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的秘密
2024-08-11林芷羽
登上高楼的天台,我坐在秋千上仰头望天。傍晚时,碧蓝又泛着点橘调的天空仿佛海绵般吸饱了人间的烟火气,我知道,一定是因为那个烟囱。
我家住在楼的最高层,离顶楼的天台最近,因此我常在天台上玩。爸爸在这里种满了玫瑰、海棠、木樨、山茶,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花圃间,而是在从万紫千红里耸立起来的白色巨人——一根长长的烟囱身上。
圆柱形的烟囱通体洁白,看起来高傲冷漠,让人敬而远之。它突兀地将头伸过天台的墙体,望着这座城市的风景,一到饭点就吸着卷烟,思索着谁也不知道的事情。它也拒绝和任何人沟通,没人猜得出它心里的算盘。我以为它是故作高深的,吸烟卷的时候居然无色无形,我只能用嗅觉去揣测它的秘密。
烟囱的秘密来源于这一整栋楼的居民,他们做了什么饭,烟囱就吸什么味道的卷烟。我时常从中闻出爆炒四季豆、糖醋排骨和红烧带鱼的味道,我的邻居一日三餐都不曾落下,且很讲究荤素搭配,烟囱也悄悄地帮他们记下生活的痕迹。我暗自猜测这户人家是一户勤劳、质朴、踏实过日子的小康之家。毕竟,在烟囱的所有卷烟里,15楼家庭的烟火味是最浓郁喷香的,混杂着葱、姜、蒜一起下油锅爆炒的气味,哪怕我并未与这家邻居见面交谈过,也知道他们过的是一种浓油赤酱的火热的生活。
可忽然有一天,喷香的油烟味从烟囱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本草淡淡的清苦。这是15楼的人家熬煮中药炖罐的味道,我猛地一吸鼻子,反复咀嚼着这气味,从中大致品出了人参、黄芪、山药、红枣、龙眼,可见主人家在静心养病,用的都是补气补血的中药。
恰巧几天后,我在电梯里碰见了15楼生病的邻居,她身材瘦削,头发蓬松,面色微微苍白,约莫四十岁。我不禁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烟囱告诉我的神秘邻居,她的确是一副病容,手里提着在小区水果店买的梨子和橙子,穿着宽松棉质的家居服,眉眼间看起来温和清秀,只是难掩疲惫。这时,邻居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转头的一瞬间与我目光对视,我迅速转头假装在看电梯墙上的广告。我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主动问候一下生病的邻居,说点早日康复、注意休息的吉祥话,一来化解电梯内生硬的气氛,二来为邻里关系破个冰。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坚守着沉默是金。若我直接提起她生病,人家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竟知道别人家里的私事?若我坦言是因为烟囱才知道她病了,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危险分子?罢了,罢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我注视着邻居离开电梯走进家门,将厚重的黑色铁门“啪”的一声关上,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过了段时间,烟囱里的草药味又转而恢复成油滚滚的香气,显而易见,我的邻居已经康复。这又是烟囱告诉我的,我只能够凭借它来和我近在咫尺的邻居们作无声的交流。我忽然觉出几分悲伤,邻里之间好似隔了层厚壁,比钢筋水泥砌成的更坚硬些,阻断了不必要的麻烦,也阻断了心与心的温情和联系,人与人的信任和关怀。
后来,我依旧忠实地陪伴着天台上的烟囱,它日复一日呼出清甜鲜美的饭菜香,我也乐此不疲地猜测着整栋楼邻居的饮食。总2rF8dS1Sjuzs1De/FmnaA8XVIqPP2L9Z2LRYbPAoCL8=之,每天都绕不过地瓜粥的清淡、荔枝肉的酸甜以及海鲜的咸腥。
直到那日,烟囱里冒出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是一种极刺鼻极火辣的气味,一下子搅乱了原本清清爽爽的甜香,像一首曲音柔婉的小调突然跳出了个高八度的音符,显得极不和谐。我被呛得连打了三个喷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奇心驱使着我留在原地仔细闻着烟囱里一阵又一阵滚滚而来的香辣味,好像有水煮牛肉,又好像有麻辣兔头,我不敢确定,只能肯定这家的饭菜中放了大量的辣椒。我疑惑地望着烟囱,它此刻的缄默悄悄传递着一个新的信息。
回家后,妈妈果然告诉我12楼搬来了一户新邻居,来自四川成都,到福建务工,刚落户两天,倒也没有打上招呼。我暗自想象着新邻居的样子,脑海里尽是像他们的饮食一样火辣的四川姑娘形象。
很快,我见到了新邻居的庐山真面目,那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他们操着浓重的川西口音在和小区楼下超市的老板交谈,脸颊处绯红绯红的,像抹了几朵晚霞,衣着也都很朴素,隐在穿梭的人群中。好不容易结了账,四川邻居看着地上的锅碗瓢盆犯了难,这一堆东西实在是太多。爸爸见状主动提议帮他们一起送到电梯口,可没等爸爸话音落下,我们立即迎上了一个警惕的目光。他们一个摇头,一个摆手,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拒绝了我们,我和爸爸只能悻悻而返。
接下来几天我偶尔在楼道间碰见这对夫妻,他们似乎刻意地回避了邻里的目光,一有人试图与他们攀谈,他们便慌忙低下头,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因此,我对新邻居的全部了解,也只来源于每天傍晚从烟囱里头猛冲出来的辣油味儿,仿佛青红椒的辛辣之气自成一座堡垒,捍卫着城门不被咸甜的海味冲破。这两种味道泾渭分明,无形中把烟囱分裂成两半,心碎的烟囱惆怅地望着夜幕下的万家灯火,盏盏灯火如此相似,却孤立地分散着,丝毫不愿意靠近彼此。我不禁伸手抚摩烟囱光滑的身体,竟有一股冰凉的寒意向我袭来,随即蔓延开去……
隔日,当我如期来陪伴受伤的烟囱时,发现它的身边站着一位穿着工作服,手拿刷子和漆桶的中年男人。一问才知,原来是烟囱外壁经过常年风吹日晒,白漆多处脱落,这样既不利于防水,易造成囱体损伤,又显得斑斑驳驳,影响美观。于是,我见证着烟囱再次慢慢披上洁白崭新的外衣,一点一点地藏匿起身上曾被剐蹭过的伤痕,似乎它从来就是这么完美。此刻,烟囱里还没有居民们做饭的香气,刺鼻难闻的油漆味霸道地攻击了我的嗅觉,我连连后退。可是,烟囱仍是不以为意,它也许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改变。它变得更加光鲜亮丽,也更加深不可测,高高瘦瘦的身体里装下了愈来愈多的秘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匀称高瘦的白烟囱出神,它在华灯初上的城市夜幕下悄然隐入黑暗,我仿佛瞥见它把夜色当作掩护,小心翼翼地剥掉精致华美的白衣裳,露出烟熏火燎后原始本真的炭黑色,它也不再费力地挺直腰杆,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稍一放松就成了低平方正的矮冬瓜。我记起来了,这是从前的烟囱。
当然,从前的烟囱也并不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它在年少时的村庄,在瓦片屋的背脊上探出脑袋,日日夜夜吞吐着天地之精华。
溯回时光之河的源头,我仅是槐花院落里一淘气顽童。外公捧着诗集慈爱地教我念陶渊明的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体现了诗人对田园生活的喜爱和向往。我实在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没读一会儿就指着烟囱欢快地喊:“外公,外公,你看烟囱里飘上来的烟是往东边去的,这说明我可以去外面玩!”小村庄的村民多从事农业,土地上的人最擅长通过周围景物的变化判断风霜雨雪。我耳濡目染,知道烟往东吹的是西风,不容易下雨。外公不与我计较,挥挥手放我奔向千山万水去了。
可外公不知道的是,我看似不愿听他读诗,却趁他不在家翻遍了他的小书库。只一点很奇怪,我记住的大都是描写炊烟的古诗,像什么“炊烟晚色起,呼童掩柴扉”“柴门寂寂黍饭馨,山家烟火春雨晴”等,这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我喜欢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吧。
时间一长,我和房顶的烟囱形成了某种神秘的约定,淡墨色的炊烟成了联系我们的纽带。我常常盯着烟囱发呆,有时只看光秃秃的黑矮烟囱,琢磨着它本来的颜色;有时思绪随着烟岚直上云天,到月宫折了桂枝,又陪大圣偷了蟠桃,好不快活!
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来说,烟囱有着不同的意义。尤其夕阳西下时,家家户户做饭的时间差不多,林立的烟囱一齐升起缕缕炊烟。炊烟是烟囱代替家中长辈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温柔信号,一见炊烟徐徐向青天,我和小伙伴们的游戏便该结束了。可我们不一定就要在此刻告别。回家路上,村口的婶娘见了可爱的小娃娃,会热情洋溢地端出一盆炸得酥脆的地瓜丸子给我们分食;再走几步绕进西边的庭院,又和老婆婆聊上几句;接着胆大包天的我还要和二傻子家的大狗赛跑;最后,我们才真正各回各家。村里所有的烟囱都在此刻哈出热气,虽然气味各不相同,有的鲜甜,有的辛辣,有的像是打翻了醋坛子,还有的放了许多虎皮大蒜,熏得我睁不开眼……但它们大大方方地抱作一团,实在分不清谁是谁。就这样,我们这群比邻而居的人家,不分彼此地聚集在了一起。
等到暮色四合,我坐在小溪畔的高地上吹着清新的晚风。烟囱不再释放出炊烟,它卸下了一天的辛劳,用砖块堆成的身体守望着村里的每一户人家572237f6f4986445ffaa94c1a0f0e798e0b311bebc5a566afe3d2979e92ec8ae。我由衷地感激它,感激它联结了我们,又抚慰了我们。它着实可亲可近,连月亮都贪恋它的怀抱,金黄的圆月掉进了烟囱,于是,夜晚的乡村在汹涌的麦浪中微微倾斜。
有时候,当我们的村庄下起了雨,我因记得一句“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便效仿古人懒散惬意地往靠近门窗的竹席上一躺,任由这山乡烟雨浓浓地揉进眼里。天地之间拉起的一片珠帘朦胧了房顶的烟囱,成年累月积压其上的尘垢似乎都有些褪色,仿佛要被雨水冲刷出赤裸裸的本心来了。俄而炊烟骤起,虽融在雨幕中,但依旧可以辨别得清。炊烟较之落雨更轻盈,更柔软,袅袅娜娜的,像绸缎一样交织在青蓝色的天际里,又如同我床前的帷幔,可以怀抱着进入梦乡。
急雨初歇,村子里的草木洗尽尘埃,焕然一新,凝结着一种极为古朴恬淡的气韵,颇有几分道家学派中“见素抱朴”的味道。远远近近的乡里人家在烟囱的注视下,又勤勤恳恳地忙碌了起来。他们风雨人生的孜孜所求,不过是土灶上升腾的烟火气、饭菜香。农家人的生活啊,摒弃了复杂的心念,去除了浮华的矫饰,实在没有多余的执着,在时间的畎亩里,平淡得犹如老烟囱上升起的缕缕炊烟。
而风过洄流,云残影存,二十年来,繁华绮丽,总成一梦。曾经亲近的村庄、低矮的烟囱和脆弱的童真被无情地放逐到不为人知的秘境,我偶尔到那里探望,最终,却又不得不回来。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我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穿越了记忆中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多么想再次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街坊,他们敞开吱呀作响的小木门,我不必去叩响门环就能走进其中。他们有着和我外婆家一模一样的黑色烟囱和烧柴火味,那里的我捧着一片晶莹透明的玉壶冰心,沉浸在宁静幽远的湖光山色中。但现在,我只有白色烟囱,它冷峻又威严地俯视着孤单的我,俯视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又轻蔑地吹出一串串隐形的烟……
责任编辑 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