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兽师
2024-08-11彭兴凯
马戏班在连续半年入不敷出,有时甚至连一张门票都卖不出去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小镇上宣布解散。戏班子里的十来名演职人员各奔东西,所有的物品都打折卖掉,发给众人做了回家的盘缠。动物演员则统统处理掉:几只猴子与那条蟒蛇没有人要,干脆放归山林,任其自生自灭;几只鹦鹉、孔雀以及巴儿狗之类,则送人收养;最后,只剩下那只叫奥利的狼还没有着落。假如像猴子与蟒蛇那样放归山林,又怕狼会伤及当地人的性命,找个什么人来收养,一时也不好物色,最终,班主决定卖给某家餐馆,宰杀掉,混淆在狗肉中当食物出售。班主派人牵着那狼正要上路时,外出办事的邹拐子赶回来,把那人拦了下来道,就把它交给我吧!
班主道,老邹,你留着一只狼干什么?
邹拐子道,它原本就是我带来的,我再把它放归到原来的地方去。
班主奇怪地望了望邹拐子,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邹拐子开来那辆属于他的依维柯中巴,将奥利引入车内,驾着车上了路。他从河南省驻马店市属下的那个叫胡集的小镇上出发,沿路西行,经南阳至商洛,再经西安、宝鸡与天水,到了甘南地面。再从甘南向西南方向走,到了川北的若儿盖草原。若干年前,他就是在那片草原上得到的奥利。当时的奥利还是一只狼崽儿,只有猫那么大,叫声细微稚嫩,似一个黑色的绒球儿在地上滚动,十分让人疼惜。他将它放在硬纸箱子里,对人声称是只小狼狗,一边用牛奶与瓶干喂食,一边乘坐长途客运汽车与绿皮火车,历经差不多一周的时间,辗转回到了家。
邹拐子的家在山东境内,具体的地址是鲁东南一个叫演马岭的小村子。那个村子的特点就是有许多人家以演马戏为生,鼎盛时期,有十几家马戏班子常年在外面演出。提起演马岭,那是遐迩有名的,而且,从嘉庆年间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50年代。只是,到了邹拐子的祖父那一辈时,村里的马戏行当开始败落,再到了邹拐子的父亲接班时,竟然只剩下他们邹姓一家。而且,其规模已经无法称之为马戏班,因为整个戏班子里的演职人员只有他们父子两代人,动物演员则是三只蹦来蹦去的猴子。
邹拐子的父亲意识到自己将要老去时,原本打算让儿子回归故乡,叩石垦壤地去做一名农民的,不料,儿子在一次演出的时候,从高高的杆子上摔了下来,从此成了个拐子。已经不能再干粗重活的他,唯有接过父亲的衣钵,继续做走街串巷的卖艺人。
是年,他刚满二十岁。
二十岁的邹拐子虽然成了拐子,但如果他想去干别的行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开个小餐馆,搞个小百货零售,或者去村里的柳编厂做个柳编工,同样能养家糊口。他却偏偏喜欢上了演马戏的行当,觉得四海为家,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也是人生中一个不错的选择。唯一让他自卑与不满足的是,出身于马戏世家的他,麾下的动物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只猴子,而且都已老迈,其中的一只,连毛都快要掉光了,似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诸如老虎、狮子之类的大型猛兽,他甚至连见都不曾见到过,更遑论拥有。
有一天,邹拐子忽然想,自己既然没有能力得到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何不驯化些小野物来充实自己的队伍呢?如此想着的时候,他就立刻行动起来,跑到野外去捕捉。他用了三天的时间,捉了几只麻雀与斑鸠,又逮了几只青蛙与刺猬,还有田鼠什么的,然后带回家中进行驯化。他从祖宗那里继承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几乎能与所有的动物进行交流与沟通,时间没过多久,便将那些小野物调教得服服帖帖,能按照他的指挥上场表演了。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将猴戏场子摆了出来,哐哐哐地敲响了开场的锣鼓。那一天,在他的指挥下,那些小动物们出场表演,立时吸引了观众的目光,大家纷纷围过来看,一个个啧啧称奇,巴掌声与喝彩声响个不停。
演出大获成功,邹拐子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车后座上载着那些小动物,开始走乡串村地去演出。当时,似他这样的卖艺者,大都是几只猴子与几只小狗,他的麻雀与青蛙,还有斑鸠与刺猬以及田鼠,便有了别开生面、独树一帜的味道,很是吸引观众的眼球。每场演出下来,收获自然比同行高出了许多。
最初的时候,邹拐子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鲁东南,有了些名声之后,就开始向别的地方进军。比如苏北与皖北,比如豫东、山西或者河北等地。有一天,他辗转来到了鲁西北,在德州下辖的岔河镇落下了脚。那是个大镇子,人口稠密,经济与交通都比较发达。当时,镇上正在举办一场为期十天的物资交流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山会。山会上,除了有数以千计的商家前来出摊外,还来了许多个文艺团体。那些文艺团体有豫剧团、京剧团、黄梅戏剧团,还有马戏团与歌舞团。邹拐子的猴戏场子摆出来,与那些大型的文艺团体相比,就有些小巫见大巫,显出了卑微与寒酸。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他指挥着那些青蛙、麻雀进行表演的时候,却立刻将大家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眨眼之间,观众就把那个不大的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首场演出结束,邹拐子就取得了成功。他稍事休息正准备下一场的演出时,有位穿着西装戴着墨镜的人物将他拦了下来。那人在递给他一张名片的同时告诉他,他就是旁边那家马戏团的团长,已经以观众的身份观察了他半天。他能将青蛙、麻雀之类的小动物驯化,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没有驯兽的天才或异能,是断断不可能做到的,因此,那位团长对他十分欣赏,想高薪聘请他加盟他们的马戏团。
那家马戏团是一家国营性质的文艺团体,来自河北省沧州地区下辖的某县,共有演职人员四十余名;动物演员的阵容则更加庞大,有一匹孟加拉虎、两头东南亚大象、三只东北熊,还有数只来自南美的大猩猩。除此之外,还有狼、狐狸、梅花鹿等十余种野生动物。邹拐子虽然靠着那些青蛙、麻雀同样能吃饱肚子,但毕竟是个耍猴卖艺者,上不了什么大台面,如果能成为国营马戏团中的一员,与那些大型猛兽同台演出,那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他听罢,几乎连认真地想想都没有,就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邹拐子加盟马戏团,团长派给他的首个任务就是驯服那只孟加拉虎。实际上,那只孟加拉虎是早已驯化过了的,登台表演的历史已经有若干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它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经常对着驯化人员龇牙咧嘴,发出吓人的咆哮。前不久,还在演出的时候突然失控,咬伤了一位女演员的胳膊。其后,它就再也没有出过场,一直关在铁笼子内不再露面。而老虎作为百兽之王,从来都是马戏团的头牌,所谓压轴的角色,一场演出下来,如果没有老虎的戏,那是十分令人遗憾的。马戏团的团长与众演职人员都十分着急,纷纷把目光聚焦在了邹拐子身上,看他有什么本事让那只孟加拉虎回归正常。
邹拐子被带到了那个关着孟加拉虎的铁笼子前。
邹拐子望了那老虎一眼,回身抱了抱拳对大家说,我在驯兽的时候,是不喜欢外人在身边观看的。
众人很是知趣,急忙转身离开,包括那个穿西装的团长。
邹拐子再次抱拳让大家过来时,声称自己已经将那只孟加拉虎驯服了。
团长不信,叫了起来道,老邹,不可能吧?才短短两天的时间呢!
邹拐子没有说什么,他不慌不忙地走向铁笼子,打开铁笼子上的铁棂子门,弯腰钻了进去。团长与众人还在那里大惊失色时,他已经与那只猛兽亲昵地相拥在一起。他拍拍那老虎的脑袋,那老虎则伸出舌头,轻轻地在他的脑门上舔了几舔。
岔河镇的山会还没有罢会,孟加拉虎重新登场,从此,马戏团再次出现场场爆棚的局面。
邹拐子声名大噪,成了马戏团的头牌驯兽师。
随后的日子里,邹拐子就彻底甩掉耍猴人的帽子,以一名驯兽师的身份,随着那家国营马戏团开始了四处奔走的演出生涯。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拿到了全团最高的薪资,还收获了一份甜蜜的爱情,幸福地走进了婚姻。
此前,他已经是位三十六岁的大龄男人。身为走街串巷的耍猴者,还拐着一条残腿,是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的。命运对于他来说,打一辈子光棍已是不可避免。谁知,在鲁西北那个叫岔河的小镇上,他吉星高照,时来运转,不仅加盟了一家县级的马戏团,还有一位姑娘喜欢上了他,愿意以身相许,同他缔结连理。
那位姑娘就是马戏团里让孟加拉虎咬伤胳膊的演员,她比邹拐子小了差不多有八岁,大眼睛,红嘴唇,细细的腰肢,白白的肌肤,看上去百伶百俐,小巧可爱。她在舞台上是他的搭档,无论是虎的戏还是熊的戏,抑或猩猩与狼的戏,两人都是一主一辅的搭档关系。两人一个男,一个女,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穿着鲜艳的戏装,舞台上那么一站,十分炫目耀眼。两人配合得也非常好,可谓珠联璧合,默契的程度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有那么一天,两人演出结束,在返回后台卸妆的时候,姑娘看看身边没有其他人,悄悄地将一张纸条塞到了他手中。
马戏团为两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自从加盟到马戏团,邹拐子与团里的演职人员一样,是住在集体帐篷内的。娶了媳妇之后,自然需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马戏团又总是四处飘零地赶场演出,没有固定的住所,他便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辆二手依维柯中巴,将车子进行全面的改装,从此,他有了一栋移动的房子与一个可以行走的家。
驾着中巴车,随着那家国营马戏团奔走了五年,一个重大的变故,让邹拐子的驯兽师生涯戛然而止。
随着电影与电视的普及,演出市场开始变得低迷,马戏团与其他类似的文艺团体一样,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在咬着牙关苦苦地撑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马戏团是国营性质,团里的演职人员被政府接纳与分流,消化安排到了县里的几家事业单位与企业。至于那些孟加拉虎与东北熊之类的动物,则送给了当地的某家野生动物园。唯独邹拐子在这场变故中没有得到安置,原因是他半路入团,属于临时工性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返回原籍自谋出路。
如果没有新的变故再次发生,邹拐子对于这个结局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加盟马戏团之后,他不仅成为一名真正的驯兽师,与那些大型猛兽有了亲密的接触,还收获了一份甜蜜的爱情,有了妻子与家,这是此前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然而,正当他准备与妻子商讨今后的出路与打算时,那位马戏团里的女搭档,却将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在了他面前。
邹拐子不得不答应离婚,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光棍汉。
邹拐子是独自驾驶着那辆破破的中巴车,从河北返回鲁东南老家的。再次住进了演马岭村那幢年久失修的老宅内,他感觉到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似是做了一场梦。久久之后,他才从梦中醒了过来。醒了过来的他,开始考虑今后的生活与打算。而此时,村里人除了继续发展柳编外,正在大规模地种植大棚蔬菜,并且因此发家致富。邹拐子拐着一条残腿回来,干不了地里的苦重活,又不想混迹在那些老妇女之中,去柳编厂编织那种花花绿绿的筐子与篮子,见实在没有其他的门路可走,他就利用那辆破中巴车,东奔西跑地搞起了出租生意。
转眼间就过去了六年。邹拐子已经朝五十岁的门槛爬了,头发都白了多半,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深深皱纹。此时,他却忽然腻烦起跑黑出租的工作与生活,强烈地怀念起从前的那些日子,那种自由自在、四海为家的日子。尤其是加盟那家国营马戏团的五年时间,他以驯兽师的身份登场的时候,差不多成了他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强烈的怀念阴云似的在他的胸中聚集,终于有那么一天,巨雷似的轰然炸响了。
他决定告别出租生涯,选择重操旧业。
他没有再觅几只猴子或者青蛙、麻雀之类的小动物进行驯化,去做那种走街串巷的卖艺人。在马戏团五年的驯兽师经历,让他喜欢上了那些大型猛兽,他觉得唯有与那些猛兽在一起,与它们同台共舞,才不枉出身于马戏世家,才对得起驯兽师这个称号。
但是,他也很清楚,老虎与狮子之类的大型猛兽,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至于狼,似乎还有点可能。于是,他乘汽车坐火车,前往遥远的甘南与川北,终于在若儿盖草原的极深处,得到了一只狼崽儿。他带着那只狼崽重回鲁东南,闭门在家中的院子里开始了驯化。那只狼崽在被驯服的同时,渐渐地长成一只成年公狼,完全可以登台演出了。也是凑巧,他收拾好行囊准备正式出山时,突然接到了加盟那家马戏团时认识的某同事打来的电话。那位同事在电话里说,他已经从一家半死不活的企业里辞职,自筹资金搞了个小型的马戏班,眼下正在各地演出,问他愿意不愿意前往加盟。与当年在鲁西北那个叫岔河的镇子上一样,他连犹豫一下都不曾,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他带去的那只叫奥利的狼,成了马戏班班头的意外收获。
他与奥利联袂上演的节目《与狼共舞》,则是戏班子里的压轴。
邹拐子的驯兽师生涯再次开启。
虽然马戏班的规模非常小,最大型的兽类就是那只叫奥利的狼,外加一条大蟒蛇,但是,当他登上舞台,当他指挥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按照自己的要求表演的时候,他却感到自己是死了的人再次活转了回来。
马戏班先是在河北地面演出,随之到了山西,接着继续转场,便是河南、安徽以及江苏与山东。尽管收入很低微,有时候不得不卖些膏药什么的来填补,但戏班子还是生存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八年,邹拐子接近了六十岁。如此的年龄,若是在企业或者别的行当,可以考虑退休赋闲了,但邹拐子似乎没有。他最大的希望是与那些动物们在一起,最后终老在舞台上。只是,生活中的希望总是与失望相伴相随,就在他满六十岁的那一年,马戏班连遭变故,终于无法生存下去,在驻马店下面那个叫胡集的小镇上散了伙。
失业了的邹拐子带着奥利来到若儿盖,要将奥利放归山野。当年,他从这里得到了它,现在,他要带它重返故地。他知道长达近十年的驯化,奥利已经没有了野性,如果随便在草原上一丢,等待它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他必须像当年驯化它时那样,对它进行系统的野化训练,直到它找回原来的野性,方能在自然界里生存下去。他将中巴车开到已经无法前行的草原深处,以车为屋安顿好,开始对奥利进行训练。
作为一名驯兽师,在此前,他所做的事情是将野物进行驯化,让它们去掉野性,听从人的指挥。现在,他要做的工作却是相反,让它们重归野性。没有先例,没有秘诀,一切都需要慢慢地实践与摸索。不过,对于出身马戏世家的邹拐子来说,越是具有挑战的事情,越是有着无穷的魅力。他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并且对自己的目标充满了信心。果然,时间过去了两个月,当他发现奥利已经靠捕捉野兔与鼠类填饱肚子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取得了成功,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完全可以放心地离去了。
他带着奥利离开了那辆中巴车,向远处的高山走去。
那是一座顶部带着积雪的逶迤的高山。走到半山腰处的深谷中,他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山谷的更深处道,奥利,你走吧,回你的草原和大山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他说着拍了拍它的脑袋,用力把它向前一推,示意它上路。
奥利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回头望了他一眼,摇动了几下尾巴,却犹豫着没有迈步。
他再次拍了拍它的脑袋道,奥利,你走呀,你已经有能力在这里生存了。
奥利非但犹豫着不肯走,还试图反身朝他的怀里偎,他狠了狠心,抬脚向它踹了过去。
此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它。奥利疼得跳了起来,呻吟着回过头,用疑惑不解与委屈的表情望着他。他咬了咬牙,再次狠了狠心踹过去一脚。这一脚显然更重了些,奥利惨叫了一声,终于向谷中逃去。他站在那里,直到望着它转过一座山冈不见了踪影,才掉转身子默默地下山。
终于将奥利放归,他心里既欣慰又有些失落。朝山下走,他想回头看看它,理智却让他马上忍住。后来,当他下了山,到了那辆中巴车近前时,才站住,回头向那座大山望去。在他的视线里,大山逶迤又高峻,有白云在那里浮动,有老鹰在那里盘旋。就在白云下面的那座牛背似的山冈上,他看见有个小黑点正在快速地向这边移动,等那黑点越走越近,渐渐地走下山冈时,他认了出来,正是那只叫奥利的狼。
他的放归以失败而告终。
接下来的数天里,他所做的事情,还是带着奥利到那座高山上去放归,但是,每当他将它赶走,返回住处的时候,它却总是无一例外地随之返回。
他知道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它和自己已经有了感情。他知道它选择回来,是因为已经离不开他。那么,有什么力量能让它完全彻底地离开自己呢?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它的同类,特别是它的异性的同类。只有它的同类出现,向它发出呼唤,它才有可能离去,除此没有其他的可能。
至此,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来草原都两个多月的时间了,竟然没有遇到一只草原野狼。他在心里想,难道狼已经在草原绝迹,否则为什么没有出现过呢?他特地跑到附近的牧民聚集地打听,有位年轻的牧民告诉他,狼虽然还有,但是都生活在遥远的山中。只有到了冬天,大雪将深山覆盖,在山中难以觅到食物的时候,它们才会走出大山,到牧区附近的草甸子上活动。他听罢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看来只有等到冬天到来的时候,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或者使命了。
好在季节已是初秋,在若尔盖草原地带,季节变化得特别快,冬天已经为期不远。他便决定继续留在草原,等到冬天到来的时候再走。没想到数天过去,一场大雪便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草原上的碧草都变得枯黄。随之又过了数天,当再一场大雪飘然而落的时候,在若儿盖草原,无论是远处还是近处,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终于在一个日落西天的黄昏,他隐约听到了远方的狼嚎。他跳出中巴车,举目向远处的山冈眺望。就见皑皑的白雪中,有几个黑影在那里移动。他知道,狼下山了。他拿眼向奥利望去。显然,奥利也早听到了同类的叫声,两只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眼睛突然睁大,闪出了亮亮的光芒。
他知道机会已到,忙将它带出车外,指了指暮色沉沉的雪山道,奥利,瞧,你的同伴来了,快投奔它们去吧,和它们在一起,你就不会孤单啦。
奥利先是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他,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他再次指了指远处的雪山道,奥利,你要听我的话,快走吧,那里才是你的家呢!
奥利犹豫着仍然不肯离去。这时,山上的狼嚎越发响亮起来,先是一只,接着是两只,然后便是三只、四只与五只。五只狼一同发出长长的号叫,在黄昏时分的空旷草原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氛围。奥利终于不再犹豫,它跳了起来,对着长空号叫了一声,以加速度的形式,迅疾地向同伴奔去。
夜渐渐地深了下来,他躺在车中的小床上没有入睡。他支起双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看看奥利是否再次返回。直到新的一天到来,直到阳光照在远处的雪山与近处的草地上时,他都没有看到那只狼的身影。他知道自己的努力终于取得了成功,奥利正式回归到自己的族群中去了。他邹拐子的使命终于完成,完全可以动身返乡了。他在动手收拾行囊准备上路时,又犹豫起来。他决定再住几天,等确定奥利真正地融入它的族群时,再离开不迟。
他以那辆中巴车为屋,在若儿盖草原的深处,继续住了下来。
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间便过去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仍然没有见到奥利的影子,他的心才完全彻底地放了下来。他将中巴车略事检修,将行囊收起,决定上路。那一天,当他将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走时,突然又停了下来,他看见在自己的不远处,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有个活物正艰难地向这边移动。他瞪大眼睛,立刻认出来,那是一只狼。他接着认出来,那只狼,正是他的奥利!只是,它已经与半个月前完全不同,两只耳朵少了一只,身上的皮毛不再齐整与光鲜,到处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就似他邹拐子了。他望着它,呆若木鸡。
他从车内抢步而出,将它拥在了怀里。
邹拐子没有继续留在若尔盖,他把奥利抱上中巴车,准备载着它回故乡。他已经明白,纵然奥利有了适应野外生存的能力,长期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它,已经不被它的同类认可与接纳了。若是留下来,再次将它放归,等待它的将是死路一条。如此的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当然,带着奥利回故乡,并非要回到鲁东南那个叫演马岭的小村子,宠物似的养在家中,与自己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在他随着马戏班吉卜赛人似的到处赶场演出的时候,他的家乡演马岭村已经社区化,村里的所有平房被改造,都集中住在了楼房内。住在了楼房内,是不提倡饲养家禽与家畜以及各种宠物的,就连养条狗都要审批,都要有证,何况是只狼?
邹拐子将奥利带回故乡,其实是想放归到故乡的那座大山中。
故乡的那座大山叫蒙山,方圆好几百里,山中群峰林立,沟壑纵横,树木茂密。过去的蒙山是有野狼出没的,似乎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渐渐地绝迹。蒙山里虽然没有了狼,别的动物却不少,尤其是近几年政府部门收缴了民间的各种枪支,加大了对于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蒙山已经是野物们的天堂,狐狸、獾、松鼠,以及各种鸟类与昆虫,都在那里生存与繁衍。如果将奥利放归蒙山,它就是食物链的最顶层,不仅身家性命有了保障,果腹问题也很容易得到解决。
邹拐子有了决断。
中巴车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从若尔盖日夜兼程,他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时间,才到了蒙山脚下。他将车停在深山中的某个小村里,背上行囊牵着奥利,走进了蒙山山脉的极深处,在一个废弃的道观里停下了脚步。他将道观草草地整修,在里面住了下来。他之所以没有马上将奥利放归,是因为在返乡的半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新问题。若尔盖草原渺无人烟,奥利完全可以不用面对人类这个敌人,而回到故乡,尽管蒙山非常大,非常深,却是有众多的人在山中活动的,比如牧羊的、砍柴者,再比如那些采药人、采菇人,以及各地来的驴友。走进山中,很容易地就会遇到他们。奥利已经被人类驯化,长期同人类生活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对人类的敌意与戒备。在若儿盖放归时,他只注重了捕捉野物的训练,忽略了对于人类的防范,倘若在蒙山中与人相遇,不知道逃遁与躲避,很容易地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邹拐子住进那个废弃的道观,目的便是对奥利进行再训练,他的终极目标是,让它对那些直立行走的人产生戒备与敌意,确保它不会受到人类的攻击与伤害,从而能在蒙山存活下来。
与在若尔盖草原上时一样,驯兽师邹拐子开始了他的努力。
邹拐子带着奥利进入蒙山的时候是初冬,山里还是一派荒芜与萧索,转瞬之间,就迎来了新的春天。蒙山里的连翘花最先开放,漫山遍野一片金黄。随之,梨花与杏花次第而开,黄中又点缀上了红与白,山里便是一派美丽的姹紫嫣红了。有那么一个周末,蒙山里来了一支由三十多名驴友组成的队伍,他们由蒙山西部的九女关开始,自西而东地准备穿越蒙山。有位网名叫大圣的驴友,在队伍中担任领队的角色,因此,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过了伟人峰与大天崮,沿着山巅继续东去的时候,他忽然在摩云顶附近的裸岩上遇到了一只狼。那只狼的胆子十分大,遇到人的时候非但没有害怕与逃跑,还龇出口中的獠牙,要对大圣发动袭击。幸亏这时候众驴友及时地出现,那狼才极不情愿地遁入密林之中。
那位叫大圣的驴友是认识狼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蒙山中遇到狼,当他意识到那个动物是在蒙山消失了三十多年之久的野狼时,他惊喜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急忙掏出手机进行拍摄。可惜时间晚了些,他只拍到了那只狼的背影。即便如此,他已经非常亢奋与激动了。因此,结束穿越回到家中,他便在第一时间里,将自己遇到野狼的事情,连同那张狼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与抖音中。
事情在朋友圈与抖音里发布出来,立刻便引起了轰动效应,大家纷纷转发与评论,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那位正在走红的拉面哥。只不过,人们送给拉面哥的全是溢美之词,送给驴友大圣的,则是质疑、讥讽与谩骂。那些质疑、讥讽与谩骂,归结起来只有一条,就是说大圣是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他纯粹是为了吸粉与出名,随便拍了张狗的照片发布了出来。有人甚至还给驴友大圣取了个外号,叫张野狼。
之所以叫张野狼,是因为驴友大圣姓张。
对于众人的质疑、讥讽与谩骂,大圣倒是很淡定。他想,事实就是事实,存在就是存在,时间将会给自己一个最好的证明。果然,时间过去没有多久,就有数条在蒙山遇狼的消息传了出来,接着还有山民反映,他们养的羊或猪,不知道被什么野物咬死或者吃掉了。
一时间,蒙山里发现狼的消息不胫而走、甚嚣尘上,连当地的媒体都做了报道。
终于有那么一天,有关部门做出决定,成立一个调查组,深入山中进行调查,看蒙山是否真的有了野狼。
调查人员由公安、林业及媒体部门组成,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热衷于户外活动的志愿者参加。他们自东而西,由南至北,拉网式地调查了两个月,倒是发现了不少狐狸、獾、兔子以及松鼠之类的野生动物,唯独没有发现狼。
当然,说没有发现狼,也不是太确切,因为在调查过程中,他们发现了几处白色的粪便,根据粪便进行分析与判断,应该是狼的排泄物。但是,这只野狼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成了无法解开的谜。
最后,调查组宣布解散。
就在调查组人员离开蒙山不久,又有一支驴友的队伍进入蒙山。他们从蒙山南部一个叫大碗口的小村子进山,沿着当年孔子走过的蒙山古道,准备攀登龟蒙峰。中午时分,他们走到一个废弃的道观旁边时,发现了一具人的骨殖。骨殖白花花的,非常零乱,似是被什么动物撕咬过。在尸骨的旁边,还有一堆被撕碎的衣物。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带的手机、钥匙、墨镜、打火机等物件,也散乱一地。
有个大胆的驴友走近尸骨,拾起了一张身份证。拂去上面的泥土与草屑,便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显然,身份证就是这位死者的,他的名字叫邹春平。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