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记
2024-08-09薛珊
星期天的下午茶
晌午刚过,周朗便从水汽氤氲的浴池里探出头来,水流顺着她的肩“哗啦”沉下几寸,点点水珠从打绺的湿发发梢中漫出,汇入身下的一池洋流。她歪过头顺着门缝向外探了探,目光扫过墙上的时钟,已不早了,她蓦地起身,搅起池中一阵海啸。周朗将浴塞拔起,剪了安息香玫瑰蜡烛的烛芯,空中旋起几丝缥缈的青烟,玫瑰馥郁的浓香里混入了不易察觉的焦味。她扯来池边的一方浴巾,迅速裹了身体,用手掌在镜前擦出一片不规则的几何,水雾很快覆了上来,她也不睬,只管静静端详迷蒙镜像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如果没有这个不定期举办的星期天下午茶聚会,周朗常常忘了照看这张充作各式角色的脸。这张脸伴她多年,她自然熟悉每一道沟壑与凹凸,她眼见得白花花一张面皮似的脸,渐渐在一团不成型的模糊中被生活扯筋搓皮,揉捏出不同的锐度和式样,再慢慢定型为镜中这副面孔。也说不清哪个时期的面孔最好看,总之嬉笑怒骂,面孔自有它选择彰显的自觉。虽然算不得什么大美女,周朗倒也不讨厌自己的样貌,这些年褪去稚拙,到底还是平添了不少韵味和弧度,她自认那是生命行进的轨迹,是一张呈给外人的地图,谁若肯耐着性子去找,沿着脸上深深浅浅的细密纹路,定能走向她幽微几许的“心之秘境”。
头发吹得半干,发丝曲卷着搭在一侧,发尾不时渗出几滴水,但很快融化在她肩头的皮肤里。周朗抱来几身新衣对着镜子比画:一件水红色真丝衬衣,缀着几颗雅致的淡水珍珠扣,穿上颇显气色,但配饰不好挑选;一件中式对襟七分袖改良旗袍,缝入细密金丝锦线,上身雅致,却恐风格过于显著、惹人侧目;另一件绣着华丽7fcc8e52e59239b44911a9458cefdf31手工花朵的蕾丝长裙,仪态万千可又不免过于隆重……周朗蹙一蹙眉,最终选定一件薄荷色真丝连身束腰伞裙,色调虽不繁杂,但胜在清爽,细看裙上还有褶裥裙摆与水晶饰扣,匠心自显,颇能衬出着衣者的不俗。
周朗也说不清楚,不过是寻常的星期天私人茶会,何时竟变成了一个充满仪式感的重要生活组成。与一般社交场上万紫千红的斗艳场不同,星期天的下午茶,座上宾没有容貌的较量,也没有推杯换盏的心机,这是她们严丝合缝的生活外一个洒脱的去处,互通有无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从庸常生活里逃出片刻,看一看云卷云舒。
阳光煦暖,一路徐行,周朗倚着出租车车窗昏昏欲睡。未及初夏,太阳尚且温柔,她在行车的顿挫中,任凭心绪凝滞,周身真空。车窗外明暗交错的影,在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闪烁,划过她浓密的眼睫,跳向湿漉漉亮晶晶的唇,成为她这张脸一个稍纵即逝的感叹。车七行八拐,穿过细密的车流与喧嚣,从热腾腾的市井驶向一条渐渐静寂的岔路,兀自停在一片参天大树与竹林曲径前。周朗隔窗抬了抬眼皮,华尔道夫酒店的烫金招牌耸立在笔直的顶楼,颇有直上云端的气魄,一抹流光掠过,那招牌仿佛要烤化了,顺着楼体滴下滚烫的融金来。
周朗开了车门,脚触到地面的一刹那才蓦然醒转,她掸了掸裙摆,又顺手捋了捋鬓角细碎的发丝,在楼体外包裹的合金墙面上,迅速打量了一眼自己。刚走进旋转门,她立时被扑面的大堂香气捕获,好似全身被塞进一个巨大的香囊里,这香气与家中温和的香薰蜡烛不同,极富侵略性,是一种嗅觉的镇压。困意荡然无存,周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固定的位子上已坐了三个人,衣香鬓影,团团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周朗穿过精致的大堂,足下款款,目不斜视,但眼尾余光早将内里的布局瞧个明白。这是她这几年训练出来的“功夫”,平日里职场迎来送往的酒局不少,每每差她出席作陪,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一面帮着老板备酒布菜,一面恨不能生出四双眼睛、六只耳朵,需得盯紧场上所有人,满足他们不同的要求,记牢各样的嘱咐,不能让在场的任何人受冷落,但也不能对某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场上安静时要懂得审时度势,不时垫几句承前启后的过渡语,为的是让刚讲完的人话音有着落,又能适时给下一个发言者提供契机;热闹了则不可哗众取宠夺人风采,得有给他人捧场让位的眼力。对待宾客自然要一视同仁,但得迅速梳理出座上宾彼此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才好“对症下药、有的放矢”。还有一样顶要紧的事,纵是食客再多,也要拎得清、看得准,拨开那些红男绿女制造的烟幕弹,你自己的老板才是这场“局”的关窍,你得想办法不露声色地给他搭台子、做面子,请客时要展现出“主人家”的周全,吃席时则要显示出做客者的尊贵来。
周朗因在“陪席”这方面周到妥帖,渐渐有了声名,老板愿意信任她,一来二去,吃喝之外也能顺势捞得些客户资源。眼下这位子上端坐的几人,或是饭局上一见如故的知音,或是职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寒来暑往,竟缔结了深厚稳固的友情。
周朗笑着挨到一个白衣裙装的女人身边,贴着她半露的手臂坐下。那白衣女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吐出几个字:“可算来了。”周朗迎着她粼粼的眼波,点头道:“路上堵了几分钟,迟了一点。”白衣女人扬手唤来服务生,觑眼示意他添杯加水。
柠檬水汩汩滑下,落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周朗举杯凑近闻了闻,有一丝香茅的独特气味。坐在她正对面穿着真丝印花衬衣的女人名唤陶李,样貌与她的名字一般,生得面若桃花。她莞尔一笑道:“别闻了,不过是先让你润润喉咙,人既然齐了咱们就上茶点吧,配着红酒,今天谁都别找借口躲。”在陶李身边的陆蓁蓁闻声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半是应和半是讥诮地道:“怎么?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值得这样大张旗鼓?”陶李鼻中轻哼一声,脸上喜色却更浓了一层,她歪着头转了转自己食指上的白金戒指,一字一顿地说:“升官发财算不算好事?跳槽加薪算不算好事?”
陆蓁蓁眼珠一转,追问:“你陶大小姐的手段谁不知道,升官也好,跳槽也罢,不过是老板们一句话的事。说吧,这回是搞定了哪个冤大头?”
陶李也不客气:“赵钱孙李,乌龟王八,怎么我陶李只能在男人堆里打转吗?”
陆蓁蓁正要反驳,叫江雅的白衣女人适时开了腔:“先听陶李讲,能在男人堆里混出模样的,也是女英雄。安身立命,各得其法。”江雅话讲得斯文,语气却不容置喙。她这样一说,陆蓁蓁只好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便是江雅的分量。她是这个小圈子中默认的“女王”,虽然看着秀雅可亲,但骨子里带着一份骄矜之气,当然这话自是褒义多过贬义,她的这份气势,既来自优渥的家庭背景,也得益于她多年训练有素的处世哲学,她顶擅长掌控谈话的节奏。江雅有个好父亲,也“不出意外”地有个好老公,但她在殷实富足的光环之下,总存着一些不甘心,物质的满足早已无法带给她刺激,她想像男人那样掌握时代的动脉,拥有不必冠名“某某之女、某某之妻”的自由。
下午茶被侍者端了上来,鎏金的架子上,点缀着数个精美别致的西式点心。日式青柠芝士配糖渍蜜橘、费南思配鲜树莓、酸樱桃司康饼、牛油果腌渍三文鱼、焦糖鹅肝三明治,还有三四种口味的布丁拼盘。红酒也醒好了,四杯流动的液体红宝石错落地摆在女人们的手边。陶李率先举杯:“我先敬大家,经过半年的运作,我正式入职金力集团,职位是市场总监。”周朗接话道:“金力集团现在市值那么高,人员也饱和,没有内推恐怕进不去吧?”陶李浅浅一笑:“集团副总要同我谈恋爱,你说这算是他帮我还是我帮他?”陆蓁蓁乜斜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不踩着一个冤大头的肩膀,你陶李怎么往上爬?”陶李呵呵笑着,并不恼,仰头把杯中酒喝尽。
江雅问道:“那这位‘乐善好施’的副总,你准备怎么处置?”
陶李挑起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个焦糖鹅肝三明治,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嘟囔着回应:“顺其自然,见好就收,男人就像鹅肝。”
鹅肝
关于陶李的“鹅肝论”,在座者只有周朗明白典故。如今明艳不可方物的陶李,也不是生来就有这样游刃有余的本事。周朗同陶李,原是同一年入职华商公司的同事。丑小鸭时期,二人都曾灰扑扑地做过职场里的透明人,那时的陶李,还有一个感情甚笃的男朋友,两个人是中学同学,从他们北方的准二线城市一路考学来到上海打拼。上海的马路有多浪漫啊,一排排壮阔的梧桐树,一幢幢红顶砖砌的老洋房,一扇扇琉璃似的缤纷橱窗……阳光从树缝里倾泻下来,层层叠叠,漫不经心地洒在墙体上、玻璃上、地面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太阳花。春秋两季最是惬意,陶李喜欢和男友一起骑单车逛马路,没什么目的性,就那样自在随性地穿梭于带着玉兰花香气的巷弄里,渴了就停在随便一处巴掌大小的咖啡厅前,点一杯冰拿铁;累了就去逛逛街边俯仰可见的小店,翻翻旧书、试试衣裙,懒洋洋打发掉用也用不完的时间。看着光线投射在对方的脸上,忽明忽暗,他们便在这种交错的阴阳里捕捉彼此眼神中的爱意。常常也会互不打扰地各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再抬眼时往往夕阳西坠,对方脸部的轮廓与天边黯淡的灰蓝融为一体,于是起身,骑行,归家。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陶李和男友的结局毫无悬念,再像这样往复骑行几季春秋,他们就会循着世间大多数男女相处的统一路径,抵达那个似曾相识的终点站。结婚生子、柴米油盐,试图向生活挑战,然后再迅疾地与生活和解。他们会在每一个华灯初上的时刻,旋亮万家灯火里属于自己的那盏,但有时,一点毫无征兆的细微变化,就会改写季风的方向。
那日,公司老总晚上邀约了大客户聚餐,这餐吃得质量好坏,将直接影响双方合作项目的进度。老总原是一早预定了周朗的时间,谁想偏偏赶巧,周朗住的出租屋水管破裂,将家中地板和楼下住户的天花板全淹了,物业修理工订单又多,迟迟未来,周朗不得已请假在家。周朗的缺席,让老总一时没了主意,他在办公区胡乱扫了一圈,见陶李虽面生,模样倒蛮是纯净周正,便“钦点”了她一起赴宴。
那餐由谁陪同、吃得如何周朗始终没去打听,合同不久便顺利签署了,老总神色如常,工作循环照旧,只有陶李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完成了某种自我蜕变。在陶李一年后的升职酒宴上,两个人都喝多了,同事们也不同程度有了醉意,众人卸下平日矜持的伪装,嚷嚷着狂欢乱舞,尽情叫骂着各自的上司。
陶李拍了拍周朗,要她陪自己到天台上吸烟。乌墨一般的夜色中只有两个火点,闪烁明灭。陶李烈焰般的口红印在烟管上,又被她不断用嘴濡湿。周朗向她道喜,贺她“事业火红,青云直上”。陶李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点燃,大大地吸了一口,悠然地吐出烟圈,周朗感受到陶李身上泛起一阵轻微而愉悦的战栗。
“你请假没来参加的那个饭局,还记得吗?你家水管漏水的那次,是我替你去了。”陶李的声音被夜色染上了一层浓雾。
周朗不响。
“包间紧挨着外滩,极佳的视角,三面巨大的落地窗,船来来去去,好像我们就坐在江面的正中央。”
陶李吸了一口烟继续道:“我来上海这么多年,外滩只去过一次,那次还特意坐了观光游览船。但船上人太多,怎么也拍不出一张角度完整的照片。不过这没什么,上海再繁华,我始终不觉得该属于我,我不羡慕的。可那天有一样事情对我触动蛮大——”
周朗在夜色的掩护下睁大眼睛。
“那天,我吃到了一道菜。大大的精致的白瓷盘里,盛着十几颗樱桃似的食物,像是淋了一层糖衣,娇艳欲滴、晶莹剔透。我开始以为原材料就是樱桃,小心夹了一颗来,手感略软,近看不像。于是咬下去,没想到入口即化,没尝出滋味。我只好又咬了一口,这次不敢咽,细细地嚼,口感绵密,质地有点像奶油布丁,但没布丁那么甜,带一点酸腥气,更多的是浓郁的香。我知道这肯定是一种肉类,一种接近丰腴的年轻女人的肉。”
“那是?”周朗试探着问。
陶李不急着回答,她像梦游般地继续自己的呓语:“我忘不了那道菜。但我不敢在席上发问,临走时本想找机会查看菜单,又被老总喊过去送人。我想当然地以为,那肯定是一种不常见的鱼肉吧。然后……周朗你知道吗?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开始了去市场买鱼、试吃的日子,我们连着几个月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海鲜市场,把几乎所有种类的鱼吃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答案。”
陶李苦笑了一声,点燃第三支烟。
“后来我放弃了,我和男朋友说那道菜的味道我记不大清了,而且我再也受不了满嘴的鱼腥味。于是我们停止吃鱼,继续去逛马路,生活也好像恢复了常态,但我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呢?那道菜长到了我心里,每个入睡前的夜晚,我都要反复地咂摸回味,让那个味道渐渐成为一种潜意识、一种生理反应,让它变成了一层包裹在我味蕾上的外膜。”
周朗安静地等待陶李接下来的故事,在天台上只站了这么一会儿,她的酒就醒了不少,她把毛线开衫又裹紧了一些。
“很久以后,我跟着部门总监去北京出差,客户在王府井那边的一家会所安排我们用餐,距离那次的饭局到底过去多久了呢?我不记得,但我意外地又尝到了那个味道。这一回,我大大方方地请教了,这才知道我心心念念这么久的食物,原来是鹅肝。我那一晚吃了好多块,吃到舌头打腻,但怎么没有印象里那么美味了呢?那一刻呀,我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对这个味道的执着,不是馋,也不是好奇,而是恐惧。我知道如果我不改变一些事,就会遇到越来越多像鹅肝一样的东西,我将被数不清的未知困死在井底。”
陶李的故事讲完了,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烟。周朗知道,这将是她仅此一次可以贴近陶李心灵的机会。她明白陶李说的是什么,也明白陶李最后那声疲倦的、长长的叹息里含有多少无奈的复调。陶李讲了一个漫长的成长故事,但又不足够长,比如她刻意隐去了那个陪她一起吃鱼的男孩的去向,刻意隐瞒了自己孑然一身后,如何游走在无数个带她品尝鹅肝的男人之中,她从此不对任何人做出承诺,也不让任何人轻易占了她的便宜去,她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上爬,把此前逛马路的闲暇时间全部拿来填补过去不曾走到的疆场。陶李以一种近乎对立的姿态,彻底摧毁了返回往日世界的通路,她渐渐也不再需要他人带路,男人只是她得到鹅肝的助力,不同的男人,便有不同的鹅肝。
周朗不知道陶李午夜梦回时,是否偶尔还能想起梧桐树下盛开的太阳花。陶李自己也保持缄默,好像不提旧事,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割席”时订立的誓约。
如今的陶李,终于不必在你推我搡的观光船上仰望这座城市,她拥有了随时坐拥外滩最佳景观位俯瞰夜景的权利,新鲜物什花样频出,也再没什么能搅起她内心的热情。为了保持身材,她甚至返璞归真,从满席饕餮中节节败退,重新拾起野菜白粥的清欲。也几乎放弃了骑行,和微风轻拂脸颊的温柔相比,她现在更喜欢跑车疾驰而过、把风留在身后的感觉。
陶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来上海求学、工作的第七年。而她唯一保留的习惯,就是从此不再吃鱼。
提拉米苏
江雅举起酒杯,向陶李祝贺。周朗与陆蓁蓁也紧随其后,四人碰杯、畅饮。陆蓁蓁眼尖,指着江雅的左手问:“雅,你的婚戒呢?”江雅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浅浅凹痕,回应道:“我女儿趁我不注意拿去玩了,找到后觉得指环有点发乌,索性送去店里清洗。”陶李粲然一笑:“偶尔放放风才好,被那个小玩意套着,叫别人还怎么敢去和你搭讪?”江雅答:“不过是洗戒指这样一件小事,也要被你讲成桃色故事!”陶李反驳:“是罗曼蒂克好不,你们上海人不是最喜欢浪漫?”大家都笑了。
江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无名指,隐约泛白的戒痕,提醒着她婚姻的年轮。她忽然想起了林文成。
五年前,江雅因为不喜欢父亲为自己制定的职业规划,赌气买了机票去巴黎散心。秋天的巴黎很美,风与叶,像变奏的圆舞曲,到处都是沿街散落的咖啡厅,她喜欢午后随便找一家钻进去,发发呆,然后沿着街边散步,任意东西。气早已消了大半,在巴黎的这些天,她仔细想了父亲的安排,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提供的方案向来是最佳配置,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好挣扎的,父亲的商业王国那么庞大,她不论怎么选,最后总是要回来帮忙。何况父亲昨日已将一笔丰厚的汇款作为向她示好的筹码,她开开心心地玩几天,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上海。
江雅赶往戴高乐机场,取票、安检,原本一切顺利。可风尘仆仆赶到候机区时,却突然被通知因为飞机检修时遇到一点小问题,本次航班将于原定时间的24小时之后起飞,机场可以负责客人在此期间的食宿。江雅从拥挤问询的人群里退了出来,她才不要住什么机场酒店,既然凭空多出来一日,就再去城中走走吧。
美术馆最新的画展前几日都看过了,卢浮宫半天的时间又逛不完,江雅思来想去,决定再去橘园美术馆看一看莫奈的《睡莲》。时值旅游淡季,又是工作日的下午,展厅里寥寥数人,或站或坐,所有人都沉浸在被整面墙环抱的巨幅画作中,莲影水纹、垂柳堤岸,大片梦幻静谧的紫蓝色,像是径直走进了画家的梦里。江雅看得出神,她不知道她聚精会神的凝视,此时也正被一双眼睛收纳其中。那双眼睛同样属于一个亚洲人,白净的娃娃脸,挺括的鼻梁,几粒顽皮的雀斑分布在脸颊两侧,一顶鸭舌帽盖在头上,颇有几分艺术家的俏皮,一件宽大的旧皮衣裹在紧实的身体上,刚好平衡了他的稚气。当然最生动的还是那双眼睛,黑色的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眶,长长的睫毛向上微卷着,掩护着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江雅准备离开时,那眼睛的主人急急跟了上来。
“你是中国人吗?”那个人开门见山。
江雅微微吃惊,她愣怔地望着他。
“别误会,我没恶意,我是台北人,在巴黎学画,刚在展厅有看到你。所以,你也是中国人吧?”
江雅略一点头。
那人的声音明显更加愉快了:“我姓林,叫林文成,可以和你做个朋友吗?”
江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但她的本能告诉她,要赶快拒绝这个提议:“我想最好不要了。”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骗子吗?”
“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搭讪。”江雅客气地解释。
“一分钟前我们是陌生人,但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和身份了,喏,这是我的学生证,在巴黎,你不可以拒绝一个画家。”林文成把学生证递给江雅,怕她看不懂,又用食指逐字指着,念出上面的法文,“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林文成。”
江雅觉得眼前人蛮有意思,她笑着继续向前走。林文成并肩走在她的左侧,两个人从杜乐丽花园一路穿行,在一片小广场的长椅处停下来。江雅说:“我想休息一下。”林文成做了一个夸张的“请”的动作,然后跑去不远处的摊位买圆筒冰淇淋。
无花果口味,很别致。江雅边吃边问道:“你来巴黎很久了吗?”
林文成点点头:“四年。”
“常像这样和女孩搭讪?”
“你是第一个。”
江雅笑着摇了摇头。林文成说:“我知道我这样讲你不会信,因为这里是巴黎,盛产情人、骗子和小偷。”
江雅饶有兴致地听着。
“但是也因为是巴黎,这里有很棒的建筑、艺术,以及浪漫的邂逅。在巴黎,所有的梦想都不可笑,爱情也没有标准和标价,只有它原本的美好。巴黎是你来了就离不开的城市,就像海明威说的那样,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江雅微笑着说:“很动人,像是献给巴黎的一封情书。”
林文成脸上绽出了明媚的笑容。随后,他起身对江雅说:“前面就是塞纳河,我们去散散步吧,那样你也会爱上巴黎。或许,还会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两个人便又施施然走入树林间,穿过数条窄而蜿蜒的街道,来到开阔的塞纳河边。他们寻找到一处缺口,逐级而下,迎着埃菲尔铁塔,在夕阳的余晖里漫步。林文成问江雅:“你有看过伍迪艾伦导演的一部影片吗,《午夜巴黎》,我的最爱。男主角偶然间回到了过去的巴黎,与很多蜚声中外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相遇,还邂逅了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孩,他们在电影里的很多次相遇就发生在塞纳河边散步的时候。所以啊,我就常常一个人来这边走,内心祈祷也可以拥有一次人生奇遇。”
江雅又笑了:“你果然是一个浪漫的画家。”
林文成认真地说:“我不是在幻想哦,我是期待奇迹了啦。你看,我今天不是就等到了吗?”
江雅淡淡地说:“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两条从未相交的线,以后也不会有交集。我现在就要回酒店了。”
林文成停下来,注视着江雅:“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虽然我可以理解,但是不甘心放弃。我可以明天中午约你在花神咖啡馆喝杯咖啡吗?明天上午我还有一节油画课要上。”
江雅没有应声,明天中午,将是她在巴黎滞留的最后时效。林文成紧张地望向她,像在等待考试的分数。江雅只好如实说:“我不能明确答复你,也许吧。”
林文成坚定地说:“我会等你。”
翌日,巴黎阴天,乌蒙蒙似要落雨。江雅退了房,在迟疑要不要去花神咖啡馆赴约时,才忽然发现昨日匆忙道别,她和林文成竟都忘记留存对方的联系方式。当然,如果林文成真的开口,她也未必愿意坦诚相告。犹豫思忖间,她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咖啡馆门口。
馆内几乎客满,这在名声在外的花神咖啡馆毫不稀奇。江雅找到户外一处空桌落座,看着塞纳河左岸鳞次栉比的大小咖啡馆,想象着百年间那些穿梭于此的文豪与大家。她想起林文成昨日提到的《午夜巴黎》的电影剧情,对那种城市记忆与文化乡愁忽然萌发出一种情感共鸣。侍者拿了餐单给她,英文讲得并不太好。她快速浏览一遍,最后点了一杯热拿铁和一份提拉米苏。
餐品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提拉米苏应该不是现做。江雅低头尝了一口,味道倒还算正宗,她又轻轻呷了口咖啡,温热、醇厚,带来一份阴天里的暖意。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林文成还没有出现。江雅看着行人来来往往,想从中找到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
拿铁已喝完大半,侍者好心地为江雅添了一杯水,并问她要不要移到室内去坐。江雅看了看表,摇头拒绝了。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林文成根本就不会出现。她想到林文成昨天说过的话:“因为这里是巴黎,盛产情人、骗子和小偷。”
是啊,她凭什么笃定林文成不会是一个骗子呢?或者他并非存心欺骗,只是习惯于随口调情。又或者,他原本打算赴约,但是在学校被老师扣留,在来的路上邂逅了另一个女人?这里是巴黎,浪漫从不缺席。况且,倘若真心,林文成又怎么会忽略掉不问江雅要联系方式这么重要的事情呢?这些蛛丝马迹联系在一起,难道不正是预示了一个“巴黎式玩笑”吗?
江雅胡思乱想着,手机恰在这时响起。接听,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进了耳膜:“江雅吗?我是赵文念,江叔叔把你的电话给了我,他说因为飞机检修,你在巴黎多待了一天,江叔叔不放心,知道我在巴黎出差,就嘱咐我带你一起回国,我们在机场会面好吗?”江雅礼貌地应和了几句,这就是她的父亲,拥有绝对控制权的大家长,面对他,除了服从哪里还有其他选择。
林文成依旧没有出现。江雅再次看表,预估着时间。还是算了吧,如果会来,早该来了。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自己还是太单纯,居然相信了一个陌生国度里偶遇的陌生人。难道是在期待什么吗?还是对于这种计划外的状况感到好奇?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雅当天顺利登机,顺利回国,又顺利地与父亲和好。她后来与赵文念结了婚,又陆续生了两个女儿。当然,这也132ab176863e1e54301a7924b17e5afe0034c19056626dcf416d0c1fa2a56ec9是她父亲大力撮合的结果。
她过上了富家太太的标准生活,不为衣食发愁,有许多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也有许多需要亲密互动的社交,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富余,唯一困扰她的,就是直面自己时,那份眼里遮不住的寂寞。星期天的下午茶,是她从层层叠叠的真假社交里,唯一筛选出来的真心。哪怕这真心也不是百分百纯粹,但至少可以短暂地“丢盔弃甲”,从日常精雕细刻的壳里爬出来片刻。
有一次,她因为自己想去外地创业和赵文念发生了争执。赵文念觉得以他们目前的生活,投资理财、入股加盟都不在话下,但是无法理解她居然想要抛家舍女去陌生城市闯荡。江雅负气离家,躲到酒店里避清净。一个人孤单,她便邀了周朗来陪。
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喝酒聊天,周朗问起江雅与赵文念的初见,这让江雅在絮絮讲起往事的同时,勾连起记忆中关于林文成的微小部分。那是江雅唯一一次和外人讲述这段算不上浪漫的邂逅,但在最后,周朗竟直白地问出了一个“蠢”问题:“雅,你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林文成最后去了花神咖啡馆?”
江雅惊讶地坐起:“怎么可能呢?”
周朗认真地说:“你们没有约定具体的见面时间,你在那边只等了不到半个小时不是吗?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去?”
江雅疑惑地摇着头。
周朗在她身边躺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她拿来手机,一边搜索一边快速地说:“不管怎样,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找一个人不会很难,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林文成的信息。”
江雅苦笑着陷进床垫里,不发一语。
周朗找到林文成在巴黎就读的院校,没有消息;又去校园论坛翻看,还是没有任何信息。她不甘心地又去翻找林文成同届校友的社交媒体,一页页看下来,内心被一股不可名状的执着驱使。
不知过了多久,江雅早已昏然入睡。周朗却还在夜色中闪烁的一方小小屏幕里翻找着那个像符号一样的名字。终于,她在一个曾任教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法国教师的博客里找到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这位教师拍摄的历届古典油画系学生的毕业作品合集,照片中是一幅人物肖像画:一个白皙的黑发少女坐在花神咖啡馆前低头吃甜品,眼神柔和清澈,她的身边盛放着一株粉色的芍药。周朗用翻译器小声读出画作下面的文字:
画作名称:《吃提拉米苏的少女》
画作介绍:“提拉米苏”是意大利极具代表性的甜品,相传“二战”时期,一个意大利士兵即将开赴战场,可家中已一无所有。他的妻子只得将能找到的所有饼干、面包全部放入一个糕点中,让士兵在前线时只要吃到这个糕点,就能想到他的爱人。这个糕点就是提拉米苏,象征着爱与幸福,意大利语的意思是——“带我走”。
画作作者:林文成
所以,他到底还是赴约了吧?不但没有欺骗,还把这茫茫人海中的一面之缘以艺术的形式封存下来。周朗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她望向床上的江雅,对方此刻正在梦里巡游。
最后一杯酒
“雅,在发什么呆?”陆蓁蓁用手指在江雅面前晃了晃。
江雅如梦方醒,和周朗相视一笑。
陶李燃起一支烟,眯着眼道:“看她神不守舍的模样,怕是想起了什么爱情故事吧。”
陆蓁蓁顺着陶李的话说:“我看也是,怎么今天的下午茶倒变成了爱情追忆会?”
陶李不无讽刺地说:“什么追忆会,我看是追悼会吧,三四十岁的女人,哪里还有爱情?”
江雅没说什么,拿起酒瓶为四个人续了杯。陆蓁蓁娇嗔道:“雅,你快管管陶李,她自己不要男人,还把别人对爱情的念想都抹杀掉了!”
周朗顺势问道:“蓁蓁,你相亲遇到合适的人选了吗?”
陆蓁蓁俏皮地说:“合适这个词,有讲究的。怎么算合适?家庭好的不本分,靠自己的爱计较,年纪大的有负担,年纪轻的吃软饭,你说哪个合适?”
周朗道:“那依你所言,哪个都不好,为什么还要去相亲呢?”
陆蓁蓁笑着答:“我去相亲,恰恰就是在找‘合适’呀。喏,遇到出身好的,我晓得他不会老实和我谈恋爱,那就不要谈嘛,我们聊聊业务合作,有钱人也想要更有钱。遇到自己奋斗的经济适用男,就可以发展成约会对象,不用去管结果的,开心一天是一天。年纪大的男人,你要以求教的心态去面对他,他们总有成套的人生经验传授给你。年纪轻的最无用,但也最直接,可以把他们当作试金石,看看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到底怎么样。”
周朗等三人哑然。陶李灭了烟:“陆蓁蓁,你真不愧是HR,你这哪里是在找对象,你是在做人力资源管理呀!”
陆蓁蓁反驳道:“学以致用怎么了?不过啊,姐妹们,我现在要宣布一件大事,我要结婚了!”
“什么?”三双惊愕的眼睛。
陆蓁蓁微笑着说:“我啊,沪漂这么多年,见了多少人,上过多少当,用手段也骗过不少人,你们都知道的。我原想像雅这样,嫁个有钱人,过过衣来伸手的好日子,但是有钱人哪里有那样的好脾气?我又没有陶李的样貌、周朗的本事,我呀,就是最普通的一个人。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做手术吧?躺在病床上才发现自己孤零零的,哪有一个人理我?直到一个追了我很多年、以前我根本瞧不上眼的男同学深夜给我送来一碗鸡汤,其实难喝得要死。但我当时哦,毫不夸张地讲,边喝边哭,喝完就告诉他去结婚吧,把他吓得当场呆掉了。”
三双眼睛中有了泪光。
陆蓁蓁继续说:“我那时候才发现,生活不是只有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生活的真相是平淡。”
另外三个人沉默着,像在揣摩这句话的深意。最后还是江雅率先举起杯:“那么最后一杯酒,我们就祝福蓁蓁,祝福生活,也祝福我们自己。”
四人碰杯,一饮而尽。
空空的酒瓶宣告着星期天的下午茶的结束。起身离席时,周朗忽然有了怅然若失之感。这是怎么回事呢?明明大家说的都是喜事,她的内心却想长长地叹一口气。江雅要去婆婆家接女儿,陆蓁蓁准备去找未婚夫看电影,陶李还要回公司处理业务,只有她,在下午茶之后,仍旧可以拥有一段生活的留白。
周朗拒绝了陶李和江雅开车送她的邀请,笑说自己吃多了,想独自走走。她们在酒店门口道别,约定了下次的下午茶时间。她目送着三个好友走向不同的方向,直至都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周朗也慢慢向主街道走去,入夜后,气温明显下降,她感到寒意正向着自己快速袭来。她在寂静的小路上行走,听得到高跟鞋铿锵的韵律,一下一下,好像人生钟摆上规律行进的秒针。这里静极了,全无半点声响,好像她走着走着,无意中遁入了时空的荒野,在一片苍茫里从未知走向无尽。周朗不由得和自己的内心展开对话:
如果那次房间没有漏水,陶李就不会替代自己前去赴宴,她现在会不会早已结婚生子,继续穿梭在梧桐树下?
如果那天江雅能多等待一会儿,她就会和赶来的林文成相遇,那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天会不会成为江雅命运的转折点?她会不会拥有另一种人生?
如果陆蓁蓁没有见识过太多人,没有生病独自去做手术,或者送鸡汤来的是另一个人,她还会认清生活,去和这个人结婚吗?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执意留在上海,而是选择和学生时代的恋人留在老家相守,此时会不会也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
可惜生活里,从未有如果。
周朗继续走着,足下的秒针亦有节奏地摆动。她忽然又回想起许多往事,虽然大多是断章,没头没尾的,但酸甜苦辣,究竟还是尝到了人生各种滋味。她的内心涌起一种复杂的酸涩和喟叹,一时有些委屈,好像自己受了骗,怎么没人告诉过她独自打拼会有这么多艰辛呢?怎么在出发前,没有人给她看过生活的图解呢?但她很快就被自己抚慰下来,这些年,错过了很多,但也收获了很多,人生哪有最优选?怎么抉择都会走向收支平衡。
夜色更浓,寒露沾衣。
周朗的手机忽然“叮叮叮”响个不停,她从包中拿出那个装有全世界的长方体,划亮屏幕,输入密码,打开微信聊天记录,看到“星期天的下午茶”群里正在热聊。
陶李:大家都到了吗?
陆蓁蓁发来一张她和未婚夫手挽手的亲密合影,笑靥如花。
陶李:挺有夫妻相。
江雅发来一张在车上向外拍摄的街景,附言:还在堵车呢。
看到陆蓁蓁的照片,又附言:百年好合,下次会面你来带酒。
陆蓁蓁发来脸红和OK的表情。
陶李@周朗:怎么不回复?
陆蓁蓁@陶李:你到公司了?
陶李发来一张自拍,她惬意地半躺在办公室的皮椅中,桌上摆着电脑、烟灰缸和一摞厚厚的纸质材料。她身后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华绚丽的夜景和车水马龙的街道。
江雅:又要熬夜了吗?
陶李:也许,习惯了。
陶李再次@周朗:走到哪里了?
周朗不得已停了下来,逐字输入:还在途中。
江雅:注意安全,到家告知。
陆蓁蓁发来大惊的表情,咋咋呼呼地:我们今天忘记合影了!
陶李:下次补上。
江雅:下周吧。
周朗:下次先拍照。
陆蓁蓁:好。
群里复又安静下来。这番打断也终止了周朗内心的沸腾,她已看到不远处有火红的街灯照进巷口,不由得加快脚步,街市里的喧闹和车鸣渐渐声起,她终于凭着光与声的索引,走出了这条巷弄,融进烟火人间。
周朗站在街边等待预约车,内心开始细细盘算:回家后还是再泡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吧,驱驱身上的寒气。泡澡时可以为陆蓁蓁挑选一份新婚贺礼,此前收藏过不少精品店铺的,现在物流又这样方便,下周四五准能收到,刚好赶得上下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茶。
刚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