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岸
2024-08-11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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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中:《船上的岸》女主人公郭妮,不顾世俗的眼光,以“船”为“岸”追求自由和梦想,她的失败看似来自一场意外的台风,实则更是小岛上的保守、市侩和寡情所造成的。主人公第二次离岛,去一个“没有海腥味的城市”,既是埋葬第一次离岛带回的希望,也喻指梦想将再次起航。小说以细腻的笔法,将个人的命运置于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镇的冲突中加以审视,人物形象饱满,情节富有张力,显示出作者不凡的故事讲述能力。
周如钢:一个在海边长大,却一心想要改变命运的女子,她不畏世俗,以热血和拼搏的韧劲和心气,希冀能与世界开启新的连接,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是在“这个女人不能上船,上船就会遭受霉运”的诅咒里,她拼命的抗争与努力终究敌不过强大的“族规民约”。女孩最后以离开的方式,发出了对世俗的强烈抗议。这是女性意识的觉醒,更是当代青年对不合理不人性的传统或环境的抨击与反叛。
1
郭妮突然就决定离开。她给我打电话说,去了一个没有海腥味的城市。没有海腥味的城市太多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隐约在电话里,听见呼呼的风和潮起的波涛声。
她说了这番话,也不管我回答不回答,或者回答什么,立马就掐了电话。那会儿,我正在海上,轰鸣的马达声一度让我以为听错了,一直喂喂地喊她。我右手正掌控着马达,手略微一松,船身立马偏移,我只好凝神前方的航线。
留在岛上的年轻人不多。城市开发的步伐不时给小岛各种机会,七夕节,镇上几个年轻人相亲聚会,选择在这美丽的海天相接的沙滩上举行。为了满足看海景的需求,岛上的房子一部分相应改造成民宿。改造与留下之间,讲究的是一个价值。郭妮和我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里想去实现这个价值的人。郭妮整天缠着我,就是为了让我答应她,借船给她开。甭说她不会开,就是她会开,我也不能借。祖宗留下的规矩就是女人不能开船。至于开船会怎样,我不清楚。只听我妈偶尔说起过,女人上船,会让男人倒霉的。我虽然不信这个邪,但是也不愿意借船给她,因为这船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郭妮讨厌海腥味儿,觉得这些味儿像黏在身上的潮虫子,能从头发丝爬满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我问她潮虫子是啥虫子,她没回答我,只把洗头毛巾往头发上一裹,皱着眉,一字一字像发尾落下的水滴:受不了,没船开,我迟早要逃离这里。
谁也没把她的话当真,包括养了她二十年的文婆,直到她真的消失了。亲朋好友几乎整天整夜守着海边。阿牛爷的女婿是派出所民警,当天就查到我是最后一个和郭妮通话的人。我说我那会儿正开着小舢板出海,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听她说要走。哪个走?文婆直视我的眼睛,仿佛多眨眼一下就忽略了郭妮的消息。我再一次强调了当时船上很吵。
哪个走?文婆又问。
我忽然意识到我犯了个常识错误。在我们这一带方言里,“人走了”也是人死了的一种含蓄说法。
没。她说她要去一个没有海腥味的城市。我想起郭妮后半句话。
我想,郭妮一定没有勇气让充满海腥味的海水包裹自己。果然,整整一周的各种守候以及打捞都是徒劳的。当大家陆续恢复自己的生活,各艘船驶出自己的航道时,郭妮的杳无音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话题像长了翅膀的、有了方向的潮汐声。郭妮莫名其妙的离开,似乎在海边的人家里卷起一场风暴。风暴的中心渐渐成了文婆。她一直安静得出奇,渐渐地,风声从郭妮的无情无义、不辞而别,将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说忘就忘,转到猜测文婆根本就没有善待郭妮,甚至刻薄对待她。一时间,木麻黄林子里,闲聊的人声都沾满了潮湿的海腥味。我经常晚饭后在木麻黄林荫道上散步,感受到黏糊糊的潮味儿后,突然有些想念郭妮了。
整条街道的人们都在谈论一则消息,郭妮的胆子真大,趁着黑夜爬上一艘出海的渡轮,然后,自顾自地消失了。
我知道郭妮这次是预谋已久的离开,但带她离开的肯定不是轮渡。只是,她为何要离开呢?郭妮离开后,删了我的微信和联系方式。
2
文婆从二楼一跃而下时,绝对没有想过这件事在这条街上流传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条街道。八卦像一阵无所不在的飓风,扬起了不小的风沙。所幸没大事,但也断了几根肋骨,必须在床上躺着疗养。这在这条街道是前所未有的,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同情的风向又转向文婆了,毕竟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自证清白是很有力度的。
文婆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我妈以当地最高礼仪看望了她。出门之前,我妈准备了一番,提着一篮子新鲜的线面和一篮子初生的鸡蛋,作为慰问品。临出门时候,还从春联上撕下一个类似方正块的红纸,夹在线面上面。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晒渔网。我颇为郭妮打抱不平,一门脑子想的是郭妮,便嘟囔了句:“这不是还好好活着吗?这么隆重看望干吗?”我妈最近跟人聊多了,街上风言风语听多了,一点也不妨碍她能够一眼看穿我的心事:“还想人家?想想你以前没跟她好,我还挺可惜的。哎,这姑娘可受不起。”
我妈是这条街出了名的老好人了,不是什么踩死蚂蚁都要可怜的人,但哪家哪户只要出了红白事,她不知道就罢了,要是知道了,铁定第一个到场。我跟着郭妮“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好几年,没个结果,她能在郭妮不辞而别后一句都没说过郭妮坏话,这一点我很佩服她。她能说出“受不起”,必定是觉得很严重了。
可我总觉得郭妮的离开,绝对不是因为文婆说的这样。她一定有原因的,具体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她离开那天给我打了电话,又把我微信删除了。我打给她,也打不通,估计,她把我加入黑名单了吧。
文婆和我妈特别亲近,逮到机会就和我妈凑着一起聊天。我妈陆陆续续得到第一手资料。我妈回到家,往往语重心长地复述给我听。文婆的儿子在国外刚入手一家三百多万的店面,还没开张便遇到特殊时期,国外的店主熬不下去,纷纷降价出售店面后转道回国。这家新店面便成了烫手山芋,负债累累,想脱手无法脱手。她本想让郭妮赶紧嫁了,拿点聘礼应急。哪想,郭妮怎么也不同意,直接消失了。往往,我妈在复述的结尾都会特意强调一句:“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对于我的沉默,我妈往往啧啧两句,又哎了一声:“不是亲生的,没用。”仿佛我也不是她亲生的似的,很快,她又加一句:“亲生的,也没啥用。”这是说给我听的。
“要是亲生的,她能拿女儿的一生来应急?”
“你是我亲生的,咋也不明白我急着抱孙的心情?”
说完,我妈白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也不想反驳。我依旧每日出海归来,躺在甲板上,枕着头,望着不远处长长的堤坝,偶尔会想和郭妮喝酒的场景。郭妮的酒量真的很好,啥酒都喝,一喝酒就小脸红扑扑的,柔得很,像海潮边上的夕阳光。
文婆的病还没好全,这事儿似乎就渐渐地淡了。文婆年纪不大,但在海边的这些人家里算是辈分大的。本名似乎不叫这个,郭妮跟我说过,我没记住。海边人家住在辽阔的大海边,似乎连日子也过短了,名字也浸泡得模糊了。大概是我妈跟她走得近了,因此,她对我也一改过去的距离感,亲近了许多。大老远,她就能呼我:“姆家仔,去哪啊?”姆家两字是这个海边小村对我妈的称呼,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总之,我妈本来的名字就在这一日日的海风海水的侵蚀下,模糊了。我叫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我妈的“仔”。
按我妈的说法,我得称呼文婆一声“姆婆”。可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一般自动忽略过,见到她招呼我,我也笑着点头回应。原本,文婆是对我这样不懂礼貌的行为有过不满,自从我妈跟她亲近了之后,我这一缺点也自动被略过。有时候,她还会主动帮我打圆场。有一回,我出海回来,挑着两大箩筐的海鲜,一路疾行,路边冲我打招呼的叔叔婶婶,我无暇回应。只听她在我身后对着一群人说:“这孩子像他爹,不怎么爱说话。”大概是提到我爹,我的身后一片唏嘘。
很多年前,我爷横跨大海,去南洋谋生,据说,在某个狂风怒号的深夜葬身海底。我爸也是一辈子以海为生,在某次出海中,他被突起的大风大浪扬起,抛向深海。我无数次梦见那个残忍的画面是如何发生的,我爸又是如何没抓紧船舷的。我妈本来不同意我回来接过我爸这条船的,可是,耐不住我的坚持。我也再三保证,我只在近海捕鱼,不出深海。她才勉强同意。
有一天,文婆弓着腰,似乎怀里揣着什么重要东西,扶着门进来。进门之前,她头先伸进来,朝屋里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别人了,才抬脚迈了进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房屋地契,拜托我联系测绘师,测算下她的房屋面积还有土地面积啥的。
“找别人不放心呐。”她的手在我胳膊上按了按。
本着礼貌问题,我接过她手上的房产证,翻了翻。因郭妮的事,我对她谈不上好感,又将房产证还给她,随口问了句:“你要这个干吗?打算开民宿?”
“没、没。啊哈,也可以。你帮我联系看看?”
我敷衍了几句就走了。后面,她还找我几次,问联系得怎么样了,我都是应付了事。
3
半年以后,就在我以为郭妮不会回来的时候,她回来了。最先得知消息的还是我妈。她和文婆的联系一直保持着极高的热情,两人几乎成姐妹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东家长西家短地聊。靠海吃海,文婆受伤了,不能赶海,于是,我妈就把我从海上捞起的海鲜送到码头上卖剩下的,一股脑全搬去了文婆家。按她的话说,反正我就爱吃肉和蔬菜,她把这些留给我就行了。我每天在海浪中颠簸,有时候睡眠不好,海水苦咸的腥味让我翻肚堵心地难受,再好的胃口都化为齑粉。
这天,郭妮拉着大小行李箱站在院墙外时,我妈正起劲嗦一只长尾海螺。海螺的尾部被敲掉,也不影响牢牢缩在壳里的力度。我妈一抬头,就看见郭妮俏生生地靠墙站着,头发染了点黄,发尾打了几个圈。我妈低头看了看刚刚嗦出来的海螺肉的尾部,也打了几个圈儿。我妈顿时觉得海螺无味,随手放下筷子,便回来了。后面的事,我妈也不告诉我了。她用充满警觉的语气说:“听说她赚了不少钱,别是来历不明的吧。”
我不喜欢我妈这股劲,也没啥理由反驳,扭头出了家门。
暮色已沉。堤坝上早已是各种吆喝声伴随潮声起起伏伏。几年前,小岛开发成景区,围绕着海边堤岸建了一圈防腐木栈道,旁边还建造了商铺区。每年春末开始,不少游客过来看海,热闹得很。
烧烤摊点占据的地盘多而杂,浓重的油烟味和着盛夏热气的余温,并着海面上飘来的阵阵鱼腥般的潮味儿,烤得我难受。我有鼻炎,受不了这么浓重的油烟味,打了几个喷嚏后,买了几瓶水,决定回去了。走了一小段路,我看见路边蹲着一个人。借着路灯,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刚过来时,她似乎也以同样姿势蹲在漆黑的路边。
初看之下,我并没有认出她,她似乎也听到了声响,抬头看我。手机还亮着屏,照着她的脸,我细看之下,蓦然回神过来,是郭妮!
她瘦了不少,穿着黑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裤。汗水将她的头发黏在脸颊侧,挡住了她半个脸。灯光在她的脸上明暗跳跃。我突然没了言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和我想象里的重逢不一样,具体是啥样的,似乎也没有具体的什么样子的场景。
此时,她神色却平静了下来。她按灭手机屏,站起来,扬起脸朝我笑了一下,嘴角微笑的幅度还是没有变。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一样的浅笑。
“是你呀。”
“不然呢?”
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却有些尴尬了。她朝我走来,又越过我,往前走了。
“走吧。要喝点什么?”
我实在不确定要喝点什么,提着几瓶矿泉水,跟在她身后折返回去。我的身影完全覆盖了她小小的影子,时间仿佛都没有前进。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又从我的身影里跳脱出来,被身后的路灯拉得长长的,像一阵风。
“你这次回来,啥时候再出去?”
“不打算走了。”
没等我再问,她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临走前,她扬了扬手机,示意我再联系。她总是这样跳脱,既洒脱又随意,让人拿她没办法。我独自一人坐在堤坝上,夜色下的灯火在远处的海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灿若繁华烟火。海浪在我脚下拍打岩石,一声声地似是带来深海处的轰鸣。我想起了我爷爷和我父亲。他们消失在海里,轰鸣声里是否也有一份是他们带给我的?我起身,去邻近的商铺买了瓶啤酒,兀自一人对着大海痛饮。远处,海岸边的网红街和繁华的灯火渐渐地模糊了。
4
两天后,郭妮通过电话号码重新加了我的微信,约我在海岸边网红街见面。郭妮到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看见她向我走来,伴着远处的潮汐声和微润的空气。她向我走来的那一刻,仿佛她从未离开过。我深吸了一口饱含海腥味的空气,闷热的空气自天边阵阵碾压过来。我抬头望天空,天边大朵大朵的白云堆积,像积压的棉花。有阵雨!
她站在我面前,柔美得像江南烟雨里的一道霓虹。看来,她过得不错。我想。
“去吃点什么,还是喝点?”我问。
“好像要下雨了。”她看看天,说。
“下雨怕什么,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我说。我等着她捻着裙脚提步,才跟在她旁边。
郭妮确实瘦了,穿衣风格也更大胆了。罩衫露着背,上衣太短,走着走着就能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肚子。我走在她身侧,努力帮她挡开一些目光。她倒没觉得异样,也许习惯了这些目光。她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跟我聊着。
“自媒体,你听说过吗?”
“嗯。”
“我打算买一艘船,做自媒体啊,简单地说,就是直播。懂不?要不,短视频也行。”
说完,她伸手一指,说:“你看看,就那家吧。”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有个防水防腐的木质结构的亭台,关键还有遮阳棚。我转身看了看天边越来越大的云团,点了点头:“就那家吧。”
窄窄的木质楼梯只容纳两个人通过,我闻到郭妮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清新的,像在我心里吹了一股轻盈的风。我突然明白了:海腥味是重的,是往下沉的,是黏不住郭妮的。
落座后,郭妮叮嘱我点几样菜和酒。然后,她打开了手机,抿嘴一笑,说:“我啊,我觉得自媒体是一艘很大很大的船。喏,你看,轮船,就不是小舢板可比的吧?我说的意思你懂吧?”她的手支撑着下巴,目光越过木栅栏,在隐约的波涛声里凝成夜色里的璀璨。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也算是有船了,以另一种方式拥有船只。”我打趣道。
“这么说,你也这样认为?”郭妮灿烂一笑,“在我买船之前,想先借你的船一用。”
“做什么用?”
“帮你们录直播卖海货啊。你看看,现在网上短视频可流行这个了。”她欠起身子,划拉着手机里那些卖海货的相关视频,“你看,你看这些流量,还有这个,你看。我都帮你想好了,我们互相合伙……你打鱼,我跟拍,保证新鲜还能促进海鲜销量。”
“可是……可是,你们女人不能上船。”我犹豫了,“这个……这个海鲜的保鲜期也太短了。”
郭妮一个爆头打了过来:“谁说不能?什么时代了,还故步自封?可以跟一些包装公司合作啊。”她晃了晃手上的手机,我看见她在手机里的样子,烫着卷卷的蓬松发,头上顶着个可爱的松鼠头箍,一眨一眨的大眼在屏幕前唱唱跳跳。这多少和我认识的郭妮有点不一样。
等上酒期间,郭妮拿出了包里的手机和杠杆等直播道具。未等话说完,她脱下披风,抓了几把头发,就着手机屏幕涂了点口红。
“一会儿让你看看我的直播。”她说,“我这次回来,就要把我们这个地方推销出去。”
我没有多余心思理解她的话,只担心她将手机里的声响调这么大,吵到别人,因而左顾右盼,就怕周围的人将多余的目光驻留在这里。好在,人也不多,旁边的一对小情侣嫌吵,瞪了几眼,就起身相拥而去。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纸巾细细擦拭面前的桌子。果酒上桌时候,我又点了两三个小菜。
海边的阵雨是不讲任何道理的。天边雷声轰鸣,还没等我帮郭妮收拾好直播工具,豆大的雨点已经疯狂地砸落下来。我只得抓起郭妮身边的伞,立马帮她撑开。楼道太挤了,伞太小了,我只能将她护在身侧。阵雨扬起她的发梢,黏着一个遥远的、没有海腥味城市的气息,陌生却也是新奇的,激荡人心的。于是,酒过三巡之后,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借船的请求。
后来,我妈追着我满院子里打,她追急了,骂我鬼迷心窍。我想我真的是鬼迷心窍,要不然,我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提着裙角,架着手机架子在我船边转悠着,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妈带着文婆过来和她谈了一会儿,什么都不问。我只看见她匆匆涉水从我身边过去,踩起的海浪飞溅上我的裤管,就在我低头查看裤子的一瞬间,她已经上岸了。
正是渔船归岸时,很多渔民正从船上搬下一筐筐的渔货,也有不少渔家妇女在海边等着收货。郭妮带着某种愤慨的情绪从我身边掠过,以及我伸出手来不及挽留的姿势,落在许多旁观人眼里。很快,郭妮在防风林的流言里和我绑在一起了。有一天,我打鱼归来,几个小屁孩在海边朝我撩起衣服下摆,露出半截腰部,模仿郭妮那天跑开的姿势在我面前跑了几步,然后,哈哈一笑,跑向远处。我扔下扁担,三步顶两步,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
“谁教你的?再让我看到你们,揍你们屁股开花!”
“哇,谁说我模仿你媳妇啦?快来啊,打人啦,打人啦。”小屁孩挣扎着从我手里落下,边跑边大声喊。
“姆家仔,不要跟小孩介意啦。”路过的邻船渔民憋着笑,“几时分糖呀?”
“这、这没影子的事啦。”我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无论我怎样否认,姆家仔看上那个不管养母死活的女孩以风速流传开来。有鼻子有眼的,甚至连我提着聘礼上门提亲的捕风捉影的事儿都编排好了,我妈气得几天没跟我说话。
“你倒是真提亲也好。”
“那船借人家一下,又怎么了呢?”我故意刺激她。
“她要是真嫁过来,也不能上船!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
“那你还说啥呢。”
文婆家就在防风林边上,我出海晚归,经常借助着她家的灯火辨别方向。而我家则离海岸边比较远,两家之间隔着一条弯弯绕绕的石子路。石子路没有用水泥固定,而是渔民们常年一脚脚将石子踩进黄泥地。暴雨时常能将石子冲刷出来,坑坑洼洼的。路边是一亩亩的菜地,我偶尔会看到郭妮似乎在菜地上直播。可我看到她穿得像花仙子一样,在菜地里追蝴蝶、蜜蜂,就想起防风林里的风言风语,说她在招蜂引蝶,于是逃也似的跑开了。
再后来,我突然想到,我还没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于是,找了她几次,想约她喝酒,聊聊天,她都借故不见我。一个小地方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竟然真就没有再碰到她。我拉不下面子再去找她,每天出海归来,食宿都在船上。
5
近海没有什么海货,小鱼小虾捞久了,便索然无味了。我的渔船悄悄地开了一回更远的海域。说是更远,其实也没有多远,就是比平时多开那么一段海域。在茫茫的大海上,我极力远眺,四周都是一望无垠的海水,微微起伏。海水深不可测地潜伏在我四周。
我的手在发电机的操纵杆上微微颤抖。心在浪尖上起起伏伏。我不知道哪一阵浪花曾经把我父亲以抛物线的姿势抛出去,我盯着眼前的海浪,仿佛下一秒,在某一朵浪花尖上就能闪出父亲的身影。
“姆家仔!”
“姆家仔!快停下!”
……
和我一起出海的几条渔船追了上来。我恍然从海浪里惊醒过来。
“姆家仔!不要偏离航线,很危险。你渔船上的机油要是用完了,怎么办?”
“你怎么毛毛躁躁的?在海上不能随意离开船队!”
上岸后,我妈按风俗勒令我吃了一碗蛋面,并把我反锁在家里。她说,我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船上。不过,我妈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文婆变卖了房子和土地,凑足了几百万的钱寄给国外的儿子,以期东山再起。这个消息在岛上如同炸弹一样,把我妈炸得晕乎乎的。饶是我妈和文婆相处得如同姐妹一样,文婆也没有跟她透露半点风声。
我听到消息,心里一惊,难怪文婆之前五次三番让我帮忙找什么测绘师!这下郭妮呢?她怎么办呢?没等我想出她怎么办,我妈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郭妮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我妈说,她在房子卖掉的第二天就联系了简易铁皮房,自掏腰包请了工人,在路边准备为文婆搭建两层的简易房。她不慌不乱地把文婆的生活安排好,文婆的心里不知道怎么想,行动上对郭妮也好多了,不再那么排斥。末了,我妈又感叹了句:“不知道文婆是不是受了郭妮的蛊惑?她咋一句都没跟我提呢?”
出海归来,我立马上岸找郭妮。她正往院子外搬一堆渔网和浮力球。借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也看到了我,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妈没跟你商量?”我问。
“她等着她儿子赚了大钱,回来接她出国享福。”她的神情藏在黑发里,我看不清楚。一时间,我特想抱一抱她。我愣神之际,她突然又一仰头,站在我面前,“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妈对商业投资一点不懂,愣是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田地和船只,甚至是房产。”
我摇了摇头:“不好笑。”
“我怎么劝也没用。有时候,好想靠靠你的肩膀哦。如果哪天我熬不下去了,借一借你的肩膀。”她说。
“不用借,直接用。”
晚上八点多了,我载着郭妮边绕着街道边找小吃店。
天边没有月光,海边人家一到晚上,各种海味的烧烤让空气充溢着海味的咸,两侧的小食铺的霓虹灯光将夜晚的光泽变得迷蒙。我突然特别想吃烤肉,可进店发现,店内有京剧人物脸谱,郭妮特怕变异的人物脸谱或人像,不由得挨近我身边。我本想带她出去另找一家店面,但看到她已经在认真看菜单了,便作罢。我们找了个离墙上人物脸谱远且空调近的位置坐下。
“借船吗?我借。”我主动打开话题。
“不了,我已经跟街尾的阿杰叔差不多说好了。”
“他不开船了?”
“不开了。据说,他儿子和女儿都在国外开了大超市,赚了不少。他们不同意阿杰叔再风里来浪里去地闯海洋,想让他歇一歇了。”
“嗯。是该歇一歇了。”
“我也想让我妈歇一歇,可是,现实不允许。”郭妮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没关系,慢慢来。其实啊,没有海腥味的城市终究少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
晚上,我们在海岸边兜了一圈,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看的海。到处都是来岛上看海的人。郭妮说,她在岛上没有根了。我懂她的意思,要是我妈瞒着我偷偷把家里的田地和房产都卖了,我也受不了的。我陪着她坐在海边堤坝上吹海风。安静的、不被打扰的海,也许原本就只在我的想法里罢了。我在海上雨里来风里去,终究是不懂海,也找不到我想安身立命的海。后来,我们在路边摊简单吃了碗海蛎瘦肉粉。郭妮不爱吃,觉得小海蛎里都是海潮味儿。
送郭妮回家后,我又独自一人回到海边。面对着大海,听着四周的海涛声,有些烦躁,便起身到船尾坐着抽烟。夜色下的海像竖立起的一面墙,越往远处越迷蒙,看不清,朦胧里都是水雾。
几天后,我妈很快就腻了我这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又把我赶回船上去了。
她给我送饭来,站在岸边,说:“要不,你上岸去,找个工作?你爹留下的这艘船也不是非开不可。”我嚼着饭不置可否。
接着,她又犹豫了,说:“郭妮子帮我卖了好几天海鲜,价格比我自己上渡口卖的强。”
我笑了:“妈,你就为了几篮子海鲜,把我卖了?”
我妈笑着,作势要打我。她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还不忘叮嘱我一句:“不要再出远海,你爸出事这些年已经够我受的了。”她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你下船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你下来!”她执拗道。
没办法,我只能挽起裤腿,跳下船,和她一起站在冰凉的海水中。她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郭妮虽然好,你要想提亲就去提,没提亲,你就保持距离啊,别耽误人家女孩子。”
郭妮弄了一场小海蛎直播,好像小赚了一笔。我看了她的那场直播,她在镜头前,一口一口抿着小海蛎,不停地夸海蛎有海洋的味道,可她自己明明一口也不吃。镜头前的她,活泼快乐,率真爽朗。我有点看不懂她了。
下播了之后,她忙着装修简易房。为了省一笔工钱,她系上围兜,爬上两米多高的简易房顶,自己亲自刷了防漏涂料。郭妮忙里忙外,将文婆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于她的变化,很多人看在眼里,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姑娘还是贴心的,甚至还有人夸她比亲闺女还亲。
这段时间,我妈离文婆远了点,早出赶海,晚归晒网的。她和这个地方的所有妇女一样,住着大别墅,吃着赶海卖不出去、近乎要馊掉的海鲜,配一碟子自制菜干就是一顿饭。但她又和文婆想的不一样,她认为人应该有一个像样的窝,心不要太贪,贪过了就容易出事。我猜想,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跟文婆处得跟姐妹一样,可文婆却在卖房子一事上一句口风不透,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郭妮太拼了,在楼顶的脚手架上弄直播,一个不慎摔了下来。她直播自己如何徒手完成简易房的拼装。当我语重心长地劝她要保护好自己时,她一甩头,满脸不在乎,双眼闪亮,反问道:“我管别人干什么?”
我越发看不懂郭妮了。不过,郭妮可没管这些,她忙着张罗船。这天,她拉着我一起去杰叔家借船,杰叔刚好又出去了。郭妮一连几天没碰到杰叔,也察觉到什么。从杰叔家出来的路上,她眼睛微红。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6
渐渐地,郭妮蹦跶着直播,人们已经从最初看到一个女孩对着镜头各种嗨到后面渐渐熟悉了,见怪不怪的了。这种熟悉是习惯成自然的,以至于郭妮花高价从岛外租了一条船,人们也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
她租的船实在陈旧,船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油漆。裸露的木头经过常年风雨的洗刷,已经松散了,已经看得见纹理的裂痕。而对于我来说,这艘船真正老的原因在于它没有导航仪。在茫茫大海上,一条船没有导航仪相当于没有眼睛。我熟悉附近海域的潮水,但经验不足以应付各种突发的状况。
她无论花多少高价,都没请来熟悉这附近潮水的有经验的开船人——海边的男人是不会愿意和女人共上一条船出海的。这在海边人家看来,是相当不吉利的一件事。
“这船哪里借的,就往哪里找人来开吧。”
最后,她不得不花了高价,从外地请来一个船工来开船。
“郭妮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心了,谁家婆娘愿意自家男人对着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子?”我妈从不缺少消息来源渠道,总能抓住小道消息里的核心关键词回来传达给我。说完,我妈揪着我耳朵,厉声说:“郭妮太闹腾了,你还是不要招惹她了。”
郭妮真的很闹腾,又请了一些修船工来修船。她带着那几个修船工上蹿下跳的,搅乱了海岸,也搅乱了海岸上来来往往的目光。风言风语在木麻黄里又刮起来,黏糊糊的,潮湿湿的。文婆卖了房产和田地之后,所有的底气都像是被釜底抽薪了一样,懒得管郭妮,也管不动了,索性,她爱咋咋的。
船下水的那天,郭妮在船头绑了朵硕大的红花,红绸还延伸到船尾。沙滩上,她特意用了红绸从木麻黄林子铺到船前。围观的人很多,还有不少嬉笑的小孩,在人群中穿梭,拍手喊道:“发糖咯,发糖咯。”随着孩子们的喊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我看见郭妮穿着嫩黄的旗袍,优雅大方地招呼着大家。我虽然很想过去向她表示祝贺,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犹豫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啥,何况,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进退两难地在原地观望。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郭妮的目光穿过人群,灼灼地寻我而来。我不敢看她,借着人群的遮挡,看向大海。
那个目光让我不安了一段时间。我不敢主动去找郭妮,也怕在海上遇见她,经常装睡,误过出海时间。我见过郭妮的船,没有出海时,它泊在海岸的北端,与我的船遥遥相望。
夏天的海总是不平静的。天气预报里播报了几天的台风像跟海在怄气似的,一连几天黑着天,闷得知了在树杈里一天到晚瞎嚷嚷,吵得我无法入睡。
这天半夜,船身摇晃得厉害,波涛在船外拍打着船,我意识到不对劲,起身出船。半夜,海上起了飓风,一整排的船被海浪推搡着,揪扯着往海里拉。因上半夜风平浪静没有特别加固,好几只船的锚松了,在海浪里颠簸、晃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郭妮。我转头朝她租的那只船看去,心里咯噔了一下,船已经明显脱离海岸,在海浪中颠簸,像一只受惊的牛,毫无方向地不停撞向旁边的船只。
郭妮的双手紧紧按住粉红的雨披,在风中猫着腰,仍然几次被风扑倒在地。我跳下船,巨浪把我掀翻在海里。风浪太大了。我几次被风浪扑倒,挣扎着上岸,浑身发抖。风声中,我隐约听见郭妮声嘶力竭地喊我。我离海岸近,也熟悉海浪,在海浪推搡间,趁了个空隙成功脱险。
“没事。我可以把我的船借你。”
郭妮瘦弱的身子在风中单薄得像一片无着落的叶子。
“不用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海上那只同样飘零如一叶的船只,“也许,我真不该回来。”
“想太多了。走吧,饿了没?我们吃点东西去。”
说完,我抖落身上的海水,揽着郭妮朝岸边的一家餐厅走去。风差点将我们俩掀倒在地。郭妮浑身冰凉,我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指尖同样冰凉。我紧紧拽着,用手心的温度暖一下她的手。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我点了一道笋干和一碗米粉炖鸭汤,暖和一下身心。
郭妮的目光一直缠绕在窗外的海面上。
飓风后,我把郭妮的船从海上拉回来。那天,海边上围了一群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上船帮忙。抛锚时,我低头往前走。说实话,我不愿意别人看着我。我听见我妈在人群里解释着:“这孩子打小就热心肠。”还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嗤笑着,说:“看吧,女人上船,受责罚了吧。这下要赔不少了。”旁边的一群人低笑着附和。我烦躁不已,借力使劲把锚抛在岸上。郭妮的船原本就是旧的,不像别的船一样用大铁链拴着,而是用多股缆绳纽结一起形成粗缆绳拴着,因此,不是很牢固,又经过台风和海水的摧残,“吧嗒”一下在我手里散开了。
郭妮的船成了某种预示的警告,在海边人家掀起一股风暴的同时,也掀翻了郭妮的生活。她每天顶着大太阳在海边登记船受损情况,按损赔偿。据说,郭妮没有讨价还价,照单全收。
她的抗拒是无声无息的,没有声响却能让人感受到夏天的焦躁。这天,我听说她搬回文婆的简易房里。我决定去找她,把船借给她。简易房的空间大,隔了三间。文婆见我来,收起桌子上的一碟菜干,说:“郭妮走了。”
我一愣,又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极了,只得往外走。刚走几步,我又忍不住问:“郭妮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她说走,没人拦得住她。”文婆说,“女人上船是不可以的。她偏不信。”
“她去哪里了?”
“她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她要回来,要走,没人拦得住她。”
过了一阵子,阿杰叔把郭妮租的船重新收拾了一番,依旧靠在岸边。我每天遥望着它,想着郭妮应该又回到那个没有海腥味的城市,或者是其他没有海腥味的城市。某一天晚上,我凝望着它,似乎看见了郭妮的那一瞥,目光灼灼地寻我而来。
远处,海风阵阵。一切都和平常无异。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者简介
安方,本名翁晓玲,1984年生,福建福清人,小学教师。已出版长篇小说《长角的花羚羊》,长篇童话《月光下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