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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与诗

2024-08-11田兴家

福建文学 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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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丽坐在围墙上,向薄雾中望去,山脚的桃花正怒放。她想到陈老师,瞬间犹豫了,跳进菜田还是跳回操场?她回头看一眼教学楼,做一次深呼吸,往菜田里跳去,踩中一棵硕大的白菜。就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这节课是谁的?管它是谁的。秦丽踢白菜一脚,沿着狭窄的田埂,走向那一树桃花。她又想到陈老师。陈老师看到此景,应该要写一首诗。

很快来到桃树下,秦丽四处看看没人,跳起来拉住树枝,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折下一枝,伸到鼻子前闻,无声地笑笑。稍停片刻,她朝镇上走去,心里哼着小曲。男友一定坐在店里,对着镜子发呆,或者握着手机看视频。要给他一个惊喜,待会儿悄悄走到门口,“啊”一声吓他一跳。这惊喜变成惊吓了吧?想到这,秦丽又无声地笑起来。

快到镇上时,秦丽回头看,学校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这所乡村中学坐落在土坡上,四周几乎都是农田,稀稀拉拉几户人家。靠着围墙的一块田有两棵樱桃树,树枝占了学校的“领空”。樱桃成熟的季节,有学生爬上围墙摘樱桃吃,秦丽也干过这事。樱桃主人进学校找校长,说学生偷他家的樱桃,叫学校赔钱。不知校长和樱桃主人如何“谈判”的,当天那些伸进学校的树枝就被砍掉了。

秦丽来到理发店门口,男友正在给顾客理发,没有看到她。给男友惊喜的计划落空,她准备正常地走进去,忽然看到那顾客是陈老师。秦丽往后退几步,心猛跳起来,立即跑到转角处躲着。小镇上只有两家理发店,这家新开不到一年,生意没有另一家好。老板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秦丽经常过来洗头、吹造型,一来二去跟老板熟悉起来。没想到老板竟会追求她,而且刚一表白她就答应了。

秦丽今年十七岁,但还在读八年级。她本来已经辍学,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多次到家里,动员她回学校读书,说至少得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去年9月,陈老师考进这所乡村中学,秦丽的原班主任调走了,学校便安排他接替。这是全校最差的班级,课堂上学生吵得无法无天。刚开始陈老师驾驭不住,被气得满脸通红,吼道:“请不要闹,不想听课的可以睡觉。”马上睡成一片。

课后,陈老师被校长叫到办公室,他坐在沙发上,全身轻微发抖。校长坐在电脑前,清清嗓子说:“小陈,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陈老师摇摇头,犹豫着说:“不太清楚。”校长说:“刚才你在讲课,但没有一个学生听。”陈老师说:“学生太调皮。”校长说:“我知道,但你得想办法,你这样属于不作为。记住,学校对你考核合格,你才可以转正。”陈老师颤抖得更厉害。

翌日陈老师走进教室,说:“你们不想听课,我就不按课本讲,我们来写诗吧。”学生欢呼起来。有学生问:“写情诗吗?”陈老师说:“都可以。”学生大笑。又有学生问:“老师,你会写吗?”陈老师说:“当然会,我上大学时发表不少诗歌,收到不少稿费……”学生惊呼一声,渐渐安静下来,听陈老师继续讲。最后陈老师说:“大家以桃花为题,试着写一首诗。”学生兴奋地翻出笔和纸。

半个小时过去,有五个学生交上来。陈老师分析每一句,学生都听得很认真,最后他选一首最好的朗读。“桃花,像我心爱的男孩/在风中摇曳/但我只能远远观望/直到他结出果实/成熟后被摘走/我转身,泪流满面……”陈老师的普通话标准,声音带有磁性,他读完后说:“有诗的感觉了,只是第一次见到,把男孩比喻成桃花。”好些学生问:“是谁写的?”陈老师说:“秦丽。”

约莫二十分钟,陈老师走出理发店,骑上摩托车走了。秦丽走到店门口,男友正在扫地上的头发,抬头看到她,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秦丽说:“不愿意让我来吗?”男友又问:“你是翻围墙出来的吧?”秦丽笑盈盈的,把桃花递过去,说:“送给你。”男友接过桃花,放在柜台上,说:“看看你的鞋,全是泥。”秦丽说:“都是为了见你。”说完从柜子里拿出湿巾擦鞋。

男友出去买吃的,秦丽拿出手机,坐在镜子前玩。学生不能带手机进校,她星期天从家里来到镇上,把手机放理发店里才去学校。今天星期五,下午放学就可以离校,但秦丽已经等不了,上午快上第四节课时,她就翻围墙出来了。秦丽从镜子里看到柜台上的桃花,意识到她坐的椅子是刚才陈老师坐过的,于是打开手机便签,输入曾经在课堂上写的那首诗。

吃过东西,一直没有生意,两人坐在窗前闲聊。后窗正对着高速公路,抬头就看到车辆不断。秦丽把那首诗给男友看,羞涩地说:“写给你的。”男友看一眼,把手机还给她,说:“这是诗吗?”秦丽说:“是呀,还得到过语文老师的表扬。”男友对诗没有兴趣,开始玩网络游戏。已到中午查寝时间,秦丽给陈老师发信息:“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没找到你请假,放学就跟走读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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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正对着高速公路,秦丽起床时看到车辆不断。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把陈老师喊醒,说:“你还不起?八点钟了。”陈老师说:“今天是三四节课,十点钟才开始上。”秦丽自己先起床,洗漱后打开店门,把几箱水果抬到门口。很快迎来今天的首位顾客,苹果、梨子各卖出一箱。在这个小镇上,这算是大笔生意,秦丽心情舒畅。又叫陈老师起床,他在手机上写着,说:“我先写几行诗。”

秦丽开始做早餐。此前,早餐都是在旁边的店买,一碗米粉或者两个包子。上周,秦丽测出自己怀孕,认为外面的油水不干净,吃了会影响胎儿发育,所以每天都自己动手做。早餐做好后,陈老师终于起床,没洗漱就坐下来吃。秦丽说:“再过几个月,我就不能做这些家务活了。”陈老师说:“到时候,所有的家务活我全包了。”秦丽笑着说:“真的吗?睡到八点钟都不起的人。”

陈老师出门时,秦丽又卖出几斤苹果。开车到学校停车场,恰好八点五十九分,他奔向教学楼打卡。校长从转角冒出来,调侃似的说:“你时间掐得很准呀。”前任校长早已退休,现任校长比陈老师大不到十岁,而且陈老师不再是当年的小陈,他回应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老师没看校长一眼,径直走进语文组办公室。同事递来一张名片,说:“房子要装修吗?这是我侄儿开的装修公司。”

县城的房子是陈老师和前妻共同买的(用他的积蓄首付,前妻的公积金贷款),离婚将近两年都还没扯清楚。前妻想要房子,但又不愿意出钱,陈老师也不愿意白送,就一直这样拖着。跟秦丽结婚前,陈老师说已在县城买房,还带她去看过。前两天,秦丽憧憬着未来,说等孩子出生,就装修县城的房子,方便以后孩子读书。当时陈老师没有回答,他越发头疼这事。

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微信冷不防响一声,是前妻发来的信息:下午放学你去幼儿园接媛媛,带她去你那里住几天,我去市里面培训,星期五中午才能回来。陈老师让学生朗读课文,把手机调为静音,回复:好的,房子的事情,你考虑得怎样?前妻没再回复。写离婚协议时,房子没找到解决办法,就没写进去,说过后再商量,都是人民教师,不会耍无赖。谁知离婚后她大变样,俨然一个无赖。

之前,夫妻俩在同一所学校,离婚后,前妻调到隔壁镇的中学。据说费不少力才调动成功,这一点陈老师得感谢前妻,是她主动避免尴尬。隔壁镇也不远,就半个小时的车程,起早送女儿去幼儿园,回学校能赶上第一节课。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不知秦丽跟女儿能否相处。陈老师再婚后,每个月探望女儿的次数减少。最近各种杂事缠身,已有半个月没见女儿。他想:媛媛还记得我吗?

中午回到家,秦丽正给顾客称苹果,饭菜已摆在桌上。吃饭时,秦丽说:“昨晚上我梦到一片桃花,所以今天生意特别好。”陈老师说:“桃花运吧?”秦丽笑着打他一拳。趁她高兴,陈老师说:“媛媛要过来住几天。”秦丽一脸疑问:“媛媛?”陈老师说:“我女儿。”秦丽“噢噢”两声,接着说:“哪天过来?”陈老师说:“今天,下午放学我去接。她妈妈去市里培训了。”秦丽不答。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陈老师转移话题:“你还有印象吗?我们租的这门面,十年前是理发店。”秦丽准备夹菜,大脑“嗡”地响起来,筷子停在菜上方。陈老师察觉到异样,问:“怎么了?”秦丽犹豫着说:“理发店,好像是的?”陈老师说:“就是,我还在这理过发。”秦丽晃动头部,说:“媛媛喜欢吃什么菜,我待会儿去买。”陈老师思虑片刻,不知道女儿喜欢吃什么,说:“都可以吧。”

下午没有课,但坐班制度严,得去学校打卡。学校似乎形成惯例,每三年有几个中青年教师调走,又新进几个特岗教师。陈老师一直没法子调走,但他已推掉班主任职务,每天只上那两三节课,空闲时间就写诗、投稿,连职称也不关心,目前还是二级教师。去年校长对他说:“你来当语文教研组组长,怎么样?”陈老师马上说:“年轻人思路新颖,还是让年轻人来。”

因为要去接媛媛,陈老师提前离校。绩效方案不知是谁定的,一直沿用至今,少打一次卡扣五块钱。最近几年,每个学期被扣得最多的是陈老师,每当绩效公示出来,他都要在公示栏骂几句。陈老师赶到幼儿园,女儿在大门处张望,他快步走过去,喊道:“媛媛。”女儿看到他,摘下口罩,举起小手摇动,奶声奶气喊道:“爸爸,好久不见,你终于来了。”

秦丽做了满满一桌菜,可媛媛只吃半碗饭,陈老师说:“多吃饭,看你这么瘦。”女儿仍不吃,迟疑半天,轻声说:“爸爸,我想吃鸡蛋饼。”陈老师说:“被你妈惯坏了,就吃饭。”女儿想哭。秦丽说:“不哭不哭,阿姨给你煎。”很快鸡蛋饼上桌,媛媛说:“谢谢阿姨。”秦丽说:“以后就在阿姨家住,好不好?”她摇摇头。秦丽问:“为什么呢?”她明亮的眼珠动了动,小声说:“后妈会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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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丽和弟弟回到村口,听到继母在跟人闲聊。应该是在甘蔗林里,看不见人,但凭声音就知道是她。夸张的语气不断传来:“如果没有我,这姐弟俩要饿死。姐十七岁了,还整天在学校混日子,每个星期要花五十块钱。她爹,有一分钱都要买酒喝。”弟弟说:“姐,她在说我们。”秦丽说:“别理她。”秦丽的心上下起伏着,心想哪天要找个借口跟她大吵一架。

母亲是三年前生病过世的。当时秦丽没有时间哭,瘦小的身影忙前忙后。年幼的弟弟不懂事,还跟其他孩子争抢鞭炮。父亲喝得醉醺醺的,有亲戚去劝他少喝点酒,他竟大哭起来:“我这命苦呀……”到深夜,寨邻的人回家,父亲和弟弟睡下,秦丽一个人守夜,才悄悄哭出声来。天快亮时父亲起床,出来说:“你去睡吧。”秦丽摇摇头。父亲在旁边坐下,不一会儿又倒半碗酒。

今年年初,父亲带回一对母女,对秦丽和弟弟说:“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妈妈。”稍停片刻,又说:“这就是妹妹,你们对妹妹好一点。”继母对自己的女儿说:“快叫姐姐和哥哥。”她女儿四五岁的模样,不肯叫,经过再三引导,才勉强喊道:“姐姐,哥哥。”秦丽没喊过继母一声“妈”,总觉得喊不出口。她尽量避免跟继母说话,实在避不开时就有事说事,从不称呼。

姐弟俩不喜欢继母,还好他们平时都在学校,眼不见心不烦。可谁知今天刚回到村口,就听到继母嚼舌根。尽管心里不舒服,但秦丽还是淘米煮饭,她认为目前还不能跟继母闹翻。饭菜做好后,继母干活回来了,妹妹开心地喊“姐姐”,跑过来抱住秦丽的腿。妹妹在村里上幼儿园,放学后老师送她去地里,玩得两手都沾着泥。秦丽说:“快去洗手,马上吃饭了。”

秦丽很快吃饱,当着继母的面打电话,还特意开着免提,这是她避免跟继母开口的方法。她问:“爸,你拿钱回来没有?”父亲说:“前天我刚回家,把钱放在你妈那里。”秦丽“哦哦”两声挂电话。继母问:“现在给你吗?”秦丽“嗯”一声。继母回卧室拿出两张五十,说:“你和你弟的。”今年父亲好像不再醉酒,一直在县城某工地干活,趁下雨天拿钱回家。

天黑后,秦丽觉得无聊,给男友发信息:来接我。等了好一会儿,男友才回复:现在还有生意,明天生意应该也不错,我星期天中午再去接你。秦丽有些不高兴,说:来去就二十分钟,抽不出时间吗?男友说:中途一关门就会受影响,你在网上看衣服,我星期天给你买。秦丽这才稍微开心起来,打开淘宝看衣服。她把看中的几件发给男友,问他觉得怎么样,他敷衍着回复。

星期六下午,秦丽给男友发信息,说自己走路去镇上。男友很快回复:你别来,我没时间陪你。秦丽觉得有点异常,打电话过去,被拒接。很快收到信息:还有三个人排队理发。秦丽心想男友在挣钱,也就没有多过问。翌日中午,男友骑车来接她。他的外套上有一根刺眼的黄色长发,秦丽没多想,捡起来扔掉。整个下午都没生意。网购衣服,吃过晚餐,秦丽叮嘱男友记得拿快递,便去了学校。

学校没有教师宿舍,腾出几间学生宿舍给老师住。八个老师挤在一间,陈老师总觉得不方便。开会时校长说即将建教师宿舍,可拖了一个学期,还是没有动静,陈老师决定出去租房。同宿舍的同事问:“要搬出去住,找到女朋友了?”陈老师说:“没有,我晚上写东西,想写得晚一些,怕影响到你们。”同事笑着说:“是我们影响到你吧,希望你出去住以后,能写出大作。”

陈老师叫几个男生帮忙搬家,有两个高个子女生嚷着也要去,其中一个是秦丽。东西不多,衣服床单被子加上两百本书。大学省吃俭用买不少书,毕业搬回老家,上班又搬到学校。有同事问:“你想考研吗?”陈老师说:“没有没有,无聊时看看书而已。”一位老教师说:“我们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地方,这几年来,考上研究生、公务员的共有四个,每三年就有一批老师考进或者调进县城。”

学生们一路谈笑风生,到达陈老师的出租屋。“老师,你还没打扫卫生呀。”他们马上有序分工,扫地、拖地、擦桌、铺床,很快就有了家的感觉。附近有家小超市,陈老师买了不少零食、饮料,说:“吃完再回学校。”秦丽说:“老师,平时我们可以过来看书吗?”陈老师说:“可以呀。”一个男生说:“你是想来吃零食吧。”大家笑起来。陈老师说:“你们期末考试及格,我请吃火锅。”

又谈到写作。陈老师说:“你们都很聪明,只要努力就会进步。比如秦丽的那首诗,写得就挺好。”秦丽说:“语文课我能听懂一点,其他课一窍不通。”一个男生说:“你努力写,老师帮你发表。”接着他们翻开杂志,找陈老师发表的诗歌。临走时,秦丽说:“老师,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教书?”陈老师思虑片刻,说:“这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要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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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坐在办公室,陈老师无端想到县文联主席,差不多两年没见面了。思虑一番,决定约他吃顿饭。陈老师提前离校,赶到幼儿园还没放学,但他还是先把女儿接走。回到水果店,对秦丽说:“待会儿你跟媛媛吃饭,我去县城,有饭局。”秦丽说:“别喝酒,早点回来。”接过媛媛的书包,说:“媛媛今天学到什么?快教教阿姨。”秦丽已经跟媛媛熟悉,两人说着话,不时放声大笑。

去县城的路上,给县文联主席打电话:“杨主席,你在办公室吗?我过去和你坐一会儿。”杨主席说:“在的。”声音有些低沉,接着又说:“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新来的主席管得严,偶尔有朋友来找我,他都问这问那的。”陈老师一脚踩住刹车。

杨主席当县文联副主席时,陈老师还在读大学。他们通过新浪博客认识,杨主席鼓励他多写,说以后能到县文联工作。陈老师参加工作没多久,杨主席由副主席升为主席,打电话说想见见他。当时陈老师还非常年轻,骑摩托车风尘仆仆赶到县城,杨主席请他在最好的餐馆吃饭。两个人在包间里谈文学,谈得激情四射。杨主席说:“你坚持写,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调来文联。”

此后他们俩吃过很多次饭。杨主席总说:“我来付,我的工资比你的高。”陈老师慢慢就觉得理所当然了。刚开始,杨主席说:“我已经向县领导推荐你,等有机会就调。”一年后,杨主席说:“你多发一些省级刊物,让县领导注意到。”又一年后,杨主席说:“如果你能发国家级刊物就好了。”再一年后,杨主席说:“县领导不重视。”过不久,陈老师跟一个同事结婚,不再考虑调动的事情。

一声喇叭让陈老师回过神来,他赶紧松开刹车,把车往前开几米,靠路边停下。一辆越野车上前来,车窗打开,一个光头不友好地说:“开的什么车,停在马路中间。”陈老师没理会,对着手机说:“杨主席,那等你下班,我请你吃饭。”杨主席似乎在迟疑,片刻后说:“你去我们以前经常吃饭的那家餐馆等我,我下班就赶过去。”陈老师开得很慢,回顾跟杨主席交往的旧事,一路上不住地感慨。

陈老师前脚刚进餐馆,杨主席后脚就赶到了。当十年文联主席,已临近退休,他苍老不少,陈老师差点没认出。在包间里再谈起文学,没有了以前的激情,有一句没一句的似应付。杨主席说:“最近你发在朋友圈的诗歌我看了,进步很大。”陈老师说:“当作业余爱好,文学这条路很艰难。”杨主席说:“你的成绩已经很不错。就说咱们省,文学圈子里人也不少,但能在国家级刊物发表的没几个。”

杨主席喝一杯酒,满脸通红,说:“现任文联主席不搞文学,一上任就把文联办了十五年的内刊给停了。”陈老师瞬间愣住,什么东西从心底浮起。杨主席接着说:“虽然我还在文联,但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事,再坚持一年就申请退休。”陈老师说:“时间过得很快呀。你最近几年好像都没写了。”杨主席说:“感觉没有意义。你把职称评了吧,高级职称的工资,跟文联主席的一样。”

把杨主席送到家门口,他握住陈老师的手,小声说:“没能把你调进文联,是我余生的遗憾。”陈老师慌了,说:“杨主席别这样说。”杨主席用力握一下,松开手,说:“但你知道,我努力过的。你很优秀,继续写,走出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就在这时,执法车辆从街上驶过,响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来。要求超市、烧烤店、酒吧等全部关门,请无关人员赶紧回家。

每家超市都人进人出,有个男人扛两袋米,昂头往前走。陈老师把车停在路边,挤进一家小超市,买一袋米、不少干菜、几盒口罩。交警骑车巡逻,拿着扩音器喊:“谁的车,赶紧开走。”陈老师说:“马上。”他给秦丽打电话,问镇上现在的情况。秦丽说镇上目前正常。

半路接到前妻的电话,问起女儿的身体状况。陈老师说:“媛媛没事。你也听说这边的事情了?”前妻说:“废话。把电话给媛媛,我和她说两句。”陈老师说:“我现在还在外面。”稍停片刻,前妻叮嘱道:“你要照管好媛媛,我明天中午才赶回去。”陈老师笑着说:“你放心吧,我比你管得好,她都不想跟你住了。”前妻说:“你有病。”陈老师放下手机,坐直身体,踩紧油门。

到店门口,看到女儿在哭,陈老师问:“你哭什么,阿姨呢?”女儿泣不成声地说:“阿姨打我。”秦丽边洗脸边出来,说:“她捡苹果砸地上,说两句就哭了。”陈老师抱抱女儿,说:“不哭,再哭明天我不送你去幼儿园了。”女儿擦掉眼泪,委屈地说:“明天妈妈就接我走,我不跟坏阿姨住了。”陈老师拿车上的东西进屋,女儿说:“爸爸,你也买这么多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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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走在路上,一辆摩托车迎面驶来。驾驶人戴着头盔,后座是一个戴口罩的女生,有些面熟。他再仔细看,那女生是秦丽。摩托车很快从身边驶过,陈老师回头,口罩飞来撞到他的脸,又随风飞向远处。这秦丽到底怎么了,如此不尊重人?陈老师越想越气。当老师还真难,一脸严肃,学生对你敬而远之,跟学生打成一片,学生又不拿你当回事。

星期天晚自习,陈老师把秦丽叫到办公室,模仿校长的口吻:“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秦丽点点头,说:“我昨天坐摩托车。”陈老师说:“你以为戴着口罩,我就认不出你了?”秦丽说:“骑车戴口罩,是防止风把嘴皮吹干。”陈老师说:“口罩不贵吧?”秦丽摸不着头脑,说:“不贵。”陈老师说:“怪不得乱扔。”秦丽说:“我摘口罩准备喊你,谁知道口罩被风吹走了。”

秦丽的表情自然,解释也合理,陈老师总算消气了。稍停片刻,他微笑着问:“谈恋爱了吧?”秦丽低下头,羞涩地说:“那是我表哥。”陈老师说:“女孩子要注意,别闹出什么事,对自己不好。”陈老师继续讲一堆道理,秦丽点头“嗯嗯”地回应,最后他说:“你回教室吧。”秦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老师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学生都恋爱了,他还没开始初恋。

中学时代,母亲时不时就对他和弟弟说:“不要早恋,好好读书,以后有工作,找媳妇很容易。”由于性格内向,他当然不会早恋。弟弟则跟他相反,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不满二十岁就结婚了。当时他在读大三,追班上的一个女生,女生没有答应,过后不久却跟班上一个男生恋爱。因此大三大四,他都在尴尬中度过。总以为毕业就好了,可参加工作后才发现,找对象也并不容易。

一起参加工作的共四人,就陈老师一个男老师。现实生活中,他很少跟她们说话,但私底下总给一个女老师发信息。一段时间后,那个女老师问:你是不是想追我?陈老师心狂跳着,做一次深呼吸,回复:想试着了解。她说: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们不合适。陈老师不知如何回复,犹豫一番,问:你没告诉别人吧?她回复:放心吧,没告诉,你还可以追她们俩。但陈老师已经没有勇气。

在这所乡村学校,“陈老师会写诗”成为新闻,同事们各种反应都有。有人说陈老师平均每个月有一千块钱的稿费,有人说写几个分行的句子有什么了不起,有人说搞文学的人自由散漫会影响教学,有人来找陈老师帮忙写教学论文。一位老教师每次看到陈老师就喊:“文学青年。”如果陈老师不答应,他就喊得更大声。偶尔在食堂吃饭,有同事调侃:“陈诗人也在呀,给大家吟一首诗。”

陈老师非常苦恼,但也只能忍气吞声。他想:一定要努力写,堵住这些人的嘴。过不久还真实现了,陈老师获某文学大赛一等奖,特意把领奖照片发在QQ空间。照片里,他左手拿获奖证书,右手拿印有“陆仟元”的红纸。刚入职的教师每个月才三千块钱。有同事把照片发到工作群,大家纷纷在群里祝贺。这以后,没人再调侃陈老师,而是说:“收到稿费要请客哟。”

秦丽和弟弟回到家,看到父亲在家,正跟继母谈些什么。今天没有下雨,父亲怎么回来了,难道那工地已经干完?秦丽感到疑惑,但她没有问。晚上吃饭时,父亲突然说:“过两天我要去外省打工,你们姐弟俩在家要听话。特别是小丽,多帮你妈做些家务。”弟弟说:“爸爸,那你什么时候回家?”父亲说:“过年。你好好读书,期末考试九十分以上,我奖励你五百块钱。”弟弟非常开心。

翌日天刚亮,秦丽被吵醒。外面有人喊父亲的名字,但家里没有任何回应。秦丽以为父亲和继母已去地里,便打开门出去看。两个警察站在院子,其中一个问:“你爸呢?”秦丽回屋喊道:“爸爸,有警察来我们家。”父亲走出卧室,示意秦丽不要说话,迅速打开后门跑出去。谁知屋后也有两个警察守候,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按趴在地上,把他的双手反到背后铐住。

父亲被挟持到院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地扭动身体,各种脏话从嘴里喷出。警察吼道:“请你安静,不要动。”父亲喊道:“你们拿国家的工资,不干正事,乱抓人。”一个警察说:“为什么抓你,你不清楚吗?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偷盗。”父亲理直气壮地吼:“我三个小孩读书,肚子里还有一个。我不去偷盗,能养活吗?你们为我们穷人想过吗?”

秦丽这才知道继母已怀孕。弟弟和妹妹大哭,继母默默地,已满脸眼泪。父亲继续吼着:“穷人吃不上饭,你们不管,穷人偷富人的一点钱,你们马上就找上门,你们是为富人服务的吗?”父亲的脚也被铐住,警察拖着他出院子。父亲猛地歪过头去,咬住一个警察的手。另一个警察举起警棍,打在父亲的腿上。父亲松开嘴,大叫几声。弟弟哭着跑过去。父亲已被抬上警车,很快警车就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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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陈老师被电话吵醒,愣几秒钟才看清是父亲打来的。父亲说:“我咳嗽很厉害,嗓子痛得受不了,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陈老师问:“发高烧没有?”父亲说:“没有。”陈老师说:“那就没有感染。”父亲说:“你弟在外打工,我就只能给你打电话,你能不能给我买点药,我怕坚持不到天亮。”陈老师看时间,正好四点钟,犹豫片刻说:“好的,我五点钟到家。”

实在太困,陈老师闭眼睛再躺一会儿。父亲家暴,他从小被打到大,致使父子俩关系不好。陈老师头婚没多久,母亲意外过世,此后他很少跟父亲联系,有事或过节才回老家一趟。距上次回去已两个月。女儿依旧熟睡,秦丽模糊地说句什么,又睡着了。陈老师翻身起床,用冷水洗脸让自己清醒,翻出秦丽常备的药,选出两盒感冒药出门。车内和室外一样冷,打开空调,开出好远才暖和起来。

五点钟到家,喊父亲起床吃药。家里有小太阳取暖器,但父亲习惯烧火取暖。数根枯枝加上少许枯叶,很快一堆火就燃起来。父亲猛咳几下,说:“如果真感染了,那我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陈老师说:“别多想,你这只是感冒而已。”陪父亲坐四十分钟,又开车回店里。天还没亮,陈老师也不再睡,翻出一本诗集读。将近七点钟,喊女儿起床吃早餐,送她去幼儿园,又赶去学校上课。

毛毛雨毫无预兆地飘下,路面很快变得湿滑,陈老师放慢车速。后面一辆货车狂按喇叭,超车时跟对面来车相撞,两辆车横在路上。堵了十多分钟,交警还没到。陈老师决定掉头,从另一条路走。他给校长打电话说明情况,说有可能会迟到十分钟。校长说:“你应该早点起身的。”陈老师说:“你还希望我晚上在学校睡。”校长生气了,说:“如果学生在这十分钟内出事,你自己负责。”

赶到学校,看到校长站在打卡机处,陈老师慢悠悠地走过去。校长看他一眼,说:“你迟到将近半节课,不赶紧进教室,还要先打卡?”陈老师说:“这不能怪我,你们的绩效方案,打卡比上课还重要,少打一次就扣五块钱。”校长说:“你心疼那五块钱,就应该搞好教学质量,把中级职称评了。”陈老师打了卡,往教室走去,说:“谁不心疼钱,你们当领导,不是为了挣更多钱吗?”

课间操时,办公室主任的声音从音响传来,说要召开紧急会议。大家往会议室走去,有几位老师边走边骂,说整天净开些没用的会,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陈老师也加入其中,说:“现在的校长,开会都喜欢读文件,一个比一个没水平。”进会议室刚坐下,校长就强调把手机设置为静音,为防止会上有人玩手机,要求大家必须记笔记,办公室定期检查老师的会议记录,纳入绩效考核。

校长对月考成绩做了简单分析,说:“学生成绩一直下滑,老师有很大的责任,很多老师对文件精神理解不透。”校长快速读完两份文件,补充说:“我几乎每天早上都是七点半到学校,发现有的老师没有时间观念,随意迟到。”陈老师想:这不是在说我吗?他在心里骂几句。校长接着说:“以后值班领导要严格考勤,每迟到一次扣十块钱。”底下一片嘘声。

陈老师本来已经很气,可接下来让他更气。校长清清嗓子,开始读第三份文件,每读完一段就停下来解释一番。说即将实行“县管校聘”,在本校竞聘不到课的老师,可以去其他学校竞聘,如果都竞聘不上,就由教育局安排,安排去哪就去哪。有个老教师说:“别整天耸人听闻。”校长说:“这是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陈老师想问若不服从安排怎么办,但思虑一番还是没有开口。

下午到学校打卡后,陈老师回车里待着。最近,校长有事没事就各个办公室看一眼、强调几句,他不想看到校长那扭曲的嘴脸。陈老师浏览杂志公众号的一些诗歌,总认为没有自己写得好,不知都是怎么发表出来的。这两年来,他投稿总是不中,估计是年龄大又没成名的缘故。现在很多文学刊物的作者,除了名家就是95后、00后。陈老师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工作、文学都没有取得成绩。

快下班时,陈老师想到女儿,不知前妻回来没有。他还在犹豫要不要问,前妻的信息就来了:媛媛被打,你知道吗?陈老师第一反应,以为女儿在学校被打,赶紧问:被谁打的?前妻发来一个愤怒的表情,说:被你娶的那个野女人打的,你还装不知道。陈老师回复:媛媛砸苹果,被吼几句就哭了,小孩子哭很正常,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前妻说:好的,很正常,以后你别提房子的事。

想到这段失败的婚姻,陈老师就感到后悔。当时他并没有看上她,但一位老教师反复撮合,他便抱着试试的态度恋爱。恋爱时根本发现不了问题,婚后双方的性格缺陷显露,经常因一点小事就吵架,导致最终离了婚。提到房子,陈老师又头疼起来,回复:那你把首付的钱给我。前妻说:房子我们谁都不要,留给媛媛。陈老师说:媛媛还小,以后她需要房子,我再给她买。前妻没再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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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早上,继母没有拿钱给秦丽和弟弟,她起早就带女儿去地里忙了。秦丽让弟弟去要钱,弟弟说:“我不敢。”秦丽问:“你不敢,那你还想读书吗?”弟弟含着泪轻声说:“想。”秦丽叹气,打算中午吃饭时,厚着脸皮要钱。然而等到中午,继母回到家就开口道:“小丽,要不你别读书了,帮我把甘蔗地锄一遍,马上就要栽苞谷。”秦丽愣片刻,走到院子望着远山,思虑该怎么回答。

许久后,秦丽回到屋里,对继母说:“你把我爸打工挣的钱给我,我自己安排以后的生活。”继母打量着她,说:“你爸挣什么钱,他能挣钱的话,就不会去偷盗,家里也不会到这步田地。”秦丽做一次深呼吸,说:“总之,我爸给你的钱,你拿给我就行。”继母唠叨起来:“你爸是要被判刑的,你也长大了,没必要再去学校混日子,在家里帮忙干点活,我安心等你爸回来。”

秦丽再也忍不住,突然吼道:“你不用等我爸,你赖在这里等我爸,你对不起我妈。”想起过世的母亲,秦丽一时激动,哭出声来。见她哭,弟弟也跟着哭,妹妹在一边不知所措。继母说:“要赶我走,你有能耐了?”秦丽冲动地喊道:“这房子是我家的,既然你不让我读书,我就有权利赶你走。”继母愤怒起来,拉着女儿进了卧室,关上门。骂声不断传来:“没有良心的东西……”

姐弟俩调整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在屋里默默地坐着。约莫一个小时后,继母拉两个密码箱出来,把一沓现金扔在桌上,说:“这就是你爸的钱,拿去吧。”她拉着女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等你爸出来你告诉他,不要再来找我,明天我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秦丽一时不知说什么。继母和她女儿走出院子,其间她的女儿几次回头。秦丽拿起桌上的钱数,总共一千二百元。

秦丽让弟弟先去学校,自己坐在门口胡思乱想。她时而想:出去打工吧,挣钱给弟弟读书。时而又想:马上嫁给男友,让他供弟弟读书,每周就五十块钱。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男友发来信息:我去接你。秦丽犹豫一会儿,回复:好的。她担心男友通过蛛丝马迹猜出家里的情况,因此决定走到半路等他。反复确定门窗都关好后,秦丽背上书包出发。没走几分钟,就看到男友骑车赶来。

一进店里,秦丽就开始流眼泪,流着流着,忍不住抽泣起来。男友这才发现,惊讶地问:“你怎么哭了?”她摇摇头。任凭男友怎么问,她都不答。最后,男友说:“你这样,影响我心情。”她说:“没什么事,我身体不舒服而已。”男友说:“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休息一会儿吧。”他说着拿起手机玩网络游戏。秦丽趴在柜台上,又开始东想西想,好久才平静下来。

这几天晚上下雨,白天操场积水,不举行课间操。秦丽坐在花坛边,望着某处发呆。“秦丽,你最近变了。”秦丽被吓一跳,抬头看到陈老师,勉强挤出笑,说:“哪里变了?”陈老师笑笑,像是在思考,片刻后说:“变安静了。”秦丽眼光躲闪,说:“是吗?”陈老师问:“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秦丽摇摇头,说:“没有。”陈老师说:“有事要跟老师说。”秦丽点点头,陈老师往转角走去。

临近上晚自习时,秦丽突然烦躁不安。一番心理斗争后,她决定去找男友。轻车熟路翻围墙出学校,很快来到理发店门口。男友和一个黄发女生在柜台前拥抱。秦丽以为自己看错了,揉眼睛再看,两人依旧腻歪着,都没有发现她的到来。秦丽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冲进去,男友赶紧松开手,问:“你怎么来了?”秦丽盯着他们看一会儿,说:“我就不该来。”她冲到柜台后拿出手机。

黄发女生问:“她是谁?”男友说:“我表妹,手机放在这。”秦丽无声地笑着,说:“我是你表妹,那她是你表姐吧?”黄发女生说:“我是他女朋友。”秦丽说:“好,我退出,成全你们。”她骂着脏话走出理发店,身后传来争吵声。秦丽满脸眼泪,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镇。路上她看到一株桃树,树底下满是花瓣,忍不住哭了几声,又赶紧憋回去。待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在陈老师的门口。

秦丽毫不犹豫就敲门。陈老师的声音传来:“哪位?”秦丽轻声说:“老师,是我。”陈老师很快打开门,秦丽进去就抽泣起来。在陈老师的反复追问下,她说:“我爸坐牢了,我继母走了,我失恋了。”陈老师愣在那,一时说不出话来,秦丽痛快地放声大哭。不知过多久,秦丽说:“老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陈老师醒悟过来,把秦丽劝平息以后,送她回学校。

星期六,秦丽给陈老师发信息:老师,我决定不读书了,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陈老师马上打电话过来,她拒接,然后关机,拉上弟弟去给母亲上坟。姐弟俩跪在母亲的坟前,点燃香和纸。秦丽边烧纸边说:“妈,我爸偷盗要被判刑,我明天就出去打工,挣钱给弟弟读书,希望你保佑我们……”此刻秦丽无比坚强,一脸镇定地说着,弟弟却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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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周围有好几个老人过世,夜幕降临鞭炮声就不断传来。为了安全起见,水果店已经不开门,秦丽安心养胎。她在网上看了几个视频,翻出之前买的毛线,开始织起毛衣。说这是老家的风俗,为还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秦丽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陈老师说:“过段时间我们去买吧。”她说:“意义不一样,再难我也要学会。”

一个同事家有老人过世,大家在群里相约去守夜。陈老师再三考虑后,向工会主席说明自己的情况,请他帮忙代交礼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感冒已经好了,陈老师反复叮嘱:“你保重好身体,千万不要出门,这段时间我不能回家。”给前妻发信息,问女儿的情况,等一天都没有得到回复。陈老师有点急,打电话过去问,前妻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吧,再说也不需要你管。”

线上教学,在线的学生不到十个,陈老师像是自言自语,秦丽在一边笑。不用坐班打卡,每天上完课,都是空闲时间。陈老师整理发表的诗歌,精选出两百首,说:“我打算自费出版一本诗集。”秦丽笑着说:“好呀,把我以前写的那首加上。”陈老师说:“你还记得?”秦丽说:“当然了,得到过你的夸奖,我特意发在QQ空间,保存至今。”

思绪回到十年前。陈老师连续三天联系不上秦丽,便根据花名册上的地址骑车到村里,通过问路来到秦丽家。院子里脏兮兮的,门窗都紧锁着,几只鸡在屋檐下刨土,看到生人后跑进附近的甘蔗林里。陈老师喊几声“秦丽”,无人答应。听到声音的邻居过来看,说秦丽前天就出门打工了。陈老师一时不知说什么,邻居继续说:“这姑娘命苦呀,不过也到嫁人的年纪了……”

一周后,收到秦丽的信息,说在浙江温州,已经开始上班。陈老师问:为什么不辞而别?秦丽回复:我得挣钱给我弟读书,我怕见到你又想留下来。陈老师想叫她回来,可以资助他们姐弟俩读书。但他打好字又删掉,认为说这些没有多大意义。刚开始他们偶尔联系,后来慢慢淡了,也就断了。几年后的一天,陈老师无意间发现,从图书室的后窗望去,可看到一树怒放的桃花。彼时他想到秦丽。

再次见到秦丽,是镇上的赶集日。陈老师去买菜,卖菜的是秦丽,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才认出对方。秦丽说:“老师,你还在这里教书?我以为你早就调走了。”陈老师笑笑,说:“我以为你一直在外面。”秦丽说:“厂里没多少订单,工资低,就回来了。我爸种的菜,我帮他卖。”他们加了微信,当天晚上聊到各自失败的婚姻。原来秦丽有一段五年的婚姻,因为一直没生育就离了。

毛衣织到一半时,秦丽的父亲打来电话,说自己发高烧、喉咙如刀割、全身无力,偶尔还呼吸困难。秦丽一时没有办法,把目前的情况告诉父亲。父亲说:“那你一定要防控好,我让你弟坐飞机回来。”夫妻俩闭门不出,每天开窗户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千防万防的,可还是出事了。这天半夜秦丽突然醒来,全身烧得发烫。

连夜赶到县医院。考虑到秦丽是孕妇,医生建议使用物理降温,实在坚持不住就用塞肛药。回到家用一颗药,情况好转一些。可翌日中午又严重起来,再怎么用药也没效果。秦丽痛得直想哭,陈老师干着急,但也只能安慰:“睡一会儿吧,醒来就退烧了,把心态调整好,不要影响到我们的孩子。”秦丽躺在床上,不时说起胡话:希望没事,希望没事。

天快黑时,秦丽一会儿起来走动,一会儿又坐下或躺下。陈老师哽咽着说:“如果能把你的所有症状转移到我身上就好了。”秦丽说:“不知为什么,我想回家一趟。”思虑一番,陈老师开车送秦丽回家。一路上碰到三家丧事,孝歌在黑夜里萦绕。秦丽的弟弟症状轻一些。父亲对秦丽说:“你要赶紧好,我也努力好起来,等我的外孙出生。”

回到店里,秦丽总算入睡。可半夜又醒过来,说肚子有点痛。赶到县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胚胎不好,有胎停的可能性,得做好心理准备。夫妻俩坐在医院的过道里,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许久后,陈老师说:“我们去市医院检查吧。”秦丽点点头。高速路上,秦丽不断抱怨。陈老师说:“已经到这一步,随缘吧。也许这个孩子跟我们没有缘分。”

市医院建议住院观察,夫妻俩也决定住下来。翌日中午,终于退烧,但肚子依旧痛,有下坠感,小便还流血。又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目前胎没有停,但建议打掉。夫妻俩都以为,退烧就会好起来,打算再坚持看。医生说:“可以,但先别出院了。”坚持一天后,胎还是停了,当即做稽留流产。三天的术后观察,一切情况都正常。出院时,医生说:“每天服叶酸,两个月后就可以备孕。”

桃 花 与 诗

——写给我那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

两个月后,桃花如词语般盛开,“人间多

么空旷”

小镇终于回温。仍有人写诗,有人在诗

里流泪

日夜浇灌一些秘密,直到生根发芽

直到黄昏来临,春风开始涌动

请允许我们不说话,面向山脚的桃花在

心里祈祷

那晚归的鸟是不是你,调皮地在树枝间

穿梭

飘下的花瓣沾在我们脸上,告诉我们不

要忧伤

告诉我们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明年跟一个孩子相遇,他哭、他笑、他

明亮的眼睛

一定就是你。迈着小小的步伐跟在我们

身后

走到桃树下,你已经长得比我高、比我壮

爬上树,摘下一个红透的桃子,向未知

世界宣战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