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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兽敲门

2024-08-12刘瀛

天涯 2024年4期

音尘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卞之琳

这个城市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这样笨拙、神经质、不协调和义无反顾的声音?它悄无声息,有时候又宛如实体,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声响里,觅着缝隙游走。它被生活的冲击力震得到处乱窜,却始终在现场。它坚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某个人的回应。

在我们这个姐妹团里,我们常常刻意模仿一句话:“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做到的呢?……”听上去很搞笑,但我们心照不宣。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在用这种近乎滑稽的方式,怀念着我们共同的朋友。那个体态臃肿,穿着普通,总是跨着一个棕色单肩包的中年女会计。自从她消失后,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就像她在这里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忽略她一样。

“我们对她不错,是吧?”

常有人这么强调,看似无意,但听上去就是在洗脱嫌疑。

说也奇怪,提到她,我们总莫名地觉得自己是驱逐罪的犯罪嫌疑人。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某些罪恶。我们惶惶不安,但又不肯承认。私下里,我们常祈祷她能好好的,别加深我们的罪孽。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没做什么。而且,对她,我们确实不错。这个必须得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她好。就像她的日子在那个事故发生之前,也还不错,但也同样说不得好。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她加入我们姐妹团,是个意外。

那天,富婆林太正难受。有谣传说,她的老公在外面有了人。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林太不高兴的是,对方曾经是她提携的一个远房小辈,后来靠着和男人上床挣来了大把家业。现在竟然把手伸到自个儿头上来了吗?于是,她主动出击,气势汹汹地责问女孩。那女孩干脆利落地否认了这谣言,笑着对她说,不过求着表姨夫帮了几个小忙,见了几次面。她还说,自己现在的靠山论钱和权势,都比林太的老公强,没必要这么做。她很真诚和坦率,和当年求着林太帮忙介绍有钱男人一样。林太相信。这个喊她“表姨”的女孩,就是有这种清澈的不要脸的特质,让人不由自主地认可她的话。没理由不信。那女孩说出的名字,果然是自己老公还比不上的。

既然无事,林太就约着姐妹团喝咖啡。地点在老地方,无依咖啡。我们的其中一个大本营。我们都喜欢无依这个名字。感觉女性化,感觉微冷,感觉柔弱。但偏偏我们已经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兜里有钱,心里有安,还有姐妹可以取暖,来到这里,总能对着店门口那块红色招牌一笑:有依的我们,又来光顾了。老座位,珠帘低垂,隔开一方。光线昏暗,但落地窗外有一丛鸢尾花开得正好。老板穿着棉麻套装,娉婷而来,亲自接待。

出乎我们意料,林太的精神竟还不太好。既然证明了老公的绯闻是子虚乌有,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的?大家纷纷追问。

林太也不瞒着,但似乎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不舒服。想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本来有个恋人,可后来得知另外追求她的人是个富二代之后,心思动摇了。她穷怕了,想走点儿小小的捷径,更何况,那富二代也风度翩翩,知情知意的。于是,她终于在临毕业时答应了他。在他家人赞助下,两个人留在了城市。老公倒也运气好,前些年倒腾房地产,赚了不少的钱,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更让她舒心的是,更有钱了的老公对她也不差,偶尔在外面搞个花头,也不影响家里。女儿乖巧懂事,去年又被送去法国留学,渐渐长大成人。她呢,追追剧,照顾照顾老公,日子过得闲散自在。

所以,有什么不舒服的呢?

“我觉得自己算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我也愧疚了很多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坏女人,不太坏,但还是有点儿不好。可看看她,你们看看她,那丫头片子,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惭愧,明目张胆,天真坦率地坏,她就要钱……”

“真是世风日下啊!”

自由职业者张晓聪,摇头晃脑地发着老夫子式感慨。她是独生女,受宠,不上班,不结婚,偶尔接点文字方面的活儿。她年轻、潇洒、自由,是我们这个团体里唯一会穿难看的吊裆裤的女人。

“嘁!这就世风日下了?”王首席先反驳张晓聪,这才是我们中间的老江湖,晚报社首席记者,对世间所有邪恶司空见惯,偏偏写得一手正能量文章,是我们团体的社会性负面精神导师。

她转向林太:“那你还不高兴什么?你家老公比起世上的极品渣男,好多了,没仗着自己有钱就可劲儿欺负你。你花着人家的钱,还瞎矫情什么?你呀,就是温室花朵,我们搞新闻的,听到的家变要多残酷有多残酷,要我讲一个听听?保准把你们的胆儿吓出来。”

“别讲。我们懒得听别人的事儿。林太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啊,你啊,难道是嫉妒不成?你当年只靠住了一个。可你这个表外甥女,一步一个台阶,正在走向人生巅峰。君不见,那高台,金光璨。”我调笑说。

“唉呀,你这大教授说话,那种女人能和林太比吗?林太嫉妒她?亏你想得出来。林太相夫教子,现世安稳。她,哼,还不知哪儿有坑等着她呢,不活埋就不错了……”张晓聪玩世不恭,说话犀利恶毒,让听的人很是畅快。她继续:“哎,慧主管怎么还没到呢?我不是要去大首都上班了吗?得讨教点儿职场经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这个女强人,时间观念不是很强的吗?竟然还迟到!”

“你,去上班?”林太吃了一惊。

“啊,朋友帮着介绍了一份工作,虽然需要朝九晚五了,但据说工资很高。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在家里都发馊了,还是得出去晃荡晃荡。”张晓聪信誓旦旦地说,玩够了就还回来找我们。

突然,她脸上露出笑容:“嗨,说曹操曹操到,来喽——”

穿米色风衣,袖子挽起,英姿飒爽的职场女强人慧主管,熟门熟路地穿过屏风,来到我们面前。“不好意思,各位姐妹,来晚了……”她一边没有一点儿道歉意思地道着歉,一边把她身旁的人拽了一下,“这是我同事表姐。一会儿坐我车回家,跟我们待会儿。最多半小时,我就得走,家里还有点儿事。”

被推出来的那个拘谨万分。圆胖脸,齐耳短发。格子上衣,黑裤子,棕色单肩包。表姐?表姑还差不多。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像突然间,另一个世界哗啦一声非得挤过来,把我们冲得东倒西歪的。还是林太反应得快。她是小镇出来的女人,对亲戚关系比较尊重:

“啊,你好,请坐。”

“不了,要不我去外面等你。”那“同事表姐”说。

“别,都是我姐妹,没事的。坐会儿吧,待会儿我们早点走。”慧主管安慰着她。

于是,她就坐下,大家攀谈。我们知道了她姓吴,是个中型企业的会计。于是,我们秉承以往惯例,调侃地按照职业来称呼,喊她“吴会计”。当然,这个称呼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想着,和这个意外的客人之间,以后肯定不会再交集了。但即便如此,我们对这个闯入者客客气气,也并没有冷落她。

那天要散的时候,林太又强调,后天是她生日,大家别忘了到她家里去。看看吴会计,她也顺便邀请了一句。吴会计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嗯嗯呜呜地应着。

谁知到了那一天,慧主管来到林太别墅的时候,先送了自己的礼物。盒子小小的,黑色包装,银色Logo,是条原创设计师品牌的手链,虽不是大牌奢侈品,但巧在设计有趣。林太喜欢,当场戴在了手腕上。正当相挽着往里走时,慧主管竟然又拿出一份礼物,用报纸包着,鼓鼓囊囊的,打开,是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红色的。慧主管解释说,是吴会计非让她带来的。

这下子,可把林太感动坏了。自从有了钱,她都是买东西,哪儿还有人送这种老掉渣的大红编织围巾给她。于是,她让慧主管明天带吴会计来家里喝茶,她必须得表示感谢。但慧主管说,不用了,大家不是一类人,来了尴尬。但林太冲动之下,要来电话号码,直接打给了吴会计,热情地邀请她来。吴会计似乎不怎么会推辞,就答应了。

就是这样。有了林太的重视,再加上她是慧主管的同事的表姐,这位吴会计,就成了我们姐妹团的不定时成员。张晓聪很快就去了北京。我们团体从5个人,变成了4,不,是4.1。那0.1,就是吴会计。我们的聚会,她不常参加,但偶尔拗不过,也来。有了她的加入,尤显得大家口若悬河,妙趣横生,精致优雅。她就像是一片大大的绿叶,衬托着我们这一小簇鲜花。但老实说,鲜花们对绿叶也算不错。所以,大体上看来,她渐渐地融入了我们。

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她为人大方。说到这个词,我得说,我们都有这个特质。林太的大方是姐妹活动就出钱。我的大方是不吝惜自己的鼓励,这和我的职业有关,我是大学讲师,正准备评副教授,还没评上。慧主管的大方是愿意介绍自己的人脉给大家。王首席的大方是把自己袒露出来接受批评,怎么过火都无所谓。而吴会计的大方,非常不同——她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众人以为她是木讷、沉默。但除此之外,确实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在她身上。穷、富、老、小、好、坏,她都不看在眼里。

这是装不出来的。这一点,我们都做不到。偏偏这一点,我们其实都希望做到。于是,时间久了,她不仅没有被大家排斥,反而渐渐熟络起来。似乎有了这种底色,我们能显得更有个性。

但是,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呢?

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转多少次头

还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迪伦

我们对她渐渐亲近了起来。不过,这亲近,在特殊的场合,有时带着一股逼迫。大家懂的,在半开玩笑之间,每个姐妹团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供大家肆无忌惮地另类欺负。以前,是张晓聪担任这个角色,她皮糙肉厚,年龄最小,责无旁贷。但baRwPvBoTAK+f9Fg8kcuAw==现在,不用多说,肯定是吴会计。

碰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静静地,任由我们激将、调侃、鼓励、祈求,不为所动,只是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

但那次不一样。我们喝了酒,吵着要去唱歌,就到了KTV包厢。你争我抢,点自己喜欢的歌,声嘶力竭地唱。我们哭了,我们笑了,我们唱个不停。后来,突然想起,吴会计还没唱歌呢。那怎么行?那不行!绝对不行。来了,都得唱!于是,我们都蜂拥到沙发上,拽着吴会计起来,把话筒递给她。她手足无措。我们知道,她说了自己五音不全,不会唱歌。我们知道,她身形臃肿,不会跳舞。我们知道,她笨嘴拙舌,不会搞笑。

“唱!”我们大手一挥。

没有声音。

“跳!”我们又大手一挥。

没有动作。

“随便来一个,啥都行。不能不来一个,不来就不是姐妹——唱!”

没有声音。

“真不唱啊,看不起我们啊。吴会——计!吴会——计!吴会——计!唱一个,跳一个!唱一个,跳一个——”我们嚷着。

她举起了话筒。

我们醉醺醺地眨着眼睛,看着她。

“我不会唱歌。我背首诗吧。”她对着话筒说。

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们鼓掌:“背——诗!背——诗!嘘,背诗……”

她走出沙发和茶几的间隙,拿着话筒来到包厢中央站定。她的背后,就是大屏幕,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在冲我们微笑。她咳嗽了两声,开始了。

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

火似的照亮黑夜的林莽,

什么样超凡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这可怕的匀称?

在什么样遥远的海底天空,

烧出给你做眼睛的火种?

凭什么样翅膀他胆敢高翔?

敢于攫火的是什么样手掌?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话筒的扩音加持下,反倒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我们疯狂地鼓掌,跳下沙发,站在她旁边,为她群魔乱舞。我们大笑,绕着她转圈儿,在她和比基尼女郎之间。我们起哄,让她继续。

什么样技巧,什么样肩头,

能扭成你的心脏的肌肉?

等到你的心一开始跳跃,

什么样吓坏人的手和脚?

什么样铁链?什么样铁锤?

什么样熔炉炼你的脑髓?

什么样铁砧?什么样握力

敢捏牢这些可怕的东西?

我们一拥而上,紧紧抱住她,倒成一团:“捏牢这些可怕的东西!捏牢……哈哈哈……”

从那次之后,我们在咖啡厅,在茶馆聚会的时候,就常常要求她背些诗来听听。

她背:“当一切入睡,我常兴奋地独醒,/仰望繁星密布熠熠燃烧的穹顶,/我静坐着倾听夜声的和谐;/时辰的鼓翼没打断我的凝思,/我激动地注视这永恒的节日——/光辉灿烂的天空把夜赠给世界。”她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从今天的岸边/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她背:“我注意到林子里的黑暗/有差别的黑暗/广场一样的黑暗在树林中/四个人向四个方向走去造成的黑暗/在树木中间但不是树木内部的黑暗。”

我们更喜欢她了。她背诗的时候,并不是太慢,也并不具有戏剧性。她好像就是把这些句子说出来,好像她和这些句子异常熟悉,以至于它们像是她的血脉里流出来的。但那些华丽的、忧伤的诗句,从她臃肿的身体里发出来,还是有一种违和感。我们建议她减肥,打扮,可以再浪漫一些,像个诗人,不,至少像个爱dz4d6nLQJ0Zy6vQYykGnC2kO48ASh09iJ1RsfKasYi0=诗的人。她总是笑笑,不说话。

背诗的这个片刻,也总和其他的娱乐不一样,大家安静地听她的声音,沉醉其中。直到那些诗句被接下来的娱乐活动逐渐消磨掉,变得模糊不清,不会被记得。

一个中年女会计,对诗歌如此熟悉,这出乎我们的意料。于是,有一次,我们在喝茶时,我走到露台,趴在栏杆上,问在旁边的她,怎么会背这么多诗歌?她甩了甩头发,转头看向另一处。

“我也不知道。”

这答案,就像在风中飘。我看看她,她把头垂下,头发落下来在耳边蹭来蹭去的,眯眯眼边出现皱纹。她在说谎,她知道原因。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无论你过着什么样的

没有喜悦的生活,你都没有生活。

——佩索阿

不用说,对我们这些总在外面晃荡的人而言,找到玩乐相聚的地方既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挑战。相比起来,吴会计除了企业、家,所了解之处寥寥无几。因此,当她觉得应该邀请我们一次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家。

她对附近的菜市场很熟,她对那里的路也很熟。

这邀请大约是在我们认识半年后,十一月份,天已经开始冷了。

她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房子是丈夫的父母留给他们的。小区物业管理似乎不怎么样,垃圾从垃圾桶溢出来,地上也不干净,而且,道路损坏了一块又一块的。单元门上到处贴着治疗牛皮癣和餐厅促销的小广告,每一张都有炫目的标题,下面的电话字很大,漆黑、倾斜、有力。

她下来接我们,上身穿着粉紫色碎花棉家居服,裤子是黑色的。她指引我们把车停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带我们上楼。没有电梯,但就在三楼,走走就到。楼梯边,墙皮剥落,光线昏暗,让人觉得似乎穿越进了几十年前的时空。她在前面从容带路,我们在后面都小心翼翼地,希望胳膊不要碰到栏杆扶手,也希望鞋底不要碰到地面。我们屏住呼吸。最终,我们站在三楼左边人家前。门前贴着陈旧褪色的春联,门外放着简易鞋架,打理得还算整洁。进了门,是两室一厅。房子布局不太方正,但被女主人打理得还算整洁。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人家应该有的样子。阳台也小小的,晒着衣服。

在餐厅兼客厅里的沙发是三座的,另外还有两把藤椅。她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泡上茶,让我们自己待会儿,然后就脱了外套,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忙碌。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左右看看,这是个普通的家,普通的布置,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挂的一幅画。镜框里是只独角兽,浑身雪白,在暗绿色的森林里站着,歪着脑袋看着这边。意境还不错,不过笔法很幼稚,看来不是买的画,而是自己画的。

正无语时,门响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开了门,看到我们,脸上堆满笑容:“你们来了,雪娟儿说有朋友来吃饭,还真是的。”

他应该是吴会计的丈夫了。我们忙起身,寒暄了一阵。这时,里屋一扇本来紧闭的房门开了,一个个头矮小的老女人走了出来。

她丈夫赶快介绍:“这是雪娟儿她姑。姑,这是娟儿的朋友。”

我们慌忙喊“姑姑”。

姑姑就对我们笑:“坐,坐。”然后,她就去了卫生间。

她丈夫把棕色双层外套脱下来,只穿着毛衣重新回来坐下,和我们聊天。他抱怨着天儿真冷,也抱怨着工作不顺心。今天领导莫名其妙地冲他发了几句火,完全不是他的错。“还是家里好。哎,这暖气好吧,足得很。到更冷的时候,你们再来看看,外面不管多大冰雪,里面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们都点头。这暖气确实热。

“孩子,听说是去上大学了?”林太找点话题。

“是啊,我们家小等,厉害。今年考上一本,到南方上大学去了。他学的是机械工程专业,将来出来就是个工程师。你们看过他照片没?”

得知没有,他就跳起来到了里屋,翻出几张照片来给我们看。有单人照,也有一家三口的。儿子长得高大,像他爸的体型,但在眉目上,又有些像妈妈,是个很温和的小伙子,照相的时候,嘴角总噙着笑意,搂着妈妈的肩膀。

“这就是小等啊,真精神。”

“看上去,性格也挺好。”

“哈,”她丈夫说,“这点儿像他妈,随和。我不行,现在好多了,年轻时候脾气爆。哦,对了,看那画,那独角兽,就是我儿子小时候画的。他妈非得裱起来挂墙上,说好看,哈哈……”

正说着,吴会计打开厨房门喊:“吃饭了!端菜。”

饭菜做得很丰盛,一下子把那张普通的餐桌衬托得流光溢彩。我们一边品尝一边夸赞,不知她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你太厉害了,简直像我姥姥一样,她做饭就这么好。可惜,我妈就不行了,我从小啊,就蹭吃她们单位食堂长大的。”慧主管真心实意地称赞。

“就是,看着这样,真是受不了。不行,你得教我几个拿手菜。我回家做给老公吃。”

“都是我姑姑教的。我从小,是我姑带大的。”家里来这么多人,椅子有些不够,吴会计拿了一把凳子坐,略有些矮。所以,只看到她缩在对面,努力直起身子,和我们说话。于是,我们的话风马上转到姑姑这里,夸赞姑姑厉害。

姑姑笑得都要开花了:“这不算啥,不算啥,你们喜欢就多吃些。”

“姑姑,雪娟怎么跟着您长大呢?这,您老可是费了不少心吧。”林太又问。

姑姑看了一眼吴会计,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爹妈都出事儿了呢,车祸,没了。我家里有两个小子一个闺女,孩子够多了,但亲哥亲嫂的孩儿,还能舍得让她饿死啊?得养大呀!这不,现在享福了,她每年都接我来住上个把月,是个有良心的闺女。看看这女婿,也不错吧。当年要不是我催着,她还不想结婚呢。”

大家都笑,气氛一时热闹起来。吴会计一边吃,一边随时起来给我们添这添那的,忙个不停。

“你们都是有出息的,肯和我们家娟儿一起,那是她的福气。”姑姑打量着我们,说。

我接上去:“哪儿的话,我们是好姐妹。雪娟很好的,我们常在一块玩儿。她背的那些诗,全都喜欢听着哪。”

气氛似乎僵了一僵。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丈夫说:“诗啊……”他的筷子伸向一碗炖猪蹄儿。“背诗?还在搞那个吗?背那有什么用?我现在啊,小说都懒得看。有那时间,还不如做个兼职赚点儿小钱。对了,上回邻居杨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兼职,有个小公司让你兼着做做会计,多好的事儿啊,你给推了。倒有时间背什么诗……”

姑姑把筷子放下,也严厉地看向吴会计。我这才发现,这小老太太面相其实有点不善,眼睛圆圆的,腮帮鼓出来。“娟儿,别搞那没用的,咱不是那号人,知道不?你不记得高中时,你被几个同学揪住头发发誓了?倒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她们说得也没错。你哪儿能写诗?看看就看看,还背,还想自己写,纯粹让人笑话。”

说完,她转向我们:“你们是不知道啊,那天,我买菜回家。在路过的一个小巷子里,看见她在。应该是刚放学,怎么在这里不回家?我就生气了,走过去,正好看到几个女孩子在扯她的衣领,还撕扯她的衣服。这自己家孩子再不好,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不是?所以,我就上前训斥那几个孩子。结果,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雪娟儿啊,竟然写了几句诗。不好好学习,搞这些做什么?那几句诗被班长看见了,问她能不能放到黑板报上。她那些不上路的玩意儿,还被班长看中了,所以那几个女孩子就打她。”

“这样,她还怎么上学?对吧。我就跟她说,别读了,别写了,都是没用的东西。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个工作,找个老公,生个孩子,才对头是不是?我啊,熬着把她拉扯大,也能对哥嫂交代了是不是?她也是个省心的,报考的专业,结婚的对象,都是我来把关的,现在看看,是不是都没错儿?”

老太太悲从中来,眼中掉泪。吴会计拿来毛巾给她擦脸,扶着她进屋去了。

姐妹团都哑声了,我突然觉得不舒服。我多嘴了。似乎是这样。

慧主管和吴会计的丈夫配合着,瞬间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吴会计也重新出来,坐在原处。大家都重新热闹起来。我看看她,她笑着,用力扒饭。林太拍了拍她的肩。

饭后,姐妹团的人陆续地离开,我是最后一个。吴会计仍旧穿着粉紫色碎花家居服,送我出来,还提着个大黑提包。她笑,但笑得有些勉强。“这些书,我能不能先存你那儿。你不是老说,你学校里有个宿舍,空着吗?我老公说,我这样太不着调,说过多少回,让我扔了……我,舍不得……但我也懒得和他说,他,不懂的。”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很多,似乎对说别人不好非常不好意思。我知道在饭桌上自己真的说错了话,出于愧疚心理,我一把接过来放在后备箱,答应先帮她保存一段时间。

“你住的这老房子,别看旧,位置顶级好,现在也得值不少钱。”我拿一件高兴的事儿说说。

“嗯。”她应着,似乎毫不在意。

“你那儿子,可真是个帅小伙儿。”我再拿一件高兴的事儿说说。

“嗯。小等啊,是好孩子。”她终于有了点精神,眼睛眯眯笑。

那会儿,我仿佛有种错觉,吴会计的日常生活里,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一束亮光。除此之外,她不喜欢目前的日子。但又能说什么呢?我们大家,都在这尘世中打滚儿,真正对自己生活满意的,只是少数人罢了。于是,也没有什么话说。她倒又说话了:“说起背诗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打心里喜欢。你不知道,做个会计,每个月都得进行数字结算。每到这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也把自己给结算了。好笑吧。诗不一样,诗从来不用结算,它没有尽头。”

“可是,”尽管她说的话令我震惊,但我还是说,“没有尽头,就是虚无。我们人啊,最终还是要在这个世界活着,很多事儿,没办法。”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冲我笑,向我挥手告别。我离开。

在此之后,吴会计参加我们的聚会就又少了许多。我们也不敢再让她背诗了。倒是她,有时主动念出几句,说只有在我们这里,她才能放松些。她平时的日子,就像绳索紧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春节,才被一场悲剧引发的离婚风波打断。吴会计的丈夫急吼吼地找到我,让我们去劝劝。

星星们高挂空中

它们说着一种语言,

美丽悦耳,含义无穷,

世界上的语言学家,

谁也没法将它听懂。

——海涅

离婚起源于一场意外死亡。也许是。我无法百分百确定。但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如此。

吴会计的儿子小等,死了。

上周,她还接到小等的电话,说就要放寒假了,过几天就回来。放假前最后一个周末,他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明明是晴天,但南方的山是如此湿滑,他摔了下去。吴会计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和丈夫去领了儿子的尸体,回来火葬,骨灰已经撒到儿子最爱的大海里。当她的丈夫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时,吴会计提出了离婚。

“这是怎么说呢?孩子没了,正疼得不行,老婆也要没了。”她丈夫不解,还委屈。他在我的公寓底下等了半天,我一回来,来不及请他上楼,他就急着告诉我发生的事。

“怎么没告诉我们啊?这么大的事儿。我们也能帮个忙。”我急了。

“她说,不麻烦大家。小等还小,不麻烦大家。”她丈夫搓着手,又悲伤又无辜。

我懒得和他再说,马上打电话给林太、王主笔、慧主管,约了到吴会计的家见面。然后,我直接掉转车头,让她丈夫上车,带他上了路,一直开到吴会计的家。破旧的小楼依旧。我们进去,家里空无一人。“肯定在湖边。”她丈夫担忧地说,“这两天,她老去那儿坐着。看着吓人。”

他说的湖边,是一片很小的水域。我们过去,发现吴会计就在那里,她没有坐在长椅上,而是坐在地上,鞋子已经挨到了水。她丈夫担心得搓手跺脚。我示意她丈夫先回去,然后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吴会计听到动静,看到是我,凄然笑。我没说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抱着膝盖,看着前方的水波。

“小等,他呀,最喜欢海。我们也去过好多次海边,但到海里去,就两回。一回是高二的暑假,我们带他去。在码头边,有好多渔船,真多。船上都插着小彩旗。看他兴奋得上蹿下跳的,一个渔夫就问,要不要去海上啊,兜一圈儿三百。谁敢就这么去啊,连件救生衣都没有……”

“可小等想去。最后,我们就上了船。那渔船啊,电动的,发动机突突突地响,船哪,就离开了码头。”

“我从来没有坐船到过大海中,从来没有。我一直以为,大海,就是我们在岸边看到的样子。除了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呢?可,真不一样啊。我们离码头越来越远,海水黑蓝黑蓝的,一起一伏,千起千伏,颜色都不一样。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我们都没穿救生衣,只好用尽全力抓住船上的缆绳。它们可真粗。渔船划了条弧线,海水像飞一样。我吓得不敢抬头。可是,小等一点儿也不怕。他哈哈哈地笑,说总算见识了大海。后来,他也坐不住了,还有他爸爸,就全学着我,趴下,把脑袋放在船舷上,侧着头看海。那会儿觉得,如果船翻了,我们一家就交代在那儿了。太恐怖了,掉进那样的海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但那船没事儿,它突突突地响着,又带我们回来了。海面平静下来了。我们回到了码头,下了船,安全了。可是那海,我再也忘不了。小等也忘不了,他说,等放暑假,他还要去坐船出海。却等不到了……”

空气又沉默了。

“可是,他说了,要出海,对吧?我就替他办到。就是这回……就是,这回,我把他……送,送过去了……”吴会计的声音终于哽咽了。在此之前,她的语气太平静了,我都不敢接话。现在是我说话的好时机,我却不知说什么。这种时候,生命的脆弱感凸显得无比清晰。但过了这个阶段,人们就能治愈自己,再接着在人世间打滚儿。总是这样。可,当下是最难熬的。

我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她瘦了好多。

她的头稍微抬了起来:“我知道小等去那儿了。他就像是一条小河,流过狭窄的地方,突然开阔了,本来,他得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经过宽阔之地,才汇入大海。但他不想等,他直接去了。我知道的。”

“也不一定是他急性子,说不定,是大海,大海喊了他去。我知道的。”

她的面容平静,但让人莫名地觉得寂静,空气在窒息。我强撑着安慰,看得出来,她像只鸭子一样,身上披着光滑的毛。那些话像水滴划过,丝毫不留痕迹,直接又滴到了地板上。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了?我看着她,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点异样的光。

另外三个终于赶来了,她丈夫也跟来。我们扶她起来,这儿风大,这种时候再病倒了,可怎么办?她没有任何反抗,站了起来,由着我们把她送回去了。我们把她放到沙发上,一边一个围着她,还有两个坐在对面。她丈夫给我们倒了茶,就远远地,坐在一把藤椅上。他说得对,天更冷,她家的暖气更足了。

她沉默不语。她确实瘦了一些,但看上去和原来的样子差别不大。整个人似乎失去了水分,像朵枯萎的花,耷拉着脑袋,腰也弓着。她明明在我们眼前,却像隐身了似的。只有偶尔的搭话,将她从隐身处拉出一点。只是一点点,而且模模糊糊的。这样,她的声音反而变成了实体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什么,谁?”林太问。

“他们,那些诗人,他们用星星的语言说话,他们是怎么学会的呢?”

林太愣了,看向我。作为团体里最有学问的一个,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在这种时候,太突兀了。我看了一眼她丈夫,他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她。

我咽了口唾沫:“他,他们……”我也不知说什么。

“吴会计啊,你不是傻了吧?我的老姐妹啊,一定要想开点儿啊!”林太开口。王首席此时一点儿也不锋利了,只能跟着附和:“想开点儿啊。”慧主管点点头:“是啊,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办法。”

轮到我了,又轮到我了。我尴尬地说:“想,想开点儿……”然后,我一抬头,看见她丈夫正在冲我使眼色,我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来的目的:“不只是想开,咱们还得继续把日子往好里过,对不对?看看你们家大哥,他也难受得要死,还得担心着你,对不对?这会儿,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好好休息。以后,还是得好好的,这样,小等才放心啊!你也不想儿子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吧?伤心归伤心,可生活,就是这样啊。有时候给你束花儿,有时候又下起冰雹……”

“所以,现在提离婚不是合适时机,也没必要。这家,还得你和大哥两个人撑下去呢。不信,你听听她们怎么说,肯定也是这个意见。”

我结束了,听话的对象毫无反应。旁听的晕了。她们并不知道还有离婚这个说法。所谓劝说也无功而返,在这个时间,言语如此无力。临走的时候,慧主管提醒她丈夫:“大约是受的打击太重,这会儿寻死都有可能。你千万别离开她呀。”

她丈夫点点头,说:“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儿,她有点儿怪。不过,我死活都不离婚的。我也难受,但日子还得这么过,不是吗?”

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见过她。大家心照不宣,给她疗伤的时间,不愿意打扰她。她的丈夫也没有再打电话来。不过,因为这件事,我们再肆无忌惮地玩儿,心中会很惭愧。于是,大家相聚也少了许多。大家都在等待,等待她痊愈。至少,假装痊愈。说真的,如果知道她最后会辞职离婚,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再看她几次的。这也是我后来再次见到她时,马上涌现出来的想法。

她来找我,又瘦了些,浅笑着,穿了棕色运动装,背着黑色双肩包,看上去倒比之前清秀了许多。“我离婚了,存款全留给老公了,房子本来就是他家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也辞职了,今天本来就是结算日,但我不用结算了。我想在你的宿舍里借住几天,最多一个星期。你看行吗?”

“行……”我犹犹豫豫地答应着。不是不能借给她住,而是对她说的话还没反应过来。离婚了,一个中年女人,老公对她其实还不错的。辞职了,一个中年女会计,再也不好找工作了。她想干什么?那会儿,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决绝,以为她头脑发热,做出了不合时宜的决定。但是,事已至此,我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唉,算了,休息一段时间后,再让慧主管帮着找份工作,重新开始吧。“你尽管住,反正也是空着。等找到新工作了,再搬出去。没关系的。”

于是,她就带着全部家当——一部手机、六件换洗衣裳以及三千五百元钱,住进了我的宿舍。这样,她的家当里又多了些东西,那些原本就存在这里的诗集。

晚上,我和她聊天。她突然语速很快,整个人似乎清晰起来了,一点儿也不像她原来的说话方式:“我是要离婚。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大家都一样。是的,只是看上去不一样,但事实上都一样。我老公,他是个好人,仅此而已。有我,他过得幸福;没我,找别的好女人,他也能过得幸福。我不想了,不想陪伴任何人。你明白吗?不明白,我整天和数字打交道,我看不出来,我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什么来的?我不知道……”她哭了。

她接着说:“小等是我的儿子。他小时候可爱极了,学吃饭,学穿衣,学知识,学技能,学所有的一切。有了这些,他能过得不错。他能活着。可是,突然一下,他就不见了。拉不到他的手,摸不到他的额,抱不住他的身体。你们觉得奇怪吗?他消失了。”

“一个人,来了。一个人,消失了。在这中间,究竟要怎么办呢?”

“我背诵着小等的作文,它们为我留下了一点儿小等的呼吸。但又能怎么样呢?我背诵的那些诗歌,在生活之外,为我提供看这个世界的另一种视角。我偷偷藏着它们。但事实上,它们就像星星,我永远够不到的星星。”

这一刻,我觉得她是不幸福的。她像一条挣扎在生活里的鱼,像一片贫瘠到极点的土地,生活所能给予她的养料,少得可怜。

但什么是幸福呢?我怎么有资格回答。亚里士多德将人生的幸福分为三类:来自外面的幸福,来自灵魂的幸福,来自肉体的幸福。而叔本华则认为,人的命运的差别,可以归结到这样h3WUl36+AbldgwQhAmEWcV+vq1XmFd3oeWHSgZlk5iw=三种不同的原因上。第一:人是什么。从广义说,就是指人格,包括健康、力量、美、气质、道德品格、理智以及教养。第二:人有什么,即财产和所有物。第三:一个人在他人的评价中处于什么地位……我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然后,我想,哎呀,不管哪一方面,这个女人,这个辞职又离婚的中年女会计,似乎都不具备啊。

我同情她,但我又为自己的同情深感惭愧,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也不能不回应她。

我给出的建议是,出去旅行。大家都这么干,有受不了的事情就出去旅行,焕然一新,就能重新回来。去欧洲,那里建筑优美庄严,会让人感觉好受很多。去西藏,那里自然接近神明,也会让人感觉好受很多。她愣愣的,点点头。在一大堆的沉默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一直努力,努力。不能比人强,也不能太差。我有工作,有存款,有离婚证。我有这些,可我是谁?我不知道。”

这家伙傻了。我从中嗅到了一丝哲学味道,这让我觉得好笑又同情。我们不适合研究这么深奥的问题。就算是我们大学老师,也不过是在酒桌上争论一番,在黑夜里哀叹一番,清醒了,还是普通人。我们挣钱,在城市里买房,送孩子去好的大学。我们保养皮囊,开心玩笑,挥金如土,还能给后代留下一点儿遗产。还不够?她不过是受到刺激了,我想,过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给姐妹团的每个人都打了电话,通报了这个消息。林太说,那就干脆喊出来一起聚一聚吧。我就问吴会计。她拒绝了,她说刚从家里搬出来,想清净几天。“稍微晚些吧。”她说。“好的。”我说。这是她第一次拒绝邀请,也是最后一次。但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对于她的未来,在我的想法里,其实构图非常清晰。或者单身,或者再婚。工作,如果不找会计的活儿,可能会更差。现在,不过是她的过渡时间罢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给她点儿时间。而且,她只要一个星期,一点儿都不过分。此后几天,我也是偶尔去上课,给她打个电话,看看怎么样。其他时间,只能交给她自己了。

临走的时候,她向我借了图书馆的借书证,说没事儿想去看看书。我怎么也想不到,正是因为这不经意的提议,她在我们学校一日之间成了名人,让我好长时间不得不面对同事的询问,一遍遍无从解释却还得解释。他们呢,可以说,猎奇心与找话题聊几句兼有,但我都得好好回答。可是,关于吴会计,我越来越不知怎么说她了。

深夜又是深山

四围这样狭窄,

好像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冯至

回答通常是:“是的,是认识的。她只是要查点东西。她的儿子刚刚发生了意外,她也刚刚离婚,可能只是那会儿有点恍惚。没事的。”我微笑着,让自己尽量显得正常而温和,仿佛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插曲。而他们的问题大致是:“那个女人啊,就是晕了的那个,你认识吗?现在,还有人饿晕,真是不可思议……”学生之间也似乎传得沸沸扬扬,但他们不敢来问,只是偶尔指着我对同伴嘀咕什么。

我一下子成了大学的热点教师,简直是“红”到了极点。然后,我被领导叫到了办公室,谈笑风生地闲聊之后,只提醒我,借书证借人用没关系,但要看是什么人。这要是出了大事,谁来担这个责任?我连连点头。

没错,这都拜吴会计所赐。她在图书馆里待了一天,没有人知道她看了什么书。图书馆关门的时候,她没有出来。她躲在一间小小的阅览室,开了灯,继续看书。半夜,一个巡逻的保安大叔看到了,就用钥匙开门进去,发现她晕倒在地。旁边是我的借书证和几本关于诗歌写作的书。他吓了一跳,于是,马上通知了同事,同事通知了行政处,行政处通知了我。

等我赶到时,她躺在病床上输液,睡着了。

“没事儿,是饿的。”医生说。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想多看点书,我没有时间了。没想到……可能是,最近都没有……”她醒来后,对我说,“还有,借书证被收走了,对不起。”

人没事儿就好,我把她送回宿舍,给她买了一大包速食,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就走了。我有点儿生气。一个人把日子过成让别人提心吊胆的,太讨厌了。她受了生活的伤害,却没想着治愈自己,反而试图让自己不要痊愈。这简直是不可理喻。接下来几天,被同事们问得不胜其烦的我,也没有打过电话过去。甚至有一天去上课,也并没有顺路去看望她。

三天后的下午,吴会计打电话给我,说,晚上聚一聚吧。她说买了酒菜还有点心,她想念大家了。这是好转的兆头,看来她决心开始新生活了。我真心为她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地点是她定的,在宿舍边的操场上。这是个奇怪的地点,可我还是没想那么多。如果我知道,这预示着她以后的生活状态,也许我会再多说点儿什么。

可是,说什么呢?到了今天,我也想不出,我要以什么理由去阻止她,我是否有必要去阻止她,我是否有资格去阻止她。那是她所选择的命运之路,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

我们约着一起到了。因为是冬天,寒假即将来临,地上枯草黄黄,寂寥有边。塑胶跑道把一切都围拢在内。看上去,这里可以奔跑驰骋,其实并非如此。马上就要放假了,几乎没有什么学生经过。在枯草的中央,立着一顶小小的藏蓝色帐篷,有着黄色的边儿。我们试探着走过去,就看到了吴会计。她还是一身运动服,深蓝色的,外面罩着件羽绒马甲,有点臃肿。她头上戴了毛线帽,正弯着腰把保温箱从背包里拿出来。背包就放在帐篷里的地上,旁边还有一张塑料的折叠茶几,上面已经摆好了碗筷和杯子。

说实在的,那天晚上,她看上去心情不错,甚至比平时都开朗了许多。说起小等,就说起小等。说起丈夫,就说起丈夫。说起结算,就说起结算。说起诗歌,就说起诗歌。似乎一切在她那里已是过眼烟云。她兴致勃勃,又像吴会计,又不像吴会计。

我们缩在帐篷里面喝酒,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只好再猛喝酒。

她不停举杯,敬我们自己,敬姐妹团。她说,一直以来,我们的相聚都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能透透气。除此之外,她没什么朋友。

“我是个笨蛋。”她说。

“我们都是笨蛋,在生活这个王八蛋的操纵下,我们都活成了神经病。来,神经病友们,我们干一杯。”王首席说着,站了起来,跳跳,又坐下来,“啊,好冷啊——干!”

“接下来,你还要做会计这行吗?我有些企业上的朋友,回头让他们看看。找份新工作嘛,不难。我姐妹谁不给点面子?放心哈。”慧主管准备喝,又说了一段话,特地又和吴会计碰了一下,才喝掉。

“缺钱用,跟我说,这都不是事儿,别自己一个人扛着,听见了吗?”林太抚着吴会计的肩,摇了摇,也喝了一口。

“谢谢,谢谢大家不嫌弃我。我是个笨蛋,是个笨蛋。我,一个会计,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吴会计豪放地坐在垫子上,坐姿与喝酒都大开大合。

“诗歌喽!”我们说。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对!不是!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最喜欢的,我最羡慕的,我最嫉妒的,是诗人能做到。可是,是怎么做到的呢?是怎么做到的呢?”

“嗯?”我没反应过来。其他人也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嫉妒诗人。我,嫉妒,他们。因为啊,他们总能在平凡生活中发现辉煌灿烂的东西。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们的感觉肯定和我不一样。我只会看数字,摆弄它们。但数字毫无意义。我背诗,从诗句中得到快乐和忧伤。可是,这不是我的,这是诗人的快乐和忧伤。它们属于诗人,在某个时刻,它们从诗人的头脑中浮现出来。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真不像个理科女的样子。”王首席说。

“就是啊,喜欢诗歌,咱就背,咱还能写。对吧,你需要诗歌刊物的编辑吗?我刚好在上次饭局认识了一个。要不要电话给你,说不定,你还能发表发表,做个诗人呢,对不对?”慧主管说。

“想做什么就做,啊,我支持你!”林太说,“说到西藏,说不定咱们可以一块儿去。我们家那位有几个朋友,年年喜欢自驾游去西藏,待上半个月一个月的。拍的照片可漂亮了。你要感兴趣,我这就问问他们下次去的时间。”

我殷切地看着她。大家的提议都是最切合实际的,也是对她最好的未来生活方式。我听明白了她的话,但还是这样希望,希望她点头说“好的”。人们总是去西藏,之所以没有建议别的,是因为在她的经济条件许可范围内,在她的世界认知范围内,这样的旅程属于安全地带。但说实在的,关于去西藏这件事,我个人向来不抱希望。当你的感知还在原处的时候,不要指望西藏或其他任何地方。很简单,你要跳出感知,才能获得更高层级的认知。这个过程没有捷径,也无法从教育中得来。她想要弄明白诗歌里的思维,无论采取哪种方式,都是缓慢的过程。所以,还是去西藏吧,这是捷径。既然心里已经绝望,那就找回希望。去旅游整理一下,很多人就能重新出发。

她独自喝了一口酒,低下头。“我逃过一次课。”她突然说。

“只有一次。那天,我的前面空空荡荡,有两个男孩子,总是相约着逃课去玩儿。我猜想着,他们会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想什么?我也想逃一次。如果我偏离这个轨道又怎样呢?反正在这里,我也丝毫没有存在感,而且我的桌子在阴影里,老师一般都发现不了。于是,就像是一次本能反应。下课了,我站起来,穿过人群,找了个借口骗过门卫,然后走到大街上,一种模糊的快感袭击了我。原来,我可以不在乎学校,不在乎老师,不在乎姑姑,不在乎街道上的行人。我可以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她说。因为我没有打断她,就一次性讲下来。

“但我还是害怕。这害怕随着脚步一点点增长,于是,放学时,我回到学校,拿了书包回家去。逃学,仅此一次,我又乖乖上学了。一直到现在。”

我同情地看着她。这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扭了扭身子。

“我们都一样。”我说,“看上去不一样,其实都一样。都有逃离的冲动,但最后,还不都是在这儿。”

她点点头,和我碰了杯,喝了一大口。“知道吗?我骨子里有种不在乎,但我得装出在乎的样子。不然,我对不起把我养大的姑姑,对不起和我一起过日子的老公,还有我儿子。我的儿子,他好奇心很强,从小就这样,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庆幸他这样长大。可是,他死了。消失了,就那么消失了。他来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的生命很短,但和生命很长的人比,他少了什么吗?似乎也没有。大家整天忙忙碌碌,结算自己的财富、名誉、他人的评价,更好了,更坏了,心就抖一抖。生活里充满了数字,这些数字毫无意义。至少,在我看来,不过是结算的工具。结算完了,在这个基础上,再继续加或者减。在这个基础上,会有新的数字出现,就像是一件外套,天天穿在身上,为它哭,为它笑。却不知道,世界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感受来感受。你知道的,对吧?”

“有另外一种感受的方式。就像逃课一样。为什么诗人能有这样的感受,而我没有?对我来说,这日子贫瘠如荒漠,枯燥乏味,浅薄空疏。对于诗人来说,它丰厚富实,趣味横生,意味深长。这种感受的能力,让我嫉妒得发狂。”

她笑着。平淡的脸上带着光彩,那是刚从窝里跑出来的兔子脸上的表情。

“吴会计……”我咽了咽唾沫,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这个普通的中年女会计,这会儿,就像看着一只长毛兔,从魔术师的帽子里跳出来,沿着舞台跑了。它不是被局限在变魔术的道具里吗?它的生活,已经被固定好了。但它想跑。它还不知道,其实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样的。对一只兔子来说,也只能达到兔子所能达到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毫无意义。我了解一切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我也懂点儿诗学。那又怎么样?我咀嚼着大师的思想和知识,按部就班地给学生上课。如此而已。

跳不出去的,怎么能跳出命运呢?

就算我告诉了那些学生那些理论,他们毕业后不就是去找份工作,争着留在大城市,做个教育工作者或者白领吗?看上去,这世间千姿百态,但事实上,都是在这种框架里。那种高尚的,终极的追问,怎么会发生在一个中年女会计身上?她不过是被儿子的死亡给刺激到了。她的悲伤状态,就算立刻马上寻死,我也不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当人们在生活中遇到重大危机时,都会显得像个哲学家,或者诗人。这是暂时的,那些乍听起来的哲思和诗意,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新被生活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个啊,啊,太深奥了。”王首席的表情和往常不太一样,“我们普通人,都过着当下的生活,回忆过去,憧憬未来。物欲主导着一切。纸醉金迷的城市,鸡零狗碎的乡村,没有区别,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吗?人的价值,被认可被鼓吹的价值,就是更美好,更理想,更伟大,更卓越,更杰出。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动机,就是想着怎么让自己更强。”

“是啊,”慧主管说,“太多的分别、比较、较量、好强,想要胜出,想要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大家都是这样。说实在的,真是他妈的累。我从一个普通员工变成高管,你们觉得,我付出了什么?嗯,嗯?”她缩了缩脖子,将羽绒服又紧了紧。

王首席举杯:“敬披荆斩棘、更强的慧主管!”

林太的皮草看来格外保暖,所以相对来说,她坐得最安稳。但是,她没参与到这个话题里来。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和吴会计又碰杯,喝一口酒。

这样的话题,每个人都有发言权。

“所以,幸福究竟是什么呢?”林太慢悠悠地,“我们都很幸福吧。没错吧,不管怎么努力,不是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吗?”

人人脸上都显出茫然,仿佛我们也变成了无依的女人。

“不要啦,不要这样。”慧主管喊着,“我们不能想这么多。我们只能这么活,就这样活着吧,干杯——”

大家干杯,又聊起别的。脸上红扑扑的吴会计,喝得东倒西歪,彻底地与大家打成一片。这个女人,有点儿奇怪。对于这次儿子的意外死亡,她并不是痴迷于无止息摸索着回忆,也不试图重新网住未来。她似乎在当下找不到路径,显得是那么迷茫又迷醉,坚强又坚定,痛苦又痛快。这不应该是吴会计。这是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个人。她站在时间的漩涡里。她这样的存在,使这个瞬间无限延长,超越自然的极限,让人无法不直视。

“既然世界在他们眼里可以是这样,我也能发现,我,也能。”她说着,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帐篷外面,摇摇晃晃地,又回头对我们笑,“我得一个人上路。”然后,她转过身去,对着冬天的夜空张开双臂,“一个人!一个——”

我们都跟出来。冬天的夜晚,寒冷的草地上,我们踉跄着,仰望着,可天上没有星星。好不容易找到一颗,还似有若无。那时,我还没有预感到她的离开竟然是那么久,似乎永远不再回来。而那个帐篷之夜,成了我们离星星最近的时刻。

独角兽在敲门

那只独角兽,身躯庞大,

它在附近,听

就要来敲门了。

——吴雪娟

吴会计没有找工作,没有找房子。她失踪了。

我们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在某些场合,我们会想起她一下,但时间不会长。我们的时间被很多讯息占满了,满得简直要溢出来。无休无止的聚会,响个不停的手机信息,总也看不完的段子,还有老公不在出轨就在出轨路上的猜疑。人人都忙个不停。

姐妹团后来渐渐离散,林太终究还是和老公离了婚,用分得的财产开了店,准备自己好好创业,做个名副其实的富婆。一个年轻人和她在一起,她无所谓。慧主管荣升分公司老总,称呼变成了慧总,到另一个城市去开拓新天地了。张晓聪后来一直在远方上着班,没回来。我的职称评定下来了,从此之后,我就是副教授了。大家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偶尔电话联系一下,但像从前空闲常聚,似乎越来越少了。

前些天,又是林太发话,她的新店开张,让我们务必到场祝贺。借着这个时机,我们难得又聚了一下。聊起了吴会计,林太说:“这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吧。我们在这里蝇营狗苟,她在那边伴着星光独眠。”

我诧异于林太有这样的眼光。她笑了,对大家说:“今天啊,我们不醉不休。”

然后,我们才知道,林太竟然见过吴会计一面,在我们认为她都消失的时候。那是一次藏区自驾旅游。她和老公、女儿,还有另外一家人。他们路上停留在一家民宿,出来端茶的竟然是吴会计。

这太有戏剧性了!生活里怎么可能发生?

我大吃一惊,问:“她什么样?”王首席和慧总也吃惊地盯着林太。

林太眯着眼睛,恍惚在酒吧的灯光里,一个富贵太太的慵懒模样。她晃荡着酒杯,似乎看着那酒水,又似乎看到了吴会计。“她很瘦,很瘦,瘦得不成样子。本来就没什么钱,也不知靠什么生活。我问她,她说是打短工。整个人结实了,穿着工装裤和短靴,利索得很。她说,她走遍了整个中国,有繁华的城市,也有偏僻的乡村,后来才到了西藏。”

“她在西藏?”

“现在,应该不在了,她说她要继续走,走到国外,走到广阔的世界。去看那些诗人看到的地方。她要弄明白,那些诗人的感知力,是从哪儿来的。她说,自己的背囊里,装满了书,有诗歌的,还有哲学的、神学的、美学的。她认真地看,但是不急。她说,她现在没做‘应该’的事情,在做‘必须’的事情。她还说,让我问大家好。”

“可是,有什么好问的呢?我们不就这样?”

我看了林太一眼,这么重要的信息,她从来没提起过。

林太把杯中酒一下子喝光,又对酒保说再来一杯,等酒杯重新握在手里,她似乎获得了一点勇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所以我没替她问你们好,我是不是很坏?哈,我嫉妒她,我嫉妒她能这么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就像她不知道那些诗人是怎么做到的一样。她就那么地,那么直接转身上路去找答案。我,肯定做不到,甚至也不敢想这么做。但是,我还是嫉妒她,我恨她,教授,你骂我吧,我因为嫉妒而恨她……我啊……真不想提起她……真不想……认识她……啊……”

我摇摇头,大口喝酒。我不能骂林太,提到像吴会计那样的人,谁会不带着一点儿恨意呢?因为她爬出了兔子的长毛,而我们都还在其中打滚儿。

“那是另一个世界。”我只能这样说,“我们,可能都无法抵达。”

“可吴会计迈出了一步。”王首席叹了口气。

慧总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又几年,我在外面办事儿的时候,突然有个电话来,问我在哪儿,想来看我。是吴会计。我手足无措,慌忙邀请大家都到老地方无依咖啡来。我匆忙赶到的时候,看到门外有个人,还以为是送外卖的小哥,没在意,直直地往里走。

“芳姐。”

有人喊我。我扭头,看到了她。她很瘦,很黑,眼睛并没有多亮,但整个人看上去紧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感。她老了,但又年轻了。说不好。她扎着马尾,穿着工装裤、靴子和简单的T恤。看她这个样子,我竟然有些局促。她倒自然得很,仿佛昨天我们还在见面。她笑着,淡淡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少了什么东西,又多了什么东西。不由分说,我就把她拉进去。我讨厌她现在的样子。她像个诗人,能见到不平凡的东西。而我,还在原地看着风景,百无聊赖,又赖以生存。我讨厌这个。

恰好这时,姐妹团都来了。大家就进去,眨眼间,以前常坐的空间里满满当当。

她开始受到拷问。

她说,是回来办签证的。这头发是自己剪的。衣服也穿了很多年。她手洗衣服。是的,她走遍了中国很多个省市县城和乡村。她一刻不停。

“你像是电影里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一个人活成了一个队伍。”王首席调侃她。一个人活成一个队伍,是我们对女强人最大的褒奖,以前总喜欢这么调侃对方。但这次,她认真地对我说:“我是一个人,就只有自己。”她从容的样子,又让人想到电影里看到的修女,而且是那种带着光环给人慈爱的老修女。这种感觉又和战士的感觉重合在一起,让人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又坚强又艰苦,又飘逸又死板,又日常又神仙。

说真的,我还挺喜欢她这样子的。我想,哪天有Party,我也要这样打扮一下,那些珠光宝气的名媛贵妇,一定会吓一跳。林太坐在她旁边,问她,有没有去见她的老公。她说没有必要。但还是问了,他过得好不好?很好。我说,潜意识里我认为无论我说什么,都伤害不了她。他又结婚了,女方是个普通的白领,但长得非常漂亮。他们感情很好,常常一起散步。最近,好像刚有了个孩子。那就好。她的声音淡淡的,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这个没良心的女人,那个丈夫对她其实挺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长久不见的缘故。我觉得她就在我们面前,却远得像在天边。

我们继续拷问,可她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这些年的日子打发了。不过,当看到我们因为她的不配合而不知再问什么时,她干脆自己主动说话了。她说,大约有半年时间,她住在贵州山区一个悬崖上的小屋里。那本来是护林员的住处,但看来被废弃很久了,有一次她练习攀岩发现了它,就住了下来。“很可怕。”她说,“很可怕……就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样,太可怕了!”

老板娘来加茶水,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就笑着说:“来,喝点新到的茶,什么都不可怕了。”

我们感激地看着她,多么可爱又有眼色的老板娘,缓和了我们这里恐怖的气氛。我们动了动身体,冲着要离开的她也笑了。笑声冲散了吴会计说话的语气,那让人有点儿莫名地僵硬。很奇怪。

“你真的一个人在那里住了半年?”林太心疼地问。

“生活肯定不方便。”慧总说,“你怎么撑下来的呀?真是无法想象。”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王首席伸出手来,郑重其事地握了握吴会计的手。

“你在那儿,都干什么呢?”我问。

吴会计的嘴角扯了扯,看上去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她的语气硬邦邦的,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什么都没干。”她说。

“我就是待着,有时候到下面去采购些东西。小屋里有锅灶,能做东西吃。那儿真美,早上有雾,只能看到山头几十米远的地方,就像你自己带着光,往前才能照亮路。等太阳出来,就散了,到处生气勃勃的,就算只能看到那些树也是这样,更别说偶尔还能看到山里的小兽了。我不怕它们,真的,感觉自己和它们一样。我也会丢点儿吃的在外面,从窗户往外看着今天谁会来。到了傍晚,看着太阳落下去,心想着一天这么快,怎么就又结束了呢?光线消失的时候,我就在屋里点上灯,开始读书。有些书,我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遍。我没有刻意去背诵,但闭上眼,那些诗句,那些文章就在眼前晃。”

“有时候,就突然跑神儿了,好像自己到了更高的地方,看见了连绵不断的大山在黑夜里,像大地的影子,看见了这悬崖上的小屋,看见了窗户里的灯光,我还看见了我自个儿,就像是我的影子。”

吴会计笑了一声,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奇怪了,突然就住了口。

然后,她问:“都是你们问我了,你们怎么样啊?”

我们互相看看对方,点头:“挺好的。”

王首席突然长叹一声:“要是我也在那儿多好啊!我也想过离群索居啊……”

“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不敢。”林太说。

吴会计微微笑了:“其实,习惯了,还挺好的。

慧总也笑了:“你这习惯,一般人可做不到。后来,你是住烦了,就走了吗?”

“不是的,那个地方是住不烦的。我本来还想继续住下去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点了灯,看了书,然后就躺下了。但怎么都睡不着,身体非常舒服,可就是睡不着。到了小半夜的时候,我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悬崖的对面山上,在森林里来回走动,好像跟我有关系。我觉得很不安,可就算有月光,外面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啊。我告诉自己说,是风,是山风的声音,睡吧。可那种感觉还是不离开。”

“然后,我觉得那个大家伙来了,是跳过来的吗?可能是。是跑过来的吗?可能是。是飞过来的吗?可能是。反正,它在这里了,就在我的小屋门外。它站在那里,肯定马上就会敲门。我支起耳朵,等着它敲门。就像以前在家的时候,等着跟同学出去玩儿的小等敲门,心揪着。可是门一直不响。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我们本来想听一个可怕的故事,可它就这样结束了。

林太舒了一口气:“没事儿就好,说不定是什么怪兽,幸好没吓着你。”

“确实是头怪兽。我看见它了。它敲门了,在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于是,我爬起来,透过窗缝看到它了。是独角兽,它简直是巨大。我只看到了它几根银白的鬃毛,还有闪着银光的尖角。然后,它转身走了,在敲了我的门之后,走了。”

如果说前面,我们还在认真地期待一个故事的话,现在我们笑了。

她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悬崖上的小屋里。就是这样。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梦。”我说。

“谁知道呢?”吴会计说,“也许是梦,也许不是梦。反正,我写了一首诗。你们不是问我在那儿干什么吗,我想,我是在那儿写了一首诗。就是那天早上,我在迷雾里等到了太阳出来,突然就念出了一首诗,就像从我的喉咙里流出来的。”她停了停,慢慢地说:“那只独角兽,身躯庞大,/它在附近,听/就要来敲门了……”

我们一动不动,听着她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念自己写的诗给我们听,就像说话一样,没有抑扬顿挫,没有表情动作。就像说话一样。诗很短,只有十来句的样子。然后,她停了下来,笑了。

我们都拼命地鼓起掌来,林太一直拍手,别人都停了,她还在继续,继续,继续。王首席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她甚至顾不上去擦一下。慧总干脆站了起来,幅度很大地张开双臂再合上。而我,每一次鼓掌都用尽全力。然后,我们拥抱了她,哭了。

又几年。我继续过着日子,教授学生,参加聚会,偶尔旅游。一天,我收到一份邮件,结结实实的扁平的大包裹,是从世界的一个旮旯寄来的,里面是一幅油画。一只庞大的独角兽,通体银白,在绿色的森林里。我见过这幅画,在吴会计家的墙上,是她儿子小等画的。但这张不是,这是吴会计画的,她没这么说,但我就是知道。颜料堆砌得非常娴熟,笔触大胆而热烈,完全不考虑观者的感受,就像她现在的模样。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她终于用这幅画回应了小等,那个在青春里消逝的亲密生命。

那天上课,我带上了它。在后半段的上课时间,我给学生们讲了吴会计的故事,并把这幅画给他们看。这些孩子都无比地聪明,看到我不同以往的上课状态,就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可以放纵一下,于是就都跑到讲台上来,围观这幅画,夸张地离得很近,叽叽喳喳的。

“老师,那天真的有独角兽敲门吗?”有人问,带着调侃的语气。

“她肯定是在做梦嘛。”有人回答,带着知道的表情。

我愣了一会儿,想想该怎么说。可是,我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吴会计现在应该在哪里,在做什么短工,在欣赏什么风景,在读什么书。这个女人应该还在逃亡中,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奔波,繁华都市和穷乡僻壤。它们,却都不过是她的背景板,因为她的眼睛始终在看着自己。我们也可以当她其实是静止不动的,是世界在轮转,在她身后。或者,有一天,她会安顿下来,当那独角兽被驯服的时候。也许这一生,她都未必能做到。可她,毕竟转身随它离去了,只留下我们在原地张望。要知道,在这个世界,忍受日常生活还是比忍受别的要容易得多。

我回答说:“是真的,那只独角兽来敲门了。它无比庞大、美丽、神秘、高贵。它来敲了她的门,总有一天,它也会来敲你们的门,但是,你可以选择跟它走,也可以选择不理它。”学生们哄堂大笑,觉得我终于说了句幽默的话。

刘瀛,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悬挂的城市》《南来的雁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