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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球

2024-08-09刘皓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3期

付晓奇右手执杆,两脚开叉,俯下腰,眯眼瞄准,然后猛一抽杆,嗒一声清响,白球击中花球,原地自转,花球触壁,反弹出一个V字,利索掉袋。付晓奇挺腰观望,冲我一笑,说,老久不玩,技术有点生疏。小沙发上歪着的几个老同学全笑了,周宏抽了一口烟,眯着眼说,别高兴太早,看刘大师咋灭你。我笑而不语,磨磨杆头,然后弯腰。球桌上方的灯光直晃眼,绿布闪如草地。我手里这杆儿跟一截枯木头似的,总刺挠手,几个回合下来,虎口火辣辣地疼。我瞅准一颗球,红色,浑圆离袋几寸。我麻溜出杆,还暗中加了个塞。白球一路滑去,正怼住红球,把红球稳稳推向洞口。很多人有过这种体验,一刹那的场景,猝然击中神经,仿佛在哪里见过,梦或过往。此刻我就是这样,眼前发黑,或许是中午聚会时啤酒灌多了,脑子也跟着有些蒙,恍惚间,我听见付晓奇拍了下桌沿,沉闷一响,红球顶到洞口边上,如同撞上一面峭壁,撞傻眼了,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陷入微妙的静止。我坐回沙发,杆靠放在扶手边上。付晓奇绕桌直转,像个出色的猎手。

中午的聚会是付晓奇组织的。三个星期前,付晓奇拉一群聊,十几人,全是高中同学,散落在本市各行业。付晓奇先发了一个冯巩“我想死你们了”的表情包,跟着扔一红包。我一开始没点,后来手机响个不停,群友领取不休,我怕冒尖儿,开了红包。十八元。周宏在群里问,咋了付老板,发大财了?付晓奇发来一条语音,红包抢光,群友全在啊,我这儿有记录,谁也别想潜水。过几秒,又一条语音,发啥财啊,不早真情告白了吗?想你们了。付晓奇把凯华酒店的定位甩进群里,紧接着说,酒店三层,三〇八包间,二十六号中午,是个星期日,谁也别想溜,我请客,这点红包,权当路费。我寻思这阵仗挺大,多少有点由头,又想了一会儿,自己全身上下,算来算去,利用价值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还是去吧。

酒店离红旗小学不远,隔两条街。上午学校开会评优秀教师,我教三年级语文,上学期教学成果不佳,基本没希望,名单念完,果然在意料之中。我把笔记本放回办公室,拾掇了一下,准时走到酒店。杵门口一看,气球拱门上绷着一条横幅,红底黄字:祝付聪聪十二周岁生日快乐。事情有点不妙。我一愣神,付晓奇已迎上来,装扮滑稽,黑礼帽,燕尾服,里头套了白衬衫,领子白得发灰,两溜排扣绷得圆鼓鼓的。付晓奇皮鞋哐哐响着冲到我跟前,右手猛拍我肩头,说,多少年没见了,刘大师?也没在乎我回话,他左臂一展,说,请请请,三层三〇八,放开劲儿吃。我进入大厅,登上电梯,付晓奇早已折身招待别人了。其实人并不多,零零星星的,但他忙得很像回事。包间门口立着海报,小女孩上穿马甲,下踩皮靴,手牵着一匹马的缰绳,眼神很威武。门右一条长桌,铺着红布,俩人坐那登记礼钱。我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已无退路,还是挪到跟前,随了三百块钱。其他同学都随了三百。包间不小,八九桌,正中一舞台把包间切成两个区域,台沿扎着两丛塑料花和气球。台上一面大屏幕,轮播着付聪聪的写真照,伴以轻快的音乐。付聪聪在台左,一身亮片裙,妆容略夸张,自个儿靠着木椅,揣着手机看。

舞台西面,周宏冲我招手。圆桌边全是高中同学,互相打过照面,个个面部轮廓依旧,但眉眼露出疲态。周宏扯开桌上的芙蓉王,散了一圈,我推手拒绝,周宏叼烟问,咋回事,刘大师,当年逃课打台球那会儿,你不是抽得老猛了?我说,刚当老师,烟跟台球一块戒了。周宏说,进化了这是。然后自个儿猛吸一口,四处打量,烟柱从鼻孔喷出来,周宏说,你瞅对面那人,是张娜她妈不?我望过去,舞台东面排了四桌,紧凑围坐,气氛庄严。中间的妇女六十来岁,斜挎小方包,上贴一金晃晃的M字,时不时举高手机拍这拍那,然后又发给谁,按住手机说几句。我回过头问,话说回来,咋进来半天,一直没见张娜啊?周宏喷出一口烟,说,早离了,付晓奇没跟你说?我啊了一声,说,没提过,啥时候的事儿?周宏说,三年前,2015年年底吧。我说,那年我在外地考试,不在市里。周宏说,对上号了。离婚那晚,付晓奇叫了我们一伙儿人,喝完酒,搁KTV里唱了一晚上。我说,为啥离啊,姑娘也有了,不挺幸福吗?周宏说,付晓奇以前跟咱打台球,有啥爱好,你记得不?我想了会儿,说,有点忘了,非说一条,那就是老爱加注,赌点啥,不然嫌不刺激。周宏说,对,后来升级了,开超市挣的那点钱全往股市里塞,开始运气不赖,挣了点,后来又是看书,又是听课,拿自己当半个巴菲特,2015年那会儿,股市大崩盘,你知道不?我说,不咋关注。周宏说,简单来说,开头一路飙升,跟上山一样,结果到了山顶,不是平地,直接悬崖,根本来不及变现,老本全栽里头了。周宏把烟灰磕在桌沿,说,付晓奇还借了我两万,也搭进去了,咋张嘴要?我说,因为这离的?周宏说,也不全是,付晓奇说,他外头有人了,台球厅认识的陪打,让张娜逮住了。我说,付晓奇咋干这事儿呢?周宏说,他那说法也不一定是真的,当听一乐子吧。男人的本质是啥?死要面子。

人基本到齐。付晓奇的母亲侧坐台下,两颊干瘪,穿得挺喜庆,外套密布深红花纹,手拄拐杖,静坐等候。屏幕的光芒在她脸上闪烁。除了同学,其他人我全不认识,人群分坐舞台两边,莫名有种对峙的氛围。十二点整,音乐停止,司仪登台。付晓奇在台右候场,又换了身行头,头发蓬松有型,西装笔挺,系一根紫红领带,喜气洋洋,右手牵着付聪聪,不时蹲下,用左手给女儿捋头发。付聪聪腰板笔直,目视前方,神色平静,甚至是冷静。父女登台,掌声响起。付晓奇挺来劲,一路挥手,接过话筒,胸口起起伏伏,话筒嗡嗡直响。付晓奇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大伙欢聚一堂,庆祝我女儿付聪聪的十二岁生日,我心中只有两个字,感恩。我这一路,风风雨雨,是你们,不离不弃,是你们,无怨无悔。富贵荣华全是假,你们是风儿我是沙,千言万语,日后报答。周宏扭头说,全是歌词儿。付晓奇言毕,司仪把话筒递给付聪聪。付聪聪口齿利索,排比句开场,意象繁复,场面话密不透风,成语迭出,夹杂几句歌词,估计是付晓奇撰稿。随后付母登台,走路一挤一挤的,停在跟前,为付聪聪脖上挂一金环,视觉分量挺足,金灿灿的,插进小钥匙,一扭,锁住,众人鼓掌,跟颁奖一样。司仪扛起相机拍照,舞台灯光聚拢,付聪聪立前面,付晓奇站背后,左手搭女儿,右手揽母亲,三个人圈在光环里,画面挺充实,又带点寂寞。

酒菜上齐,光柱摇晃,司仪手捏话筒,一首接一首唱,全是凤凰传奇的曲目。付晓奇各桌敬酒,先到东边,客人稳坐,付晓奇自个儿站着,左手握一瓶剑南春,右手捏小酒杯,挨个儿陪酒。张母回敬了半杯饮料。酒过三巡,东边人们陆续离场,付晓奇轮流陪送,客人稀疏下来,总算转到我们这桌。付晓奇耳朵赤红,步子也软了。同学们起身祝酒,周宏问,你那小棉袄呢,躲后头不让见了?付晓奇瘫坐椅上,弓腰晃手,说,别提了,挂完金锁,她妈就接走了。周宏说,你也不早说,还同学聚会,不然给孩子多带点儿钱。付晓奇扯开领扣,起身鞠了一躬,说,兄弟们,放心,你们的礼钱,我分文不取。说句真心话,想你们啊,我想你们。老话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们是我的胳膊腿儿。我付晓奇不是穷光蛋,不是没朋友,给聪聪办这么个仪式,吆喝来这么多朋友,谁敢把我看扁了,她张家人敢吗?周宏拍拍付晓奇后背,说,别说这话,钱是给聪聪的,不是给你的。同学们纷纷应和。付晓奇眼底涌出血丝,说,你说,咋那么寸,就差一点,一点点,早一秒变现,我也是富翁了,房子车子,要啥有啥,张娜咋敢跟我这样?周宏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付母独坐台下,头倚拐杖,像在眯眼打盹,灯影在她身上一明一灭。聊起过去,付晓奇搭我肩头,说,刘大师,一晃这么多年,要说光辉岁月,还是咱一块打台球那会儿啊,那是啥日子,放荡不羁爱自由,哪怕有一天会跌倒?你那会儿球打得多好,我老指望你当个丁俊晖,好到处跟人吹牛。我起开一瓶青岛啤酒,猛灌一口,说,当年是奔丁俊晖去过,2002年那会儿,丁俊晖火得不得了,我跟着打了一年,在春风台球厅我也算无敌手,我爸挺来劲,合计把我往职业道路上拱,谁承想,我得“非典”了。周宏说,这事我记得,那年刚上高一,你一个学期没来。付晓奇说,挺可惜,你说你基因多强大啊?我爸跟你爸熟,他在二〇五车间那会儿就老跟我念叨,你爸的台球技术简直是神了,他跟台前一站,别人甭想上场,全是一杆清。下岗那阵儿,你爸老从球厅往家里揣钱,后来我专门去瞅,一下迷成啥样了?我咽下一口酒,说,是打得挺好,把自己也打丢了,一句话也没撂下。周宏探头问,叔哪年丢的来着?我说,2005年,丁俊晖当了世界冠军,印象深刻。付晓奇说,我老想起你爸打球的样儿,有的人球技也不孬,但姿势太砢碜,你爸打得是真好看,打起球来跟跳舞一样,优雅灵动,那叫一个美啊。还有击球的响儿,完全是音乐,起伏轻重,十几年过去,我再没听过那种响儿。周宏张开双臂,说,吃完谁也别溜,台球厅里聚一聚,再听听响儿。我举高啤酒瓶,往脑门轻轻一磕,闷响一声,说,是这声儿不?

现在,我浑身虚汗不止,豆粒一样从脑门往下跳。桌上台球不断鼓胀,直至篮球大小,付晓奇时不时扬手投篮,轰一声响,桌球散开,胃里什么东西翻涌上来,直冲嗓子眼,我玩儿命地往洗手间跑,还是差点吐池子外面。中午硬菜没吃几口,全是啤酒,吐出来的秽物带着一股辛辣的臭味。水涡旋了下去,我洗了把脸,面前镜子不大,污渍斑斑,我用手掌抚过镜面,明晃晃的水迹中,我看见一张苍白的脸,鼻梁挺高,右眉心长着一颗痣,跟我爸的在同一位置,样子跟十七八岁时相比,变化不大,只是眼圈更深了。漱过口,我抽出纸巾擦干脸和手,然后出去,径直坐回沙发。周宏问,没事儿吧?我说,酒喝多了,上头。周宏点点头,说,吐过就舒服了。又扬扬下巴,说,你看谁来了?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付晓奇已放下球杆,陪在一旁,一个男人正伏腰比画。男人身材厚实,肩膀尤宽,后脑勺头发压成一片,油黑黑的,上穿蓝条纹黑毛衣,露出不少线头,下穿的确良绿军裤,肥大的裤腿儿盖在松垮的低帮黄球鞋上。我望着他的背影,总感觉还缺点什么,往右一瞅,果然,衣架上支棱着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老同学们全屏住呼吸,观看他的表演。他的身姿柔和而轻盈,弯腰抽杆,一点不沾桌台,球杆在他手中如同一道光束,指向哪儿,哪儿的球就听从引领,驯顺地滑向目标。抽杆,击球,滚动,相撞,掉袋,起承转合,自成音符,如同音乐。付晓奇的话一点没错,只是我现在才明白。场地静谧,无人出声,生怕干扰他打球,我全身上下慢慢放松,舒畅,开始出神,或许是酒劲儿过了,也可能是因为他。直到他清完了一桌球,我才回过神。父亲回过身,遮住背后灯光,两手合拢球杆,冲我一笑,说,来一盘吗?我呆呆站起。

我开的球,力气使得很大。父亲嗯了一声,说,还不赖,开球有进步,下回发力再沉一点,打得更散。我瞄准桔球,轻轻推杆,桔球应声掉袋。父亲拊掌说,可以啊,是不是偷偷练了?我说,没有,“非典”以后,再没碰过球。父亲哦了一声,说,是,那玩意把你弄垮了,又是隔离,又是吃药,好人也得废了。现在呢,有啥后遗症没?我说,高三那会儿,老提不起精神,憋着一股劲,想考个一本,结果做历史题老犯困,集中不了注意力,后头干脆趴桌睡着了,只考上一个二本。上大学以后身体好多了,估计是免疫力上去了。父亲说,没毛病就好,我记得你那会儿,一门心思当丁俊晖,后头得了“非典”,躺病床上,干瞪俩眼,打不了球,只能看书,啥啥“司机”,看了不少。我击打白球,库边反弹,绿球被顶入袋中。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会儿爱看《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自个儿正好蔫不拉几的,挺有代入感。父亲说,对对对,看完还非跟我讲,前头全忘了,光记住后面了。我又把一颗紫球顶入袋里,父亲说,这是奔着一杆清去的啊。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妈现在咋样?我没抬头,说,前年走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啥?走得挺早。我没搭话,抻直球杆,手心不停冒汗,杆头乱晃,缓缓下移,寻思加个塞,最后球也没怼住。父亲看了我一眼,磨磨杆头,走了过来,伏腰寻球。我站回台边,说,你走以后一年半,我妈查出了帕金森,一开始走路不利索,后来说话也不行了,蹦俩字儿就流口水。父亲嗯了一声,说,你呢,上大学没找个对象?我说,谈过一个。父亲说,咋样?我说,谈了三年,人挺漂亮,喜欢小猫小狗,在一起有话说,挺合得来,奔结婚去的,合计着见完家长就订婚。父亲说,后来呢?我说,见完就散伙了,我没正经工作,也没车没房,她爸让我滚蛋。父亲说,现在的人都物质,我跟你妈结婚那会儿,哪有要房要车的?拢共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电视机,当时我还买的顶尖牌子,你妈一天到晚蹲跟前瞅。我说,也不全是物质,人家也是对孩子负责,把好关,找个好归宿。

父亲不语,上身半倾,支高手肘,杆头迅疾一点,白球蹿升,跃过黑球,把花球弹入底袋。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上前一步,身体有点失控,微微颤抖,问,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我声音也有点哑。父亲收回杆,左右俯瞰了一圈球桌,然后稳稳抬头,面向我说,全国各地,到处忙活。我说,忙活什么?父亲右手拢杆,左手扳着指头,说,开头去了石家庄,你尤叔在那儿开了个球厅,我管场子,也在那儿练手,起步石家庄,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有时来了兴头,也下场赌两把,前面小输,把人钓上钩,后头赌大了,再亮本事。前后打了有大半年,来了帮人,咋咋呼呼的,非跟我单挑,嘴里不干不净,我也是一点面子没给,各种技法全耍一遍,局局一杆清。这帮人急眼了,球打不过,直接打人,抡起椅子砸店。我哪儿能由着他们,干了一仗,球杆打伤了一小光头。我说,后来呢,这事啥结果?父亲说,你尤叔怕我被报复,催我连夜走。我买了票,先奔沧州,躲了仨月,你尤叔换了电话号,咋也联系不到,又往南跑,到了上海,去工地扛钢管。干活的时候还好,晚上最难熬,躺工棚里,光瞅那楼,跟啤酒起子一样,好不容易看醉了,又睡不安稳,梦里老有人追我,四处跑。实在待不住,又到了广州。我说,广州我去过,跟同学实习,到那儿一问,说文凭太次,当天返回,白花路费。父亲说,我去的时候更早,正赶上奥运会,满大街插国旗,背心上全是五环。赶巧撞见你高叔,在蟹山公园门口卖烤肠,这才通过他联系上你尤叔。后来我也不想回去了,留在广州打球,有点名气后,跟人合开了一家球厅,勉强糊口。

话音刚落,父亲打呲了一颗球,白球跟花球擦肩而过,缓缓碰壁,故意似的,然后朝我招手。我拾起白球,定在黄球后边两寸有余,一抽杆,轻松打入。父亲点点头,拍我后背,说,你这孩子,确实有天赋,当年真是可惜了。我说,算了吧,后来我也晃过神了,从根本上说,我对台球没啥劲儿,当时纯属跟风。父亲说,这倒是头一回听你说,那你干啥有劲儿?我拄着杆儿,想了一会儿,说,干啥也没劲,全挺没劲的。父亲说,我就说嘛,“非典”指定有后遗症。我说,不是这意思,是心里头的事儿。父亲说,没劲儿,是不是供血不足?我说,也不是,非找来劲的事儿,有时心底往外冒话,想跟人说,那年实在憋不住了,考了教师资格证,学校里跟一堆小孩能说几句。父亲缓了口气,自个儿合计似的,说,当老师也挺好,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你知道我为啥爱打台球不?我说,知道,下岗那几年,你老跟人赌球,能往家里拿点零花钱。父亲摇摇头,说,钱是一方面,饿不死就行,还有别的方面。我说,那你是喜欢啥?父亲说,我喜欢听那个响儿。我说,啥响儿啊?父亲像在回味,过了一会儿说,打中球,咕咚一声,掉袋里头,这响儿你知道不?要么直溜打,要么反弹几下,或者蹦起来,最后把球弄进去了,从头到尾,自个儿把事儿弄完,干净利索,有人叫好,还有人跟你拜师学艺,更主要的是,自个儿心里有种满足,浑身服帖,说不出的得劲儿。父亲望着我,像在提问,说,这种事不多,你说多吗?或许不少,但我只碰见这么一件。我说,说得挺玄乎。父亲说,急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我环顾球桌,蓝球紧贴花球后背,打不了,只余一颗红球,挨在库边。我手直抖,脑中设想各条路线,瞄了半天,然后低下身,缓缓推杆。白球起步,急急滚去,怼住红球,红球续力,眼瞅挪到洞口,摇摇欲坠,结果轻轻触壁,反弹,最后停下了。我有点丧气,把位置让给父亲。父亲指着红球说,这种球叫贴库球,也叫库球,有点难度,难度在哪儿?一杆出去,球离洞口很近,近到极点,眼看掉袋,但死活不掉,这杆就算白打。他走过去,把白红球摆回原位,示意我回到球台,说,你听我的方法,再试一回。我回到台边,架手瞄准。父亲说,架杆姿势调一下,手腕往下垂,手指平贴库边,这样稳当。我随之调整,父亲停我身旁,把我左手往前推。他手指有点糙。父亲说,持杆的手再往前点儿,杠杆原理知道不?支点越靠前,角度越大,杆儿越灵活。我说,你这都是从哪儿学的?父亲说,自个儿琢磨的,你别分心,认真听,现在就剩瞄准了,你知道打不进球的根源是啥不?我摇摇头。父亲说,你只盯自个儿那白球,不瞅远处那红球,可不打不进去吗?父亲紧贴我身,舒展左臂,伏下头,做瞄准状,说,你跟着我瞄,瞄那红球,对,然后抽杆,记住,抽杆要稳。我顺手抽杆,白球贴地滚出,击中红球,红球一晃,向洞边滑去,力道不大不小,洞口仿佛有了引力,红球微微侧身,然后麻溜掉袋。父亲说,还是有天赋,一点就通。我直起腰,桌下球道声响隆隆,我说,你再教我几招,我好跟人练练。父亲抬头看表,说,这招够用了,以后有机会再教你,我得走了。我有点讶异,说,去哪儿啊?父亲插回球杆,走到衣架边,取下军大衣,回头冲我一笑,说,纽约,纽约你知道不?我说,你到那儿干啥啊?父亲熟练地把大衣往后背一扣,说,在广州认识一人,在美国打台球挺有名,跟我打了两局,服气了,喊我去纽约,他自个儿开的球厅,让我当陪打。我说,你别再让人骗了,现在人心眼儿多。父亲说,全是知根知底的人,骗啥啊?再说,去纽约的机票也是他给我买的。父亲一边说话,一边向门口走。我忽然脚下冲动,追了上去,我说,爸。父亲停顿了片刻,然后呆呆转身。我说,咱抱一下吧。父亲愣了一下,敞开双臂,说,我这大衣老久没洗了,脏。我说,抱一下。我们就拥抱了一下,父亲的大衣里散发出热烘烘的体温。我望着他的背影,一高一低,踱出门,直到右拐离开。

我回过身,周宏刚拧灭一支烟,烟灰缸里徐徐升起白雾。付晓奇后背抵着桌台,双眼望我。我的声音出奇平静,我说,我们赌一场球吧。老同学们全吃了一惊,旋即哄笑,说,啥情况啊?咋染上老付的毛病了?周宏也笑了,说,这是不是叫重温光辉岁月啊?我没搭话,独自走向球桌,打磨杆头。付晓奇眼中射出光芒,说,可以啊,刘大师,赌啥?我奉陪到底。我弓下腰,低垂手腕,手指贴在库边,左手伸向前面,灯光晃动,我瞄准库边的红球,然后平稳出杆,说,赌我能打进这颗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