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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花匠

2024-08-09文娟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3期

男人爬起来时,天还黑着。

一入冬,一天比一天忙,一摞摞棉絮码到了天花板。男人踩上凳子,拼命抻直虾样的腰身,拽下一床旧棉絮,自以为轻脚轻手,仍吵醒了女人。

男人觉得内疚,“嘘”了声,示意女人再睡会儿。这阵子为赶货,两口子吃住在店铺。

女人胡乱抹了把脸,去开卷帘门。

“别开!放下!“男人手里赫然出现一沓红彤彤的人民币。

“一大早就神经兮兮!” 女人转过身,吓一跳,“这么多钱!哪来的?“

男人赶紧捂住那床旧棉絮。他们有两个孩子,留守老家的大儿子即将大学毕业,却不愿来父母身边发展,原因是没有房子。一向以这座城市土著自称的小儿子,也开始嫌弃逼仄的出租屋,选择了寄宿的中学。其实,男人比谁都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棉花絮里会有钱?”女人不相信。

“送来时就这么捆扎着,另外还有一床,当时一起称的。”男人比画着。

女人想看看另一床,被男人抢先一步。男人解开绳子,抖搂了好一阵,没蹦出一枚硬币来。

“主家啥样子?”女人负责买菜,有时不在店铺。

“说不准,反正挺平常。”夏天时,男人看中过一套二手房,无奈资金有缺口,问遍兄弟姐妹都说要买房子。男人不愿贷款,觉得一个弹花匠实在没资格问银行借钱花。

“咋办?”女人看着男人发亮的瞳孔。

男人扯过一只蛇皮袋,把钱码进去。

“干活吧。“女人跑去开门。

男人抱着蛇皮袋,不知往哪儿放。

“哗啦。”卷帘门弹起的瞬间,男人猛然睁开眼睛,左看右看,哪儿有蛇皮袋,怀里只是个大枕头。

“把你吵醒了。”女人觉得歉然,这段时间,男人太累了,昨晚忙到大半夜。

“刚做了个梦。”男人有些失落,舍不得放下大枕头。

“啥梦?又买上了房子?”女人晓得男人老做同样的梦。

男人揪了把乱蓬蓬的头发,踮起脚尖,拼命抻直虾样的腰身,拽下一床旧棉絮。主人催了又催,说定今天上午过来取。

“先吃点,我买菜去。”女人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先弹上。”男人扯开棉花絮,吃了一惊,怀疑梦没醒。他揉一揉眼睛,掐一掐没肉的颊,甚至跑到店铺外,远处的楼宇、近处的高架、面前的绿化带……真真切切呈现在淡淡的晨雾里。一个遛狗的熟人跑过来,男人慌忙缩回去,放下卷帘门。等狗吠声及熟人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卷帘门“啪啪啪”响起来,女人在外头吵:“咋拉了门?”

男人打开卷帘门,像做错了事。

女人左手拎着鱼右手拎着肉,又说了遍:“咋拉了门?”

“你信不信梦?”男人的声音似卡在嗓子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女人摇摇头,看来,男人想房子想魔怔了。

男人避开女人,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铺底下。前阵子,男人捡到过一枚镶宝戒指,女人说还给人家,男人说没偷没抢,老天爷可怜咱从未有戒指戴。女人说,不可能是真家伙,馅儿饼砸不到咱头上。男人说,不一定,新闻里一老太太卖了床破棉胎,殊不知老头子藏了数万私房钱在里头。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几夜没好睡。后来,人家来取新棉絮,女人郑重其事地掏出镶宝戒指,未料人家根本不当回事,轻描淡写地称是孩子的玩物,不值钱。

“嘭嘭嘭……”男人抡起木槌。小时候,家里穷,小学就断供,只得起早带晚打柴卖。有次,攒够学费去学校,却发现口袋里一毛不剩,他哭啊喊啊,沿着山路寻了好几个来回,从此死了求学的心。十多岁,第一次出外谋生,藏在鞋底的盘缠不翼而飞,他狠狠扇自己耳刮子,那种绝望,刻骨铭心,想起来依然酸楚在心。

主人来拿新棉絮时,男人打定主意,捧出塑料袋,问:“现金为啥放棉絮里?”

主人莫名其妙。

原来,这床棉絮是主人母亲生前的物品,因房子要卖才进行清理,说来也巧,该扔的都扔掉了,独独留下了这床厚重的棉絮。

“整整十万元呢!”主人既惊又喜,一定要感谢他们。

男人说:“不用谢,本就该是你的。”

女人接过话头:“我这口子做梦都想买房子,你家房子啥价钱?”

“你们要的话,比市场价便宜十万。”主人诚心诚意。

女人笑。

男人也笑,抡起木槌,“嘭嘭嘭……” 干劲儿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