成的作品又重新恢复到泥胎之前的样子,是混沌的,只是一个没有具体形状的柔软的泥巴而已。她的手在反复捏着,揉着,用胶辊来回碾压。
之前扎上去的洞都不见了,但穆夏觉得那些洞隐藏起来了,她还要反复碾压,即使一丝空气都不能存在。她感到了窒息,沮丧地把泥巴扔到工作台上,从柜子里拿出红酒,倒了半杯,边听着鲍勃迪伦的歌曲,边喝着红酒。她有些晕晕的了。她仿佛听到那泥巴里面有微小的声音,来自仍旧存在的洞。她放下酒杯,再次用胶辊碾压泥巴,每一次碾压,都仿佛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微小的声音。穆夏为自己近乎暴力的行为而恐惧,她时而停下来,当她听不到声音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她坐下来,再次喝着酒,整个人陷入疲惫状态。她是懊丧的。她刚刚的行为令她困顿,厌恶。她眼望着那泥巴,心里产生了忏悔之意。穆夏再次听到了声音,来自那泥巴之中。她意识到了危险,站起来,用刀切开泥巴,在里面寻找着,切开几块,果然发现了一个微小的洞,比针尖大一点点儿,毛孔般。穆夏感觉之前消灭着洞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她想到了时间问题,如果她反复用胶辊挤压更长的时间,一定会让泥巴内部密不透风,即使针样的孔洞也不会存在。她可以对一块泥巴,加工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她终会让泥巴的内部归于一体。但这种可能存在吗?除非真空环境,否则,是不成立的。空气才是问题的所在。只要有空气存在,经过她加工的泥巴,就存在生命。穆夏的情绪化,让自己感觉到了痛苦。她徒劳地在消灭着那些洞,却无法达到她需要的效果。她把泥巴又切成一块块的,扔在那里。
穆夏突然浑身悚然地颤抖了一下。她所做的作品都是阴性的。她企图消灭那些洞的时候,也就是在消灭性别,她企图打破阴性的可能。但她是徒劳的,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是无法做到的。其实,在消灭性别的时候,她可能也就消灭了自己。她不能这样,不能……或者说,那种超越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些,穆夏从自我的矛盾和苦痛中走出来。她心想,那就遵从自我的性别,来完善那个自我吧。
这多少让穆夏受挫,她停下工作,没想到这一停,就是半年时间。
那天,在工作室旁边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穆夏突然萌生了自我悼念的行为。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她更是一个喜欢在行动中思考生命经历的人。在经历中去完成生命体验。如果她没有经历,她会不甘心的。虽然,那近乎仪式的自我悼念,并没有让她真的变成“大海的女儿”,但她经历了,甚至感受到那种死亡的恐惧,她释然了,所以,她现在才能重新回到工作室。她要回到她的作品中去,继续她的“洞”系列。
五
穆夏放下浇花的水壶,拿起手机。
徐丽英说,穆夏,你还好吧?
穆夏说,我很好。
徐丽英问,你在哪儿?
穆夏说,在工作室。
徐丽英说,你这几天没开机,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和你爸去你工作室,也没看到你,看到工作室的门紧锁着,发生了什么?作为女人,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当然,这也是你爸的意思。
穆夏说,没事儿,都过去了。是我个人需要解决的问题,现在,我解决了,我……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我所做的事情。这只能是自我解决的问题。谢谢你打来电话,我爸和弟弟还好吧?我真的没事儿了。作为我,这应该是我必须解决的问题,现在好了,我解决了,你们放心吧。这件事情,让我从无序中走出来,仿佛所有的虚无都离我而去,我必须踏踏实实地活下去……或者说我们都要活下去……我们都在和我们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世界,在搏斗……可能搏斗这个词,还不准确,但我此刻想不到其他更准确的词语了。
徐丽英说,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你爸也该放心了。你真的长大了。某些方面,可能你比我更成熟。
穆夏说,哪有啊!
徐丽英说,有的。你更纯粹,更自我,或者说是一个精神的人。而这些,是我做不到的,我还是淹没在世俗烟火之中。你仿佛让我看到一个我不能抵达的我……
穆夏说,徐阿姨,你真是高看了我。我只是一个不适应世俗生活的人而已。其实,在很多人眼中,我就是一个废物,是一个精神病,是一个多余的人……
徐丽英说,怎么会呢?其实,不怕你笑话,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梦想过当一位作家,可是,现实呢?我需要活着,就只好当了教师。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的勇气,你选择了你自己的生活……别看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但我不喜欢听话的孩子。我们那时候,不听话的孩子老多了,像你爸就是一个。虽然,他现在开卡车,但那不是他的原因。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这个孩子了。你身上的那股子劲儿,还有你的眼神,虽然你隐藏着,但我仍能看出你的叛逆,不容易啊,那是一种难得的品质。这也注定你能成为你。我会一直支持你的。经济上有困难的话,和我说,和你爸说,都可以的。你可是我们家里的艺术家,你要爱惜你的才华……
穆夏听了徐丽英的话,还是有些感动。尽管她怀疑徐丽英是否有其他目的,但她还是说,谢谢徐阿姨的理解。
徐丽英说,哪天回来吃个饭吧?婚礼那天,你饭都没吃。你回来,我给你做几个好菜。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不一样的孩子,我想你对这种再婚是能理解的。我相信你脑子里不会还残留着过去那种对继母恶毒形象的描写。这么说,可能让你见笑了,但我会是一个好的继母的。信我。
穆夏说,当然信你。不信你的话,我也要相信我爸的眼光吧。你也不要妄自猜测我,我只是看上去冷漠而已,其实我何尝不是有着一颗柔软、敏感的心……只是不想被人看见而已,我需要一个冷漠的壳,把自己藏起来,只有那样才让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你在教育战线上干了这么多年,你也一定看见过这样的孩子吧。至于这种不安全感,有的可能来自童年,有的来自我们所处的世界……
穆夏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没说。
徐丽英说,正是因理解而欣赏你这样的人啊!庆幸老天爷让我们成了一家人。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的悲观在学生面前是必须隐藏的,我不忍心让我的悲观影响到他们,那些还干净的心……你可以把你的悲观融入你的作品中,但我不能……
穆夏说,努力活下去。这也是我这几天消失而得到的答案,只管努力活下去。尽管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作为物理的人来说,肉身只是存在于过程,而不是终极意义。其实,没有意义。你当然不能把这些话告诉你的学生……有时候,我也想,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命吧,你操心也没用……能怎样呢?你和我都不能给出未来的答案,未来就是未知的,不确定……作为你应该有你的启蒙,哪怕是一丝微光……
徐丽英说,你有如此深刻的感悟是我所不及的。你的话也触动了我。我现在也不多想什么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爸,你,还有我儿子,你们作为我的亲人,我能好好地爱你们,就已经是我的幸福了。至于其他,我不想去说,或者你已经说过了。你比我这个岁数的人更真实地看到了世界存在的本质。那是我们不能改变的,但我们要努力活下去,回到爱……
穆夏说,是的,回到爱。听上去多么简单啊,但要做到却很难,很难。我们慢慢做吧,找回属于我们的爱。
徐丽英说,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穆夏说,下次吧,离开这几天,我在创作上又有了新的思考。
徐丽英说,和你说了这么多,又听你说了这么多,真是相见恨晚啊!没有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和我惺惺相惜之人。
穆夏说,这要感谢我爸。
徐丽英在电话里笑出声来,说,是要感谢我这个男人,把我从淤泥中打捞上来,并遇见了你这个可爱的有见识的对世界有如此深刻领悟的女儿。
穆夏说,哪里啊?妈。
穆夏怔住了。
在电话另一端的徐丽英也怔住了,但她很快答应了一声,哎……女儿……
六
这应该是母亲去世后,穆夏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话,而且都是真心话,不是敷衍。徐丽英确实是一个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回忆着那些对话,让穆夏觉得自己并没有把徐丽英看成长辈,而是同龄人。其实,这也是穆夏尊奉的生而平等的价值观。这种平等,多好。彼此在交谈中碰撞,彼此伸出各自的精神触角相互抚摸着。这样的感觉,好像之前在火车上和那个男作家交谈的时候出现过,可是那男作家就那么飘忽着消失了。太宰治。波拉尼奥。那是她第一次对陌生人说出她喜欢的作家的名字。现在的穆夏喜欢的作家是韩国一位叫韩江的女作家。那还是论坛时代,她在网上发现了一篇叫《蒙古斑》的短篇小说,就是韩江的。她复制到U盘里,去打印出来,不知道阅读过多少遍。那细腻的触及灵魂和肉身的文字,每次都让穆夏感觉到疼痛。肉身滋生出来的欲望又是穆夏向往的。当然,这种向往只是来自她的精神层面,而不是她的肉身。在大学时代,她也仅仅和一个男生有过暧昧,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实际接触。相对于她的闺密小铃铛,穆夏可谓是纯洁的。但穆夏也不认为小铃铛那样就不纯洁。每个人遵从内心所产生的欲望和放纵都是可以理解的,和道德无关。
在穆夏打算做“大海的女儿”之前,她在网上购买了两本竖版的韩江的小说。一本是《少年来了》,另一本是《白》。穆夏翻了翻,相对多年前看过的《蒙古斑》,韩江还是发生了变化,或者说是成长。这种变化是穆夏喜欢的。以前她笔下的人物可能是作为单纯的人,是物化的人,是欲望的人,是情感的人。现在,她笔下的人物是社会的人。这样的认识,也许是浅薄的,但穆夏认为这样的成长恰恰符合自己的心态变化。任何作品都是作者所处时代的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是伪自传,是个体为了获得尊严和自由而发出的声音。这句话看起来很容易,其实做起来,还是很难的。虽然她更喜欢《白》的那种文字书写,但《少年来了》所带给她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如果说《白》是作者自己的生命观照,那么《少年来了》,更是对某一个受伤害的生命群体的观照,更加悲悯。
穆夏从书架上找到那两本书,放到茶几上,便于阅读。她回到工作台前,盯着那件被她碾压得面目全非的泥胎发呆。她之前纠结和已经推翻的“洞”的形象,再次回到她的眼前。那些洞仿佛再次回到她身上……是作为牺牲者,还是救赎者?她也不知道。她手拿着木刀,并没有赋予泥胎形状,而是不停地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来。因为泥胎是摊在工作台上,她只是无意识地戳着,并没有想把它变成作品。在戳的过程中,她释放着来自肉身的一种情绪。紧握着木刀的手累了,她还没有停下来。这种体力和精神上的纠缠和折磨,让她释然。这个过程中,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慢慢浮现。
穆夏在近乎筋疲力尽的时候,停下来,倚靠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近乎“空”。不觉间,眼泪竟然从眼角滑落。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包里背着讣告复印件的自己,怀抱着一枝葵花,在海边行走。她弯腰把一页讣告埋在了沙子里,然后,坐在那里玩起了堆砌沙子城堡的游戏。那枝葵花被她插在身边,犹如金色的火焰。穆夏的专注,让她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穆夏更没注意到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的海滩上注视着她……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铃铛。她几乎是埋怨着质问穆夏,你这几天死哪儿去啦?打你几次电话,都关机。你没事儿吧。你为什么要从我的婚礼上突然离开,也不和我吱一声。穆夏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那样喧闹的场合,在那样的喧闹中,我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我就离开了。小铃铛说,哦,什么匪夷所思的念头?有艳遇了吗?你的脑袋里总是有一些怪念头。但你也不能关机啊!穆夏说,都过去了,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小铃铛说,真的有艳遇了吗?穆夏说,艳遇你个头啊!小铃铛说,是不是你又想你妈了,你也该从那阴影中走出来啦。穆夏说,不是,是关于我自己的,你别问了。小铃铛说,谁稀罕啊!你没事儿就好。要不要过来吃烧烤,在我家的天台上,你也不能老是一个人,正好会来很多朋友,你也过来认识一下。穆夏说,不了。小铃铛说,你这样自我封闭有意思吗?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你老这样耍单……不来拉倒。那我过几天去你工作室吧。穆夏说,你来,行,但不能带人过来。我不喜欢人多。小铃铛说,好,就我自个,还不行吗?穆夏说,祝你新婚愉快!小铃铛说,愉快个屁啊!只是合法一下而已。你现在做什么呢?穆夏说,在想一个作品。小铃铛说,大艺术家,你想吧,我不打扰你了。
穆夏想了想小铃铛的话,但好像一句都没记住。她笑了笑,拄着拐杖站起来,准备着新的泥胎。她想做一个大一点儿的雕塑,或者和自己一般高的。她一米六二。这么大的雕塑对于她还是一个挑战。之前,腿还好的时候,做过一件,现在腿这样了,可能更艰难了,但她克服着,扔下拐杖,在地上揉捏着泥胎,累了,就躺在地上,眼望着空旷的屋顶,心想,自己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如此自虐呢?做一个半身大小的也可以,但她的倔强让她必须要挑战一下丧失了一条腿的自己。她这么想着,又爬起来准备着。她还不清楚自己要做的雕塑的形状。她没有准备草图的习惯。她更喜欢主观的,情绪的。然后,再赋予主观和情绪以形状。是的,她更喜欢说形状,而不是形象。以前,她腿还好的时候,这个阶段,她已经把泥胎竖立起来,她是站着工作的,现在她也能拄着拐杖站着工作,可是她似乎更喜欢这样扔下拐杖,在地上爬着工作。这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爬着雕塑的人,如果从半空俯瞰她,更像是一个现代舞者。其实,她也知道这是因身体而改变了她的工作方式。或者说,这样更便于工作,也让她有了俯瞰的视角。以前,她还会录一些工作时候的短视频。自从失去了右腿之后,她再也没录过,而且,她这样工作的时候,都是不让人观看的。
穆夏累了,停下来,爬过去喝了口咖啡,身体倚靠在工作台上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工作室空旷的上空望着她。那钢结构的屋顶上仿佛蹲伏着一个面孔模糊的人,令她想到英国画家培根的某些空间里变形人物的画作。其实,穆夏的毕业作品就是对培根人物画的拙劣模仿。她只是把那个画面变成了雕塑而已,变成了立体的造型。她曾经怀疑过,要是没有照相术,是否会有他绘画的变形。但这样的怀疑没用,培根已经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了。当穆夏再次望向钢结构屋顶的时候,那恍惚的人物,消失了。如果那不是培根的人物,那又是什么呢?某一刻,她毛骨悚然。她想到了另一个人,让她敬畏,让她感受到了来自屋顶的慈悲,是温柔的。这曾经是穆夏怨恨的人,她怨恨那人没长眼睛,为什么让母亲离去,让自己变成这样,并承受着苦痛。在她和母亲坐的出租车被一辆拉着矿石的大卡车撞上的时候,那人打盹了吗?那个时候,父亲在什么地方?她的母亲是那么爱他,为什么?为什么?自然,穆夏是没有答案的,也只能是怨恨。
穆夏躺在那里,光线从屋顶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她才觉得那一刻的脸是湿漉漉的,什么时候哭了,她都不知道。透过泪眼看到的光线是五颜六色的,她所处的工作室也变成了彩色的。其实,她的工作室主打色是灰色,在那一刻突然就蒙上了色彩,先是红色,之后,别的颜色开始涌入,整个空间变得祥和起来,笼罩着她。光线和色彩支撑着整个空间,却看不到一张面孔,只有穆夏躺在地上,作为人,而清晰。她残缺的右腿变得突兀,她轻轻抬起来,像枪,像炮,但并没有枪声,更没有炮声。沉浸在光线中的穆夏又躺了一会儿,才扭身,左脚支撑着地面,像一个舞蹈动作似的,双手用力,向左一扭,站起来了。在旋转中,她努力平衡身体,才没有摔倒,单腿蹦着,坐在工作台旁边的椅子上。那是一个黑色的电动轮椅,买来后,除了为了工作,她从没坐着轮椅出去过。她坐在轮椅上,享受着工作室内的光。那些摆在地上的之前的作品,也沐浴在光线中。作品身上的洞,在吸纳着光,变得红润了似的,活了似的,在盯着穆夏。其实不是眼睛在盯着穆夏,因为眼睛的位置也是两个洞,是那些作品身上朝着穆夏方向的洞,在盯着穆夏……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吸引着穆夏。她扳了轮椅下的按钮,朝着那些作品“走”去,在它们的面前停下来。光线顿失,让穆夏感觉到一丝阴森笼罩着她,甚至是戾气,拥抱着她,捶打着她……恍惚中,穆夏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穆夏后退着,后退着,和那些雕塑作品拉开一段距离,整个人才缓过神来。作品中的那股气息难道不是自己当初赋予它们的吗?她抓过工作台上的锤子,犹豫着,还是没有敲向那些作品。冥冥中一个声音在说,留下吧,那是你曾经的存在,是生命过程中的你。那一刻的穆夏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女人,伤痕累累,又饱含沧桑。她叹息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锤子。
穆夏去厨房简单做了口吃的,洗了个澡。她关掉了鲍勃迪伦的音乐,想起郑智化的歌曲,她找了首《星星点灯》,听了一会儿,才拿着拐杖,走出工作室。
傍晚的光线,还是蛮横的,专断的,没有丝毫柔和,好在有风,让她感觉舒服很多,否则就真的成了“行走的木乃伊”了。穆夏拄着拐杖,沿着街道朝着后山走去。那里是一片杨树林。在街道上,她看到新来的艺术家在装修房子,之前厂房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被砸得稀巴烂。穆夏停下来,望着工人汗水淋漓的脊背,是明亮的。她无法猜测那艺术家到底要把工作室改造成什么样子。现在老柴油机厂这片已经住着十几个艺术家了,虽然都还没怎么往来,但他们的到来,多少让穆夏感到安慰。毕竟还有这么多为了艺术的理想主义者。
街道开始上坡,两边不知道是什么人撒下的虞美人种子,长出来,都开花了。那种红色倒是穆夏喜欢的。她企图弯腰去嗅嗅味道,但她的鼻子并没闻到香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嗅觉变得不那么灵敏了。那种红色总是令她联想到鲜血,是的,鲜血。在某一刻,令人眩晕。望着那色彩,穆夏仿佛再次看见了母亲和她的车祸现场。在她们乘坐的出租车正要左拐的时候,后面一辆失灵的大卡车突然冲过来,把出租车撞飞出行车道。失控的大卡车,仍旧在道路上奔驰着,没有左拐,也冲出行车道。
……
穆夏还是弯腰折了一朵虞美人,把它插在鬓角上。她的行为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能想象出自己那一刻的样子,透着妩媚了。距离坡顶还有一段距离,她走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望着路边的虞美人花。她以前总是误把虞美人当成罂粟,其实,它们是同一科,但并不一样,还是有差别的。对于罂粟花,穆夏几年前见过,是在一个山沟里的一户人家门口,只有一株。如果在虞美人和罂粟之间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做一株罂粟。在她的记忆中,罂粟花的红色更加纯正。她曾经用这种红色做过一个雕塑,就在坡上的公园里。之前是全身像,但下面总要呈现性别,后来朋友说,还是半身像吧。她为了一些人的感受,只好把雕塑做成半身像。又有人对红色提出了质疑,但她坚持着,最后还是保留了。那是一个五官清晰的男孩半身像雕塑,被镶嵌在一个白钢架子上。要不是那个白钢架子让穆夏觉得还不错,透着生命的生机,她真不愿承认那是她的雕塑作品。每次到公园散步的时候,她都觉得那雕塑让她脸红。可是既然已经完成了,并答应摆放在公园里,她也无法撤回。
车祸过后,穆夏就再没到这个公园来过。
穆夏慢慢走着,上坡还是让她感到吃力。如果不掌握好平衡的话,随时都可能摔倒。她能感觉到地面被日光照射后的余热,有一股升腾的热气。风吹落了她耳鬓的虞美人花,在地上打滚,滚到距离她十几米的地方。穆夏没有走过去捡,继续上坡。她拄着拐杖,明显感觉到坡路带给她的阻力。
这时候,穆夏听到远处小区的暴走队的喇叭声,她下意识躲在路边。那个暴走队每天都在公园里绕圈,伴着口号和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这是令穆夏厌恶的,觉得他们制造了噪声,破坏了公园应有的宁静。但她又无能为力。她有些后悔这个时间来公园了,但她又不想退回去。她站在路边看着坡下的暴走队已经上来了,有人举着旗帜,在前面喊着:“一二、一二、一二三四……”暴走队的气势总是令穆夏感到恐惧。她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十分左右。每天她在工作室里听到暴走队走过来的声音,都下意识看一眼时间,是六点十分左右,几乎很准时,每天都如此。他们高亢的声音,地动山摇的。她虽然厌恶,但并不能阻止,只能默默承受。
穆夏站到路边,又弯腰折了一朵虞美人。这次她没把花插在鬓角,而是拿在手里,用鼻子再次嗅嗅,仍旧没有香味。暴走队的声音已经近了,更近了,像是运动会上的方块队,从坡下走上来,像一群机器人。穆夏感到脚下的坡路都是颤抖的。她拄着拐杖,盯着那些双腿齐全的人,却没有一丝羡慕。他们从穆夏面前经过,连看都没看穆夏一眼,带着呼啸的风,就过去了。不时伴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令穆夏的耳朵很不舒服。她就差把两个耳朵堵上了。暴走队很快上坡了,开始围绕着公园转圈。当然,这是穆夏感知到的。穆夏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去公园里,但她还是想去看看她之前做的那座雕像。其实,那雕像的原型来自俞晓。
七
俞晓是穆夏的高中同学,一米七二的个头,白白净净的,赤裸着上身的时候,可以看到腹部的几块腹肌。俞晓成长在单亲家庭,父母早年离婚,他和父亲在一起,因为父亲的经济能力可以供他上学。他父亲从一家工厂下岗后,开了家汽车修配厂。其实,这也是他母亲的意思。在母亲和他谈话的时候,他哭了,他要跟着母亲,但母亲拒绝了。这些,当然是俞晓和穆夏说的。父母离婚后,母亲就离开了望城,再无消息。在班级里,俞晓也只有穆夏这个朋友。俞晓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偶尔也会写几句,念给穆夏听,让穆夏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她还记得,有一次他们来这个柴机厂公园,她带着画夹子来写生。俞晓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念了段诗歌:所有的生命都是向上生长的,向上和向下都没有尽头。我们向往的天堂又何尝不是地狱呢?我们无从改变什么,我们只能做我们自己。穆夏当时听入迷了,竟然没画画,而是把这几句诗写在了画稿上。部分颜色铺在纸上,上面黑色的汉字看上去格外好看,已经是一件作品了。她让俞晓签上名字,她也签上名字,说算是我们两人的作品。也是在那次,他们第一次亲吻了。在树丛中,俞晓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他先是一惊,然后把她抱在怀里。事后,穆夏缠绵地说,我们成了这柴油机厂公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了。俞晓舔着已经肿胀的嘴唇,点了点头。再次亲吻的时候,穆夏说,我的舌头也肿了。空荡荡的柴油机厂公园,变成了他们的世界。几件丑陋的机器雕塑(其实也不是雕塑,是开发这里的人随便把几件废弃的机器搬到了公园里),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斑驳,生出铁锈。铁锈在雨水的浇淋中,呈现出各异的纹理。穆夏发现的时候,几乎惊讶地叫出来。那些纹理太像一些古代洞穴里面的壁画了,像众神端坐在那些机器上……她下意识用衣服遮挡起身体,仿佛他们之间的行为亵渎了神灵。但俞晓却满不在乎,他叛逆的性格让他更加肆无忌惮。穆夏也不能阻止他的野蛮。穆夏说,将来我也做一个雕塑摆在这里。俞晓说,那就做我们此刻的模样。穆夏说,不可能,即使做出来了,也会被人指责有伤风化的……俞晓说,都他妈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其实他们心里何尝不是藏着龌龊呢。穆夏说,没办法。人们的愚昧注定让太多人喜欢做个道德洁癖的人。穆夏说着,她感觉到俞晓的愤怒。她在他耳边说,你弄疼我了。俞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把情绪发泄到穆夏身上,而是要给她爱,全部的爱……他变得温柔起来,甚至是驯顺的。俞晓说,如果这辈子都这样就好了。可以不在乎外在世界的纷纷扰扰和嘈杂。穆夏安慰他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们总要面对外在的世界,去触碰,去抵抗,去受伤。也许只有经历了这些,我们才可能慢慢找到我们自己。就像书上说的,我们的一生都是在赎罪,而供养我们生命的更可能是思想和精神。俞晓说,说得有些深奥哦。穆夏说,我也是隐隐意识到了而已,还不能真正去理解。俞晓说,那么爱呢?穆夏说,当然有爱,爱可能是前提吧,没有爱,一切都不可能。俞晓又说,那么死亡呢?一些人的死亡是否也在供养着另一些人的生命,并让他们继续活下去呢?其实,我觉得更多时候我们都是屈服于我们的肉身,是肉身供养了灵魂。穆夏说,也对。我相信,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清晰起来的。我们会找到我们需要的……俞晓说,来吧,我们还是先供养我们的肉身吧。穆夏说,你坏。你没看到那机器上像众神的纹理,在看着我们吗?俞晓扯过衣服扔过去,遮住了那些纹理,说,好了,好了。穆夏说,你以为这样它们就看不见了吗?俞晓说,管他呢。那一刻,他们在柴机厂公园里,彼此用肉身照亮着彼此。他们躺在那里望着天上的星星。穆夏说,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该多好,星空和你,组成我们唯一的世界。俞晓说,不是不可以啊!穆夏说,有什么办法?俞晓说,我们一起死。穆夏连忙呸呸呸,说,乌鸦嘴,赶快呸呸呸。你呸呸呸啊!俞晓望着穆夏焦急的样子,好像不按她说的那么做的话,她就要哭了。俞晓为了照顾穆夏的情绪,连忙呸呸呸了三下。他手抚摸着穆夏,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胸膛,说,其实没必要为这么一点儿小恐惧这样的。我们将来要面对的可能会比这恐惧一千倍、一万倍。穆夏说,我不信。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先知啊!俞晓说,我不是先知,但我……你说,此刻如果没有这星空、月亮,这夜晚是否就变得异常了。你因此而恐惧,对吧。穆夏说,还有你,你比这些都重要。俞晓说,我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穆夏摇了摇头,用头发摩擦着他的肌肤。俞晓说,最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穆夏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感伤和悲观了呢?是不是我们做爱,让你感觉到了虚空?俞晓说,不是。你可以想想我们所处的这老柴油机厂,还有这公园,它们难道不是未来的普遍面貌吗?穆夏说,总会过去的吧。你太悲观了。俞晓说,我的悲观略小于宇宙。其实,我们此刻只是作为精神的人而存在,而不是现实的人……但我们从精神的护佑中走出去,回到现实之中,你可能就会明白我的悲观了……穆夏说,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俞晓说,明不明白,你都将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穆夏撒娇说,我不,我不。俞晓说,我没有要你明白的意思,我只是提前报信给你。穆夏说,难道你是那只乌鸦?俞晓沉默了。他们坐起来,望着山下喧闹的城市灯火,还有那条穿过城市的衍水大河。俞晓竟然哭了,号啕大哭。这可把穆夏吓坏了,她连忙问,怎么了?俞晓没有回答,慢慢止住了哭声说,没什么,就是想哭那么一下。穆夏打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吓死我了。那一刻,穆夏感觉俞晓像一团沉重的黑暗。她抱了抱他说,不是还有我吗?俞晓沉默。
两人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山下的老柴油机厂的厂房处于寂静中,犹如一片墓地。
没想到的是,俞晓在暑假的时候出事了。俞晓溺水死了。听到消息的时候,穆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她打车赶到殡仪馆,看到俞晓的尸体躺在冰棺里,她整个人都瘫软了。说是俞晓去衍水大河洗澡,才溺水的。穆夏知道俞晓的游泳技术很好,怎么会溺水呢?她坚定地认为是俞晓自己做出了极端行为。那一刻,穆夏觉得那晚俞晓的话,可能是有所针对的。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来面对这世界了。从俞晓的葬礼回来,穆夏病了半个多月。有一天,穆夏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俞晓的一些东西。有个黑色笔记本,还有一匹小斑马玩具。穆夏翻着那个笔记本,里面有很多令穆夏记忆犹新的诗句。她翻看到俞晓溺水前一天留下的文字是:洗濯我,并献上我,作为牺牲。穆夏看过后,眼泪唰地流出来。稍微好些的时候,穆夏一个人去了老柴油机厂公园。整座公园因为俞晓的离开,变得冷寂和荒芜起来。穆夏在他们曾经躺过的草地上躺着,直到黑夜降临,直到星辰漫天。她在星星中,寻找着那颗叫“俞晓”的星星。茫茫夜空,她无法找到。
其实,穆夏搬到这里来租房子做工作室,不能不说和那段记忆有关,像是精神遗产,对她至关重要。她在出车祸后,不是没想过轻生,但她活下来了。她甚至想过,她何尝不是两个人,她,俞晓,她作为那个赎罪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天傍晚,穆夏回到工作室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小铃铛。穆夏问,你咋来了?小铃铛说,打你电话也不接。穆夏掏出手机,看到手机没电了。穆夏说,你不过你的蜜月,来这里做什么?小铃铛说,过什么蜜月啊!我决定离婚了。穆夏愣了下,这又是咋回事儿?小铃铛说,突然觉得婚姻真的是坟墓,所以我决定离婚了。穆夏说,你们这是玩过家家吗?小铃铛说,我是说真的。你不身在其中,不能理解其中的苦。穆夏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之前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修成正果了,你却……小铃铛说,哪有什么正果啊!都是苦行。穆夏说,我觉得你还是冷静冷静,再做决定。就像我这次,如果我真的做了“大海的女儿”,可能我此刻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小铃铛说,那是两回事儿。穆夏说,咋就是两回事儿了?我还是希望你谨慎一些。“活死人墓”还是坟墓呢?不还是有杨过和小龙女。小铃铛说,那都是书里写的,你也信。穆夏说,我信啊!我信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小铃铛说,今晚我就在你工作室对付一宿了。你不会不收留我吧?穆夏拿出钥匙打开门,她扭身关门的时候,恍惚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工作室门前的马路上闪过。穆夏打开门,让小铃铛进去之后,她还是不能相信小铃铛的话是真的。小铃铛有时候就那样,爱使个小性子,只要男人哄哄就好了。穆夏想给小铃铛的男友打个电话,但没找到他的号码。小铃铛看到穆夏的工作室,还是吓了一跳,乱乱的,各种半成品的泥胎,像个杀人现场。小铃铛几乎是惊呼着说,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工作室,没想到你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啊!穆夏说,怎么了?小铃铛说,你这也是墓地啊!穆夏说,你神经了吧?看什么都像墓地。小铃铛说,真的呀!穆夏说,想在这待着,你就待着,不能待,就回到你的温柔乡去。小铃铛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太苦了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呢?苦了自己呢?穆夏说,我并没觉得苦啊!正是因为我爱自己,我才如此的啊!小铃铛说,怪物,我咋认识你这么一个怪物呢?你看这里,连个空调都没有,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工作的?我简直是一分钟都待不了。穆夏说,我又没请你来。连这样的苦你都受不了,你还说什么离婚呢?小铃铛说,这和离不离婚是两回事儿吧?我只是觉得你是太苦了自己……穆夏说,我现在是个什么样,你看不到吗?能活下来,已经不错啦,你还想让我奢望什么呢?除了简单的生存,我也只能把自己禁锢在个人的艺术世界之中……你可别跟我说什么身残志坚。小铃铛说,我只是心疼你。穆夏说,没必要,你喜欢的不一定是我喜欢的。对于你的婚姻,你有你自己的选择和判断,我不多参与,但我还是劝你冷静。我这环境你也看到了,如果你想在这儿过一晚上的话,我也不赶你走。要是你不能待的话,现在就走,我给你叫车。小铃铛说,不用你撵我,我自己走。她气哼哼地看着穆夏,想说什么,但没说,扭身离开。穆夏送她出工作室。小铃铛自己叫车了。她坐在工作室门口的石头上,望着荒芜的周围说,你这是要隐居啊!穆夏说,隐什么居呢?你没看到这里已经有人来租房子做工作室了,未来,这里说不定会变成一个艺术区。小铃铛说,艺术真的有用吗?穆夏说,活着真的有用吗?就说你吧,既然有个男人爱你,还是珍惜和感恩吧。小铃铛说,好像我找不到男人似的。穆夏说,劝你也没用,你好自为之吧。你再不觉醒的话,也许后果很严重……小铃铛说,能有多严重?穆夏沉默,她也只知道严重,但她并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在过程和结果中选择的话,穆夏选择的是过程。就像我们的生活只是人生经历中的一个瞬间而已。
网约车来了,小铃铛打开车门上车。穆夏想再说些什么,但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够多了。网约车开走后,穆夏又想起小铃铛的那句话,艺术有用吗?她傻笑着,摇了摇头。眼前的老柴油机厂,不也是经历过繁华和落幕吗?那么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些对于她也许不那么重要,她能做的也许就是在这荒芜之地,在其中的一间工作室内,做属于自己的、无用的艺术……
八
送走了小铃铛,穆夏的心情有些郁闷,她回到工作室待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去山上的公园走走。
暴走队的声音在公园里震天动地。
暴走队已经成了老柴油机厂这一片的风景和保留节目。其实,穆夏可以避开这个时间段不和暴走队相遇,但她还是倔强地朝着公园走去。
穆夏拄着拐杖缓慢来到这里,看到嚣张的暴走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她溜边来到那个半身雕像跟前。当时,她并没有命名,但公园的人说,还是要有个名字好些。最后,穆夏只好给雕塑起了《青春》的名字。从雕像的角度和高度,正好可以看到衍水大河。雕像比穆夏正好高出一头,当然是加上下面的白钢架子。之前,穆夏以为可以就那样放在公园的角落里,没想到公园的人员说矮了,还要装个架子或者底座。最后,穆夏只同意做个白钢架子,尺寸上,她故意设计高出她一头,这也是现实中俞晓的高度。虽然她的腿那样了,但还是高出她一头。拄着拐杖的她看上去总是有些倾斜的,看到的衍水大河,也有了倾斜的视觉。由此延伸出去,山下的整座城市也倾斜了。这种倾斜,在她后来的作品中开始呈现,并越来越明显了。光线微弱,但穆夏还是看到雕像被破坏了,不是很严重,只是胸部,还有眼睛,甚至两只耳朵,都被什么人给划了,划出一道道白线,像是要封住雕像的所有感官似的。毕竟是自己的作品,她感到阵阵心疼。其实,一件作品离开她后,就不属于她了,但她还是感到心脏的轻微抽搐。她围绕着雕像转了一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像是在检阅面前行走的暴走队似的。她又站起来,用手机给雕像拍了照片。她仔细盯着照片,看到那伤痕累累的划伤,就仿佛是划在她身上……这种暴力的戕害,是否也隐藏在她的身体里呢?她反思了一下。她是有暴力倾向,但那是在做作品的过程中。如果将这种外在的暴力赋予作品上呢?那么她也许就完全从自我中走出来,呈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对自我的戕害。她的作品和她都变成了弱者,接受着来自外在世界和人的戕害……这么想着,穆夏觉得如果未来的作品这么表现的话,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会更进一步。也可以说,是回到世俗中,回到世俗的真实中。当然,她知道即使回到世俗中去,还是会有人不满意。那是一些不可救药的人,他们的眼中和内心都深藏着无尽的龌龊和丑陋。
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行走的暴走队犹如一群幽灵。他们衣服上的荧光字一闪一闪的。
穆夏坐在那里,直到暴走队结束暴走,人群散去。公园变得安静下来。穆夏才站起来,伸出左手,在雕像的身上摸了摸。她触摸到那些划痕,很深,很深。她向俞晓倾诉着她的所为,她没有去做“大海的女儿”,而是又回到这里来。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沉默,我就认为你听到了。这次归来,我自认为是我的新生。我已经残缺的身体不可能圆满,但我想在艺术上去弥补我,让我变得完整起来。我无法在现实中洗濯我,但我可以为艺术牺牲。我是不是天真了?你会嘲笑我吗?这何尝又不是你的理想呢?只是,你比我更敏感吧,你才如此选择,我不相信你是溺水,而是……你的选择。我没有责备你,当初没有,现在也没有。但你的决绝,或者说你的勇敢,是我欠缺的,就像我想成为‘大海的女儿’,但我还是没有那个决心……我想,你也不会责备和嘲笑我的软弱吧。恰恰是经历了这次,我才明白,在这个时代,我不会被虚无吞噬,我要活下去,去专注我的艺术,不问有用还是无用,坚持下去……即使将来回头再看,我也是这段时间里,把经历过的保留在作品中。望城现在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都离开了。对于现在的望城,我不想说什么,相信你在冥冥之中也看到了。我何尝没想过去上海,去北京,但那又怎样?目前,我还可以生存,如果不能的话,我也去学校边上,开个打字复印店得了。这也是那天,我去复印讣告想到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愿意定义那次行为是自我的一次艺术行为。如果将来我的雕塑能有机构办个展的话,我真会再次复印我的讣告,但可能会是新的讣告,作为雕塑展览现场的一部分……我不想隐喻什么,我只想对自己说,时刻保持对自我的悼念,才可能真正重生……你会同意我这个想法吗?必须承认,你的离去带给我的,比我失去一条右腿更深的伤害,也许我未来的生活中,都是在修补这种伤害。是的,对于你可能认为这不是伤害,但对我,是,而且是致命的,你让我的爱因你的离去而缺失……你也许会说,谁离开谁,还活不了吗?当初,我就觉得我无法活下去,万念俱灰……要不是有艺术支撑着我,我何尝不想随你而去……你对世界有怀疑,但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在人们对爱已经淡漠或者仅仅是肉身之爱的时代,我还是传统的,是保守的。我不相5b8bcc476e2216e45a4b2962c8b0b5c0信海誓山盟,但我相信刻骨铭心……你就是那个唯一让我刻骨铭心的人。如果可以,将来我要做很多雕塑,摆满这个公园的四周,让它们都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衍水大河……那也是你逃离这个世界的地方,是你逃离我的地方……对你,我当然没有诅咒的意思,如果要诅咒的话,我更想诅咒那条衍水大河,可是河水无罪,山川无罪,有罪的是人,是我们……是我们……”
穆夏拄着拐杖,站立在雕像旁边,朝着山下看去。
“夜色总是能遮蔽太多,你看,现在的望城看上去不也是迷人的吗?是不是可以说,夜晚有夜晚的真相,而白昼有白昼的真相。可是,那真相又有多少是我们可以见到的呢?我们的心,所能勘探到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就像夜色同样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在霓虹灯中的城市,是迷人的。这夜晚,也变成了迷人的夜。在那暴走队刚刚退场的公园里,不只有我怀着一颗凭吊的心。我相信,在那些丛林中,一定还有什么和我一样……你说他们是鬼魂也好,是真实存在的也罢,反正,冥冥中,我相信,我不是孤单的……其实,那凭吊之心,何尝又不是在凭吊我自个儿呢?你不知道,我曾极度厌恶我的敏感。如果不是敏感,我可能也不会想出‘大海的女儿’的怪诞行为。敏感和虚无随时都要吞噬我,现在,我不想让虚无左右我了,我尽管还敏感,但我要完全沉浸我的作品中,活下去,和我的作品为伴……我想,你如果在天上的话,是能理解我的吧,而不是对我的沉默充满责备……我作为一个弱女子,能改变什么呢?我只有在我的作品中,在那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中,才是强大的……可能,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去做的。活下去,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如此强调这几个字。活下去,就能看到希望了吗?但我坚信,不活下去,是绝对看不到希望的。如果还想看到希望,那么活下去才是前提。尽管我现在变得残缺,尽管有拐杖的帮助,但走起路来,也还是倾斜的,但再难,我也会……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没想到,我竟然和你唠叨了这么多……如果有人听见的话,一定会嘲笑我的。”
一只夜鸟从树梢飞走。
穆夏拄着拐杖,朝着山下走去。
整个公园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候,从树丛中走出来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之前,他一直隐藏在树丛中。这里对于他并不陌生,或者说,他是这个公园的常客。其实,从这个拄着拐杖的女孩到老柴油机厂租工作室的时候,男人就注意到她,并跟踪着她,几次想对她做出不轨行为。今天,男人听着穆夏在那里的独白,几次想笑出声来,但都忍住没笑。现在,穆夏离开了。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公园内,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还有穆夏这样的人存在?可以说,穆夏的话,还是影响到了他。他在树林中窥伺很久,几次都要走出来,但他没走出来,他不忍心伤害这样的女子,是良心发现吗?还是……他也不知道。他恼怒地摘下面具,扔到地上,像踢足球似的,踢来踢去。
月光下,男人的脸,左面一半是被烧伤的。
男人竟然哭了,哭声在夜晚的公园里变得格外响亮,令夜色为之颤抖。之前,他心里那个黑暗的洞穴,在慢慢扩大,直到破碎开来。在哭泣中,他企图重新组合那个洞穴,但总是无法完成。索性,再次破碎那个洞穴,把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让他觉得身体在这个夜晚变得轻盈。他为自己过去的野兽行为深深忏悔着。他想追下山去,在穆夏面前认错,但他还是怯怕,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罪过。
那个防毒面具被男人踢来踢去,都踢烂了,像一个空洞的头颅,被他狠狠一脚,从山上踢到山下去。他没有听到防毒面具落下的声音,仿佛它坠入一种无限之中,去了人间,没有回响。
九
穆夏梦见自己的前世是一个从树上坠落的男孩,掉落进湍急的溪水中,从溪水中开始漂流,到大河之中,又从大河到达大海。男孩在大海中回到天空,他俯瞰着之前的来处,那里是一片狭长的岛屿状地带,像一个果核,在暗夜中慢慢发芽,长出来一个女孩。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