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2024-08-11屈赳
1
甜茶已经续了两壶。那种一升装的红色小暖瓶。我上了三趟厕所,膀胱里的尿液才排得差不多。可多吉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仍然端起菱形玻璃杯啜饮着。间歇的时候,会向我慷慨讲述他是如何在羌塘草原遇到外星人,以及外星人又为什么离开。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多吉向我讲述他与外星人的故事。一开始,我还差点信以为真。现在,我厌倦了,权当他吹牛。这是党彪不止一次给我说过的多吉的恶习。
我和多吉刚认识不久,他是聂荣县邮局的司机。党彪是我的朋友,是多吉的局长。春末,我刚刚结束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修改数次的硕士论文也一直没有眉目,整个人都被窒息感包裹着,打算出去放松一下。给导师打过招呼,一张卧铺票从秦岭北麓奔驰到了唐古拉山以南。在那曲火车站,与党彪刚一见面,一条洁白的哈达便挂在我的脖子上。随即他笑眯眯地说,扎西德勒。我心想,得嘞,终于是踏上了心驰神往的雪域高原。坏心情顷刻一扫而光。
党彪年纪轻轻,三十岁不到,已经是聂荣县邮局的局长,真可谓年少有为。这次来藏,他是我孤身前往的底气。有朋友在,心不慌。我希望余下的日子,他能带我感受一下雪域高原的风土人情。可是很不凑巧,我刚一来就赶上订货会,党彪天天加班,只是偶尔晚上回了邮政公寓,我们才能搭上几句话。我人生地不熟,没了党彪做向导,也不知道该去哪逛,天天趴窝。过了几天,他可能察觉到怠慢了我,就让多吉下乡送邮件包裹的时候,顺带捎上我,先去舒缓一下无聊的心情。又对我说,等忙完这阵,我们去林芝转转,看看桃花,藏北是苦寒之地,景色相对单一,没什么好逛的。我吸着氧气,有气无力地向他点了点头。
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多吉叩响了我的房门。
“我要去古格乡,你去吗?”我打开门,多吉笑着问我。
“啥时候回来?”
“要是不下雪,晚上就能回来。”
“好。”
我简单收拾下,背上包,和多吉来到公寓楼下,坐上停放在院子中央的四轮依维柯卡车。很快,驶离了县城。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又一片呈棕黄色的荒原,一座又一座点缀着积雪的荒山。一切在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才有所改观。山野变得葱郁,密匝匝的灌木丛里,还有许多飞舞的彩蝶。多吉冲我喊,卓玛峡谷到了。我以为他会把车停下来,放我下去驻足看看。可他反而猛踩下油门,疾速穿行过了那片峡谷。
“为什么不停下来?”我埋怨道。
“不能在路上耽搁时间,不然,晚上赶不回来。”多吉目视前方,回应说。很明显,多吉扫了我的兴。我心里嘀咕,是不是他们局长没有给他交代清楚?我是跟他来玩的,不是陪他出差的。
一路上,我再没有跟多吉搭话,只是低头玩手机,或者望向窗外,时不时拍几张照片。打开电子地图,显示古格乡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想到了那里,多吉总归会停下吧。我很想看看,藏区的村镇是个什么样子。我满怀期待地闭上眼,靠在座椅上小憩。这时,多吉突然怨叹道,怎么下雪了?我吃惊地望去,天地之间,雪像是棉衣里逸出的羽绒,斜斜地,从灰沉沉的天空往下飘。多吉有点急躁了,开始再一次加速,风驰电掣起来。我让他开慢点。多吉回应道,再慢,我们肯定被搁在半道上了。
事实是,那一天,我们没有被困在途中,而是双双躺进了医院。卡车侧翻了,在乡邮政所绿色的标识牌出现在我们视线边缘之际。党彪得知情况后,雪刚一停,当天晚上就派车,套上防滑链,从古格乡,接回了我和多吉。一通检查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个人都只是皮外伤,我的在肘部,多吉则是破了相。经过这一遭,我是哪也不想去了,只等着党彪空闲下来,我们再去游荡。
2
在藏区,我不太能吃得惯藏餐。漂着葱花,面条形似饸络的藏面,以及那种牦牛肉做的馅饼,我吃过一次,觉得不太合胃口。其余的特色美食,我更是压根就没有尝试的冲动。可邮局食堂,一周几乎都是以藏餐为主。只是到了周三中午,会做一次炒菜米饭。那一天,我往往是第一个到的。仗着是党彪的朋友,饭菜刚刚摆到矩形长桌上,我就把盘子递给厨师。早早吃完,早早洗干净盘子,然后,赶在其他工作人员还没走进餐厅之前,把它放进消毒柜,这是我一贯的操作。
有一天,是个例外。玩着游戏,一下子错过饭点。等到那里,厨师都准备收摊了。我匆忙打好饭,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我刚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就看见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姑娘,推开餐厅的门走了进来。她打好饭,相隔两张桌子,面对我坐着。她的颧骨稍稍凸出,藏族女孩标志似的高原红,腮红一样涂在她的脸上。耳垂上挂着一对与她黧黑的肤色很不搭的银色耳环。她朝我友好地点点头,我也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她。
洗盘子的时候,我们又在水池边相遇了。
“你是局长的朋友?”她一边给盘子挤清洁剂,一边转过头问。
“是。”
“我叫央金,就住在你们隔壁。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局长平时工作上忙。”
“哦,他是挺忙的,都赶上县长了。”
我说完,央金低头笑笑,拧上水龙头,把盘子放进消毒柜,随后,向我说了句再见,缓缓走出了餐厅。我没有跟藏族女孩打过交道,与央金的短暂交谈,带给我一种新鲜的体验。我甚至有点期待与她的下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党彪没有应酬,回来得挺早,我们坐在沙发上闲聊,我说起在餐厅遇见央金的事。党彪问,怎么,喜欢上了?我说,你的脑回路,能不能不要那么笔直?就是随便一提而已。党彪又东拉西扯说了很多。从他的口里得知,央金就是聂荣本地人,去年刚刚参加工作。说到最后,党彪又坏笑道,央金还没有对象,如果你有想法,抓紧,她是独生女,家里牛羊成群,娶到她,你什么都有了。我懒得和党彪去逗趣,又打开手机,刷着朋友圈。我的前女友去了日本,照片里,她在东京银座前,摆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只有我知道,跟我吵架时,她歇斯底里,像个怨妇。我又接着看了看其他人的朋友圈。看了一会儿,感到无聊,扭头看向侧躺在沙发上的党彪,问他这些天,工作上的事,忙完了没。他回,这周结束,就能歇一阵了。我心想,这下真正的藏地之旅,总该开始了。
3
胳膊肘的皮外伤,缝了三针,去医院上过药,已经开始结痂。只是偶尔挥动手臂,会隐隐地痛。我不知道多吉恢复得如何。这次的车祸,他肯定少不了挨党彪的一顿臭骂。一天早上,公寓楼下有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你一脚,我一脚,踢一个有点瘪的篮球。我站在二楼看着,其中一个在拼抢过程中,把球踢到了院墙外。不一会儿,多吉拿着球走进院子问谁踢的球,砸到他头上了。孩子们都噤若寒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见状喊道,多吉,别把他们吓坏了。多吉仰起头看见是我,笑着说,这些小孩太能折腾,我家的窗玻璃,之前都被他们踢碎了好几块。说完,多吉把球还给那几个小孩,上楼来找我了。
多吉脸上的伤口,盖着一层薄薄的医用棉布,周围的胶带已经有脱落的迹象。我看见他,怔了下。多吉随即说道,我缝了六针,医生说是美容针,就害怕留下疤痕。我冷笑着说,你要是谨慎一点,我们都没事。多吉回,你说得对,下次一定注意。我心想,谁还敢坐你的车?多吉坐在床边,抽了根烟,好像想起什么,问我吃饭了没。我说,没有。平常我都是一个人去餐厅吃,这几天厨师请假回内地,灶也就停了,我天天都是点外卖,吃饭不定点,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看多吉的口气,他是要请客。我猜对了。多吉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说杀了只羊,去吃烤全羊。
多吉家就在羌塘草原边上,距离聂荣县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我们驱车赶到那里,白色的帐篷已经搭好,多吉的阿妈正在里面熬煮奶茶,多吉的阿爸蹲在外面火坑边,不停地给即将摆上餐桌的烤全羊刷着酱料。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们,只有多吉的妹妹,有三四岁,看见我们后,疯跑过来,抱住多吉的腿,咯咯地笑。第一次在藏族人家做客,事出突然,我也没准备什么,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绿色的施耐德签字笔,送给了多吉的妹妹。小女孩不好意思要,一直躲在多吉的身后,我说,拿着,可以写字,写很多漂亮的字。多吉摆摆手回,不用了,还送礼物。我说,让她拿着吧。多吉有点不情愿地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小女孩才勉强接受。
藏区的羊肉,口感紧实细嫩,膻味略等于无,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青草香。烤全羊上桌后,多吉递给我一把小刀,撕扯掉一条羊腿放在我面前说,好好吃,多吃吃。我学着多吉的姿势,用刀一片一片划拉,然后,用刀尖一挑,蘸一下眼前的粉料,那滋味,简直让人陶醉。吃了一会儿,多吉又给我倒杯青稞酒说,上次车祸,多亏我没有让他们局长追究,不然搞不好,他的工作都要丢了。我回,没什么大碍就好,我不是多嘴的人。接着,多吉的阿妈阿爸又分别向我敬酒,表达了对我的宽容的感谢。多吉的妹妹,也笑着跑过来,箍住我的脖颈,爬到我的背上,我转过头看她,她又爬了下来,攥着拳头放在我的手上,张开时,一颗弯弯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牙齿,掉落在我的掌心。多吉冲我咧嘴笑着说,她喜欢你,就把自己前一阵在草原上捡到的狼牙,送给你了。我推脱道,这太贵重。多吉回,就当留个纪念。狼牙挺漂亮,说实话,我有点心动,听多吉这么一说,我也就顺水推舟,把它装进了我的衬衣口袋。
几杯酒下肚,多吉开始和我称兄道弟。为了向朋友表示他的坦诚,聚餐结束,多吉带我前往他的私人基地。那是一个如同墓穴的地方,用砖头水泥砌筑而成。多吉打开一扇黑色的铁门,带我走了进去。那简直像是一个天文博物馆,各种星球模型,在多吉插上电之后发着夺目的光亮,旋转着。投影设备,也把屋顶幻化成了璀璨的星空。旁边的六层高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与天文学外星人相关的书籍、影碟和海报。多吉看着我,得意地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家,说着,又带我把玩他放在角落的天文望远镜,又补充道,最近天气不好,等到雾气散了,搬上这个大家伙去罗玛镇看真正的星空。我赞叹连连。多吉摇摇头说,这算什么。说着,又拿出一个通体金色的,像是收音机一样的物件,它有四根长长的天线,前后八个螺旋钮。我问多吉,这是什么东西?多吉回,说了你也不相信,这是外星人,准确点说是洛克星人留给我的东西。我笑着说,你净瞎扯。我原以为多吉就是个天文爱好者,洛克星人,不过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没想到,多吉还一板一眼认真地向我讲述起他和洛克星人的故事——
那是2010年秋天,刚下过冰雹,我骑摩托车到聂荣县城买运动鞋,学校要举办运动会,我报名参加了十公里长跑,老师说,我的胶鞋太破,影响发挥。我买完鞋,吃了个冰糖葫芦,就急忙往家赶。刚走出市区,天暗了下来。藏北地区,一日四季,阴晴不定,我早就习惯了。只是那一天,有些奇怪。茫茫的荒原,一下子变得阴森起来。我停下车,看见一朵又一朵的乌云,像是下崽一样,越来越多,把整个天空填满了。我吓坏了。猛扭几下油门,摩托车却像是被施了法一样,原地打转。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亮堂起来,一个浑身金色的动物,它的头呈倒三角,身子细长,长着像鳄鱼一样的尾巴,朝我走来。然后,猛地一闪,坐上了我的摩托车后座。这个时候,摩托车腾空飞了起来。快到我们村子的时候,才缓缓降落到一片草甸上。我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个金色的动物,吐着像是蜥蜴一样的舌头,变换着表情,朝着我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赶紧下车,奔跑起来,想要摆脱它。却听见它在身后,用藏语呼唤我的名字。我停住脚步,转身向它望了望。只见它说道,自己是驾驶太空飞船来地球寻找朋友的,它在洛克星球没有一个朋友。说完,它竟然趴在我的肩头委屈地哭起来。一哭,我的心软了,不知道咋回事,就把它也当成了一个朋友。最后,它缩成一个金色的小球,趁我不注意,钻进了我的裤兜。我决定让它先住在我家。那天晚上,害怕惊动阿爸阿妈,我就睡在储存土豆的地窖里。它则是给我讲了一个通宵的故事,我不知道,它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一句话接一句话,停顿都很少。刚开始那几天,白天我去上学,它就待在地窖里,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后来,趁周围人不注意,我们像是真正的朋友一样,回到地面,在草原上追逐,去森林里嬉戏。有一次,还是在晚上,它背着我飞到拉萨上空,又飞了回来。它在地窖里,停留能有半个多月。在一个乌黑乌黑的晚上,它告诉我,自己要返回洛克星球,不然它的父母也该着急了。突然,它抬起手腕,按了下镶嵌在内部的按钮,一个飞碟,从远处,闪现眼前,悬浮在半空。它向我挥手致意,上了飞碟,然后,又扔下来一个看起来更像是收音机的东西,对我说,用这个接收器联系它,也欢迎我去洛克星球做客。从那一天起,我就迷上天文学,对探索宇宙有了浓厚的兴趣。同时,把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窖,改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多吉娓娓道来,我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佩服他胡诌的能力,可看他真诚的神情,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信。我想听他继续讲下去,我问多吉,后来呢?他说,后来,接收器亮过一次。多吉说,它可能在洛克星球,又想起了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应,那些旋钮,转来转去,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从多吉家做客回来,我跟党彪聊起多吉所讲与外星人的故事。党彪喝着茶,笑得呛进气管里,咳嗽几声说,你又听他瞎说。多吉和谁都说他见过外星人,还与外星人交朋友,还说什么外星人邀请他去洛克星球做客。你上网搜搜,有洛克星球存在吗?他呀,就喜欢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我回,说不定真的有外星人存在,不是之前总谣传马斯克就是外星人嘛。党彪说,多吉的话听听就行,不过他的那个天文望远镜,确实是个好东西,用它看星空,太壮观了。
4
终于挨到了周末。原计划党彪这周把手头上的事弄完,藏南太远,我们先去一趟纳木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又赶去那曲开会。多吉也在忙着加班,如果非要去,我只能孤身前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临走的时候,党彪打电话告诉我,他妈从西安给寄了一包腊肠,这几天不开灶,我自己可以做饭,搞个手撕包菜炒腊肠。我挺喜欢做饭的,但是一个人有点犯不着。做饭一小时,吃饭十分钟,来来回回,净给自己添麻烦了。我准备去街上,随便找家菜馆,应付一下。刚推开门,就在走廊看见了央金,她正蹲在垃圾桶边择一把芹菜。
“出去吃饭?”央金问。
“嗯。”
“我今天自己做饭,你来我这吃吧!”
“这……”
我有点不好意思,可出去也不知道吃什么,犹豫了下,返回屋子从冰箱拿出两根腊肠,走进了央金的房间。我问央金,还有没有什么要买的。她说,菜她都买好了,看我还要不要吃其他的。我走进厨房,看见地面上几个塑料袋里,蔬菜都装得满满当当。我先翻出一个翠绿的包菜,撕了起来,我准备等会儿给央金露一手。我做的手撕包菜,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央金又开始洗西红柿,一边洗,一边问我,觉得西藏怎么样?我回,说不上来,这几天,几乎都待在邮政院子里,前一阵,和多吉下了次乡,差点把命都丢了。说到这,我问央金,要不要把多吉也叫来吃饭?央金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没说话,把洗好的两个西红柿,抖了抖水,扭头放到案板上。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问等会我还要不要喝酒。我回,不用了。看她没有邀请多吉的意思,我也就再没有声张。
央金系着绿色的围裙,开始切葱姜蒜等一些配菜,她的刀工很好,整齐而富有韵律的切剁声,在我的耳边响起。不一会儿,一道鱼香肉丝又下锅烹炒。我站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之前,我以为藏族女孩就只会做糌粑藏面一系列的特色吃食。央金可以说打破了我的固有印象。
“没想到,你还会炒川菜。”
“跟抖音上学的,网上都有免费的视频教学,只要你用心,谁都可以成为大厨。”
“哈哈,那你现在是大厨了。”
央金笑了笑,没说话。
屋里的暖气温度太高,我穿着毛衣站着不动,身上都是汗涔涔的。央金一道菜还没炒完,头上的汗珠,已经把额前的头发濡湿。为了不影响她操作,我把厨房悬窗开点缝隙,又去客厅抽出几张纸巾,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谢谢你。”央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扬。弓长张,飞扬的扬。”
“你和局长是同学?”
“高中上下铺,他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我说完,央金没吱声。我才醒悟,自己刚才的话,有点不合时宜。为了缓解尴尬,我默默走出厨房,又坐到沙发上,开始刷抖音。菜都是央金炒的,我一看她的厨艺在我之上,也就没有了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兴致。过了能有半个小时,一切就绪。央金把围裙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说,可以吃饭了。
饭菜味道很好,那几根腊肠,被央金切成片蒸了,又调了蘸汁。这种吃法,我没有尝试过,带给我不一样的味蕾体验。
“原本想让你看看我的厨艺,没料到一下子遇见了大师。”
“瞎凑合,委屈你了。”说着,央金又把一块糖醋排骨夹到我的碗里。
“谢谢,真的很不错,都能在外面开餐馆了。”
“你可真会说话。”央金又盛了碗汤,放到我的面前,“你还在上学?”
“是,研三。”
“真好,我考研考了三次,都没考上。”央金有点沮丧地对我说。
“考上了也没什么用,我们这破烂专业,毕业就等于失业。”一碗米饭很快被我狼吞虎咽完,又起身去打了一碗。
来到西藏,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这次,我顾不得吃相了。央金看到我的神态,抿着嘴,笑了笑说,又不是只吃这一顿,以后,我做饭了,就喊你,正好我也缺个饭搭子。我把刚放到嘴里的牛肉,猛嚼几口回,好。那天吃完饭,收拾完厨房,我和央金坐到沙发上又畅聊了一阵。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西安的。她赞叹道,西安的夜景,特别是大唐不夜城太漂亮了。我回,白天也可以。又说到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我回,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我是个饭桶,只对美食感兴趣,她要是有机会到西安,我可以带她去西影路吃老米家泡馍。央金对我说,一言为定。
5
身体逐渐适应高海拔后,我又沿袭了在内地的晚睡习惯,自然起得也晚,一不小心就睡到了中午。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网易云,放一首西藏病人的歌。这个乐队,是我在来西藏的火车上,一个藏族青年推荐给我的。我问他,拉萨是不是有个叫青塘1701的livehouse,他说,有。我又多问了句,西藏有没有唱民谣的新生代歌手或者乐队,他向我推荐西藏病人。我听了听,属实不错。这些天,每天早上起来我都会循环播放那首《寂寞是一条无声的河流》,像是某种晨祷仪式。那一天,我还是保持往常的习惯,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然后,走进洗手间去洗漱。突然,室友打来了电话。他询问我的近况,问我调整得如何。我说,一坐上去西藏的火车,就好了八成,最近感觉身心舒畅一大截。一阵寒暄后,他告诉我,要准备毕业答辩了,问我什么时候回西安。我说,月底吧。不知不觉,已经来西藏快半个月了,哪里都没去逛过。想想,也怪可笑的。我心里想,要是党彪这周还没从拉萨回来,我就自己搭车先去纳木错看看。
挂断电话,刚刷完牙,又听见有人敲门,我说,门没锁。瞥了一眼,是央金,她笑着推门进来。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只穿了个裤衩。赶紧把洗手间的门关上,隔着一堵墙问央金有什么事。央金说,这几天,到了捡黄蘑菇的时候,问我去不去。
黄蘑菇是西藏那曲一种罕见的可食用野生真菌,每年到了五六月,像一把把黄色的小伞,出现在羌塘草原上。我早就听党彪说过,只是从来没有见过,我一直想目睹一下它的真容。我回应央金说,好,你先等一下,我穿上衣服马上来。
昨天下了一场雨。下过雨的羌塘草原,往日的鹅黄好像消退了一些,远远望去,带点薄雾一样朦胧的绿色。央金说,藏北的春天来得晚,现在,才能看到一些生机。央金开车载着我到了草原边。央金说,黄蘑菇的采集区域不固定,我们得在草原上碰运气。说着,就递给我一个白色塑料袋。我跟在她后面,向草原深处走去。走了能有十分钟,看见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有几个穿着宽大藏袍的藏族妇女,正弓着腰,在地上寻找什么。央金向我喊,快跑。我跟在她身后,冲刺起来。等我们到那里,只剩下一些品相残缺的小株。央金挑了几个装进袋子。我说,算了,我们再去找吧。央金回,能找到就不错了,你不知道黄蘑菇有多珍贵,你今天能碰见,明天不一定能碰见。牦牛整天在草原上游荡,它们也爱吃这个。说完,央金又向着草原上隆起的一座小山走去。
我看到山顶有一个巨大的呈半球状的白色物体,被几座房子围起来。我问央金,那是什么?央金回,气象站。她又笑了笑说,要是多吉在这,他肯定会告诉你,那是专门捕捉外星人信号的地方。我问央金,你也听过多吉讲的他与外星人的故事?央金回,耳朵都起茧子了。我问,那他说的是真的吗?央金摇摇头说,当故事听,是挺有意思的。我们走到半山腰,在一个凹陷的泥坑里,发现了一小堆黄蘑菇。央金俯下身用食指和大拇指掐断根部,采了几株。又示意我也体验一下。我按照央金的示范,采了一株,放在鼻子底下,闻到一股土腥味与朽木味混杂的清香。央金说,黄蘑菇最适合清炒,青红辣椒搭配,吃起来口感细腻、绵柔,有点像鹅肉。我回,那今天回去,劳烦你下厨,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我们又走过几个低洼的地方,两个塑料袋快装满了,才返回邮政公寓。
央金说中午用高压锅煮点稀饭,搭配着清炒黄蘑菇吃,又说馒头没了,让我下楼去买几个馒头。
我刚走到街上,就看见多吉的车。他也几乎同一时间发现了我,摇下车窗向我打招呼问,你去哪?我说,买馒头。多吉让我上车,说捎我一段路。架不住他的热情,我坐上了副驾。一上车,多吉就对我说,这几天外星人给他的那个接收器,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它可能又要来找我了。我笑着回,洛克星人,要是这次来,你记得让它把我也带上,去洛克星球转一圈,我在地球上,也没有朋友。多吉皱了皱眉说,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最近,不是又有新闻说,美国空军基地曾经囚禁过一个外星人,逼迫它传授自己星球的领先技术,美国人这才造出B2幽灵隐形轰炸机?我回,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掉牙传闻了。多吉听我这么一说,有点失望。到馒头店门口,我下了车,我给他说再见,多吉没有搭理我,一脚油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买了十个馒头,又白又大、香喷喷的馒头。心想,或许真有洛克星球存在,只是不知道,那里的人,吃不吃馒头。
等我回到央金的房间,稀饭和清炒黄蘑菇已经摆上桌。我一边吃,一边告诉央金我刚才遇见多吉了。
“多吉说外星人又要来了。”我说。
“多吉就是那个样子,感觉好像精神不正常,去年有一次,还被送进精神病院。不过,第二天就出院了。医生又说,他没什么问题。”央金回。
“那可能就是我们有问题了。”
“聂荣县邮局的司机,现在就剩下他一个,经常一个人往乡下跑,太苦闷,时间一长,或许是憋出病了。”
“哦。”
我吃了口黄蘑菇,端起稀饭就往嘴里送,太烫,我的舌头立刻又缩了回来,只能先把碗放着。
“看起来,你很不喜欢多吉。”上次,央金邀请我吃饭,我想把多吉叫来,央金没有接我的话,我察觉到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过节。现在,和央金熟络了,我有点好奇,就顺势说道。
“他喜欢我,一直纠缠着不放,上一次局长带我们全体同事聚餐,他喝多了,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住我的手,还想亲我。”央金气愤地说。
稀饭终于凉了,我喝下一口,不知道该回什么,就又闷头喝了一口。心想,多吉这小子,可真过分。我又转念一想,因为爱情,有时鲁莽一下,也算不上什么大错。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央金笑了笑,反问我。
“以前有,现在没有。”
“听说,你们汉人结婚要买车买房,得花好多钱。”
“是,不过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不用想那么远。”
“我们藏族女孩出嫁,都不用彩礼,还会陪很多嫁妆。”央金说着,眨了下眼睛,看向我。
“哦。”
我讨厌聊婚姻之类的话题,我周围亲戚朋友结了婚,绝大多数都过得不幸福。在我看来,组建家庭,并不是件必须要完成的事。央金看起来,似乎还挺期待的。吃完饭,还问我,结婚的时候,会不会给她发请柬。我回,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一定会的。央金说,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开玩笑说,等你和多吉结婚,你也要记得通知我。我话音刚落,央金的脸就耷拉下来。我赶紧向她道歉,说我是逗她玩,多吉怎么能配上她,她应该嫁给像网红丁真那样高大威猛的藏族男人。我又安慰了她一阵,央金才露出笑容。
6
厨师回来了,邮局餐厅又开始正常供餐。又一次睡到中午,想找央金蹭饭,她说,快下楼,今天有粉蒸肉,还有油焖大虾。我问她在哪。央金回,餐厅。我打完饭,坐到央金旁边,刚和她聊了几句,多吉就端着盘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央金原本还和颜悦色的,一看见他,努着嘴,就打算离开了。
“今天菜不错,厨师回趟内地,这厨艺见长。”看到这样的僵局,我只能先开腔。
“是,挺好吃。”多吉说。
“听你们局长说,这个厨师,每个月给开八千的工资。”
“手艺好,应该的。”
我和多吉像是演双簧,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阵,又都沉默下来。央金一直在低头玩手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看我吃得差不多,她说,走。我盯了眼细嚼慢咽的多吉,还没来得及张口,央金就撂下一句,要等,那你等。然后,气冲冲地走了。我站起身想要挽留,又觉得多余,只能先静坐在沙发上,等多吉吃完。
“瞧,都是你惹的祸。”
“你什么都知道?”
“你那点糗事,可能都传遍聂荣县了。”
“我喜欢央金,很喜欢,很喜欢。”
“那你要去洛克星球,会带上她吗?”我故意逗他说。
“当然。”多吉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坚毅的目光,你甚至都能看到火苗在眼眶里跳跃。
我顿了下,没接着往下说。我害怕多吉又谈起与外星人有关的事。我真的不想再听了,我都能完整复述一遍。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有时间有精力去关心外星人?提到外星人,我又想起多吉的天文望远镜,听多吉说,还是美国产的米德牌。最近天气不错,我想叫上多吉,去罗玛镇看看星空。
“嗨!今天把你的天文望远镜带上,我们去罗玛镇。”
“可以,打了几天麻将,刚好晚上歇一下。”多吉终于吃完了,他打着饱嗝,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把央金也叫上。”
多吉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不过考虑到我也算是有求于他,我勉强答应。
央金听到要去罗玛镇看星空,她也很开心。可当我说到多吉也要去,她说,怎么什么事都有他?我解释道,多吉有天文望远镜,用那个,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景象,包括一些星星的局部细节。尽管我表现出惊奇的样子,央金还是不为所动。我只好采用另一种迂回策略。我佯装生气地说,行吧,不去就不去,我也不去了。说着,我头也不回,离开了央金的房间。这一招果然奏效,傍晚时分,央金给我发消息说,走,去罗玛镇。
多吉已经从自己的秘密基地取来了天文望远镜,在邮政公寓楼下等了好一会儿。半个小时前,他就打电话问我搞定没有。我说,先在楼下等着,说服央金需要一些时间。多吉这次开了一辆丰田皮卡,后面车厢里拉着一些水和食物,还有帐篷。多吉说,万事俱备,只欠央金。天文望远镜也准备了一高一低两架。皮卡只有一排相连的三个座位,我和多吉坐在两边,央金极不情愿地坐在了我们中间。
罗玛镇的星空很有名,2018年已被收入了世界暗夜保护地名录。我在内地的时候,党彪不止一次给我发过那曲当地的天文爱好者,拍摄的关于那片浩瀚星空的照片。罗玛镇距离那曲,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对我们来说,更像是一次郊游。
到那里的时候,刚过晚上八点,距离天彻底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草原上陆陆续续有天文爱好者,持着各种拍摄设备进场。
“最近天气好,聂荣县夜晚的天空,也像是被淘洗了一样,黑得足够干净。”我说。
“罗玛镇的星空,会更让你惊喜。”多吉回。
央金还在车里坐着,过了一会儿,她从后车厢取来两个折叠椅,递给了我一个,另一个自己展开坐下,没有搭理多吉。多吉见状,长叹一声,然后对央金说,怎么还生气呢?那次,是酒喝多了,都已经给你道过歉。央金没理他。多吉又喋喋不休了一阵。央金说,你好烦呀。多吉生气地走开了。又回过头对我说,自己去抽根烟,问我去不去。我说,最近嗓子挺难受。多吉回,没意思,真没意思。
多吉一走,央金把椅子又往我这边挪移,吐了下舌头,笑着看向我。
“我就喜欢和你待一块,感觉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央金说。
“呵呵,那是因为相处时间短,我这个人也挺无趣。”
“我觉得你好,就觉得你好,特别好。”
“哦。”
我从央金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这么搪塞过去。多吉抽完烟回来,说自己有点饿了,中午没太吃饱,又从车上翻出一个自热火锅,置气一样,搁在地上,就参照说明书操弄着。咕咕嘟嘟,煮了一会儿,就揭开盖子吃起来。我问央金吃不吃,央金说自己不饿。我看着多吉大快朵颐,也有些饿了。自己也拿来了一盒,煮熟了,端在手里吃着。吃了几口,央金笑着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塑料叉子,自己挑了个藕片,放进嘴里。多吉这下好像更生气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搞得我像是第三者插足一样。
等待的时间,总是尤为漫长。再加上和央金多吉这一对冤家待在一起,我更是觉得煎熬。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夜终于来了,尽管姗姗来迟,我依然被它的静谧与幽邃吸引。那些大大小小的星子,像是荡在海上的浮漂,时隐时现。多吉架起望远镜,调试好,让我先看看月亮。镜框里看到的月亮,是灰色的,像是被水泥浇筑的巨大球体,上面还有大大小小像是踩踏的印记。我入神地看着。此时,央金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吵嚷着让她也看看,还扯着我的衣袖。我只好让出位置给她。我站在旁边问多吉,这个望远镜最远能看到哪里?多吉说,能看到银河。央金终于看完了。我又让多吉向银河的方向调整角度。我再次借助望远镜,看到了银河,它在光晕笼罩下,像是一团飓风,在宇宙间呼啸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罢休。
“你说的洛克星球在哪?”央金也去看银河了,我装作一本正经地问多吉。
“据我所观测,洛克星球,应该是那颗星星。”多吉手指了指东南方向一颗暗淡的星子说。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给你说过,我之前遇到过洛克星球的人?它向我描述过。洛克星球比人类的科技要领先一千年,它们乘坐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到达地球只需要一个小时。它们一天之内,可以在地球打十几个来回,简直像赶集一样。”一提起外星人,多吉又絮叨起来。
“如果真的领先那么多年,它们还来地球干什么?谁愿意去贫穷落后的地方。”
“那个外星人是来地球寻找朋友。我给你讲过那么多次,你忘了?”
“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多吉说得很认真,我都快笑晕了。
过了一会儿,多吉又把另一个望远镜也架起来,说这个是特意为了观测洛克星球买的。通过这架望远镜,我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小小的,像是一朵长满绒毛的蒲公英。
“晚上,我们还回去吗?”央金突然问道。
“可以野营,我带了厚帐篷,睡袋也有。”多吉说。
“谁知道你心里想啥呢。”央金狐疑地看了多吉一眼。
我站在旁边不说话只是笑。央金这么一说,多吉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可还是拿她没办法,只能又去摆弄他的望远镜。央金坐在椅子上,又给我讲起来,有一天晚上,也是这样群星璀璨,她路过羌塘草原,还见过狼。我问她怎么知道是狼。央金很笃定地说,它的眼睛发出绿莹莹的光,身体细长,就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我说,那你不害怕吗?央金回,自己那天开的车,车窗都关死了,没什么好畏惧的。又说自己还把车停下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说,那你胆子可真大。央金回,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自己越看它,越觉得悲伤,它就孤零零地站在那,快走的时候,它还声音凄惨地号叫起来。央金想,它可能是想回家了,可记不起来家在哪。我说,它的故乡可能不在羌塘草原,在别的草原。
那一晚,我们最后还是睡在羌塘草原上。搭了两个帐篷,我和多吉睡在一起,央金在另外一个。多吉一开始,还不停地透过缝隙,向央金那边张望,一会儿,又跑过去隔着尼龙布问央金,还要不要吃东西。央金都是不理睬。多吉又在帐篷外站了一阵。只见央金怒吼道,你还睡不睡,有病呀。多吉才悻悻地回到了我们的帐篷。躺下又跟我聊了会儿外星人,说自己要是有钱,就做个运载火箭,出发去太空,找洛克星球上他的那个朋友了。我一开始,还答他的话,后来,沉默了。多吉也就闭上嘴,很快打起鼾,进入梦乡。隔着帐篷,我隐隐约约看见央金的帐篷,手电筒的光还亮着。我给她发消息,让她也快点睡。央金回,晚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们都睡着了。我自己钻出帐篷,站在羌塘草原上。地上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天上一切依然那么亮,我定睛看了一会儿,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刻,我仿佛拥有了整个星空。可我却不知道,该把这份喜悦分享给谁,我想起故去的奶奶,想起少年时代晨晨昏昏都在爱的那个人,想起早早辍学漂泊在南方的朋友。我突然变得像央金说的那只站在小土坡上的狼一样孤独。
7
下雪了。在藏北,下雪就像湿润的南方下雨一样稀松平常。不会有人惊讶,也很少有人去赞美一场盛大的洁白。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在西藏看到过的第几场雪,从刚开始的喜悦,到如今的厌烦,也不过相隔不到半个月而已。就在刚刚,党彪赶在大雪还未封山之前,终于回到了聂荣。我们一边喝着掺杂着盐巴的藏茶,一边嗑着瓜子,看大雪在窗外漫天飞舞。
“这一场雪,可能会持续整整一天。天气预报说,这是藏北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党彪说。
“好吧!”
一旦有大雪过境,路面彻底消融,怎么也得一个星期左右。也就是说,我们最近哪里也去不了,我的所谓的旅行计划,只能泡汤。
“来一次西藏不容易,这哪也没去成,就又得收拾行囊回家了。”我沮丧地说。
“都怪我,没把你招待好。可以的话,你待到下个月月底再走。”
“我得回学校准备毕业的事了。”
“什么时候走?”
“20日左右。”
“那还有十来天。”接着,党彪点了根烟,品咂起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向我抱怨说,这次去开会,被大领导点名批评,整个聂荣分局的业绩,在西藏那么多区县里排在倒数。党彪说,再这样下去,就离被撤职不远。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他心里的郁结才暂时打开。
雪还在下着,只不过攻势慢慢放缓。党彪瞥了眼窗外说,走,去县中心体育馆逛一逛,不想这些烦心事了,微信朋友圈有人说在那里跳锅庄,我们去看看热闹。他又叫上了多吉和央金。体育馆跟邮局相隔一条街道,几步路就到了。
锅庄,意为围着圆圈跳舞,是藏族三大民间舞蹈之一。党彪会跳这个,而且跳得相当不错,跨腿踏步,甩抖手臂,挺像那么回事。入藏工作的第一年春节回西安,在KTV,他一边唱《天边的巴拉格宗》,一边跳着锅庄,逗得一众朋友哈哈大笑。
我们一进入体育场,映入眼帘的就是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插秧一样挤在一起。内场中央的舞台上,一群穿着藏族服饰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已经开始表演。音响里放着节奏欢快的藏族歌曲,他们随着音乐的律动,摆手,屈腿。不一会儿,这里就成了欢乐的海洋。看台上的观众,也纷纷走下台,参与到其中。党彪示意我们也跟着去。我说,我不会跳。他说,让央金带带你。党彪话音刚落,央金就拽着我的手,汇入涌动的人流里。我模仿着央金的步子和手势,跟着他们一起喊着不知所云的号子。此刻的我,像是进入了一个自由的星球,又像是春雨之后抽枝的柳条,从头到脚都在自由地舒展。人太多,我不知道党彪和多吉被挤到哪里去了。我四处张望着也没有发现。过了好一阵儿,中场休息,我跑到体育馆门口才看见他们。
“你怎么跳个没完没了,抓住央金的手不放。”党彪笑着说。刚说完,我就看见多吉恶狠狠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哪有,跳舞,肢体接触,这不很正常?”我说。
央金站在一旁,笑了笑没说话。
“跳着,跳着,就看不见你们了。”我说。
“最近,在拉萨开会,没休息好。跳了两支曲子就累了,拍了下多吉的肩,我们就出来了。看你跳得挺投入,就没打扰你的兴致。”党彪说。
多吉还在吃醋,脸上都气得皱起了褶子。党彪抽烟的时候,顺手给他递了一根,他才露出了笑容。
午饭是在城南蓉城故事吃的火锅。菜没吃多少,拉萨啤酒喝了两箱。央金一开始只顾着吃菜,后来,问服务员要了个玻璃杯,开始自斟自酌起来。最后,我们的杯子都碰在了一起。央金在我旁边坐着,很快喝大,整个人如同一个橡皮娃娃,瘫软在椅子上,头也趁势靠在我的肩膀上。多吉这下更生气了,拿起啤酒瓶就朝我掷来,还好我躲过了。瓶子碎裂在地板上的声音,惊醒了央金。她问我怎么了。我话还没说出口,多吉已经站起来,看样子,还想冲过来打我,被党彪拉开了。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凌晨,我拉着党彪玩游戏,又说起多吉把我当成情敌这件事。
“多吉这人简直有病。肯定是研究外星人走火入魔了。”
“我出差了几天,你就和央金打得火热。我要是多吉,我也想揍你。”
“那几天,餐厅没开门,央金看我可怜,让我去蹭了几顿饭而已。”
“你也是个直男。央金来聂荣邮局也快一年了,我都没吃过她做的饭。这一切,真有这么巧?”
党彪说完,我似懂非懂,懒得去解释,应付着打完那把王者荣耀排位赛,扯了扯被角,就昏昏睡下。
8
第二天,党彪去上班,我又一次到中午才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脚刚伸进拖鞋里,就看见多吉推门走进来。
“我想了下,我们之间应该有一场决斗。”多吉正色道。
“决斗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还是因为央金。“唉,你放心,我不会和你抢央金。”
“我们去雪地里打上一架,谁输了,谁就离央金远一点。”
“我没有那个工夫。”我有点急躁,厉声道。可是多吉还是不依不饶,拽住我的皮带就把我往楼下拉。他的力气很大,我反抗不了,只能被他拖曳着,到了距离邮局不远的一片没有人涉足过的雪地上。多吉放开了我。我扭头就往回走。此时,他又一下子扛起我,一个过肩摔,就把我扔到雪地里。我的胳膊肘之前虽说是皮外伤,可还没好利索,这下肩部连着那一块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你他妈有病吧!我都给你解释过,我不喜欢央金。”我坐在雪地里,一边用手清理头上的碎雪,一边冲多吉吼道。
“我凭什么信你,除非你把央金的微信和电话删了。”
“好,好,好,都依你,我算是服了。”
多吉这才作罢,搀扶起我,又一次向邮政公寓走去。他说,之前他和别的朋友,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就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不过,那次是自己输了,被对方用膝盖压着,鼻梁都打断了。我心想,还好,我没和他过多地争论,不然,估计是凶多吉少。
返回的路上,多吉一改刚才的嚣张跋扈,开始给我道歉,让我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给他们局长,还说,如果我心里不舒服,再把他摔一跤就行。我望向他的虎背熊腰,闭着眼,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党彪,可是事情还是暴露了。当天晚上胳膊怎么也使不上劲,党彪开车送我去医院,医生一瞧,说是脱臼了。眼看就要回内地,结果,赶上这么一出。党彪看到我的狼狈样说,自己非得给上级打报告把多吉开除了。我回,小问题,医生都接好了,多吉也不是故意的。我又替多吉说了不少好话,党彪的怒气才消退。
第二天,央金也跑来看望我,还给我买了箱特仑苏牛奶。
“多吉真的有病。我们以后都离他远点。”央金说。
“你快走吧!别让他看见,不然,他又犯病了。”
“你就那么害怕他?”
“我就是一个过客,不想惹是生非。”
我说完,央金似乎有点不悦,把牛奶放到脚下,关上门,出去了。
那几天,多吉送完包裹邮件,就会来找我,硬实的靴底,踩在走廊的瓷砖地上。一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就知道他来了。他还会给我带一些水果和零食,他这么殷勤,无非是担心我给他们局长添油加醋,对他不利。
“多吉,你真的不用天天来,我跟你们局长说了,这是我们之间闹着玩。”
“哦。”
“没事的话,就去好好研究你的外星人。我上初中那会儿,还经常找与外星人有关的课外书来看。”为了打消多吉的疑虑,我又把话题扯到外星人上。
“真的吗?”多吉听到这,睁大眼睛,如同探照灯一样直视着我。
“当时,还经常幻想有外星人来把我接走,就不用写作业了。”
“最近,那个接收器不知道为什么,指示灯再没有闪烁过,以前,每个月几乎都会亮一下。”
“看来,你的外星人朋友已经把你忘了。”
多吉挠了挠后脑勺,没说话,像是想起什么,又疾跑着下楼。过了能有一根烟的工夫。他提着一个银色的密码箱,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
“投影仪。”多吉一边说,一边组装。
“我还以为是给外星人发射信号用的设备。”
“既然你也感兴趣,那我们一起看看与外星人有关的纪录片。”多吉说完,又去把窗帘拉上。一束光,穿过数不清的尘埃,投射在白墙上。多吉一边看,一边向我介绍。
影片采访了五十位声称见过外星人的人。有的人甚至说,自己去过外星人的家园。一位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老妇人讲,她和一个外星人恋爱,有了孩子,最后外星人用飞船把她接到自己的星球。生完孩子,又把她送回了地球。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国女孩所讲述的故事,最吸引我。她说她被外星人裹挟到了一个绿色的星球,那里什么都是绿色的,天空绿色,大地绿色,人也都是绿色的,他们每天都很开心,很多人都只选择活到十八岁,因为之后再想要像十八岁以前那么开心,就会变得非常麻烦。片子没看完,我就打哈欠了。故事的可信度越来越低,后来的几个人,完全就是胡说八道。我怀疑他们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多吉像是没看过一样,还在聚精会神地观看。
“这种片子,就是用来糊弄那些对外太空有兴趣的人,没有多大的意义。”
“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假的?”
“你读过书吗?但凡有个小学文凭,也不至于相信这个。”
多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把目光停留在影片上。
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我提醒多吉把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又重新爬上床。此刻,我和多吉就如同两个星球的人,他在他的世界里沉醉,我在我的世界里沉默。
晚上,党彪应酬完回公寓,看见多吉还坐在沙发上看他的外星人纪录片,哭笑不得地说,多吉,天黑了,外星人总是在夜晚来临,你做好迎接的准备。这时,多吉才注意到他。站起身,又把自己的这一套设备,收进了密码箱。
“多吉,这几天邮件派送挺及时,有客户打电话表扬你了。”党彪笑着说。
“哦。”多吉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轻声回。
“还有,记得以后不许再打架。要不是张扬宽容,你早就被警察抓了。”党彪一边说,一边看向躺在床上的我。
“谢谢。”多吉双手像是作揖一样朝我拜了拜。
党彪脱掉大衣搁在沙发上,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还想对多吉说点什么。一回头,他已经提着箱子,溜走了。
9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看见央金。那一天,在雪地里我答应多吉与央金保持距离。这种承诺,对我来说,也就是权宜之计,我并不会因为多吉的一次蛮横无理的要求,就彻底和央金形同陌路。可央金好像真的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一样。我好奇地问党彪,他说,央金请假回老家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下子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我马上也要回内地,不知道我和央金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阳光猛烈,穿过如同薄冰一样的云翳,播撒下来。这样的艳阳天,自从上次大雪后,已经持续了五六天。我推测通往纳木错的道路,也已经变得干燥。跟党彪一商量,决定明天出发,刚好是周末。我提议把多吉也带上,路程颠簸,人容易乏累,他和党彪可以换着开车。党彪让我联系他,我打电话他没有接。跑到楼下院子多吉的房间,门也上着锁。我估摸着,多吉可能回家了。等到晚上十点,多吉给我回了电话。他说,出大事了,他的秘密基地,被他阿爸砸了。
一切的起因还得从头说起。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加多吉微信。头像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多吉迟疑了下,加上了。陌生人一开始还想用美色迷惑多吉,想通过这种方式引多吉上钩。可多吉心里只有央金,任对方怎么发性感照片,多吉也不上当。对方很无奈,可又不愿意钓到的鱼脱钩,为了不冷场,就发了句,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呀。多吉回,外星人。对方终于找到了突破点,先是和多吉聊了一周与外星人有关的传闻,放长线,眼瞅着时机到了,就告诉多吉,自己有朋友,正在筹资组建一个太空观光团项目,三到五年,就能把第一批参与者送上太空。多吉问,能到洛克星球吗?对方顿了顿说,查了下项目资料,可以,但是价格更贵一些。多吉问,得多少钱?他回,十万。银行卡限额,多吉换了几张才给对方把钱转成功。对方给多吉发了一枚画着星空的徽章图片,说一个星期后记得查收快递,到时候搭乘火箭,以这个为依据,还叮嘱包裹里有项目的计划书,如果有疑问,可以随时联系她。多吉不缺钱,家里养了上百头牦牛,卖上五六头,就够这一次的费用。能去洛克星球,只花区区的十万块,他觉得值。多吉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所谓的徽章,他就是送快递的,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包裹都搞丢。这时候,多吉才意识到自己被骗,钱都是小事,更让他失望的是,他去不了洛克星球找他的那个外星人朋友了。
多吉阿爸知道多吉被诈骗这件事后,压抑许久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他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儿子,外星人不存在,他的遭遇,可能是小时候发烧而造成的记忆错乱。面对儿子的冥顽不灵,他决定果断一次。他拿起棍子,就冲进多吉的秘密基地,一顿乱砸,能捣毁的全都捣毁,还不解气,又联系到挖掘机,把外星人与他们这个家的联结,连根拔掉了。当多吉回到家的时候,新土已经把原来基地的那块凹地填平。多吉跪在地上就是哭,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的眼泪,好像把一条澜沧江都装进了眼窝里。不幸中的万幸,多吉把那个所谓的接收器,一直放在车里。多吉说,他等这个再一次亮起来。他这辈子可能没法去洛克星球,不过,他相信他的朋友会乘坐宇宙飞船来找他。
多吉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不清楚,多吉为什么对外星人那么感兴趣。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说的话,人就是一桶蓄满能量的燃料,热情不消耗在这里,就消耗在那里,总之,一定要消耗。我想,多吉既然痴迷于寻找外星人,只要他不违法乱纪,不伤害他人情感,他喜欢做就好。听着多吉在电话里的哭诉,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了。我知道,多吉肯定又要有一个不眠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还是尽可能不要打扰他,让他调整一下。我也就没有给多吉说我和党彪的出行计划。
第二天,我和党彪相伴去了纳木错。我站在圣象天门前,一边吸着罐装氧气,一边摆着剪刀手,让党彪给我咔嚓了几张。顿觉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起伏的湖水,拍打着湖岸,也拨动着我的心弦。纳木错像是睡倒在群山臂弯里的美人,那么的楚楚动人。在党彪的怂恿下,我爬上了靠近岸边的一块礁石,它如同一座小小的孤岛,被蔚蓝的湖水环绕着。由于没有直达的路径,我们只能从另一侧试探着往前走。纳木错的海拔有五千多米,每走一步,都得全身使着力气,我耽搁了二十分钟,才走完那一百多米的路程。我站在上面向党彪挥手,他累得瘫坐在途中,示意不上去了。我环顾四周,一刹那,有了遗世而孤立的错觉。是的,我爬上了一座刚刚想要爬上的礁石,可不知道为什么,喜悦在抵达那一刻突然消失了。走马观花地玩了玩,天刚擦黑,我们就离开了纳木错。
回程路上,党彪手握着方向盘对我倾诉。对于没到过西藏的人来说,西藏是神圣的,是所谓的人类文明的最后圣地。可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寄居的地方罢了,跟上海、四川、新疆等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区别。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南迦巴瓦峰、萨普冰川,西藏一系列引人入胜的自然风光,的确给了初到这里的他一些慰藉。可是,时间一久,新奇感在慢慢消退,留守在这里,无非是他现在需要养家糊口而已。党彪说每一个因为思念故乡而失眠的夜晚,他都打算天亮后,立刻收拾行囊回家。可他已经结婚了,而且孩子马上出生,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草率。
月亮的银辉,朗照着我们前行的路,甚至不用打开车灯,就能看清几公里外绵延的山脉。听不见风的声音,可仍然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我望向车外,一切都在我的视野里交替着,一些在撤退,一些在占领。一瞬间,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与苦痛,如同绳索,又一次死死捆住了我。这种症状,直到那天晚上看见多吉,才得到解救。
我们的车一进邮局院子,刚停稳,党彪还没解开安全带,多吉就趴到车窗边冲他喊,晚上我们去喝酒。多吉说他已经坐在传达室,等了我们好一会儿。还说,去纳木错,应该带上他。我苦笑着说,你不是正难受着,怎么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多吉叹了口气回,伤心也没用,我知道,阿爸也是为我好呢。最后,我们没有去喝酒,我和党彪都不想给多吉趁着酒劲掰扯外星人的机会。终于逮到展示厨艺的机会,我下楼买了些蔬菜,又从冰箱取出剩下的几根腊肠,做了道我的招牌菜手撕包菜炒腊肠,又炒了盘土豆丝,外加一包涪陵榨菜。同时,在电饭锅煮了一锅清汤寡水米粒很少的稀饭,搭配上暄软的白馒头。三个人吃得都很开心。吃完,多吉迟迟不肯离去,跟我和党彪畅聊到深夜,才悻悻下了楼。说来也奇怪,那一晚,多吉像是变了一个人,话语间再没有提及外星人的意思。
10
夜晚的聂荣县大街,寒冷让人们躲在家中,往往只有几头牦牛在徘徊。它们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好像在视察着自己的领地。我从窗户边瞧见,有一个身影,从远处疾速向邮政公寓移动。是央金。门卫已经睡下。邮政公寓的门,也上锁了。央金小声喊了几下,都没有回应。见状,我披着大衣,走了下去,扭开门卫室的房门,从墙上的挂钩拿下来一串钥匙,依次尝试,终于打开了邮局大门。
“你怎么现在才回单位?”
“本来明天到,今天搭了个顺风车。”
我帮央金把行李箱放到门口,向她道了句晚安,又返回房间躺下。党彪早已沉沉睡去,鼾声阵阵,如同一个乐此不疲的小号手,在忘情演奏着属于自己的乐章,搅得我更加睡不着了。我辗转反侧一阵,索性又披上大衣下楼,尾随着牦牛的队伍,散起了步。它们之间不时也会发生冲突,比如一头用犄角去撞另一头的肚子。可队伍却一直在前进,丝毫不受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干扰。走了一会儿,我累了,瘫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它们渐渐远去,我竟然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慌,好像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一刻,我也期待能有个找朋友的外星人出现,只要它看起来不是那么怪异,又愿意对我释放善意,那么,我也会成为它的朋友。
快吃饭的时候,央金又给我打语音电话,见我不接,没过几分钟,用钥匙拧开房门,走了进来。我还赤条条在被窝里躺着,她就自作主张拉开了窗帘。
“局长早上又去那曲开会了。走的时候说,让我把你照顾好。”央金笑着说。
“哦。”我心想,钥匙肯定是党彪给的,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没事找事,我可不想再被多吉提溜着,在雪地里,摔一个狗啃泥。
央金说完,就开始整理杂乱的茶几,又把沙发垫和抱枕依次拿起来用手拍了拍尘土,摆到合适的位置上。接着,扫地,拖地。最后,把我的一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央金看着还躺在床上的我说,再不起来,饭就没了。我尴尬地笑笑说,你出去一下,我这就穿衣服。
到了餐厅,多吉也在。看到我和央金一同出现,他有点不悦。央金瞪了他一眼,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微笑着看向她,然后,从消毒柜里,给我们取来了餐盘。
我蜻蜓点水一样,随便打了些菜,就坐到座位上。不一会儿,他们也来了。多吉示意央金和他坐另外一张桌子。央金假装没听见,坐在了我的对面。多吉也跟着来,和她并排坐下。
“你吃完饭了吗?”央金故意问多吉。
“刚吃过。”
“那你快去忙别的吧!去找你的外星人。”央金说到这,多吉目露凶光,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以后别在多吉面前提外星人了,他的基地都被捣毁了。”我接着给央金讲了她回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的大事琐事。
我吃饭从来都是狼吞虎咽,很快扫荡干净了,就头枕着交叉的双手,向后仰着,等央金吃完。实在无聊,又问起了央金请假回家是什么事。央金有点不想说,犹豫半天,才开口,说她阿爸给张罗了一门亲事,从小定下的,她一直不同意,对方一直纠缠,比多吉还固执。这一年催得厉害,她就专门请假回了趟家,想把这个事彻底了断,可还是没说通。央金说,人活什么呀,自己的事,要是都做不了主,那还有什么意思?
11
多吉又一次要下乡送邮件,问我去不去。自从那次雪天侧翻了之后,他说了很多次让我和他一起下乡,还许诺中途一定会给我留够欣赏风景的时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没有答应过。这一次,多吉又邀请我,考虑到他最近遭受的打击,出于同情,我决定陪他去走一趟,就当给他解闷了。
我们开车爬越到一个挂满五颜六色经幡的垭口,我留恋窗外的风景,不时伸出头往外面看,多吉心领神会,把车停了下来。居高远眺,可以看见雄伟的唐古拉山脉,不时,还有苍鹰从上空掠过,发出震耳的鸣叫声。此时,再向下望去,才发现我们途经的道路,原来是那般惊险。
“站在这里,感觉好像站在了世界之巅。”
“之巅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高点。”
“那你应该去登珠穆朗玛峰。”多吉说出这句话,搞得我又一次哭笑不得。
“哈哈,夸张你懂吗?”
“不懂。”
多吉摇摇头,又回到了车里,取来他让我看过的那个接收器。乍一看,的确不像是人类会生产的物件,可我还是更倾向于它就是个被改装过的收音机。多吉捧着它,像是捧着骨灰盒一样悲伤。他又把那上面的按钮拧了拧,压了压。还是没什么动静。他抬头看向天空,太阳很刺眼,他又闭上眼睛,嘴里好像在念着什么咒语,说完,把那个心爱之物,丢下了峡谷。看着多吉的举动,我有点诧异,心想,多吉这次肯定是幡然醒悟了。不过他把外星人馈赠的礼物,如此决绝地舍弃掉,还是在我意料之外。
“我以前只对外星人和央金感兴趣,从此之后,我就只是我了。”多吉眼含热泪地对我说。
“人都应该是自己啊!”
“可我又该是什么样子?”
多吉说完,我哑然了。我想就是把苏格拉底拉到跟前,也很难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我应该怎么说,告诉他,人本来就是孤独的,而且只会随着年岁的增加越来越孤独,最后孤独地死去?我想这些话说给他,也是对牛弹琴。我只知道,多吉放弃央金是对的,爱情从来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多吉再没有说话,我们重新坐回车里,走上多吉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盘山路。车窗外的风景,已经看厌。手机没有信号,我坐在座椅上,冥想了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你快醒醒,陪我说说话,不然,我也犯困。”
“说些什么?”我揉着眼睛问。
“听说你马上要回去了。”我猜想一定是他们局长告诉他的。
“是,下个星期可能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工作。”
“整个聂荣邮局,恐怕只有你这么认为。”
多吉笑了笑,从口袋掏出一包大重九,示意我也来一根。我平时不怎么抽烟,没瘾,出于照顾多吉的情绪,我也跟着抽了起来。
“你没来之前,我下乡从来都是一个人,一辆车。路上都不敢轻易停车。在邮局也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一讲外星人的事,他们就嘲笑我,我根本就没有把话说完的机会。你来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愿意听我说那些,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心想,是朋友那次还把我摔得那么狠,还好积雪足够厚,不然,非得瘫痪了。至于外星人,我一开始真的相信了多吉说的话,就听得特别聚精会神。后来,他讲得多了,我就不愿意听了。可我发现,每次只要我表现出漠然的神情,多吉就会更加起劲,而且还会再重复一遍。所以我常常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时不时,还佯装出诧异的表情。
“你也是我的朋友,真诚的人总会遇到朋友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
我不仅这样回答多吉,我还这样回答过好多人。可能是回答得多了吧,我也渐渐被这个说辞所蒙蔽。
我不知道是不是多吉告诉央金的,多吉本来就善变,说不定转念一想,又热脸去贴冷屁股了。当天晚上,我们一路奔波,回到邮局。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刚走进屋子把水烧上,准备喝口热的暖暖。没太注意,央金就站在了身后。
“你下个星期回西安?”
“是。”我回过头说,“谁告诉你的?”
“局长刚说的,还说这次可能要和你一起回去。”
“他人呢?”
“现在,在办公室。”我拉开窗帘,看见对面的邮政办公楼,党彪房间的灯果然亮着。我来这些天,他经常睡在办公室,只是偶尔晚上喝了酒,天南地北地胡侃,懒得过去,会在沙发上凑合一夜。邮局给他分的公寓里,除去一些必要的陈设,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我说,挤一下,也没什么。他回,你来了,海拔高,肯定睡不好,一个人能舒适些。
水壶响了,在聂荣,水到了七十五摄氏度,就会开始沸腾,无论你怎么等待,它永远都不可能到一百摄氏度。没烧开的水,倒在玻璃杯里,茶叶就像一个害怕溺亡的人,好一会儿,才游入水底。
“你喝不喝茶?”我吹了吹,小抿一口,有点烫。
“我不喝。”
央金还在屋子里站着,让她坐在沙发上,她也无动于衷。
“你走了,我的心就空了。”央金突然抽泣着说。
“空啥空?”我故作镇静,笑了笑说。我当然懂央金是什么意思,可我也知道装傻充愣是我此刻最应该做的事。
“你还会来西藏吗?”
“会的。这里风景这么美,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呢?”
“还有呢?”
我最终没有说出央金想要的答案。央金哭着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党彪说邮局新到了一批以西藏为创作主题的邮票,让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数量有限,有许多人都给他提前打电话了,他可以走内部价买来,送我一套,留个纪念。我一进门,党彪办公室坐满了人,有几个是邮局的职工,我们在餐厅经常碰见,不过叫不上名字。里面就有人起哄,党彪,央金昨天晚上抹着眼泪,从你房间出来的。党彪贱兮兮地笑了笑说,那你得问我兄弟。我摊开双手说,你们想多了。我又扫视人群,确认了一下,多吉没在,才长舒一口气。要是让他听见,我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没有集邮的爱好,喜欢绿色,就挑了一套以5月的羌塘草原为母版的邮票。等大家散去,才坐在党彪办公桌前的软皮沙发上。
“你也要回去?”
“是,差不多半年没回家了,想老婆了。这次刚好你也要回去,咱一块。”
“什么时候走?”
“这周日就走吧!”一提到回家,党彪脸上的疲惫就一扫而光,立刻变得眉开眼笑。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感觉遗漏了什么,又问我,还有什么地方想逛的吗?去趟拉萨,看看布达拉宫?又自责地说,自己上一次去拉萨开会,应该把我也带去,可他是陪同领导一块去的,去了也没有时间逛。我回,来日方长,这次就先这样吧。来到西藏后,我发现我所看到的西藏,跟我之前的憧憬,有很大不同,诚然,它足够美丽,足够神秘,足够包容。可当我真正站在世界的屋脊上,我发现它就是一些人的故乡,而我作为一个外来者,梁园虽好,非久居之地。躲在这里,并不能让我把唐古拉山另一侧的烦扰彻底忘却,还不如趁早回去,好好厘清生活那团乱麻。
回家的日子一敲定,心就跟着飞了。说得玄乎些,魂魄似乎已经抵达故乡。在餐厅吃饭,都是恍惚的,想象着,一到西安,先来碗肉丸胡辣汤再说。央金端盘子坐在我面前了,一说话,我才回过神。
“票买了没?飞机还是火车?”
“还没,应该坐火车。坐飞机,还得坐火车去拉萨再到贡嘎机场,太折腾,直接让多吉开车送我们到那曲,一坐上卧铺睡一觉,再从西宁转高铁,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多吉这时也端着盘子坐到央金旁边。
“临走前一晚,叫上局长,给你们饯行。”多吉刚才应该听到了我和央金的对话。
“好,听你安排。”
“央金,去不去?”多吉又转过头去问央金。
“嗯。”央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
最后一天,我们哪里也没去,在邮政公寓央金的房间,买了食材和一些喝的,还是她下厨。我们一次又一次碰杯,后来,大家都醉了。我依稀记得,央金拽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再来,再来西藏,再来聂荣。
12
火车缓缓驶动,我的泪水泉涌,列车上推销牛肉干和牛角梳的售货员瞥了我一眼,便从我和党彪的车厢绕过。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离开西藏哭泣的人,她早已见惯这种场面。党彪躺在我的上铺,一上车就沉沉睡去。我看着窗外的雪峰、荒原、湖泊,好像它们都是我的亲人,而这一刻,我要向它们告别了。不一会儿,列车开始提速,越来越快,过沱沱河,到了青海境内,才匀速起来。黑色这时开始晕染天空和大地,夜逐渐变得浓重。乘务员推着餐车出现在我们车厢的时候,我叫醒党彪,要了两份盒饭、两瓶拉萨啤酒。用完餐,我们又到车厢连接处,隔着厚厚的椭圆形玻璃,窥探着窗外的世界。
广播报站,前方到德令哈。党彪下巴上扬了下说,你知道为什么叫德令哈吗?我心里立刻想到的是海子的那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而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还真不清楚。我打开手机去搜索,德令哈是蒙语音译,意为金色的世界。我往下翻德令哈的词条,惊奇地看到了德令哈外星人遗址这几个字眼。点进详情,里面讲道,德令哈外星人遗址,位于青海省柴达木盆地中德令哈市西南四十多千米的白公山下……
“也许,多吉讲的是真的。”我愣了下,对党彪说。
党彪斜靠在一旁,沉浸在短视频带来的愉悦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我再次望向窗外,明月孤悬在山顶,除了火车前进的声音,世界如此静寂,好像什么将要发生。
责任编辑 杨静南
作家简介:屈赳,陕西蓝田人,90后, 小说见于《草原》《安徽文学》《小说林》《躬耕》《当代小说》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