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兄弟

1

午饭过后，万寿老街渐渐安静了下来。枝头的鸟鸣和偶尔驶过的车声，更加衬托出了万寿老街的安静。

按照惯例，吃过午饭，于成明要送父亲到旁边的老屋睡一觉。可今天老头子有点反常，他突然跟于成明说，午觉不睡了，你陪我去看看贡明。于成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就愣在那里。他心里想，父亲跟贡明叔叔，平时见面都不打招呼，怎么今天要去看望他呢？

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于达对儿子的反应有些不满，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见父亲要生气了，于成明赶紧回答说，好！好！好！我这就开车带您去。

贡明叔叔的情况，于成明早就听人说过了。贡明叔叔生病前，跟他父亲一样，都在万寿老街做生意。他父亲于达是皖南山区人，母亲是万寿本地人。父亲参加过国民党，人很低调。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警备大队解散后，父亲落魄地从皖南山区回来，举家从天长县城迁到了万寿乡，他父亲挨着外公家建了三间房，并在万寿老街南头买下门面，开了个日杂店。算起来，贡明叔叔当过游击队员，也当过共产党的乡长和武装部长，是70年代后期才在万寿老街北头摆卤鹅摊子的。贡明叔叔作为一位当过游击队员，干过乡长、区武装部长的风光人物，最后竟然会辞职、入狱，晚年也跟于达一样，在万寿老街上摆摊子做买卖，真是人生无常。

从于达的日杂店走到贡明的卤鹅摊，一条老街差不多也就走到头了。万寿老街真够小的，从南到北六七百米长，几十户人家，分布着蔡记茶食店、余记理发店、宣家药店、胡家饭店、丁家烧饼店、徐家日杂店、王家日杂店、陈家日杂店、于家日杂店等店铺，还有猪市和食品公司。卤鹅摊、水果摊、卖菜摊和水产摊等摊位，散乱地摆在老街上，像星星点缀夜空，又像云朵飘浮于蓝天。老街北头不远处就是昼夜流淌的白塔河。白塔河上渔船、货船和商船往来穿梭，十分繁忙。老街与白塔河由一条道路连接着。人们可以弃舟登岸到老街上买卖，也可以从老街到河边上船，沿着水路外出贸易或探亲访友。后来，万寿乡又开辟了万寿新街，与万寿老街垂直相连。万寿新街散布着卫生院、供销社、乡政府和万寿小学，后来又建了万寿中学、万寿大会堂、万寿基督教堂和万寿机械厂。

在儿子于成明的印象中，父亲于达和贡明叔叔是两位怪老头。他俩见面不说话，跟不认识似的。其实，他们老早就认识，还有过命的交情，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见面不啰唆，跟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似的。所以，老父亲突然提出要去看望贡明叔叔，于成明一时没缓过神来。不过想想也就能理解了。尽管他们两个人见面不打招呼、不讲话，装作不认识似的，但其实他俩比谁都关心对方。于达喜欢喝两杯，买下酒菜指定要到贡明卤鹅摊去买，还特意叮嘱儿孙，如果发现贡明卤鹅摊上的熟食剩得多，一定要多买些回来。有一次，他二孙子图省事，到就近的一家卤鹅摊买了些熟食回来糊弄他，被他吃出不对味来了，严加盘问后，二孙子的回话露出了破绽，遭到了爷爷一顿好打。平时那么心疼二孙子的一个老头，竟然在这件小事情上较真得厉害，让人难以理解。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家人敢糊弄他了。同样的，贡明喜欢抽两口，买烟让家人一定要到于达日杂店买。他闺女秀芝怕老爸生气，每次都舍近求远乖乖地到于达的日杂店买生活用品。

于成明也听说贡明叔叔这次病得不轻，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让自己带他去看望。

2

为了便于照顾老父亲，女儿秀芝将父亲接到了自己家里居住。秀芝嫁到了马汊河。马汊河在高邮湖边，是万寿乡的一个村。传说骆宾王骑马逃亡时曾经陷落于此，可能也死在这里。因此，马汊河村建有骆宾王祠。

秀芝家就住在骆宾王祠西边。马汊河村除了骆宾王祠，还有北胜寺。北胜寺原来叫斗坛，是渔民出湖打鱼前祈祷保平安的地方，相当于妈祖庙。马汊河村除了骆宾王祠、北胜寺，还有一条古街，就叫马汊河古街。从高邮湖、洋湖等湖泊河汊过来的商贾旅客，乘着船舶舟楫，从马汊河码头上岸，在小街上贸易买卖，马汊河古街吸引着水陆八方商贾，曾经名扬四方，繁盛一时。至今马汊河古街还有老码头的旧址。北入口处还矗立着一座高大的贞节牌坊，它记述了一个女人坎坷的命运，象征着一份沉重的表彰。

贡明对马汊河古街有着深厚的感情。原先的敌后游击队就在马汊河古街以及杨村镇小关一带的高邮湖畔活动，贡明前后两次参加过敌后游击队。如今，从万寿老街到马汊河村，修建了宽阔的水泥路，开车十分钟不到就抵达了。在车上，于达向于成明讲述了他眼中的贡明。父亲的讲述，跟大家口口相传的也差不多。为了表示尊重，于成明认真地倾听，积极地回应。这样一来，于达讲得更有兴致了。

贡明就是万寿乡人。他家住在万寿老街西头的贡家桥。抗战爆发后，他积极报名参加了共产党的敌后游击队。在攻打秦仁区鬼子碉堡时，他负伤回家休养。养伤期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编入国民党天长县警备大队，成为一名机枪手。尽管他在国民党警备大队受到重视，但他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从国民党警备大队逃出来，重新投入共产党敌后游击队的怀抱。为此，他精心谋划，做了充分准备。机会终于来了。1948年深秋的一天，他动员两名警备队员跟他一起，带枪逃出警备大队，如愿以偿地投奔到高邮湖畔敌后游击队的怀抱。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上了万寿乡第一任乡长，后调任秦仁区武装部长。在担任秦仁区武装部长期间，他与领导性格迥异，关系闹得很僵。一气之下，他辞职回家不干了。后来，又一气之下，因琐事伤人，被判入狱。出狱后，贡明在万寿老街摆了个卤鹅摊子糊生活。

3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秀芝家门口。门前的池塘里有些荷叶还碧绿着，有些已经开始枯萎了，几只蜻蜓立在碧绿的荷叶之上。路边的银杏树一身金黄，特别好看。几只鸡在树丛中觅食，几只喜鹊在高高的枝头叫个不停。秀芝听到狗叫声，赶紧走出院门。看见是于达父子俩，就热情地将他们让进屋里。秀芝告诉他们，她的丈夫早上就到天长县城卖桃子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马汊河的西瓜大又甜，马汊河的水蜜桃也是。

推开门，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阳光一股脑儿扑到贡明的床上、身上和脸上。等贡明看清楚是于达来看他，先是诧异地盯着于达看了半天，之后使劲拍自己的脑袋，再之后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于达赶紧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下床。两位老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苍老的脸颊上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通过这次长谈，于成明知道了贡明叔叔当年逃跑的细节，这可比社会上流传的精彩多了。

为了这次逃跑，贡明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他通过仔细观察和试探，发现并培养了两名可以一起出逃的警备队员，并巧妙地做足了他们的思想政治工作。这两名警备队员跟他一样，都是苦出身，都是被迫参加国民党部队的，在国民党警备大队备受侮辱，早就想逃跑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尽管如此，贡明还是不太放心，出逃时特意卸下了这两名警备队员的枪栓，让他们背着空枪跟他跑。贡明给出的理由是，减轻他们逃跑时的负担。贡明个儿高，腿长，力气大，背一挺机枪和两个枪栓毫不费力。这两名警备队员也乐得轻松，毫不思索便欣然同意了。逃跑的目的地是高邮湖畔的敌后游击队，就在马汊河村附近的隐蔽之处。沿途的情况，贡明再清楚不过了。敌后游击队的情况，贡明也很了解。他在敌后游击队期间，跟着部队打过多次游击，对沿途的村庄、道路、河流等情况烂熟于心。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一直与敌后游击队的同志保持着秘密联系。这次出逃行动，就是在敌后游击队的同意和指导下开展的。

那一天真是出逃的好天气。铺天盖地的大雾是逃跑行动的天然隐身衣。凌晨三四点钟，是出逃的有利时间。人们还在酣然入睡，他们三个人巧妙地骗过警备大队的岗哨，匆匆出了天长县城东门，径直向万寿乡方向跑去。万寿乡就在高邮湖畔，敌后游击队也在高邮湖畔。万寿乡是敌后游击队的活动区域。国民党军一听到万寿乡这个地名，就个个头大。到万寿乡境内，他们三个人就相对安全了。到马汊河村，他们就大功告成了。到达高邮湖畔的约定地点之后，对上暗号，就会有化装的游击队员来接应他们。

尽管路线熟悉，但毕竟是逃跑，贡明心里还是很紧张。虽说他们有三个人，但其中两个人身上背的是空枪，没上枪栓，打起仗来形成不了集体战斗力。他这个机枪手再出色，也好汉难敌四拳，抵挡不住那么多人的乱枪扫射。

过了七里高就到万寿乡境内了。可就在快到七里高的时候，后面的人马追上来了，偏三轮发动机的轰鸣声猛烈地敲击着他们的心房。这帮人边追赶边喊话。虽然尚不清楚来了多少人，但喊话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畔：“秦县长说了，只要兄弟们悬崖勒马，迷途知返，跟我们一起回去，就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如果再往前跑，就要开枪了，子弹不长眼睛，枪杆子不认兄弟。到时候，就不要怪兄弟们心狠手辣了！”贡明能感觉到，跟他一起出逃的两个警备队员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喊话之后，呼吸越来越急促，步伐也越来越散乱。他赶紧小声地提醒他们，千万不要慌，一定要保持镇定。之后，他又让他们俩跑在他前面，自己断后。追赶的队伍越来越近，如果对着他们乱枪扫射，他们肯定难逃一死。他已经听出来了，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兄弟于达。

贡明知道于达也是苦出身，也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跟着老乡秦浩南来到天长县的。秦浩南当上了国民党天长县县长，于达成了秦浩南的贴身警卫，被秦浩南任命为警卫班班长，是秦浩南最信任的人。后来，于达在天长县城安家，岳父母就住在万寿老街上。于达虽说是外地人，但心地善良，讲义气，人缘很好。在国民党警备大队，贡明和于达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知道是于达带队追击他们，贡明反而不慌了。没想到，前面的一名警备队员慌乱中竟然跌进了旁边的红草沟里。天长县红草众多，西边还有茫茫的红草湖，各区乡的塘坝沟渠也有红草生长。红草成了天长的特色植物，一道亮丽的风景。此时正是红草成熟的季节，红草长得比人都高，叶子又长又密，人掉进红草沟里连影子都看不到。贡明起先心里一惊，随后急中生智，一把拉着另一个警备队员，一起跳进了红草沟里。茂密的红草成了大雾之外的又一道隐蔽屏障。他们三个人躲在红草沟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贡明清晰地听到于达命令他的士兵，继续往前追，不要东张西望。时间不长，这群人又闹哄哄地回来了。他们还根据于达的命令，在他们隐藏的地段放了一通枪，把他们吓得不轻。好在有惊无险，他们并没有朝红草沟里放枪。之后，这群人便在于达的带领下，回天长县城去了。等这群人走远了，贡明他们三个人才敢从红草沟里爬上来，像脱钩的鲤鱼，直奔马汊河。最终，他们顺利抵达马汊河附近的高邮湖畔敌后游击队驻地。

贡明虽然生病了，但当年逃跑的经过，他依旧能够清晰地讲述出来。他还激动地告诉于达，重新回到高邮湖畔的敌后游击队之后，他如鱼得水，训练更加刻苦，作战更加勇敢，表现更加优异，并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

“我手里的那挺机关枪，远近闻名，日本鬼子和伪军闻风丧胆，一听就发抖。”贡明越说越激动。

4

听完贡明的讲述，于达笑了。他笑贡明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追捕过程中暗中保护他们的。贡明对此十分感兴趣，让他赶紧说给自己听。秀芝也感激地想听一听其中的奥秘，跟着请求于大大赶紧讲。于是，于达向贡明他们解密了当年追捕的内情。

于达告诉大家，其实他知道贡明他们三个人就躲在附近。这还用问吗？眼看着就能追上的三个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呢？尽管雾很大，但心细的于达还是发现了路边的红草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作为县长秦浩南的贴身警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于达的基本功。他知道他们就藏在旁边的红草沟里。但为了保护贡明，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因为于达十分理解贡明逃跑的想法，如果不是秦浩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会跟着贡明一起逃跑。他不愿意追击贡明他们，但秦县长下命令了，直接让他带队去追人。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心里很着急，脑子直转，该怎么办呢？就在这时，贡明他们三个人突然不见了。这让事情有了转机。有士兵对他说，他们肯定就躲在附近，应该展开地毯式搜查。还有士兵说，应该乱枪扫射，打死算了。他骂这些士兵都是猪脑子，之后强令他们继续往前追。追出去一段距离之后，他让他们立即收队回去。他告诉士兵，说不能再往前追了，再追，就进入敌后游击队的埋伏圈了。士兵们一听，纷纷后退，谁也不想把小命丢在那里。在返回途中，经过贡明他们躲避的红草沟地段时，于达故意命令士兵一起朝天上放枪。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告诉贡明他们，我们回去了，你们放心地逃跑吧！他知道贡明是聪明人，应该能够猜得出他命令士兵集体朝天放枪的真正意图。否则，谁会随意朝天上放枪呢？在回县城的路上，于达还警告士兵们，谁也不许说看到过贡明他们，要一口咬定没看到人，谁敢说就让谁倒霉。士兵们都知道于达是秦县长的红人，谁愿意没事找事，找个虱子往自己头上挠呢？大家一致表态，一切都听于班长的。回去之后，于达的复命很简单。他告诉秦浩南，雾太大了，万寿乡都跑到头了，连个人影子也没看到，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秦浩南听了于达的复命，很生气，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骂他办事不力，还罚了他两个月军饷。

我还奇怪，人不见了，你们为什么不就地搜捕，为什么回头还在我们突然失踪的地方朝天放枪，弄得跟得胜还朝似的。贡明笑着感慨，当时我就觉得蹊跷，怀疑是你故意放我们一马，并提醒我们可以继续放心地逃跑了。现在看来，我当初的怀疑是对的，就是你故意放我们一马。你真是我过命的好兄弟啊！如果你们当时对着我们后面扫射，我们的小命早就没了，还能活到今天吗？即使你们不打死我们，而是抓捕回去，我们也是死路一条。秦浩南的残暴人人皆知。贡明对于达放过自己一马的事感激不尽。

这两位生死之交的沧桑老人，在经历过多年沉默之后，彼此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之间有许多许多的话要慢慢道来。美丽的晚霞照着小家碧玉的马汊河，也照进屋里来，照在两位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庞之上，自有一种动人的沧桑之美。

5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于达告诉贡明，虽说我是外地人，但毕竟已经在天长县安了家，我岳父家就在万寿老街上。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能把事情做绝了，以后不好相见。

你是狡兔三窟啊！贡明笑话他。于达并不恼，反而笑了。贡明跟着笑。两位老人在夕光里笑容灿烂。

不是我狡兔三窟，而是我看清形势了。跟在秦浩南后面这么多年，我总算看清楚了，国民党腐败透顶，烂到根子了，无药可救。于达深沉地感慨。

不说这个。我问你，新中国成立后，你为什么总躲着我，不肯跟我说话？贡明问于达。

你不是也不跟我讲话吗？于达反问贡明。

我看你躲着我，就不为难你了。我怕你思想上有负担。贡明解释。

于达沉默了。

贡明的话说到了于达的心坎上，贡明确实是最懂他的人。于达跟着秦浩南逃出天长县城的那段经历，是他心里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1949年1月，解放军攻打天长县城，秦浩南见国民党大势已去，闻风而逃，一直逃到皖南山区。于达带领警卫班一路舍命护送秦浩南。一路上，于达帮他保管装满金银珠宝的小皮箱。逃到扬州时，士兵们建议于达打开小皮箱，把里面的金银财宝给大家分分，之后各自拿着财宝跑路。当时，于达对秦浩南忠心耿耿，坚决不同意。他还安慰大家，秦县长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肯定会安排好我们的后路的。到了皖南山区，他肯定会主动分些金银珠宝给大家的，他绝对不会不管大家的死活。但令于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逃到皖南山区后，秦浩南不仅没有分给他们金银财宝，而且连一分钱也没有发给他们。秦浩南直接解散了他们的警卫班，还收缴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枪支弹药，并把这些枪支弹药卖给当地保安团，得到钱财后，秦浩南一走了之，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幸亏不久之后，皖南山区得以解放，还是解放军发给他们路费，他们这帮人才得以各自回家。于达由于妻儿还在天长，就又回到了天长县。回来后，发现老家的父母都已在战火中死去，他觉得再住在县城里已经不合适了，于是举家搬迁到万寿老街，与岳父一家相挨着建房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为了谋生，他拿出所有积蓄，在万寿老街上盘下个铺面，开日杂店养家。

在国民党当兵的经历，特别是跟着秦浩南逃跑的经历，让于达深感耻辱。所以，落户万寿后，他始终低头做事，低调做人，少言寡语，从不跟人谈及自己的过往。别人询问，他也避而不答。

6

见于达半天不说话，贡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无意中说到了于达的痛处，赶忙安慰他说，你是不是怕我当万寿乡乡长的时候报复你当年带队抓我壮丁、带队追捕我的事情？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我要告诉你，你太小看我贡明了，我贡明可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新中国成立后，我是当上了万寿乡乡长，手中是有权力，可你看我贡明滥用过权力吗？你看我贡明用权力整过人吗？我们都是苦出身啊，我们都被国民党抓过壮丁，谁不理解谁？老哥哥，我始终觉得，人的一生难免走错路。只要不祸害人，只要迷途知返，改过自新，就可以得到谅解。况且，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我们可是知根知底、相互理解又相互谅解的好兄弟啊！虽然我们见面不打招呼、不讲话，但我们比谁都关心对方。这一点，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的呀！

老哥哥，你知道吗？马汊河老街上有一栋两层小楼，在一处古色古香的宅院里，屋脊是灰白色的人字形。老哥哥，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那可是敌后游击队的地下交通站啊！敌后游击队的一些重要会议就是在那栋小楼里秘密召开的。我的入党仪式，也是在那里举行的，一起入党的还有好几个人呢！据说那栋两层小楼是明清建筑，书香人家，院内有芭蕉，墙外有树林，树林另一边就是茫茫的高邮湖了。站在小楼上，可以俯瞰老街全貌，便于游击队瞭望观察。跳过院墙就是树林和大湖，便于隐藏和撤退。老哥哥你看，现在这栋小楼还矗立在老街上，它可是活生生的历史记忆，值得保护。为了缓解于达的情绪，贡明已经进入自言自语模式了。

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病情，继续没话找话道，你还记得吧，万寿老街上的大桂子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能讲会说，小机灵鬼一个，多讨喜啊！我经常去他家串门，用大褂子把他往我怀里一兜，就带着他从街南头玩到街北头，又从街北头玩到街南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兜的是瓜子花生呢，伸手来掏，一掏，才知道是个小孩子。万寿老街上的人因此送我个外号，老哥哥，你知道老街人送我什么外号吗？

大褂子乡长。于达回答。

对，是喊我大褂子乡长。贡明回答。

哈哈哈！大褂子乡长！于达终于笑了。大家跟着他一起笑，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笑声。连照进屋里的夕阳，也被这笑声陶醉得满脸通红。

7

情绪高涨的于达突然问贡明，在秦仁区干武装部长时，怎么会跟领导闹翻了呢？如果当初忍一忍，没一气之下辞职，凭你的能力，秦仁区书记说不定都当上了。人呀，还是不能意气用事啊！

闻听此言，贡明突然之间满脸愤怒，大口喘气，并剧烈咳嗽了起来。这可把大家吓坏了，秀芝尤其紧张。见此情景，于达后悔不迭。他其实还想对贡明说，老哥哥啊，你要是不冲动之下打伤人，怎么会坐牢呢？如果不坐牢，你退休能拿多少钱啊？然而，豁达如贡明，也有不愿告诉别人的心事。作为好兄弟，于达本应该知道贡明特别忌讳别人问他这个问题的。

在秀芝的安抚下，贡明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也不喘不咳了。

于达决定起身告辞，准备下次再来看贡明，再跟他进一步深入聊聊。他深情地拉住贡明的手，叮嘱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保重身体，自己过段时间再来看他。贡明只点点头，没再说一句话。

于达和贡明，一个目送另一个一步步走远，另一个在目送中一步步走远。沉默也许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