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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宠

2024-08-09黄鑫

参花(上) 2024年8期

最近老感冒,朋友送的茶喝光了。

朋友自小生在精致的家庭里,长大后也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十分精致。单说喝茶,就能精致到骨子里去。朋友是极纯善的,不会轻易怀疑身边的人,即便如此,一般卖茶的老板依然是怂恿不了她的,她只喝相熟的茶。因为胃不好的缘故,她便与红茶相熟。喝红茶的“精致”就来了。

“喝正山小种是不宜人头过多的。”朋友语。

每每与她单独对饮,她总是用一截剖开的细竹节作为“茶铲”,再将一头磨尖的竹枝子作为“茶针”,我一直怀疑用两块竹片缠了一头的“茶钳”是剖“茶铲”后剩的下脚料,后来证明,我是对的。原来这一套工夫茶用具全部产自朋友屋前被恶风折断的拇指粗的石竹。“要取离出地面第三节最好,竹香淡雅,而且几乎品不出泥土味。”她说着这些,我要用力听,她的声音很轻,像说给她自己听。

两铲红茶铲入紫砂壶里,旁边火炭炉上的水还差着火候。朋友便再说起这泡正山小种的壶,壶的材料是十几年前宜兴的正宗紫砂,一个专门为茶壶作画的画家朋友送她的,这朋友可交,壶便可信,只是手艺绝非出自名家,也就不值几个钱。后来画家朋友出名了,也相继送过她几把值钱的壶,朋友说还是这把顺手,就都拒绝了……朋友说到这,头都不抬,眼睛一直望着即将沸腾的水壶。

那是把黑巴巴的铁水壶,很久以前朋友提过,水壶是一位铁匠亲戚用上好的材料亲手制作送给她父亲的,只有它煮好的泉水不会变味。铁壶的这些事,朋友只在很久前提过一次,那时朋友的父亲刚刚过世。

“现在后山的泉水也不甘甜了,三十里外正在挖云母矿,可能断掉了泉水。”我相信朋友的这番话是道听途说,因为我知道朋友对天文地理并不擅长,朋友果然就此打住,只继续说她擅长的红茶。

朋友会用第一遍洗茶的水去冲那茶盘里的几只“茶宠”,茶宠这东西于我早已不是什么陌生的玩意儿,它们也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却于精致的茶艺并无半点帮助,只是茶具之间默默无闻的摆件。它们有金蟾、有顽猴、有会“撒尿”的小屁孩……个个形态迥异,憨厚可爱,据说也是用了上好的紫砂废料制造,这才任凭凉茶、热茶、隔夜茶泼来泼去,而不开不裂,脾气好得很。但我是有点可怜它们的,我尤其可怜那只大大的金蟾,它虽挂了满身的铜钱,还有宽阔的大嘴巴和更加栩栩如生的脸蛋儿,可惜只有三条腿。每每看到它那条像尾巴一样的极不协调的后腿,我就会心生怜悯,也就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朋友用煮沸的水洗茶,润壶,冲沏,这十几秒,是朋友眼睛最亮的时候。“这批正山小种是捡了大便宜了。”这次,她好在省了“正山小种是红茶里的鼻祖”之类的科普,只是提着水壶一抑一扬地往茶壶里点着水,神采却还是飞扬的,继续说她的大便宜。“这次出差正好经过武夷山,我便专程去了趟桐木关……”她没来得及解释“桐木关”正是这茶的原产地,但我猜得到,所以精明地没打断她,“村头有一个阿婆,人和蔼得很,没聊两句话就投了机,又热情地邀我去她家品茶,还拿出多年前的珍品让我看……”

说到这,朋友把刚盖好的茶罐复又打开,让我瞻睹。可惜我心里正可怜着金蟾,又实在对名茶一窍不通,发不出议论,便只能违心地点头。朋友却不计较,“这在市面上是过万元一斤的极品,阿婆却只收我一千五,推来推去,我给她丢下了两千。”我深信了朋友的这些话,朋友的坦诚要比这茶的价格可信得多。

朋友趁着心情愉悦,便讲了途经的另一些茶园趣事,有的感动,有的可笑,于是我多喝了几杯,多坐了一会儿,也因为她没在喝茶的时候与我讲《茶经》里的“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之类的茶故事,也没吟咏《神农·食经》中的“茶茗久服,令人有悦志”。即便朋友抑扬着铁水壶往紫砂壶里点水,也没解释这叫“悬壶高冲”。

朋友只是在我咳嗽了几声后,说了句“多喝茶,防感冒”。

我对这话的深信不疑终于得到了回馈。那一年冬日,我几近天天去朋友处喝她捡了大便宜的正山小种。说句自卑的话,与朋友相比,我就是个粗人,我在一杯茶入口前总会忘记“喜闻幽香”“观汤赏色”,朋友不厌其烦地提醒也起不到多大作用,逼我记住这些要比听朋友的《茶经》痛苦得多。我总习惯像喝汤药一样将茶吹冷了便一饮而尽,心里默念着别再感冒。

那一个冬季我果然没再感冒。至于动不动的偏头疼,我怀疑是饮茶过多睡眠减少的原因,应该与强迫自己听朋友宣讲《茶经》无关。

一开春,朋友的朋友就多了起来。加上已然过了感冒的高发期,再加上朋友先前“喝正山小种不宜人头过多”的劝诫,我就渐渐减少了去朋友处喝茶的次数。拖到立夏,感冒更是绝了迹,我便基本不再需要喝红茶了。朋友是个细心人,隔三岔五就会电话相邀,我怀着感激,每次都会用心找一个拒绝的理由。朋友甚至提到要赠我最“关注”的那只金蟾茶宠,她说属那只茶宠“养”得最好。“正山小种”果然名不虚传,一盘子茶宠没几年便生了厚厚的茶锈,尤其那只金蟾,稍一摩挲,就茶香四溢,珍贵得很。我用力吞了一大坨口水,还是编了个“害怕蛤蟆”的经历,恋恋不舍地回绝了。

这天,朋友竟亲自来到我的住处,一手托着那只金蟾,怀里抱着枕头大小的一块茶饼,外面用精致的黄绸布裹着,“正山小种”四个字也是人工精绣上去的。“知道你是喜欢这只茶宠的……多喝茶,防感冒,这总够你喝五年了。”我受了这生平未遇的抬举,手足无措,慌乱不堪,又因一时记不起最近一次回绝她邀茶所精心编的借口,不便多言,就只是努力点着痊愈了七八成的脑袋,两只眼睛噙满泪。

三年过去了,朋友终于没了讯息,手机号换了,家也搬了。其间,她送我的茶宠莫名“神消”了,这在我家只有一种可能,定是先是被不懂事的女儿当储钱罐给摔碎在我家的大理石地砖上,母亲又为了毁灭罪证,拿一把崭新的细毛笤帚,渣都不剩地扫进一只脏兮兮的簸箕里,再找到几条街外一个清理最及时的大号垃圾箱,拍打着倒掉了。她送我的茶饼也没能坚持五年,在第二年第一场雪前,就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同事们操着茶刀给瓜分殆尽。好像那年冬天,单位上下果然没人感冒。

转年秋末,我的感冒却就“犯”得厉害。

我去任何一家茶店里喝任何一种红茶都无济于事,我甚至求救于新认识的一位红茶专家,为什么只有朋友的红茶我喝了就能防感冒呢?他听了细节,却只是一味地笑,讳莫如深,也不答我的疑惑,看样子头都不屑摇。直见我急得面红耳赤,才说一句:“正山小种,是需用白瓷茶具的!还……正山小种还有饼子?你那朋友,懂茶吗?嘿嘿!装——”这才把头摇成拨浪鼓。

专家的话毕竟可信,我还怀疑朋友说的泉水变味也与几十里外的云母过滤无关,极有可能是那把血亲的铁壶害了她。甚至,她后来到底有没有赠我一只三条腿的蛤蟆茶宠和能喝五年的红茶,我也隐隐怀疑起来,记忆越来越模糊……但这些都不是我特别关心的。

我甚至都不关心我的偏头疼了,我只关心着我的感冒。那喝了能引发偏头疼、却又能不感冒的红茶能不能再次喝到,我也特别关心着。

作者简介:黄鑫,山东诸城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诸城市作家协会主席。长篇儿童文学《恐龙德克之乌鸦令》获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多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