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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的月光

2024-08-12常兴胜

安徽文学 2024年8期

月光如水,倾泻在秋意浓浓的安徽和县(古为和州)县城,四周环顾,人流、车流融入月色中,虫唧、鸟啾、风吟,被温柔的月光稀释平和。眼前的和城让月光与灯光融汇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苍苍茫茫,云水泱泱。处于高地的陋室临“水”而居,周遭积水空明,藻荇交错,为松竹桂影,在“水”中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昔日来访陋室,拜谒刘禹锡这位大唐和州刺史一般是在早晨。晨练者在陋室公园散步;音乐爱好者坐在长廊美人靠上拉着二胡,激动处,脑袋左右摇晃,沉浸在纯净的音乐世界中;还有人钻进竹林深处高声诵读,寻觅“诗与远方”。这次踏月寻访陋室,路上少有行人,静享一方幽静,心中默念着《陋室铭》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文句,望着眼前的陋室,恍若“在水一方”,心中油然生出对这位和县刺史的一份敬仰与无限遐思。

月下,陋室水洗般清晰可辨,竹树影中,一堵粉墙更为洁净,品字形的白墙墨瓦建筑,恰如水墨轻染漫透,灵气飞动,昭示着这里安居着一个高洁的灵魂。门楣上的“陋室”二字,为现代诗人臧克家所题。茫茫月色,粼粼波光,向陋室移步,宛若涉水浅行,清辉沾衣欲湿,顿觉周身微凉,四下一片寂然。倘或这时能与神交已久的大唐刺史谋上一面,哪怕须臾片刻,赐我以思想信念,赐我以五彩笔,也不枉月下此行。徜徉松竹桂影间,脚下苔痕潮湿松软,却没有寻到陋室旁栽植的、曾给他带来劫难的桃树,许是为月华淹没。他爱桃花,哪怕因桃花诗被贬蛮荒绝域、土风僻陋之地,而他那孤傲的心、高贵的头颅、不羁的傲骨,也不曾被摧眉折腰。桃花带来的劫难,不曾吓倒他。被贬贫瘠荒远地,纵使云横岭南道阻且长,他携母带妻跋山涉水,也不曾叫苦叫累。

刘禹锡钟爱桃花,没有因桃花劫难而罢笔桃花,而是继续吟桃花、写桃花、歌桃花:朗州的桃花“俚人祠竹节,仙洞闭桃花”,连州的桃花“不学夭桃姿,浮荣在俄顷”,和州的桃花“茶炉依绿笋,棋局就红桃”,夔州的桃花“城边流水桃花过,帘外春风杜若香”……想象着陋室外,远离案牍劳形,没有丝竹乱耳,榴月里,日方长,篁竹下,依着绿笋的茶炉烟气袅袅,绿荫丛中,红桃树下,梦得与诗友对弈,疏朗的枝枝叶叶隙缝将灼热的阳光筛成细碎洒在身上、棋盘上,左右上下晃动,平淡柔和,恰似一缕缕月光。一声布谷的啼鸣,从树叶缝里滴溜溜地滚落,圆润、清脆,似日影般亮丽。倏地一阵清风,犹觉指间清凉。一杯清茶,几番闲敲,二人沉醉其中,欲言又止,欲辨忘言。

吱呀呀,临南的几扇木格镂花窗子发出一阵声响,摇晃一窗月华。推开窗子,月光霎时如潮水般汩汩地奔涌而来,月华如水浸陋室,映着梦得清瘦的面容,案牍上泛黄的卷卷诗书和墙上挂着的那张素琴沐浴在似水的月华里。一缕芸香缭绕在一方天地中,他仰望月空——透明、清澈、深邃、无垠。这何止是自然的月光,更是人文的月光。孔子儒家思想——仁义礼智信,如尼山的月光越千年,洒在人间陋室,彻照他清瘦的面颊、深邃的眼睛、薄凉的青衫,以及薄衣下那身铮铮铁骨。刘禹锡,字梦得,“梦得”为梦中所得,“禹锡”意为圣人大禹所赐。父亲刘绪当初为他取此名字,寓意吉祥,喜爱之情自不待言。自小开始,刘绪就让他熟读儒家经典,追求“一箪食,一瓢饮”的精神生活,像颜回一样不改其乐。禹锡喃喃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罗头巾裹着的斑斑白发下,笑意从脸上漾起,半波月痕掠过。

取下那张素琴,没有焦桐的名贵,没有瑶琴的华美,只此素琴,被月光浸染得湿漉漉的,他用衣袖轻拂琴弦,月下的那身青衫霎时倒成了月白色,恰似温润玉块,纯朴如初,悦目动人。

轻挑慢捻银弦,咚咚,咚咚——旷古悠远之思,铿锵金石之声,从南荒蛮夷之处绝尘而来,从指弦上飞奔而出,清脆、悠远、厚实、明亮、空灵,素琴传递的暖暖情怀让月下陋室中的青衣清泪沾襟。长安桃花劫难,携亲离京后的23年贬谪岁月恍若昨日,艰难困苦中,他从中觅得一丝快乐。这些年里,有母亲卢氏的教诲、妻子薛氏的陪伴,特别是与好友柳河东的鱼传尺素,让他的精神得到慰藉愉悦,友情给予他不竭的动力。他羡慕柳河东的才华,欣赏“千万孤独”的好友在蛮荒处写下《永州八记》,还帮助他的孩子提高书法技艺,如今妻子、母亲、柳河东等一个个相继离去。他回忆在夔州时,同里的年轻人唱着《竹枝》,吹笛击鼓,唱者举臂挥袖,纵情歌舞,歌笛之声,合黄钟之羽,声激荡而悠扬,有淇濮之艳。白帝城头、白盐山下、蜀江之畔,处处都能听闻。歌声回荡在翠屏山峰中。时值正月,春寒料峭,自称“烂柯人”的刘禹锡看着巴山蜀水的男女青年展开歌喉,歌唱自己的生产、生活、爱情和自然风光,一时间忘却了寒冷、忘却了孤独。尽管举目无亲,没有可说话的人,但他喜欢这里的蛮俗土风,于是将听到的民歌改编成新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一首首《竹枝词》在巴蜀传唱。他没有沉沦,没有倒在那条荆棘丛生的山岭道上,而是坚信“病树前头万木春”。尼山的月光成了他不灭的信念。这位可亲可敬的中年汉子除了教导孟郎、仑郎两个孩子读书习字外,继续搜集民歌。

往事并不如烟,古琴声声,铿锵有力,推动月波跌宕起伏,也让他的思绪滟滟随波一泻千里。

低眉拢捻,琴声悠悠,两行清泪模糊了视线,曲不成调,只听“咚”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他弃琴起身走近窗下,月光不离不弃,抚摸着他,安慰着他,故乡、亲人、诗友,一份牵挂,两处离愁。他寻思着在这陋室写点什么,留点什么。

唐长庆四年(824)八月,被贬朗州、连州、夔州的一代诗豪刘禹锡得长安诏书量移和州,虽说未能重回天阙,但总算日近神京。浮岷江,观洞庭,历夏口,涉浔阳而东,自池州过宛陵,由姑孰西渡长江。初冬的一个晴日,一叶白帆靠近长江西岸和州横江浦。一条长而厚实的窄板,一头搭在舟艏,一头当在西江岸堤上,岸上“笏板”(当地一种形如笏板的烧饼)的叫卖声、手艺人的吆喝声、毛驴的喘气声、班马的嘶鸣声、小孩的啼哭声、木叶的簌簌声、江上扁舟的渔歌声、浪花的拍岸声被冬日的寒风包裹着、传扬着。刘禹锡肩挑盛满书卷的竹笥,踩着风裹挟的声响,与家人一道踏上和州的土地。

弃舟登岸,半百之年的新刺史还没来得及掸掉一身风尘,翌日就下乡视察民情,因“民为本”是他为政之基。“比屋惸嫠辈,连年水旱并。”连年的水旱灾害导致粮食歉收,田地荒芜。哀鸿遍野,目睹惨状,这位新刺史暗暗以“遐思常后已,下令必先庚”自省。恰在此时,和州的一些州衙官吏,想给他——新来的刺史建一处豪华宅邸以攀附。他掐指算下,和州的版图虽仅是连、夔二州的十分之五六,赋税却是二州的三倍,黎民百姓苦何以堪!作为堂堂大唐刺史,他岂能任由他们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课征杂税?他断然拒绝起高楼建美宅,随即在州衙召集时贤颁布政令,帮助灾民打井取水,引水灌溉,并冒削职之险书《和州谢上表》为民请命。朝廷恩准后,减免了当地百姓的一切税赋,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慰彼黎庶。冬闲时节,他带领和州父老挖塘筑坝,疏浚河道。

在州衙后圃小山脚下,依仙山而造,临龙池而结,建一处简陋之室。这里成了他与张籍、白居易等文朋诗友诗书来往、饮酒赋诗的地方。

月光洗去他一身疲惫,他挽起袖口,援翰蘸墨,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墨影在白纸上横斜氤氲,在月华中摇曳生姿,暗香浮动,气韵流溢。健笔意纵横,凌云志高远。写罢,他踱步、沉吟、回忆。

木叶下,簌簌响,月影西斜,月华流泻在这块精神高地。他以“民为本”思想为基,以旷世才情为栋,以勤政廉洁为梁,以耿介傲骨为檩,以苍生信仰为椽,以短短八十一字《陋室铭》为脊,构筑起中华文化的又一座精神家园。

两年后,他乘舟离开和州。

回望隐在松竹桂影中的陋室,月光如水。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