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海有一条隐秘的小路

2024-08-11李迎春

福建文学 2024年8期

1

张俊凯接到出警电话的时候,正和女朋友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因为元旦旅游的事。本来两人说好元旦去东北看雪的,单位领导也批了假,可队长临时安排他一项不大不小的任务,让他的出行计划泡了汤。他对队长发脾气说,已经连续四年元旦没有休息过,好不容易今年有机会,结果又被临时安排任务,何况这个任务不是非要他不可,为什么要让他和可可的关系雪上加霜?可可是他的女朋友,在银行上班。两人都忙,约会全靠碰运气,经常因此吵架。这个东北之行是策划了大半年的,结果还是因为他搁浅。队长的脾气也大,根本不听他的解释,还说你不爽我还不爽呢,有本事向局长说去。这个任务是局长交代的,说让你参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队长每当说不动他的时候就搬出局长来说事。也不知道局长是个什么大神,队长动不动就局长指示局长要求局长交代,仿佛局长是队长他爹。

刚刚在电话上劝完泪眼婆娑的可可,张俊凯就接到任务往海沧医院跑。到达海沧医院急救室,现场倒还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急救中心主任看到警察过来,赶忙上前迎候。

张俊凯带着助手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

“一位哮喘病人在住处突发状况,我们接到急救电话后马上出发,但病人当时已经非常危急,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我们认为病人符合哮喘病的突发症状,就宣布病人死亡。但病人家属不同意,坚持要报警。”主任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张俊凯很快来到急救室,看到了死者,是一个青年男子,脸色死白,那么年轻,不过30吧,难怪家属会觉得有问题要报警。“死者叫什么名字?”他问。

“林生,26岁。”急救医生答道,“死于急性哮喘。”

“哮喘也会导致突然死亡吗?”张俊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他是个医盲,只感觉哮喘不会导致直接死亡。

“会的,像这样特别凶猛的突发急性哮喘,如果失去最佳的抢救时机,就会导致死亡。这个死者就是这种情况。”急救医生回答。

了解完医生抢救情况后,他向家属走去。家属人不多,只有两个女人,一个50多岁,一个20多岁。他对着年长的女子问:“是你报警的吗?”

年长的女子低着头,抽噎着,软软地靠在旁边的女子身上,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话。

“警察同志,是我报的警。”年轻的女子说。

“哦,你和死者的关系是什么?”他对着年轻的女子说。这是一张清秀端庄的脸庞,由于悲伤掩盖了它的美,现在只有满脸哀伤。

“我是林生的妻子,我叫刘静香。我们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她说。

“为什么报警?你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吗?”他尽量客观地问,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往往死者家属是不理智的,容易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林生有哮喘病没错,但是没有特殊情况,它是不会突然发作的,而且家里有药,就在他的口袋里,正常都可以取出来吃。”静香说。

“他的药在哪里?拿来看看。”

“没有了,我刚才搜了他的衣服,没有发现。”静香说,“所以我才报的警。”

这点确实值得怀疑。他不禁看了看静香,能够在这个时候看出不寻常,这个女孩不一般。

他向静香问了一些问题,初步知道了死者的大致情况。他和同事在现场进行最后的勘察。突然,入院时医院告知单上家属签字那一栏的名字吓了他一跳——孔林!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他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他赶紧问静香,这个签字的人现在去哪里了?

静香一时没听明白,问,哪个签字的人?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静香看明白了正准备回答,突然坐在旁边的年长女子抬起头回答说:“这是当时来帮忙的邻居签的字,我们也不认识。刚才已经先走了。”

“是的,是一个热心肠的邻居。”静香补充道。

他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敏感了。他了解到年长的女子名叫林露,是死者的母亲。他交代助手小钟,将死者从入院到现在的监控视频全部拷下来,带回去分析。接着,他让静香带路,到蓝色海岸小区死者家中查勘。如果死者确实有其他原因导致死亡,那家里才是真正的第一现场。

静香点点头,站了起来,但看到林露还坐在那里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看着张俊凯,不知该怎么办。

张俊凯想了想,对静香说:“你婆婆也跟我们一起走吧,到小区后,你婆婆就在车里等我们,你带我上去就行。”看着静香不太放心的样子,又补充道,“我们会安排一位女同志陪着你婆婆,放心吧。”

静香来到林露跟前,对她轻声说:“妈,我们先回去一趟吧。”林露听了,便随她慢慢地站起来。静香搀扶着林露,和张俊凯一起走出医院。

看见张俊凯要走,急救中心主任急忙追上来,问死者什么时候可以转到太平间。

“等我们全部撤出就可以。”张俊凯头也不回地说。

蓝色海岸小区距离医院不过5公里,在一个工业园区旁边,位置比较偏,但还是崭新的楼盘,规模也比较大,应该有二十来幢楼房。不过这样的地方,价位比较便宜,一般都是外地人来买,所以人员构成也比较复杂。张俊凯明白,这样的小区调查起来有一定难度。不过,他觉得也许死者就是因为急性哮喘,没有其他外在因素导致死亡。有可能是这个刘静香过于敏感了,因为从表面上来看,林露并没有怀疑林生的死有什么不正常。张俊凯觉得有理由侥幸一把。

刘静香的家在6号楼21层,是一个好地段,距离小区大门近,靠近东边,视野也好,看来当初是精心挑选过的。入户门上贴着鲜红的喜字,推开门,一片喜气洋洋,气球装饰成的“love”摆在入户门对面,特别醒目,电视墙前面摆放着一大簇盛开的蝴蝶兰,鲜艳欲滴。然而,一切又显得杂乱无章,显然林生发病后现场一片混乱。张俊凯问静香,他们去医院后有没有人来到这里。静香肯定地说,不会有人进来,因为他们家里就三个人,别人也没有钥匙。他让静香站在门外,自己则穿好鞋套和手套,小心地进入现场。

房屋按二厅三房二卫的格局设计,里面摆放的都是新家具,据静香说今年五一劳动节的时候从出租屋搬到这里的。房屋采取轻奢的简约风格,正是流行风的审美。客厅沙发上方,是一大幅结婚艺术照。照片上的林生和静香穿着大红唐装,林生开心地笑着,而静香则小鸟依人般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的环境下,很难让人联想到不到半天时间,新郎新娘已经阴阳两隔。可这残酷的现实,静香正在毫不留情地面对。张俊凯将屋内细细查看了一遍,没有明显的疑点。

“静香,林生发病的时候在什么地方?”他问。

静香指着那条靠阳台的单人布艺沙发,说就是那张沙发。当时,她和婆婆发现林生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吓坏了,叫他不应,怎么摇也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她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急救中心的医生到来,就赶紧将林生送到医院抢救。

“你们是怎么发现林生发病的?你们不是在一起吗?”他觉得有些奇怪。

“林生怎样发病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刚好不在家。”静香解释说,“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和婆婆就出去买东西了。昨天晚上,我们三人讨论婚宴的时候,发现香烟什么的都忘记买了,于是就说今天上午去买。结果,当10点半左右回到家后,就发现林生斜坐在沙发上,我们都吓坏了,慌张得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婆婆猜测他是不是哮喘发作了,赶忙去他的上衣口袋找随身携带的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结果没找到。于是,我就拨打了急救电话。”

“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是干什么用的?”他问。

“是治疗哮喘用的,尤其是急性哮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喷气雾剂,才能脱险。这种药他是随身携带的,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放在别的什么地方。可是,我们在家里也没有找到气雾剂,令人十分奇怪。”静香说。

张俊凯掏出手机,按照静香说的名称进行搜索,很快找到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的图片。他参照图片去找,结果将整个屋子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发现。

“会不会出外时掉了,没有及时发现?”他提出疑问。

“不会,这是保命的药,林生很小心的。睡觉的时候,林生会将它放在床头,起床后就将它装进口袋。这已经养成习惯,绝不可能忘记的。而且他今天还没有出门。”静香说得慢,仿佛在一边回忆,一边肯定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这个药有可能被人为地从林生那里拿掉了?”他问。

“只有这种可能。但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我和婆婆都出门了,不可能有人啊?我也想不通。”静香说。

“会不会临时有人来串门?或者你们要结婚了,亲戚朋友来帮忙的?”他引导静香回忆,发生这样的事当事人的思维肯定处在紊乱之中。

静香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在鹭岛没有亲人,平时也没有人来串门。朋友同事这个时候都还要上班,也没有别的事需要帮忙,应该是没有人来的。”

其他刑警在对屋内进行拍照取证,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他还是不放心,交代同事看看有没有指纹鞋纹,有没有外人进入。他想,没有外人,只有一种可能,药确实在某个时候不小心掉了,比如前一天林生出去办事的时候弄丢了。

“入户门装监控了吗?”

“没有,我们这个门还是开发商留下来的,我们只换了把智能锁。”

“那好,我们的取证勘察就结束了,如果你想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请及时告诉我。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可直接打我电话。”

静香问,加微信行吗?张俊凯点点头。两人加了微信,他和同事准备走出房屋。突然他想起什么,对静香说:“如果我们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林生受到其他人的伤害,这就不算案子,不会立案。这点,请你理解。”

静香点点头。

“那你需不需要进行尸检,也许死者是因为其他原因致死的呢?”他又提出另一个想法。

“会吗?医生不是说是急性哮喘导致的吗?而且平时林生也确实发作过。”静香睁大眼睛说,想了一下,“算了吧,人都已经死了,不要再遭罪。”

“好,我们理解。”他从屋里退了出来。

2

张俊凯从蓝色海岸小区回到刑警队,泡上一壶岩茶。他想尽快结束这桩多出来的事,元旦加班的事已经够他烦的,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案子如果没有证据,那就没有必要立案。当然,不要那么快提出撤案,要让队长把他元旦的任务取消。这样他在元旦之前撤了这个案子,元旦就可以陪可可去东北看雪了。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可可盼望了三年,今年能去就完美了。

但他潜意识觉得,静香的怀疑有道理,至少是有这种嫌疑。万一是有人做了手脚呢?这个性质就完全变了。可是,谁会做这种事呢?能够接近死者的,只有亲近的人或者熟悉的人。那会是谁呢,这里是否还有什么隐情?他一边觉得自己多事,一边又忍不住往下想。

回到家里,很迟才入睡,第二天起床后竟然发现眼睛有些浮肿。他没有吃早饭便匆匆往单位赶。

“师傅,医院的监控拷回来了,您要看吗?”小钟从医院回来,看见他正在沉思,“还是我先看,有什么发现再告诉您?”

他突然想起医院抢救时的签名,说:“还是我看吧,你把资料和照片查看一遍,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小钟问他怎么看这个案子。

“现在还不好说。”他说,“我也没有把握,先看看吧。”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打开电脑,插上移动硬盘,认真地看起医院的监控视频。很快就有了发现——孔林,那个医院告知单上的签名人!果然是那个孔林,高鼻梁,清瘦斯文,走起路来喜欢用手拉着夹克下摆。他没有和林露、静香他们一起来,而是5分钟后赶到的。从他的步伐看,显得十分着急。他的担心证实了,心里怦怦直跳,真不敢想象是这个人!

他不敢声张,继续往下看,看到孔林和林露有过简单的交谈,签字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急急忙忙地签下了字。但是很明显,孔林在医院待的时间不长,应该是在抢救失败后,和林露说了句什么,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显然,林露没有说实话,这个孔林应该和她熟悉,根本不可能不认识,而且关系肯定不一般。即使关系不一般,他也想象不出这个时候孔林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林露说孔林是他们的邻居,那有可能孔林也在鹭岛买了房子。或者,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隐情。

孔林工作在岩城,应该大部分时间都在岩城,就算他在蓝色海岸小区有房子,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而且还来到医院签下这个名呢?他迷惑不解。他决定让静香来一趟。

静香很快来到刑警队。她已换上一身黑色的衣服,显得她更加悲伤。她不明白张警官叫她有什么事,以为是案子有进展了。

他将监控视频上的孔林正面像截图下来,让静香辨认。静香看到图上的人怔了一下,随口说:“不认识,我婆婆说是一个邻居。”

“真不认识吗?不认识怎么会代表家属在告知单上签字?”他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静香吓了一跳,说:“真不知道,也许……也许当时情况太紧急,我和婆婆都吓得六神无主,所以他才帮忙签的吧。”

“是吗?可是这个孔林根本就不是你们的邻居,而且他也不是本地人,不在鹭岛生活,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医院来?静香,你老老实实将真相告诉我,不然你丈夫的死因永远也查不出,我也只能当作正常的急性哮喘病死亡处理了。”其实他还不知道孔林在鹭岛是否有房子,只是感觉静香还有事情没有讲。

静香低下头,沉默着,双手抠在一起,不断地扭动着,显然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将真相告诉给我们,我们才有办法破案。”他的口气缓了下来。

“孔林不会是凶手,他不可能。”静香抬起头来,“警察同志,这件事,你千万要给我保密,不能讲出去,好吗?”

他点点头。

“孔林确实不是我们的邻居,他是林生的亲生父亲。林生属于非婚生子,平时就与母亲相依为命。”静香说。

静香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最坏的猜想被证实,他的脑海像一片糨糊,突然混乱起来。他还是明知故问:“那孔林是哪里人?”

“孔林是岩城人,好像是岩城一个单位的领导,至于多大的官,我也不清楚。他在岩城有家,所以我婆婆不让别人知道他们这层关系。”

“孔林平时在岩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明天是我和林生结婚的日子,他今天来就是参加我们的婚礼。没想到,他人刚到海沧就发生了这件事。婆婆和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就要到小区了,一听林生出事就急匆匆赶到医院。他到医院的时候林生已经在抢救了。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他没有多想就在家属一栏签下了字。”静香停了一会,“后来,林生没抢救过来,他怕被人发现,就先离开了医院。”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那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一共也就才见过三次面。”静香说,“也许他回岩城了吧。”

“你觉得孔林爱林生吗?”

“爱,这次结婚还给我们5万块办宴席。听林生说,等他退休了,就带我们堂堂正正地回老家呢。”

他没有再问下去,最重要的问题都已明了,林生是孔林的私生子,所以孔林会在林生紧急的情况下签字,会在林生死后第一时间迅速离开医院。可是这种爆炸性新闻,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许本来也没什么人知道。

“我能叫你婆婆来一趟吗?”他征求静香的意见。

“我婆婆现在的精神状况很差,最好不要惊动她。她并不认为林生的死与别人有关,我想她也并不想多谈吧。”静香说,“您是不是想问孔林和她的事。如果是问这个,她不会告诉您的,而且这件事与林生的死也没关系啊。”

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让静香谈谈和林生的交往过程。

3

林生是个特别单纯的人,他说他喜欢大海。

大海终究只是大海。现实就像海中的倒影,随时被海浪打得七零八落。

以前林生并不这样认为。他对静香说,小时候一直坚信大海是彩色的,带给他希望的。6岁那年,妈妈带着他来到海边,见到了陌生的爸爸。爸爸抱着他说,海是五彩斑斓的,海的肚子里有许多的梦想。

后来,他明白彩色的海比梦想还虚幻,他能够见到爸爸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过来。毕竟,他已经26岁了。当然,他也清楚这个爸爸只能当他们的隐形人。

比起小城看不到尽头的山峰,林生还是喜欢海。20岁那年,他从小城来到鹭岛,决心在海边买一套房子。后来,他和妈妈倾其所有,终于在鹭岛边缘一座叫“蓝色海岸”的小区买了套90平方米的房子。尽管看不到海,他还是很满意。躺在床上,仿佛海就在身边,拍打着海岸,伴随他安然入梦。

婚期定在元旦前一个星期,这样可以错开酒店的高峰期,又可以在元旦前后去度蜜月。静香明显感受到林生既兴奋又紧张——他根本没想到父亲会答应前来参加他的婚礼。在他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刻,似乎20多年的恩怨都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甚至恨自己不争气,太懦弱,可是他更清楚这种结果是他和母亲都翘首以盼的。他知道性格即命运这句话,但他更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给母亲带来后半生的幸福。

那天晚上,林生在婚礼的请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孔林生”三个字。静香知道,“孔”姓对于林生的朋友们来说是陌生的,但他心里已经无数遍呼唤这个姓氏。

林生的爸爸有自己的家庭。在岩城,他们一家三口过着舒适的日子,爸爸和他的妻子都是公务员,一个女儿刚刚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那个家庭就是林生和他母亲隐形的敌人,也是人生的一道紧箍咒,将他们的生活逼到了边缘。他希望那个家庭破裂,甚至发生什么意外,可是那个家庭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甚至爸爸许诺的会有多一些时间陪伴他们也做不到。既然这样,何必当初?他不解妈妈为什么当初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为什么那个人抛弃了她,她还要生下他。

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会有什么行动的。他知道自己连行动的勇气也不会有,就像妈妈始终不敢对爸爸有半点反抗一样。外公说妈妈向来只会逆来顺受,没想到自从遇到那个男人就中了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还不顾一切地生下他。在外公家里,妈妈是多余的,他是多余的多余,成了家里的余零人。幸好,妈妈带着他从外公家搬出来,独自过日子,少了家里人不屑的目光。

妈妈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总算是快乐的。她在老街上租了一个店面,前面店铺,后面住宿。这是两层楼的瓦房,他们租的是一楼,楼上租给了另外一对夫妇。他放学回到家里,就在里面的房间里做作业,复习功课。她给人洗头剪发,还会烫发、保养头发,生意一直是不错的。她长得漂亮,很快就被人称为洗头西施。他们不知道西施是愁钱的,指关节药水泡得肿大。妈妈最希望的是攒到钱,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有他们母子俩遮风挡雨的地方。平日里,他和妈妈都做着自己的事,日子是充实的。最难过的是过年过节的时候。老街上店铺早早就关了门,大家都回家团聚了,只有他们母子俩守着冷清的街道。空旷无人的老街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生,黑洞洞的,有些可怕。一开始,他们也是回外公家的。可家里没有一个人给他们好脸色,唯有媒人带来消息,外公的脸上才有些笑意。然而妈妈连听也不认真听完,总是摇摇头,更别说答应去见人。外公很快就恼怒,发起了大火,说生了个扫帚星,把家里的脸面都丢尽了。妈妈哭了,哭得很伤心,独自带着他躲在了房间里。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到外公家,也就没有了外公和其他亲人的消息。读书的时候,他最早明白的成语就是“相依为命”四个字。老街也是有鞭炮的,但那是别人的热闹,越热闹越冷清,甚至在孤灯夜雨时冷到了骨子里。妈妈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他睡不着,街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让他产生了无数的联想。于是,他会迷迷糊糊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继续拍着他,断断续续,时重时轻。

从小到大,还有一句话,林生一直不敢问,怕伤了妈妈的心。那是五年级的时候,那个周末他在房间里做作业,忽然觉得口渴,就出来找水喝。他拉开通往店铺的小门,一阵清凉的冷风扑面而来,站在那里感觉舒服极了。店铺朝西,一到夏天的时候就热得厉害,客人们都不在下午的时候到店里。妈妈看到其他洗头店都装了空调,就咬咬牙装了一台空调。空调装好后,两边的门也紧闭起来,店铺前面的玻璃门加装了一个纱帘,店里的光线也暗了下去。空调装了,生意显然好了起来,尤其是一位秃了半个头的叔叔,经常来洗头,说洗了头神清气爽。叔叔在洗头的时候,还喜欢一边叫着“露露”一边摸妈妈白皙的手臂。妈妈会轻轻地甩开叔叔的手,也不说话,默默地搓着他稀疏的头发,让泡沫不断地鼓起来,像雪花堆在一个玩偶上。妈妈一般不让林生到前面的店里来,特别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林生很听妈妈的话,怕自己影响妈妈工作。后来,渐渐长大些,听到一些客人开妈妈的玩笑,甚至妈妈轻声地呵斥客人的时候,他就会站在小门面前,恨不得推开小门直接冲进去,将那些人暴揍一顿。他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怕妈妈因为他的鲁莽而伤心。他心里无数次地喊,妈妈,你为什么不换其他工作,为什么要被人欺侮?

他读的是职业中专,他所在的中学有一半的同学读了职业中专。他不愿意读县里的学校,就选择了市里的技师学院电子信息技术专业,听上去像读了一所大学。他倒不在乎读的是什么学校,主要是不想再在县里读书,不想住在洗头店的后间。妈妈老了许多,但骨子里的漂亮还在,店里的生意不错。妈妈对他说,再攒两年的钱就应该可以买一套碧桂园的房子了。他想,等买了房子他也毕业了,回到县城刚好可以住在新家。毕业那年,学院安排到鹭岛实习,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工厂里,他和一帮同学们都进了流水线。第一个月,他领到了实习工资3000元。尽管不多,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很满足。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上了这里,有海有高楼,还有不认识的人群,还有新鲜而自由的空气。当大部分同学都吃不了苦决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决定留下来。

林生没想到妈妈会同意他留在鹭岛,而且两年之后在岛外买了一套房子。妈妈说,晋县的房子也要8000多一平方米,现在岛外偏一点的地方还没超过2万,自己辛苦一点就行。其实林生知道妈妈的心思,生活在鹭岛还可以方便他看病。他从小身体就弱,春秋两季哮喘病都会发作,受到刺激还会休克甚至有生命危险,找了许多医生效果都不明显,妈妈说有机会到大城市看看。现在在鹭岛,可以到大医院找好医生。她自己没能耐,还叫爸爸托关系找人。爸爸果真找到了一个名头很响的专家,看了几次有一些好转,但还是离不开药物。他对妈妈说不要折腾了,鹭岛的气候不错,比起晋县来好多了。

静香和林生是在鹭岛认识的。静香是环岛大酒店的服务员,比林生早一年到鹭岛。他们的相识很特别。那是一个早春的晚上,南方还是乍暖还寒的季节,环岛路并不像夏天那么热闹。

静香骑着小毛驴从公司加完班回出租屋。夜晚显得有些冷清,路上的人群并不多,只有棕榈树的倒影长长地横在道路中间。她莫名感到有些发冷,想加快速度,无奈小毛驴像个肺活量不够的人,只能不紧不慢地跑着。可不想有事,就偏偏来事。当她拐进黄厝的一个小巷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她有些慌乱,想躲闪到旁边,没想到左肩上被狠狠拽了一下,她的左手一松,人和车子倒在了地上,而肩上的坤包已被人抢走。她看到一个男人扯着她的包往前逃跑,忍着痛下意识喊起来:“有人抢劫!有人抢劫——”所幸前面有一个人听到喊叫,果然转过身,与抢劫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果断地扑在那个男人身上,将他死死地压住。在众人的帮助下,抢劫犯只能束手就擒。这个拦住抢劫犯的人就是林生,她没想到瘦弱的男生会在危险的时候那么勇敢。她请林生到旁边的奶茶店喝奶茶。他羞涩地答应了。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虽然经历一番惊吓,但有这么一位勇敢的男生,静香又觉得很美好。可是,突如其来的情节破坏了早春朦胧暧昧的气氛。她刚在靠窗的位置与林生面对面坐下来,突然看到他满头大汗,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倚靠在座椅的后背,赶紧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胸闷得厉害,说话也变得十分困难,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她从他上衣口袋搜出一瓶气雾剂,但不知道怎么用。他张开嘴,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她明白过来,马上将气雾剂往他嘴里喷了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缓了过来,望着一脸惊愕的静香,连忙说抱歉。

静香怔怔地望着他,握着那瓶气雾剂,用颤抖的声音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药。”他轻轻地说着,尽量露出微笑。

“什么药?你老实说,是不是毒品?”静香变得更加惊恐,尽管声音压得很低。

他笑了出来,指着那瓶气雾剂说:“你看看那瓶上写的是什么,怎么可能是毒品?”

静香将信将疑,把气雾剂凑到前面,发现瓶上面写的是“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9个字。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再往下看,看到适应症上写着:支气管哮喘、喘息型支气管炎及肺气肿等。她疑惑地看着他,你会哮喘?

他点点头,好像被捅破了一个秘密,变得更加腼腆起来。

静香觉得自己错怪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多久,静香就和林生好上了。

4

孔林和张俊凯并不熟,但两人的关联度不少。张俊凯父母在岩城的家和孔林在同一个小区,只是孔林不认识他。但他认识孔林,不仅因为邻居的关系,而且孔林的外甥正是他的同学。每次同学到孔林家的时候,都会来他家里坐坐。所以他对孔林的情况大致了解,在小区里也看见过多次。父亲曾对他说,孔林这个人斯斯文文的,虽然当官但没有一丝跋扈的气息,互相见面也客气地打打招呼。没想到这样一个斯文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打起交道。

张俊凯叫来小钟,让他查一查孔林在鹭岛有没有房产,有房产的孔林是哪里人。小钟马上奉命去查,很快结果出来:三个孔林在鹭岛有房产,分别是鹭岛本地、泉城和外省人,没有查到户籍在岩城的孔林有房产。他让小钟继续查,户籍岩城的孔林现在有没有入住鹭岛的酒店。小钟反馈回来说没有入住信息,而且近期也没有入住信息。奇怪,没有入住信息,孔林会住哪里呢?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孔林可能已经离开鹭岛,二是没有用自己的名字开房。

小钟问:“师傅,这个孔林有什么嫌疑吗?”

他反问小钟:“你认为呢?”

小钟想了一会儿,说:“表面上看,在医院签字有点奇怪,但是在当时情况下也可以理解。这个孔林就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不存在什么嫌疑。依我看,这个事件本身也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应该还是突发疾病引起的死亡。”

他点点头,在没有新的证据之前,小钟的分析还是客观的。但是,他总觉得哪里还不太对劲,决定从林露身上找找。

当他找到林露的时候,没想到她竟然答应配合调查。

“能谈谈你和孔林之间的事吗?”

“可以。”林露显然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悲伤。

失去林生,天都塌下来了。26年含辛茹苦,26年屈辱生活,好不容易要熬到头了,结果却来个当头一棒,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年来,林生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维系我和孔林之间最重要的感情纽带。我知道,像孔林这样的人不会缺少女人,只是缺少一个能为他生儿子的女人。林生在,孔林也在。林生没有了,属于我林露的一切都没有了。林生患哮喘,也被医生警告说这种病会致命,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里知道真会有一天以这种方式夺去了性命?上天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公,为什么让我一辈子受不完的罪?难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

1996年,我跟随表姐虹从晋县来到岩城。从邻市的小县城来到市区,我感到新鲜而迷茫。表姐在岩城开的是洗头店,我自然跟着表姐学剪发美发。当时我在职业高中学的是文秘专业,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无奈之下,只得跟着表姐学一门手艺。那个时候,遍地都是洗头店,而且还有很多不正规的店铺。但是洗头店门槛低,从农村来的女孩子没有别的手艺,学学剪发美发无疑是一条最便捷的路。表姐初中毕业就出来学剪发美发,很快就在岩城开了店铺,过上了稳定的生活。父亲对我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你看你读职高读了个鬼,赔了钱还找不到工作,干脆跟你姐姐去混,弄不好还混出一个名堂来。”

父亲的“混”字用得很准确。20世纪90年代的洗发店统称发廊,在人们的观念当中,除了不正经的,还是不正经。我进了表姐的发廊,才知道那昏暗灯光下的不堪与屈辱。表姐说,被人摸一摸怕什么,又不会掉一斤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过,表姐又说,女孩子家家,绝对不能让那些臭男人得寸进尺,碰一碰、动一动就算了,其他的想都别想。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委屈。不过,我想绝不会轻易让男人摸我的,我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一年后,我从表姐那里出来,在城乡接合部找了一个便宜的店面开起了洗头店。洗头店小,就是十来个平方米,剪发和洗发的设备一装,只放得下几张塑料圆凳。当时我身上只有3000块钱,还是表姐给的,算是一年除吃住之外的工资。那个年代3000块钱也不少了,但要开店就只能因陋就简。

我的店虽然小,但价格实惠,处在城乡接合部,打工的人多,自然生意也还不错。我给人洗头10块,剪发5块,都是亲民的价格。我就想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赚钱,不要被人看不起。我不像有些洗头妹那样穿着低胸衬衫配上超短裙,只是简单的长裤配T恤,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不让来洗头的男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人杂了什么样的都有,有人看我年轻还有点姿色,就想占我便宜,轻浮地叫“露露”,更有人叫我“松下露露”。我一笑了之,不去多理会。

我不是不在乎这些,而是从心眼里也看不上那些夹杂着汗味酒气的农民工。我有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那一定是干净、帅气的。他要有小虎队的青春气息,张学友的帅,或者像张信哲那种情歌王子的类型。我的店里贴满了港台明星的照片,最多的就是小虎队、四大天王、张信哲的海报。好多来洗发的人看到那些海报,都会问:“露露,你喜欢哪个帅哥啊?”我总是回答:“墙上的都喜欢。”对方无聊,就会继续延伸着话题:“你最喜欢墙上的哪个?”“张信哲。”“就那个脸那么大的,你也喜欢?”“是啊,我就喜欢,脸大闯四方,嘴大吃四方啊。”说得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我偶尔也会去逛逛街什么的。那时中山路的步行街刚刚开通不久,每到周末半个岩城人都去那边了。周末是生意的高峰期,我就选择上班时间去逛街。那是深秋时节的一个下午,太阳暖暖地照在步行街的骑楼上,投出梦幻般斑驳的影子。我独自一人走得累了,就想在二楼走廊的椅子上坐着。上班的时候步行街人本来就不多,二楼就更少人了。我刚想坐在最外面的椅子时,发现椅子上有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我觉得奇怪,会是谁落在这里的呢?我看了看四周都没有人,想交给警察,可是看了看四周,根本就没有警察的影子。交给旁边的店铺,可店铺的人靠谱吗?我决定在那里等待失主来认领。

半个小时过去,我在心里默念,如果从1数到100,没有人来认领,就自行处理。没想到,在我数到80的时候,一个男人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不断地停下来抓耳挠腮,很着急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会不会是失主,于是就上前询问,没想到正是公文包的主人孔林。孔林告诉我,这个公文包里装着单位的印章,可把他给吓坏了。我核对过公文包里的物件,确认无误后把公文包还给了他。孔林感激不尽,说要好好感谢我。我笑了笑说,这是举手之劳,不值得感谢。

孔林是岩城一家单位的办公室科员,一年前从下属的一家执法大队调到局办公室。公文包事件,让孔林对我一见钟情,疯狂地追求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美,正是孔林发掘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也是漂亮的。我瞬间开心起来,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人。我庆幸自己没有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庆幸自己没有像表姐一样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我仿佛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只为他的到来。我全身心地投入平生第一次恋爱。不到两个月,我就和他有了第一次。那是在孔林单位分配的宿舍里,我们长久地拥抱着,亲吻着,两人幸福地交融在一起。我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觉得这辈子就跟定这个男人了。

可是幸福来得多突然,痛苦就会多突然地降临。那段狂热的日子过后,孔林不再随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有晚上,只有人烟稀少时的街头巷尾,我们才会亲密地拉着手,肆无忌惮地拥抱。我根本没有觉察危险已经悄悄来临。直到有一天晚上,孔林醉醺醺地出现在我的店里。我大吃一惊,因为孔林酒量不错,一般的工作接待喝不醉他。我要扶他去按摩的小床上睡,他不肯。我让他坐下来,泡一杯蜜蜂水给他解酒。他根本不配合,反而把装着蜜蜂水的玻璃杯摔得粉碎。他似乎在耍酒疯,先是摔东西,后来是号啕大哭。我小心翼翼地陪着他,心里有一阵莫名的恐慌。孔林借着酒意大喊:“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你一个发廊女有什么了不起!”

我看着陌生的男友,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醉酒之后会变得如此狰狞。然而,狰狞的更是酒醒之后的残酷现实。这个男人告诉我,局长要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如果不从就要把他送入监狱。因为有一次他的父亲急病送入医院,他手头上没有钱,就挪用了公款5000元,后来被发现就有了把柄。我一听急了,马上说去借5000元,如果不够可以去借1万元,加倍还给单位。他摇摇头说,没用的,钱早已还回去了,但是这个污点是去不掉的。如今,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保住他不进监狱。我吓坏了,哭着答应他,和他分手,只要他能不进监狱。男人感动地抱着我痛哭流涕,说他孔林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下辈子再来娶我报答我。

天塌了下来,我再也无心经营洗发店,很快将店关闭,独自回到老家。然而,我发现自己怀上了孔林的孩子。在决定生下孩子、与家族背叛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神圣的,觉得为了爱,可以承受所有的一切。我没有打算将孩子的事情告诉孔林,只要这个男人心里还有我,有什么要紧呢。

幻想总是会被现实打得粉碎。当我们再次相逢,再次见面,再次拥抱的时候,却发现永远回不到当年的感觉。我甚至觉得他只是贪图我尚且年轻的肉体。他也爱孩子,可是终究是见不了光的,他的爱极其有限,在可控的范围内他的爱是热的,一旦超出限度,那种冰冷会让她再次害怕。就像这次,如果不是林生一定要他以父亲之名出席婚礼,我是不勉强的。勉强的事有什么意思呢,我早已看破。

5

孔林和林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清楚了,但要说孔林和林生的死有什么关系,实在有些勉强。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一个要冒着风险来参加婚礼的父亲。但是,一个新发现又使张俊凯紧张起来。小钟说,孔林在林生发病当天去过蓝色海岸小区,而且可以确定的是他还坐着电梯进入了在6号楼21层。这点与林露的陈述显然有出入。林露对张俊凯明确地说,林露打电话给孔林的时候,孔林正开着车在海沧大道,还没有到达蓝色海岸小区。当时她带着哭腔拨通了孔林的电话,她说:“孔林,不好了,生生……生生突然发病,非常危险。医生正在抢救……你先不要过来,救护车送我们去海沧医院……”孔林在电话里显然很吃惊,说:“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现在还在海沧大道,别着急,我马上赶过来。”林露说孔林很快就来到了医院。小区的监控表明,孔林并没有说实话,他想要隐瞒什么?

张俊凯突然变得有些慌乱,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不是觉得这个孔林真的有什么问题?本来觉得这件事与孔林基本没有关系,可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小区里?小钟说是事发前。事发前,是最危险的时间段,怎么会这么巧?他让小钟把视频放到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再看看。

567017ba367171a66940d78e553e6f0f办公室同事都下班了。临近元旦,没有任务大家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单位。在刑警队,不存在没有事,只有紧迫不紧迫之分,都是干不完活,就像陀螺被鞭子不断抽着转。有些受不了的同事,都在想方设法往其他部门调。而他觉得无所谓,干刑警的成就感是任何一个部门都无法比拟的,从内心来说,他是喜欢干刑警的。他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如果做一名普通的民警,他想自己不会满意的。

在小钟的提示下,他很快从视频中看到了孔林的身影,但奇怪的是只有他进小区的身影,却没有发现他出来。如果按照到达医院的时间,他一定会在之前走出小区。而现在视频中没有他出来的身影,是怎么回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将视频全面看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他还想,会不会换了服装,或者用帽子之类遮盖了?但是他自信对孔林还是熟悉的,孔林偏瘦,走起路来稍微有点耸肩,感觉有点拘谨的样子。他从走路姿态这些去分析,也还是一无所获。那孔林是怎么从小区来到医院的呢?他又想,会不会进入小区的并不是孔林,而是一个很像孔林的人就住在这个小区,他进入小区后那段时间就没有出去?他将孔林进小区的视频调出来仔细分析,还是认为确证无疑。他反复查看视频,不愿错过一帧画面。这是他看视频最累的一次,看得汗流浃背,看得惊心动魄,看得令人绝望。

从监控视频中移开,他开始做数学题。监控视频发现孔林进入蓝色海岸小区的时间是上午9:45,然后孔林出现在医院视频中的时间是11:10,中间相隔85分钟。在这85分钟里,孔林一定得从小区里出去。如果扣除从小区到医院的15分钟时间,那么至少从9:45到10:55之间,孔林要从小区出去。没有出去的身影,那还有没有其他方式出去呢?只剩一个途径——开车或乘车出去。因为去医院是孔林自己开车去的,那么从小区出去也可能是自己开着车。

思路理清楚了,他再次回到电脑前查看视频。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视频里压根儿就没有孔林驾驶的车辆进出的信息,说明孔林没有开车出小区。孔林是怎么走出小区的呢?他在思考自己的分析还有哪些漏洞。

现在他可以明确的是,如果孔林坦坦荡荡地从小区进出,也许本来就没什么事,那么现在突然缺失走出小区的信息,嫌疑反而上升了。怎么办?这件事要不要报告?他在心里掂量着。

对孔林的追查还没有头绪,刘静香的电话打了过来。张俊凯以为她有什么信息要告诉他。没想到一接通电话,她就说婆婆要自杀,吃了不少安眠药,现在在医院抢救,问他能不能到医院一趟。他马上答应到医院,让她先照顾好婆婆。

张俊凯驱车赶往医院。又是在那间抢救室里,林露正在里面接受医生抢救。刘静香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神情黯淡、六神无主。张俊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站了起来,轻轻地叫了声:“张警官。”

“现在情况怎样?”他着急地问。

“还在抢救。医生说幸好发现得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你能把事情简单地给我说一遍吗?”

刘静香看着他,点了点头。

林露自林生出事后,精神状况很差,开始是不住地流泪,泪流干了就不说话,不然就一个人喃喃自语,完全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静香不敢带她回新房住,只得在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两人住在一起。林生的尸体暂时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柜里,根本无心处理。前天下午,因为没有换洗衣服了,静香和林露回到家里拿衣服。在家里,林露东翻西找了一番,连自己的衣服也胡乱地抓了几件放进旅行袋。静香以为她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就帮她重新找了两套衣服,以方便换洗。可是,回到家里后,林露的精神变得更加不稳定,还胡言乱语,根本不听劝阻。静香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守着她,自己也在一旁泪流满面。这几天静香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都在陪林露。可不承想,今天上午静香离开酒店去上班的公司续假的时候,林露竟在房间里吞下大量安眠药。等她回到酒店后才被发现,于是马上送到医院进行抢救。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自杀?”他熟悉心理学,一般来说,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后,最初的一两天最容易产生自杀的倾向,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倾向会慢慢淡化。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林露会选择自杀呢?

“不知道,我也感到十分奇怪。”静香说。

突然,他一个激灵,问静香有没有林露的手机。

静香说有,就在她身上带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手机,说这就是婆婆的。

他接过手机,试图打开,发现设置了密码。他对静香说,需要对林露的手机进行检查,请让他带回刑警队进行调查。

静香点了点头。

临走时,他对静香说,林露的状况一旦稳定下来,他要对林露做一个调查,请及时告诉他。

6

张俊凯认为有必要对孔林做进一步调查,甚至对他进行传唤。当下,最重要的是掌握他的行踪。他有没有离开鹭岛,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张俊凯交代小钟马上去了解,并对他进行监视。然而小钟告诉张俊凯一个震惊的消息:孔林的手机关机,打不通了。张俊凯着急了,叫小钟动用刑侦手段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孔林。

正在这时,刘静香打电话来说她婆婆经抢救后醒过来了,但身体还很虚弱。张俊凯交代完工作后,立即往医院赶去。

刘静香在病房外等着,见到张俊凯时,说有一件事要先向他汇报。张俊凯让其他警员观察病房内情况,然后和刘静香来到露天阳台。刘静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三角形小布包,说是从婆婆的衣服里发现的,以前并没有看到类似的东西。

刘俊凯知道这是一个祈祷平安之类的布条,是从寺庙里求来的。他将小布包拿了过来,仔细看了看,与平常的并无两样。他顺着折叠的顺序将布包拆开,就是一个红布条,上面除了一行的神符之外,还有一行小字:岩城石佛公制。

静香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东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布条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是岩城石佛公的,你们家人到过那里吗?”张俊凯问,“或者有与岩城相关的人吗?”

话一说完,他和静香都不约而同对视了一下,说出同一个人:“孔林。”那么这个布条是孔林的,还是孔林给她的呢?看来只有林露自己清楚。

张俊凯示意去病房找林露聊聊。

林露还很虚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正打着挂针,半躺在床上,看见张俊凯进来点点头示意。张俊凯在她旁边坐下来,几句寒暄后,就直接进入主题。

“林露,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为了更好地掌握真实的情况,我又不得不和你进行一个详细的了解。因为几天来连续发生的事件,我们有理由相信,林生的死可能还有其他因素。所以无论如何,你要配合我们,这样真相才能浮出水面,才能还林生一个公道。”张俊凯尽量客观地陈述事实。

林露没有说话。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孔林的电话打不通,我们正在全力寻找。”张俊凯试探性地说。

林露还是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我知道。”

张俊凯掏出小红布包,问林露这是谁的。

林露抬头看了一眼,说是孔林的,是从蓝色海岸的家里发现的。说完,她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又控制不住,轻轻哭起来。

张俊凯看着她,任由她哭出来。等到她平静一些,开始引导她把所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说:“林露,孔林是不是在林生发病前到过家里?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前一次回到家里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你这样激动?”

静香看着林露说:“妈,您知道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啊,不能让林生白死!”

林露看着张俊凯和静香,断断续续地把所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她和静香回家里拿衣服的时候,意外地在客厅的电视橱下方发现了一个小红布包,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这个红布包只有一个人有,这个人就是孔林。岩城人习惯到庙里求神拜佛,然后将一个红布条折叠成的小布包带在身上。自从她认识孔林起,就知道他带着这样的小红布包,还曾经给过她一个,说带在身上会保佑一年平安。林露那边没有这个习惯,她和林生、静香都没有这个红布包。她明明记得林生出事那天,孔林说他刚到鹭岛,还没来得及到家里的。现在发现这个红布包说明他说了假话。他为什么要说假话?林露不敢往下想,匆匆离开了家里,跟着静香回到酒店。

在酒店里,林露想了很多很多,又想起一个细节,她发现桌上和地上都有被撕碎的请柬碎片。她问静香,静香也说看到了,只是全部心思都在林生身上,根本就没去注意。谁会把请柬撕掉?在这个喜庆的时候,一家人都其乐融融,请柬都被好好地保管着,不会有谁撕坏。如果说孔林来到了家里,那么他和林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林露突然想通了,儿子好端端的,为什么哮喘就发作了?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是不是因为孔林?她吓得浑身发抖。

她趁静香短暂外出的间隙,决定还是给孔林打电话。自从林生出事后,孔林为了避嫌,离开医院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电话也只简单讲了几句。很快孔林的电话通了,但好像有点嘈杂,听到他说稍等一下,然后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孔林,你给我说实话。你昨天是什么时候到家里的?”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异常冷静。她说的这个家,自然是指蓝色海岸的家。

“我没有到家,我是直接到医院的。”电话里传来苍白而无力的狡辩。

“你别骗我了,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林露的话从来没有这样坚决过。

电话里一阵难堪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他的声音:“露露,你听我解释,我确实到过家里。家里只有生生一个人在家,本来我想和生生好好谈谈的。但他不听我的话,还和我吵了起来。你说,你和生生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写在请柬上?不是讲好了,不写的吗?我对生生说,把请柬收回来。生生不答应,还说就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孔林是他的父亲,他的名字叫孔林生……”

“就这个事,你和生生吵起来,还把他弄死了?”林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弄死他!是他不断地骂我,骂我是骗子,是大灰狼一样的父亲!我没有与他计较,只是离家走了,走了出去。我哪里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你难道不知道生生哮喘发作起来是多么危险的事吗?你就是杀人犯,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林露愤怒地说。

“露露,你听我说,我真没有杀生生,我根本不知道生生哮喘发作了。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刺耳,听得林露头都要爆炸了。

林露忘记了是自己还是孔林挂的电话,总之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孔林在生生可能有危险的时候,没有出手相救,反而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

张俊凯告诉林露,根据警方进一步的监控排查,发现孔林在上午9:45走进小区,3分钟后进入电梯间,随后过了22分钟又从电梯间出来,所以可以确定孔林大约在林露家待了19分钟。19分钟内发生了什么,只有孔林和林生两人知道。

林露说,自这个电话之后,她再拨打孔林的电话就再也没有人接。她以为是他心中有鬼,不敢接电话。直到后来电话提示关机,她对这个男人彻底死了心。生生不在了,任何人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7

孔林最近比较烦,可是他的烦又不能跟任何人说。儿子林生要结婚,本来也与他没什么关系,可是林生硬要他出席婚宴,堂堂正正地当一回父亲。还堂堂正正,他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作为公务员,他怎么可能在家庭之外还有一个儿子呢?他绝不可能让这件事曝光。可是,林露和林生不答应。关键是林生不答应,说忍了26年,只要他以父亲的名义出席婚宴,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林生说婚礼在鹭岛举办,与父亲工作的地方距离三四百公里,不会被人发现的。思来想去,他决定冒险出席儿子的婚宴,满足他的要求。他认为只要低调一些,应该没什么问题。

孔林本来不知道儿子林生的存在。他和林露算什么?那场青春年少的冲动,那场没有结局的游戏,他认为早已笙歌已尽、曲终人散,哪里会想到还留下了一生难以处理的尾巴?而且这个尾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对付。说实在的,从内心里他愿意接受这个儿子。他和妻子谷惠英生下一个女儿,公务员身份只能生一个。在客家地区,普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也不例外。所以多年以后,当得知竟然有一个儿子的时候,他五味杂陈,才鬼使神差地和林露见了面,并承认了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林生。

可这个儿子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身体瘦瘦弱弱的,讲话也很小声,看到陌生人就脸红,像极了林露,唯一像他的只有那个高高的鼻梁。当初林露看上他的时候,就说他的鼻梁像外国人的鼻子,还常常用手轻轻地拧着鼻梁。可是他高高的鼻梁长在林生脸上的时候,他觉得不太匀称。不过,总是自己的骨肉,慢慢地他也喜欢上了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高兴的时候,他还承诺会带他们母子到岩城老家,去见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对谷惠英不满意,对她生了一个女儿更不满意,老是唠叨说要是有一个男孩就好了。

孔林能够见到林露和林生的机会并不多,谷惠英管得严,要想出一趟没有名目的门还不容易。幸好,还是有一些机会出差鹭岛的,特别是他当上单位副职后,出差的机会多了起来,还可以打打时间差,去见见林露母子。林露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只是手更粗糙了。他握在手里的时候,会有一些内疚,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有一次林生去上学了,他俩在昏暗的出租屋里做爱,林露一边叫着孔林一边紧紧抱着他,似乎要把指甲都嵌入他的后背。他越发感到对不起她,也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没那么爱她。激情过后,他抱着她半躺在床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林露,遇到合适的还是找人嫁了吧。”林露显然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将他抱得更紧了:“我不嫁人,就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单着,把林生养大。”他不敢再说下去,知道她已经陷到无法自拔,根本劝不了。

林露对他说,不会要他离婚的,她知道他的难处,只要心里有他们母子俩就行。

孔林说,他很难出来,家里的母老虎管得严。

林露说没关系,她会等,她的门永远为他开着。

孔林一阵心虚,只是用手臂轻轻拥了拥作为回应。

林露立即像小猫一样将光滑的身子躲进他的怀里。

林生不会读书,孔林曾开玩笑说,遗传了林露的基因。林露有点不高兴,说是啊,怎么没有遗传你聪明的基因,随时都可以溜走?只有我这样笨的人,才会傻乎乎地听你的话。孔林赶紧说,我说的是读书,怎么又岔到那边去了?我不是和你说了迫不得已吗?如果我当时不答应她家,我就永世不得翻身。

孔林说的她家就是谷惠英家。谷惠英的父亲是岩城一位老领导,孔林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单位的上级领导就是这位谷局长。那时的孔林长得清秀,1.7米的个子虽然不算高也还能看得上眼,会写材料,待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礼。谷局长看上了年轻的孔林,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女儿谷惠英。谷惠英比孔林小一岁,中专毕业,安排在劳动局上班。谷惠英人长得还可以,身材修长,瓜子脸,典型的那个时代男人喜欢的类型。但是她太高冷,情绪不稳定,喜怒哀乐全凭自己的心情,导致许多男孩都对她敬而远之。男孩子们评价她,第一天是美女,第二天是泼妇,第三天是野兽。在谷局长的撮合下,这头野兽终于归了孔林。可这头野兽对孔林不感冒,她有自己的白月光。只是谷局长并不看好她的白月光,认为他像个小混混,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白月光也对自己没自信,还没和谷局长交手就败下阵来。野兽在强势父亲的威逼下,也只得放弃自己的白月光,委屈地嫁给了孔林。孔林也觉得委屈,但他秉承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优秀品质,在谷局长家的表现几乎满分,赢得了一致好评。谷惠英却不管家里的评分,对孔林仍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后来女儿瑶瑶出生,她才对孔林好一些。不过,孔林在谷局长的提携下进步很快,担任了局机关办公室主任。谷局长后来提拔为政协副主席,孔林主任也提拔成为副局长,完成了人生一大跨越。谷主席对女儿说,对丈夫好一些,父亲再能耐也会变老,也会退下来的,现在小孔也是一名领导干部了,以后还得靠他将家里撑起来。谷惠英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也就对孔林好些了。孔林心知肚明,但他装作不知道,妻子对他好还是坏,他都一如既往对她好,对她家里人好。谷主席啧啧称赞,说他没看走眼,孔林确实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人。

孔林其实当初也不是非要谷惠英不可,何况谷惠英也巴不得孔林看不上她。可孔林却偏向虎山行,赢得了岳父谷局长的赏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林露的负罪感渐渐消失后,他也顺利地享受到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好处。比起唾手可得的权力,受一点委屈算得了什么?谷局长提拔为谷主席5年后,光荣退休,孔林在谷家受重视的程度不断上升,他的自由度也宽松了许多。谷惠英也不再对他盯得紧紧的,开始找到了自己消遣的方式——练瑜伽,跳舞。孔林从不过问她的生活,甚至想,她要是在外面有男人,他也是不管的。因为他知道,要想自己的自由度大,就必须摆足姿态,自己也足够大度。他需要有自己的时间,来协调他和林露母子之间的关系。

林露决定在厦门为儿子林生买一套房子的时候,孔林一起去看过,蓝色海岸小区的房子,3万元一平方米,还算合理。首付需要90万,林露拿不出那么多,她说自己最多只有50万。孔林想了想说,剩下的40万他来想办法。果然,在规定的时间内,孔林将剩下的40万打入了开发商账户。不过,钱不是孔林打进去的,是他让有往来的刘总打的。有了房子,林生在厦门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了女朋友,有了女朋友就有了未来。孔林觉得这样也好,也许自己下半辈子还得依靠这个儿子呢。

孔林终于决定去参加儿子的婚礼。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想好了充分的理由去鹭岛办事两天。他对谷惠英说,部里的一个司长要来鹭岛办事,他要过去陪同,主要目的是争取一些项目资金。这样的事平常也有,谷惠英早见怪不怪,她父亲就常常这样做。谷惠英没有任何怀疑,事实上她也不想管他那些破事。

在婚礼前一周,林露打电话给他。他刚刚在处理一个棘手的事情,看到林露的电话,以为又是来逼他参加婚礼的,不由得抓起手机斥责起来:“你干什么,告诉你没事不要乱打电话!我告诉过你,我会参加的,别再疑神疑鬼的!”

说完就要放下,但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她哀求的声音:“孔林,别挂掉……”

他迟疑了一下,口气还是不耐烦:“干什么?”

“孔林,我的意思是……生生婚礼那天,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不要来了。”她停了一下,“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没想到林露打电话是为了这个,他怔住了,就怕自己改变主意,赶紧说:“别再无事生非了,我说过会来就会来的。你别再胡思乱想!”说完,就把手机挂断了。

婚礼前一天,孔林从岩城独自开着车来到鹭岛。他和林露约好先去蓝色海岸小区会合,看看婚礼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他向林露和林生反复交代,婚礼一定要低调些,不要太张扬,酒店也不要在太热闹的地段,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打鼓的,鹭岛和岩城,动车只要一个多小时,许多人特别是领导干部都喜欢在鹭岛买房子,碰到熟人的概率还是很高的。可是,明摆着,如果这次不参加儿子的婚礼,他不知道儿子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出来。林生刚到鹭岛找工作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工作又不顺利,便在微博上写了一段泄愤的话,直指他这个始乱终弃的父亲。他看到之后冷汗都冒出来,因为那里除了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外,城市和单位都被他写出来了。幸好林生的微博没什么粉丝,话题也没有被扩散。他找到林露,请她帮忙做儿子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林生劝住,删掉微博上的那段话。他想不明白,原来那么害羞听话的儿子,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偏激?这次婚礼,他决定参加,主要是想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身上。

面对孔林的叙述,张俊凯五味杂陈,很难将眼前的孔林与印象中的形象联系起来。昨天傍晚,小钟将孔林从鹭岛某个连锁酒店找到的时候,他蜷缩在两米大床的一角,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我什么事也没做!”小钟出示证件后,孔林没有作任何挣扎,乖乖地跟着小钟来到刑警队。小钟告诉张俊凯,他找遍了鹭岛的所有信息,都没有孔林的消息,后来通过车辆对应找人,才发现孔林用刘坤林的身份证入住到岛外翔安区的某个连锁酒店。在酒店的监控信息里,可以确定这个刘坤林就是孔林。

孔林来到刑警队后,除了一些应激反应外,倒还平静。张俊凯让小钟先安排孔林吃饭休息,等第二天精神好转些再进行讯问。对于如何进入蓝色海岸小区的叙述,基本和林露的讲述是一致的。他反复地说:“我不知道林生发病会那么严重!如果知道会导致儿子死亡,我肯定不会一走了之的。警察同志,请相信我!”他痛哭流涕,语无伦次,一再表现出作为父亲的深刻忏悔。

“那请你说说,你是如何走出小区的?”张俊凯似乎没有被他的痛苦打动。

他愣了愣,轻声说:“我直接从小区走出去的。”

“那你是怎样走进小区的?”

“我直接从小区正大门进去的。”

“你的车呢?”

“车停在小区外的停车场。没有车位的车开不进去。”

张俊凯看着孔林,不说话。

孔林并不看他,也没有低头,而是将头偏向一个45度角,刚好可以看到审讯室关得紧紧的门。

“孔林,你说了一半的实话。”张俊凯说,“还有一半,是你的谎言。”

沉默,可怕的沉默。但孔林显然不想进行辩解,也不想说什么。他依然看着紧闭的门。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并不表明我们不知道。你从小区大门走路进去没错,可是你从林生家出来后,并没有走路出小区,而是刚好找到了一辆运载垃圾的工具车,坐在垃圾车里出了小区。我们已经找到了垃圾车司机,监控也找到了,证实了这点。”张俊凯停下来,喝了口水,“孔林,请你告诉我,如果你心中没有鬼,怎么不坦坦荡荡地走出小区,而是要处心积虑地坐垃圾车混出小区?”

“我没有要混出小区,只是碰巧遇到了垃圾车,顺便载了我出去。”孔林的口气变得急切起来。

“如果只是顺便,你为什么要给垃圾车司机200元的小费?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而且满是异味的垃圾车,值得你花200元吗?”

“我当时脑海里一片混乱,记不得了。”

“不,从你的表现来看,不仅不混乱,而且条理清晰。”张俊凯似乎闻到了自己口中嘲笑的味道。

“警官,你不能凭空污蔑!”孔林叫了起来。

“那你说林生的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在哪里?”张俊凯马上问他。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什么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孔林的声音很大。

“那是救命药!林生发病的时候,你难道不想把药递给他吗?”

“当时两人吵起来后,我和林生情绪都很激动,我一生气扭头就走,门一关就坐着电梯走了。当时林生并没有发生哮喘,所以我也根本就没有想起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后来林生抢救无效,我也很后悔。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再痛苦也换不回儿子的性命。”孔林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张俊凯也不知道救命的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在哪里,刑警队已经对林生家里搜查过两遍,还是一无所获。

8

没有新的证据证明孔林有谋杀或过失杀人的嫌疑,只能先将他释放。张俊凯对小钟说,还不能排除孔林的嫌疑,如果林生之死是一起命案,那最大的嫌疑仍然是孔林。因此,还需对孔林进行监视。张俊凯决定让小钟跟踪孔林。

张俊凯相信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一定会在林生家里的某个地方。如果能够找到它,也许距离真相就更近了一步。就算孔林一气之下离开林生家里,但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是不会不翼而飞的。那么会不会被孔林拿走了呢?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但是这样深究下去,人性是不是太黑暗了?张俊凯宁愿相信孔林不会这样做。他再一次带着警员来到林生家里。

死者家里陈设并不复杂,张俊凯闭着眼也能想起来。可是他们错过了哪些地方呢?一个小小的气雾剂,如果不是被刻意藏起来,还会是在哪里呢?会不会不小心掉到哪里?他试着还原林生在家里的生活场景,那天林生从起床穿衣到在客厅里准备结婚的那些物品,根据静香的叙述一一还原。他想,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气雾剂掉下来,落到了某个地方?他让警员们按这个思路进行寻找,并想想有没有前两次忽略了的地方。

他站在客厅,努力将那天的场景拼接起来。当林露和静香走出家门后,林生继续在准备物品。这时,孔林走进了家门,林生高兴地迎接父亲进来。不久,孔林发现请柬上有他的名字,而林生也写成了孔林生。这让孔林很恼火,两人发生了语言上的冲突,孔林一气之下还把一张请柬撕坏了。这仅仅是语言上的冲突,那么会不会还发生了肢体上的冲突?气雾剂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沙发底下的地板和每一个角落早就搜查过了,不可能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他一遍遍地环视着客厅,突然,电视墙前面摆放着的蝴蝶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信步上前,查看这丛开得正盛的蝴蝶兰。这丛娇艳的兰花并不知道人世间的悲伤,依然开得十分绚丽。他认真地查看着,甚至将蝴蝶兰厚实的叶片也轻轻拨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果然,在几片交错的墨绿色的叶片之中,发现了带着促动器的气雾剂。原来促动器的颜色和蝴蝶兰叶片差不多,如果不仔细根本就发现不了。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气雾剂,交代带回去查验。

从林生坐的沙发到蝴蝶兰里的气雾剂,张俊凯判断只有发生拼抢或者人为抛弃,气雾剂才有可能掉到叶片之间。因为如果只是不小心掉到那里,没有那么大的力度,应该会被花和枝条挡住。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气雾剂上有没有孔林的指纹。

从蓝色海岸出来,张俊凯拨通了小钟的电话,问那边孔林的情况怎样。小钟告诉他,孔林从刑警队出来后,直接就回了岩城,并没有什么异常。赶到岩城的当天,他还去了一趟单位,估计是要给人一种在上班的错觉。不过他在单位只待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就开着车回家了。目前来看,孔林并没有其他异常。

对气雾剂的查验很快就出来了,促动器上有孔林的指纹,说明孔林接触过气雾剂。孔林有重大嫌疑。张俊凯打电话给小钟,加强对孔林的监视,不能有任何疏漏。同时,他向局里汇报,请求岩城公安协助,将孔林控制起来。他自己则马上前往岩城,将孔林带回刑警大队。

孔林再次被带到刑警队的时候,他显然已经镇静许多。看到张俊凯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还试图挤出一丝微笑。

张俊凯拿出气雾剂,举起来让他看。

孔林问:“在哪里找到的?”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也许是两人在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把气雾剂碰飞了,不知道掉了哪里。”孔林低下了头。

“这里怎么会有你的指纹?”

“是我碰到了吧。”

“是单纯地碰到吗?”

……

再一次沉默,但这次沉默的时间不长,孔林回忆了当时的经过。

当时,愤怒的孔林将手上的请柬撕得粉碎,还把碎片摔在了地上。这个举动也激怒了林生,他扑了过来,向孔林胸口就是一拳。不过,林生的力气不大,并没有伤到孔林。孔林一把抓住林生的手往前推,林生一下跌倒在沙发上。林生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掏出气雾剂,再次冲过来试图砸孔林的头。他来不及将气雾剂砸向孔林,孔林直接把气雾剂抢了过来并随手一扔,然后再次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孔林对林生大声说:“生生,你冷静点!你这样会毁掉爸爸的!”

林生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管,我只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爸爸!我不要你这样见不得光的爸爸!”

“好,既然你这样,也别怪爸爸无情!我不会出席你的婚礼的!”孔林抛下这句话,大踏步向大门走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孔林说,根本没想到这个举动把儿子置于死地。他只是气不过一时离开出走,至于会不会参加婚礼,他还没想好,反正出去透透气再说。

“就这些?”张俊凯看着孔林,“如果仅仅是这些,值得你花200块钱坐垃圾车混出小区?”

孔林低下了头,轻声说,我还回了一次那里。一时冲动走下楼后,我开始后悔,也想到了林生会不会发生突发性哮喘。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但听林露说过。我在楼下徘徊了十来分钟,还是坐电梯上了楼。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生生只是平静地躺在沙发上,没有其他举动。我怕他伤心过度,想过去安慰几句。但走到正面的时候,发现生生的头歪向一边,显然不太对劲。我马上奔过去,叫他没反应,试试他的气息已经没有了。我一下慌了起来,在他身上翻气雾剂没找到,才想起被自己扔掉了,于是慌得到处找,也始终没有发现。我再次试着看生生还有没有救,发现他的瞳孔都放大了。我想象不出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吓得连忙跑出房子。刚走出楼下的时候,发现林露和静香正从小区进来,我赶紧躲在一边。等她们上楼后,刚好有辆垃圾车要出小区,我怕被发现到过小区,就给了垃圾车司机小费,说我的腿受伤了,车还在外面,请他载我到外面停车场。

“我们也查到了你再次返回案发现场的记录。”张俊凯说,“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接到了岩城纪委的电话,要我们在这个案件调查结束后,将你移交给他们。”

“我料到了。刘总前一段时间出事后,我就在等待靴子落地。现在该来的都来了。”孔林看了看张俊凯,“我怎么觉得你面熟?”

“嗯,我们住同一小区。”张俊凯说。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