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坝风流
2024-08-09张晨义
一
秋天有两件事是不应错过的,登山,临水。登山为要看山色,看石骨,看斑斓与峻朗。临水,或观平波洗练,或听惊涛滚雷,皆有不可交换的佳妙。水神山韵,秋之弘美,一望尽收,怎能不渔不猎,虚度光阴。
时近中秋,有人相约去游琵琶山,并说云气高爽,青皮核桃乱落,石头一砸,咔咔都是月光。而且野菊洒金,柿子也正绯绯。我说看山最好是秋深,秋深有红叶,今天不弹琵琶,今天去读流水,去看大汶河上戴村坝。
那个令汶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戴村坝,那个六百年风流不减,被称作“运河之心”的戴村坝。
车出肥城,南行至安驾庄,右转西行过孙伯,至东平境内接驾山。地名关乎历史,两个驾字,是当年宋真宗封禅泰山留下的踪迹。然后左转向南,汤汤汶水迫在眉睫。穿过一片葱郁的村野,大河尚未现身,巍巍雄坝已赫然入目。于是弃车登堤,几个人直向高处冲去。
二
汶水横驰齐鲁,自古就是北方名流。其东出旋崮,西下平湖,虽非千里大川,却往来独行,顺势承运,绵延成一条灿烂、风流的雄丽巨水。《尚书·禹贡》介绍海岱青州一段,有“浮于汶,达于济”的记载。九州陈列,海岱居东。汶水乘西流的优势千里直下,将驶向中原的舟船快速推入济水。当时进贡要走水路,船上所载海物山产,除了盐铅、丝麻、松木,还有怪石。此处的怪石,不是后世把玩的太湖灵璧之类,而是泰岱之石。其中不会没有燕子石吧,那翩然的叶虫,远古的化石,如蝠,如燕,是汶流的水徽、图腾。此石褐绿色,呈片状,细腻古滑,纹彩起伏如浮雕。琢而为砚,抚之如婴肤,叩之如神磐,娇媚润泽,浑雅生趣。燕来蝠至,若出汶水之书,当以此石为封面,为封底,为文字,为插图。
呢喃水燕与江山人物颇有牵连。明崇祯十年(1637年)三月,邹平名儒张延登春游泰山,傍晚水边散步,忽见波中异光射斗,打捞探取,得一块尺许片石。其上百蝠隆然,栩栩如生,令人惊艳叫绝。于是巧借凸凹,稍加条理,制石为砚,取蝠字谐音,名之“多福砚”,并作佳铭“泰山所重,汶水所浴;坚劲似铁,温润如玉”云云镌于石背。张公对这块不假雕饰的天然古绿爱不释手,夜不成寐。整日摩挲凝视,神情恍惚。蝠耶燕耶,蝠耶燕耶,豁然顿悟,则诗兴蹁跹,文思泉涌。此事被张延登孙婿王渔阳载入《池北偶谈》,燕蝠幸会,也是文字的良遇。后来多福砚更迭辗转,数易其手,落入浙江巡抚张勄张平州府中。张平州获砚如获田,免不得又是一番左刊右刻:“汶水之清,实毓其精;人心抱质,翰墨流英;贻厥孙子,绍我家声。”倾心折腰,俱在字里行间。康熙四十年(1701年)腊月,张平州在日涉园斗室设宴,与好友孔尚任划拳畅饮。醉眼蒙眬之际,主人捧出汶水随形宝砚,要让见多识广的桃花扇主开开眼界,一饱眼福。“何年风雨飞,出海成石燕。”醉观嘉砚,焉能无诗?“张家两中丞,得失如轮转。”孔尚任感念奇物离合,自叹福缘尚浅。“予虽多鉴古,惊此双眸眩;爱玩酒力消,请君重开宴。”宴席有没有重开,不得而知,但宝物可遇不可求,是走是留。正如春来秋去,都不是人能做主。多福砚最终还是到了乾隆手上,成了他的笔底日月,案上江山。乾隆命制漆匣荟藏,置之于乾清宫东暖阁,位列群砚之首。砚匣内外,诗文纷披,篆钤铭镌填金绘彩,富丽华美无以复加。乾隆曾多次涉越汶水,并留诗无数,得见沙河飞梦,如闻燕归,如看蝠来,巡幸江南之事怕是又上心头。古泥天澄,神秀造化,亿万斯年。
而乘舟的松木,确信是硕美无比的徂徕之松。英姿独卓九州,证据俯拾即是。徂徕之松,新甫之柏,这是《诗经·鲁颂》震荡的嘉音。后世有蜀客李青莲,于徂徕松下以诗酿酒,以月铸剑,追慕之心岁寒不凋,盖世无敌。
想那时,山野莽莽,水天滔滔,汶河之上云舟连绵,雪絮飘飞,徐徐数百里春雨秋烟,爽然如画。古人临汶水,疑游江汉,宛在潇湘,可信并不为过。有关汶水最详备的描述,当推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洋洋五千言,可谓倾情之作。郦道元的父亲,平东将军郦范,曾任青州刺史。郦道元少时居住青州,实地的考察使其对汶水源流了如指掌,娓娓如数家珍。他为《水经》作注,汶水一脉,尤为浓墨重彩的篇章。
上书有载,太古有名的悠悠汶水,灌溉了鸟兽赫赫的东方地土,也润泽了草木菲菲的中国文学。这是一条诗意的河流。“汶水汤汤,行人彭彭。”它流入了诗经。“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它打湿了李白。河流是有记忆的。它用水底的沙粒沉淀光阴,数算昼夜。看在眼里的,必然记在心里。人或许可以忘却,而河流不会。如果需要,可以随时调取,每一粒沙子都是见证。而光芒闪烁的文字,正是沙河的节选,是不可磨灭不甘沉默的颗粒。汶水记得沙丘醉卧的诗侠,记得竹溪隐逸的剑客,记得天门长啸的谪仙。李白在山东漂泊多年,汶水之于他,就是一曲齐歌,一壶鲁酒,足令横溢的诗心沉酣入梦。而清人姚鼐雪登泰山,南望汶水徂徕如画,一记遂成传世佳构。
追溯而上,滔滔汶水哺育了一个逐水而居的伟大部落。河水上游的大汶口文化遗址,如实说出了曾经的一切。史前并不遥远。翻开两岸的封尘,五千年辉煌文明露出了源头。黑陶是昼之灵,白陶是夜之魂,而火焰舞蹈的彩陶,璀璨如星河的倒影。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必争的汶阳田成为厮杀博弈的政治舞台,多少是非成败,多少生死存亡,零落的零落,沉沙的沉沙,泛起斑斑锈色。两国交兵的刀光剑影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孔子。他是见证人,也是参与者。他过汶水,绝不只是为了登临泰山。面对身处的时代,这位周游列国的先生不会选择袖手旁观。大汶河是深弘而柔韧的,它能摆平所有波峰浪谷,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没有冲决与湮灭,只有洗涤、珍存和守望。千年万载,无数大江河都曾改道,而涓涓汶水,专其一思,恒其一志,始终流淌于这块海岱青壤。不是古玉上的一道深痕,是古玉上自里向外的彩纹,透骨,彻心。玉碎了,也都别想擦去。
三
投一片茶叶在水中,杭州到北京,颜色依然绿,味道依然浓。在南端,你抖一下西湖的丝绸;在北端,我听见了钱塘的潮声。京杭大运河,这一把青瓷或紫砂的壶,壶把在杭州,壶嘴在北京。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我相信是这样的,我相信透过盈盈一滴水,北京可以对视杭州。而这样的一眼秋波放在地上,却是一条长河千万里。
地理的长途往往也是历史的远足。京杭大运河开通之后,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多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成为维系安定繁荣的国之命脉。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汴河,正是当时大运河通济渠的地段。长卷绝伦,堪称绘图版的《京都梦华录》,昔日运河盛况,于斯可见一斑。
流水的节拍时疾时缓,运河的故事远未结束。山川能影响时势,时势也能改变山川。有时候,王朝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一条鱼到了谁的厨下,就要按谁的吃法烹制。忽必烈读《易经》,获“大哉乾元”之语,国号大元,定都北京。我为江山所钟,江山要为我所遣。为甩开旧航道,摆脱运河由江苏远绕洛阳再至临清的迂回曲折,近取江苏至济宁、临清而速抵大都的直线之捷,忽必烈下诏开修济宁至东平的济州河、东平至临清的会通河,以此新航线,打通济宁到临清的山东快运。这段水程,统称会通河。后来会通河的涉及范围又向南延展至徐州。济宁到临清,地势高隆,必须抬高水位,才能保证航运通行。这是关键所在,是制约会通河的瓶颈。施工者举手向东,在汶水中游的堽城重修堰坝,分流洸河,穿宁阳,过兖州,挥师援驰。
堽城位于汶河南岸,战国初期称作刚平、刚邑。因其位居要冲,向为列国垂涎争夺之地。据传唐末五代梁王朱温曾在此盘踞,后兵败夜走,顺流逃向郓城。所谓“拆了堽城,修了郓城”,即指此事。堽城附近有两个特别的村子:南落星,北落星。两村之间,有大片奇异的巨石。这就是《左传》与《史记》中均有记载的,公元前678年,鲁庄公七年四月的一个夜晚,鲁国西北星陨如雨。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堽城现在是宁阳县一个名叫堽城里的村庄,旁边有堽城西、堽城南、堽城屯。这些曾经显赫的名字,历经数千年的雨打风吹,一同倾听着城北不息的涛声,追忆着生死兴衰的过往。
说到重修堽城坝,因为早在蒙古国元宪宗蒙哥时期,堽城就有了引汶入济的土坝斗门。蒙哥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忽必烈的长兄。雄心的版图触摸不到边际。一条堽城坝,两个蒙古王,水运国脉,看去就是一朵渺远的浪花。汇集万千,不辞细流,方成大势,方获大功。
浚治早经神禹手,若为汩汩尚西行。堽城坝南端,一片苍柏掩映的古建群落坐北朝南,是明人所修的禹王庙。明清历代,官员拜谒,民众祭祀,弘颂大禹神功,祈求汶水安澜。这不是偶像的崇拜,而是先祖的纪念。主要建筑有虹渚殿、禹王台、钟鼓楼。烟雨晨昏数百年,钟鼓楼已销匿于数百年的晨昏烟雨。院内曾经古碑立林,现尚存两块“堽城石堰记”同题碑刻,东西各一,均为朝中名臣撰文,地方政要立石,记述当时都水修坝之事。其中一块,是明代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商辂撰稿,书法家李应祯篆额书丹。古柏虬然之下,苍郁斑驳,一派秀丽。神州有水处,皆留大禹足印。大汶河是黄河的支流,禹分九派,其力不可不到汶水。堽城坝头,曾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传说叫作禹母石。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母亲思儿心切,追至汶水,又闻儿子已远征而去,就伏在岸边的石头上痛哭。老泪滴流,汶水潮涌,为感天动地的母子。多少年过去了,石头上依然能看见点点滴痕、条条流迹。居住水边的老者曾指着石头,一遍遍向儿孙们讲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未见于史料。他听谁说的呢?一定是听他的爷爷说的,而他的爷爷,也是听爷爷说的。世世代代就这么传下来的。这是一个传说,但我喜欢这样的传说。这样的传说表达的是另一种真实。古籍有载,某年某月汶水曾落奇异大鸟,孔子说此鸟名叫商羊,飞临齐鲁接壤之地,预示大雨将至。于是两岸百姓及时绸缪,躲过了一场浩大水灾。那只神鸟是否是大禹羽化而来呢?据说堽城坝禹王庙碑顶湿润,常有水珠垂落,难道禹母犹在,泪未流尽,不然如何解释呢?明清时期宁阳八景之“禹碑虹渚”,即由此形成。
京洛杭,三点相连如弯月屈身。而会通一线,直接京杭两极,正是弦在弓弩,强势立出。凭此劲弩,扫射任意,天下可悉纳彀中。会通河的通航,大大缩短了京杭之间的距离,南北交络更加迅捷。帝京挥指江南,敏如探囊取物。会通河开通之后,临清、聊城、东平、济宁等沿河城市得天时地利,南通江淮,北达京畿,逐渐成为经济兴隆、文化昌盛的一线名镇。水上舳舻鱼贯,樯桅如林;岸上店铺鳞次,货物如山。南下扬州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站在船头左顾右盼,面对两岸市声鼎沸的船埠码头,发出“雄伟壮丽”的惊叹。但到了元末明初,会通河泥沙淤塞,河流涣散,已经无法通航。“舟楫万里,振古所无”的感慨只好进了匆匆的元史,白帆点点的大运盛况如秋风衰藤,枯萎零落。
四
河堤旁边,有一座落成不久的戴村坝博物馆。先看古坝,回头再来看馆。实物的魅力,远胜过任何图片和文字。听向导说,我们来得并不是时候。如果早来两个月,水量充足,河水漫滚而下,向西直奔东平湖,势如山倒,声如虎啸,玉倾珠溅,最为雄丽壮观。东平大野,水泊故地,从来都在汶水的视线之内。
或许是吧,但今天自有今天的机会。今天流水让步,正好可以去坝上走一走,在坝心站一站,四顾茫茫,感受一番古坝英姿。我生于汶水,横涉过大汶河无数次。这一次横穿坝上,非舟,非桥,也不是少年的泅游,不是化身为鸟,不是寄心为梦,而是分波划沙、足不湿履的从容踏行。
戴村坝,久仰大名,今日与你相逢在此,在汶水之上。不说迟到,不说惭愧,是万事都有定期。
五
汶上人白英,从小枕着起伏的运河长大,会行船,能治水,是位身怀绝技、胆识过人的民间高手。几十年了,他常常独坐夕阳,望着落日里渐渐模糊的运河叹息。他的眼里除了时明时灭的水光,就是愈来愈浓重的烟缕。他有许多想法,但却没有办法。也没人听他比画,听了也没用。这个健壮的人,这个忧郁的人,这个不甘心的人。
这个为运河而生的人,从元末,到明初,终于等来了命运的叩门。
永乐九年(1411年),春,明成祖朱棣的目光落在汶水之上,仿佛不经意的一瞥。但就是这淡淡一瞥,让看似寻常却从未平静的古老汶水再次与京杭大运河碰撞到了一起。
此时北京城里号呼鼎沸,营建宫殿的工程正如火如荼。雄才大略的朱棣知道,正式迁都北京之前,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而南北水运畅达,确保京师所需,是事关全盘的重中之重。
“漕运之利钝,全局所系也。”波澜壮阔,汹涌而起。
一天黄昏,微服简从的工部尚书宋礼、刑部侍郎金纯来到彩山脚下,寻访到了传说中的白英。他们二位奉旨疏浚会通河,以重扬京杭之波。怎奈耗时多日,苦无良策,只得求贤于野,问计于民。不成即败,非生即死,宋金二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旦夕相对,一筹莫展。白英早有预备,细细向来者说出自己的方案。他清楚问题的根源,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多年来他跋山涉水,遍察周边河道,对于此次理水通运可谓成竹在胸。宋金二人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拈须微笑,颔首称好,颇有拨云见日之感。
水是运河之血液,无水则无一切。水少河浅,难以载舟,一切形同虚设。白英将核心简化为四个字:水源,水脊。求水源,仍旧向汶水求援。但原先汶水至济宁,不但道长途远,更不是最佳接口。因济宁地势走低,河水很难北上解困。而汶上南旺地势高,素有水脊之称,若汶水由此冲入,占据制高点,再流分南北,平衡水位,则畅顺无阻也。且此路近捷,单刀直入,两全其美。故当务之急,首先要在汶水重建大坝,纲举目张,其他皆迎刃而解。同样是借水行舟,引汶济运,但白英居高临下的驼峰之计无疑超越了前人,实为最佳方案。听君一席话,宋尚书和金侍郎茅塞顿开,不觉拍案而起,击节叫绝。
宋礼速任白英为总工程师,急征民夫十六万,打响了京杭运河史上影响久远的会通会战。治水先修坝,擒贼先擒王。弃堽城之堰,沿汶河向西五十里,筑戴村高坝,趋水南旺。于运河接汶处,修分水石鲅,将援兵一分为二,七分北去,三分南流,使水脊两端各得所需,皆获充盈。昆刀切玉,易如剖瓜。潇洒汶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洒脱豪迈,即于此发端。石鲅,鱼脊形拨石,随意拨动即可调节流量。康熙曾说:“朕屡次南巡,经过汶上县分水口,观遏汶分流处,深服白英相度开复之妙。”白英的设计精妙高超,奇迹一个接着一个发生。而设水柜,立水闸,也都招招相呼,环环相扣,精妙至极。历艰苦而成卓绝,鏖战八年,大功告成。开闸之日,望着乘势而来又顺势而去的汶河之水,须发霜染的白英仰天伏地,涕泪横流:“老天,我知足了!”八年光阴并不算长,却足以拼尽一个人的生命。在跟随宋礼进京复命的途中,心力交瘁的白英倒下了。弥留之际,他求告将自己安放在彩山之下,汶水之畔。他要日日看会河的帆影,夜夜听分流的水歌。南旺老人,难忘白英。为水而来的,必为水而去。嘉奖是有的,不可谓不隆重,但最可欣慰的,是他水梦已了,没有遗憾。这汶水之子,这搏浪的好汉斗沙的壮士,留下了运河之心戴村坝,留下了闻名于世的江北都江堰。
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影万斛来。来的不只是万斛钱米,还有万般风雅。去到东平的船埠码头,唱两回渔鼓的水浒;去到临清的茶馆酒肆,听一出吹腔的瓶梅;光岳楼头,数一数新添的会馆是苏州还是武林;太白楼上,读一读新题的诗行是五言还是七绝……
明清的喧哗与寂寞我是看不到了,但明清的遗迹还在。徐徐夜风里,仍有丝丝缕缕明清的余韵荡漾而来。
强盛与富庶不可分离。吴越至燕赵,齐鲁为咽喉。会通河的彻底贯通,使国家的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融为一体。京杭大运河从此船舟往来,商旅辐辏,步入一个黄金时代。
汶水西流,曾因此被称为倒流河。就连东坡也有“门前流水尚能西”的例句,可见“一江春水向东流”久已达成共识。大概中国的地势,海洋在东,山岳在西,江河多顺势东奔。所以偶见不同,就视为另类。其实地上没有一条河是倒流的,都是向前,向前,向前。不同的是方向,一致的是向前。处境有别,千回百转都是前进。一滴水就是日月之轮,可以消失,却不会逆行。天生汶水,一路向西,注定是为千古运河而来。怀不死之心志,抱不休之心跳。汶水万古不息,不是为别的,是为一场千古难逢的知遇,为一次热血挥洒的献身。明臣胡瓒曾一语中的:“国家六师之命寄于漕,而漕之命寄于汶。”水行天下,当为天下所用。汶水分流,来去决然,从来就不曾犹豫。而戴坝,乃横腰之剑,斩断其最后的野性和迷茫。巨坝正如导航,引领正确,水自畅达。虽舍生无我,也欢欣鼓舞。
谈到汶水西流,我更愿意这样说:不逐时流,坚忍不拔,这追寻爱情的浪漫少年何等英俊。
六
岱顶之上看汶水,汶水横流如博带。上游五条支流聚首大汶口,并作一川大水浩浩西行。至中游了结处,戴坝拦腰一束,又水分两脉。一水西南济运,会通京杭;一水越坝继续西流,于东平湖泽辗转入黄,绕泰山北麓东走入海。汶水气概,不登泰岱之巅不能观其大略。
清末,大运河漕运停止,汶水流向会通的河道也渐渐消失。戴村坝并没有被毁弃,它成为一道固水行洪的雄关隘口,依然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水瘦则积蓄,水丰则漫流。行至此处,多情的流水都会稍停片刻,沉思片刻,那是想问一句:数百年前那次分手,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我们走上了戴村坝,运河史上大汶河的压轴之作。
最先遇见的是一只镇水的石兽,平脊,圆腹,阔口,巨目,似虎非虎,似狮非狮,古奇拙壮。其造型浑朴,刀法精猛,背纹,足爪,额毛,均刻画简练而遒劲。扭头伏卧着,谁都不理,谁都不放在眼里。威无怒容,灵有憨态,露怯藏猛的模样,可亲,可肃,可畏,可爱。多少年风磨水砺,古兽浑身光滑可鉴。不时就有淘气的顽童,爬到兽背上耍赖。这是河坝建筑中最美妙的所在,若鼎鼐之上的铸铭,见巨匠之心,彰大器之魂。水兽的使命,据说是为吞吐,水多时吞入,水少时吐出,吞吞吐吐,以解旱涝之忧。我不认为这雕刻能够镇水,也不认为这石头纯属多余。如颊上三毫,睛中一画,大河的图卷有此精美的镇纸,浪花会绽放得更绚烂。
我们到长坝中心,去跟秋天的河流打个照面。
这是一个秋阳充足,微风若无的上午。
坝东秋水浩瀚,如照平镜;坝西秋石嶙峋,如对深谷。这是彼此等候的时分,待水过长栏,瀑布倾倒,汶水的爱恋就交给了下游。休说气势磅礴气度恢宏之类,也别提惊叹与震撼。人在坝上,如驾长鲸,如驱神骏,雄风八面竟不知从何而起。又如铁在砧上,被无形的大锤狠狠一击。戴村坝的精华段落,由玲珑坝、乱石坝、滚水坝三部分巧妙构成,各自为政又相互协作。乱石滚水洗玲珑,其高低错落、节度水流的处理几近完美。正如碑文所言:“水高于坝,漫而西去,漕无溢也;水卑于坝,水流而南,漕无涸也。”这是历代不断扩修完善的成果。明君贤臣,能工巧匠,之壮举,功勋和英名都不可磨灭。坝体至今坚稳如磐,更集结了六百年维护者的毅力和恒心。大业需要开创,成功需要继承,不是一代,是一代接一代。只要这事业有利于民,有利于国,有利于世,就应当前仆后继,跨越古今,创始而成终。
最令人惊心动容的是大坝的根基,非铁非石,而是木头,是万年不朽的柏木梅花桩。柏木去皮,烧焦表层以防腐坏,然后打桩如梅花,糯米黏土浇注,然后铺盖条石,层叠向上。坝顶巨石排列,石隙铁扣咬牙。如此有筋有骨,刚柔并济,可与整条大河的重压相抗衡。白英出手一落子,就摆出了制敌的战阵,以坚不可摧之心,筑牢不可破之城,并最终赢得了胜利。力扳牛角,他的手腕更加强硬。必不可少的,是每根桩木都编上号码,钤上施工者的印记,所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就这样诚实到底,无声无息,真的是天知,地知,人心皆知。原来深埋沙底的,不是聪明,不是力量,而是一条条挺立的身躯,一个个真实的建造者的名字。这些名字,与家相牵,与国相连,与河坝共存亡。正是这一个个底层的真实,大坝才巍然耸立,安若泰山。
数百年来,戴村坝经受住了流水和岁月冲压的考验。除了强根固体,还有许多原因值得思索。大坝有一段取名玲珑坝。为何叫玲珑,玲珑不是小巧,玲珑是通透。水满则溢,不贪婪,不占有,让河通过,使水可行。正如太湖之石,诸多美德之中,最核心的是一个透字。透则通,通则久。坝之道,水有其路,坝才长宁。坝与水,彼此相顾,彼此相安。知水才能修坝,修坝是为疏导,为让河流走得更远。试图封杀河流,等于是在玩命。水的性格和威力,人是领教过的。戴村坝的结构,蕴含了对水的理解,对河流的尊重。这是技巧,也是境界与胸襟。汶水接受了它,因为它不是潜伏的阻碍,它是昂扬的路标。一切都在渐渐清明,其实整条运河的开辟,也正是一个通透的工程。不单单是这条运河,小至泉溪,大到江海,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可如是观之。无怪乎天地奇美,是造物者早有了奇美的安排。
对岸的坝头也站着几篇碑文。修坝的功绩世代相传,需要刻入石头,更需要铭记在心。坝东遏汶济运的水口尚有痕迹残留,见之让人思绪翻涌,不胜唏嘘。有一天这里将被泥草掩盖,难闻旧时潮音;有一天这里将被重新打开,再现往日波光。
戴坝壮美,弧如虹月,弓迎来波。南北两端巨石堆垒,镇墩高筑,如坚城之台楼。隔河遥望,天高水阔,雄姿英发,大汶河上第一胜境非此莫属。于此听涛观月,水坝抚琴,何等快意。四时之中,首选快雪时晴的天气,万籁俱寂,霁月偶逢,似见上游的乐圣师旷沿河而来,怀揣阳春与白雪。酒要多准备一些,还有鱼。此等良夜,徘徊汶水的李太白不闻则罢,闻之必到,到之必饮,饮之必醉,醉之必歌。斗酒双鱼,万万不可少,有此两样,太白才得才思飞扬,笔落诗成。如需作诗,就以月为纸,以坝为砚,一扬不摧之眉,一吐未舒之气。此砚没有燕子蝙蝠的飘逸,但有英杰豪霸的雄健。
然后舀一瓢河水上来,煮涛烹茗。水是北流,茶叶茶壶皆是南来。醒酒,提神,只为通宵达旦,听一听两岸的鸡啼。溯流东上不远,水边有土筑的高台,名曰五鸡台。因地处五县交界,台上雄鸡一叫,声震两岸五县;而五县鸡鸣,台上也都尽入耳中。
今日且作坝头一约,改天必携酒与友,专来赴会,并撒网如挥毫,汶波之中水淋淋提几条锦鳞上来。
长天秋水,秋水长天。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吗?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未听虎啸,未闻龙吟,今天听见的是六百年的底气,是六千年的心音。长坝如笛,横在汶水的唇上,春冰秋露,不吹梅花吹桃李。汶上彩山,旧时多桃李。那是白英的故里。
西望远山连绵,起伏如波涛。是啊,那就是波涛,凝固的波涛,石头的波涛。想山衔落照,水映流霞,天地美如锦绣之际,定然是江南的佳丽过彩山,一铺长波到京华。一只白鹭,在坝下的水泽里飞起,飞落,飞落,飞起。我认得那是谁。如果坝上无人,他一定会过来伫立片刻。我还知道,到了夜里,他会着明月的布衣出现,从天空动身,一直走入水中。珠心澄明,只为这片山肝水胆,地魄天魂。他的水性真好,可以从汶水一气游到运河。
七
从河心上来,拨开垂丝的柳荫,我们到岸边的博物馆,换一种方式,去看一座古坝屹立不倒的传奇。
回头再看坝上卧石的镇水,发现那兽正咧嘴微笑,有点狡猾,有点神秘,有点警觉,有点得意。坝东积水绿中透蓝,蓝中透绿,正是一块深沉绝世的碧玉。看清楚了,这才是它借以诱人的所在。没有流水,石头只是石头;有了流水,才有了水兽的登场。不是它镇守了江河,是江河给了它一个寄托的想象,想象的机会。
万古流水,千秋雄坝。旧闻有通天犀,人持其角入水,则水为人开,如星光在黑夜。炼丹罗浮山的小仙翁,抱朴子葛洪葛稚川,曾求获真品三寸,并将其载入自己的著作。读《金瓶梅词话》,也有如下文字:“水犀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今观水坝,恍然如遇通天的祥瑞犁涛而出,不是三寸,是千丈。
戴村坝,分波的灵犀,扛鼎的猛士,依依与汶水相随。始于汶水,终于汶水,昔在,今在,明天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