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马化文
2024-08-09小咩
1
我和马化文的重新相遇很偶然。那天我正参加一个文学讲座活动,我在台上滔滔不绝的时候,注意到台下有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子坐立不安。他头顶快秃尽了,带着一副银丝镶边眼镜,我当然没有认出他来,因为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但我肯定这不是来听讲的文学爱好者。为了提醒这个男人别扰乱秩序,我故意咳嗽两声,然后冲他座位的方向静静瞅了几秒钟。他果然是个聪明的家伙,赶紧坐正不乱动了。此后我故意提高了声音,心理学上讲,这也是一种有效的提醒方式。
讲座顺利结束了。听众围着我叽叽喳喳,他在后面冲我摆起手来,幅度很大,像演唱会上举牌子的粉丝。近几年我写了几本书,在省城也算小有名气,但粉丝大都是年轻人。他这一身打扮和出格的举止令我有些不安。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发现了,使劲咧嘴笑,露出了一排别致的牙齿。我终于认出他来了。因为这笑容和牙齿太特别了,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两颗门牙很大,这种怪异的长相在我的人生记忆里只属于一个人,就是马化文。我忍不住喊一声,马化文,是你吗?他咯咯笑起来,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朝这边走来。他已经鼓起了啤酒肚,脖颈上挂着一条闪光的金链子,在衬衫领内若隐若现。
你应该叫我哥!不能成了名人就不认我了!
果然是你!我又高声叫出来,赶紧凑上去,准备和他握手,他却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我。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这些年你在哪里高就?我问他。
一直在济南,很多年了。你呢?
我一直在老家东营,去年刚搬过来。
搬来好呀,我们就离得近了!我前阵子出差比较多,在莱芜、烟台还有房地产项目。这几年房地产不行了,不挣钱了。
我说,哥,了不起,搞房地产,挣大钱了!
他有些得意,却说,哪有,都是给别人打工,哪像你,成名人了,挣钱不跟玩似的。
我尴尬地笑笑,看看讲桌上一摞准备签售的新书,再看看周围一张张充满羡慕神色、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我努力挤出笑容,脸僵硬地抽动着,依然消隐不掉空气中的尴尬。过了许久,我才想起什么般地说,你这大老板怎么来这里了?要投资项目呀?
他又咯咯笑起来。这笑那么熟悉,令我想起了以前的光阴。大概初中时,我和他一个班。有次班级联考,他破天荒考了班级第一,老师宣布成绩的那一刻,他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但拖的音很长,很尖细,听起来挺别扭,完全是小人得志的嘴脸。论家庭条件和学习成绩,他在班里都不是最好的,因此这突然的第一,让他有种翻身的感觉——这是我对他的尖笑声的解读。这笑声令全班人都对他恨得牙根痒痒,其中经常拿班级第一的班长大云牙根痒得最难受,被马化文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夺走头魁,本身就是一种羞辱,那咯咯的笑声简直就是羞辱加挑衅了。老师还在宣读成绩,我看见大云一直低着头,手藏在桌下紧攥成拳,他是马化文的前座,那笑声就在他背后肆意传出,最终他爆发了,回身一拳堵住了马化文咧到耳根的大嘴,两颗原装门牙囫囵飞下来。马化文的两颗门牙为啥突出?补牙时没镶好,有点破相了。但这丝毫没影响他日后继续咯咯笑,声音还是那么尖细,听得人牙根痒痒的,手也跟着痒痒的。
所以今天这咯咯的笑声里,肯定藏着东西。他倒不回避,直截了当地说,陪着女友来听你的讲座。我说,嫂子来了?那我真献丑了,嫂子呢?
我身边一个小姑娘忽然捂嘴低头笑。她穿一身红色套装裙,头上扎着一对如今已经罕见的淡蓝色蝴蝶结,单纯漂亮,却被马化文粗鲁地搂了过去。
她在他怀里露出娇滴滴的模样,与女孩清纯打扮的强烈反差叫我大跌眼镜。
空气中继续弥漫着尴尬。我承认,我有些羡慕,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单单是我眼馋这种老少配,我已经过了人生第三个本命年了,却一直单身。马化文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但我真的见不得光天化日里秀恩爱——马化文比女孩至少大十五岁,这女友算什么呢?直觉告诉我,他在乱搞,因为我先前听说,他早就结婚了,而且已有个儿子。
羸弱的自尊让我不再说话,眼睛也不再温和地看着他俩,同时,我开始对他的三观表示强烈怀疑。有钱怎么了?有钱就可以破坏风俗、为所欲为?我是个刚直坦诚的人,藏不住心绪,我的心思被他一览无余。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将木头一样的我揽过去,在一阵浓郁的混合香味里说,你的大作,不签名送我一本?
我说,马化文,你别闹了,这么小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我嫂子?
他一本正经地说,哎哟兄弟,小姑娘怎么就不能是你嫂子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上学时的马化文了。这个女孩当然不是他老婆,有些事又没必要揪住不放。身后有听众在喊我,我和他摆摆手,示意过去签名,他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笑相比十年前俗气得多,透出浓烈的铜臭味。
中午约饭?他临走前大声问我。
我……有约了。
以后常联系。他摇摇手里的手机。
我礼貌地挥挥手,一转手,桌上的一摞新书被我碰掉下来,散落在地上。
2
是我的思想太教条了、太落伍了?
有次散步,一个年轻教师告诉我,他在讲授电影《白毛女》的时候,班里大多数女生对喜儿不愿嫁给黄世仁表示不解。真是岂有此理!他愤愤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
我比他年长几岁,找各种理由来劝慰他。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文学青年。我装作劝慰,其实心里也带着诧异。我本来想把淡蓝色蝴蝶结的事也告诉他,但如此怕是会火上浇油,我不忍心浇灭一个文坛新锐火热的激情,我不愿和他那么轻易地解释文学在大众中日益式微的现实(尽管他可能也清楚这个现象)。由淡蓝色蝴蝶结,我自然地又想到了马化文。
那次分别后我们再没联系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个商人,我是个作家,理念、追求、目标都是不同的,哪怕我们是发小、老乡。但从我们偶遇的情形看,所谓的发小、老乡,也仅存在先前的记忆中了,我们都变了太多,在不同的道路上走了太远。再就是,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身份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他的出格行为令我接受不了,有再多钱又如何?
唯有忘却,才是我精神世界最好的出路。
有天晚上天刚擦黑,门铃忽然响了。我所住的宿舍楼不在闹市,平日人迹罕至,晚上更是幽静,窗台下茂密的灌木丛里,一年四季流淌着和我写作一样固执而单纯的虫鸣。我晚上的时间就是伏案写书,几乎没有交往应酬。开始我以为是物业人员,透过猫眼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将门口堵了个严实。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打开门,还没等我问他,他倒是先说话了,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多么熟悉的乡音啊,仿佛穿越时光而来,音质沙哑了、沧桑了,却丢不掉那盐碱地根子上的印记。再看他的四方脸、卧蚕眉,记忆如闪电一般亮过脑海,我忍不住叫起来,你是老班长……大云!
他嘿嘿笑着,脸色透出羞赧,这么多年了他竟没怎么改变。他笨手笨脚地将一堆东西搬进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喘着粗气说,马总安排的,让我务必送到!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覆盖着薄尘的茶具,洗了又洗;泡上去年的绿茶,一股夹杂着复杂气味的茶香飘溢出来。寒暄间,我才知道他嘴里的“马总”就是马化文,他已经给马化文开了多年车。我和他打趣道,上学时,你一拳打掉他两颗牙,怎想到打的竟然是未来的老板!
他继续嘿嘿笑,透出骨子里的质朴气。他当年是我们多少学生的榜样啊,勤奋、上进、憨厚,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是这股劲儿,让他鲁莽出拳,差点把自己的学籍打没了。他诚恳地说,给马总开车很好了,他帮了我很多忙,买房啦,孩子上学啦,给老人看病啦,还给你们村里办了很多事呢!
我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静滞了。他口里的马化文和我见到的马化文简直判若两人。难道是他老板的缘故,不肯道实情?虚情假意不就是成人世界里的传染病?大云是我们邻村的,两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河里涌动着我们多少童趣啊,估计一晚上都讲不完。大云的话让我对眼前这个貌似忠厚的男人起了戒心,涌出的一些少年回忆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大云说,马总说你现在了不起了,是大作家了!他讨好似的冲我竖竖大拇指。
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往壶里添水。看到地上堆的价值不菲的礼品,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他,马总送错人了吧?
他认真地说,马总专门交代过,就是给你的。
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实在想不出马化文送我东西的理由。我最怕交际应酬,不懂礼尚往来,对眼前的东西怎么处理束手无策。我的所思所想渐渐在脸上凝聚,大云看出来了,茶水一饮而尽,抹抹嘴就要走。我客气地挽留几下,他已经溜到了门口。他曾经高耸的身板如今虽仍庞大,但已经现出佝偻状,体态又发福得厉害,背影里带出些沉沉暮气。联想到他在马化文手下点头哈腰的样子,我忽然鼻子一酸。
那已远去的岁月啊!
临走前我问他,马总住哪儿?
他迟疑一下,说,我告诉你嫂子的地址吧。
后来我对他的这个回答很是佩服,能看出来他跟着马化文后世故和精明了不少。人都是会变的,他决然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到打人的小莽汉了。
这也直接证明了马化文老婆和淡蓝色蝴蝶结是两个人。这个玩世不恭的浪子,我怎能稀里糊涂就被他收买了?东西在我家如烫手山芋,搞得我心神难安。我得尽快处理掉它们。
大云给的地址离我住处并不远,那是一处高档别墅区。我不懂回礼的规矩,从中挑了几个重件,又买了点礼品混搭一下,感觉这样不会太驳马化文的面子。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马化文老婆家楼下。
这是一套两层复式楼。几束浅红色的光从卡通样式的窗帘间投射出来,柔软地铺在地上,透出富足与静谧。这种富人区我很少来。红色光束令站在楼下的我有些恍惚,腿脚便迟迟动弹不得。但我心里的紧张却因这片静谧而舒缓了许多,能看出来,屋子里肯定是颇有教养的一家,这反而和那个在外面胡来的马化文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壮着胆敲开屋门,见到了马化文老婆。她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从言行看,应该是个家庭主妇。家里装饰得豪华,某个卧室里还传出生硬的钢琴声。我被粉红色的光晕、跳跃离散的琴声熏得头晕,愈发觉得没有进去的必要了。她做出邀请进屋的手势,我说算了,急匆匆地说出来意,声音极低,仿佛在干一件丑事。她带着微笑认真听完,不多说话,也没有刻意谦让,感觉这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我的扭捏在她的淡然中就显得更加狼狈,没告辞便冲下楼梯。路上,凉风一吹,我才感觉出脖颈、后背上已然渗出一溜汗珠,如伏着数条滑凉的蛇。我深吸一口气,逐渐从拘谨中走出来。我小时候跟着马化文干了不少“坏事”,破坏大云家的瓜田,偷二猴子家的玉米,掏小虎家屋檐下的鸟窝……那股子劲儿呢?我冲自己愤愤道。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马化文打来的。他说,瞧不起我?
我说,无功不受禄啊,你这是何必呢。
他说,没顺便给我带几本书?
我说,什么书?
他说,你去年写的那本,叫什么《光环与荣耀》。
那本书确实有。当时受朋友委托,写的是一个海归博士的创业故事,后来那个博士被提拔为某区的副区长。我并不喜欢吹捧人,但稿酬丰厚,我动心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那你就认识某副区长了?
我沉默了。
他继续问,你认不认识他?
他对我的沉默有些不耐烦,手机那端传来越来越粗的喘息声、叹息声。我想如果大云在他身边,一定会温顺地劝慰他,显出一副只对马化文的诚恳,那倒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场景。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我开着手机,任凭手机那端喘息声越来越不耐烦,坚定走进了我黑乎乎的小屋,“嘭”一下关上门,好像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统统挡在了门外。
3
继续忘了他吧,确实不是一路人。
我的生活重心依然是创作。
正巧,某高校组织青年作家采风,我报名了,采风地点就在老家附近。趁着中午自由活动,我溜达着来到了老庄里。
有位诗人曾说,故乡是作家创作的原点。故乡有淳朴,有记忆,有悲伤,有故事,这都是创作不可或缺的要素——当然,还有偶遇,就像我和马化文偶遇一样,进村不久,我就遇到一群人正在锯那棵古槐。古槐历尽春秋,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如今仍郁郁葱葱,锯掉着实可惜了。领头的是村主任,论辈分我该喊他二大爷。
他见到我先是一愣,继而高声喊出了我的名字。一群人都齐齐冲我看来,眼睛里发出了友善的光。
我许久没回村了,见面少不了一阵寒暄。我终究好奇,问,二大爷,好好的树,说锯就锯了?
村主任说,咱这老庄快没人了,年轻的都搬到新庄去了,再过几年老房子都塌了,大概率要复垦,这些树留着干啥?新庄那边正好缺块木板子,这槐树就派上用场了。
我听后心疼不已。脚下崭新的柏油路平整安逸地伸向远方,和老庄的衰败形成鲜明对比。我问,这路咋是新修的?
他说,去年马文化出钱修的。
哦,马文化,不,准确说应该叫马化文,马文化是他辍学前的名字。我正想纠正,但转念一想,这对乡亲们来说就是个称谓罢了。村主任提及他,知道我们还是发小同学,忽地打开了话匣子,夸赞起马化文来,问这问那,我彻底笼罩在马化文的“光环”之下了。
我竟然耐心听完了,因为他们嘴里的马化文真的是大云嘴里的“好人”。他为村里做了不少善事,除了修路,还捐助修建了村小学的图书室,还给村里困难户的孩子解决工作。村主任说得嘴角都嘟噜出了白沫子,眼睛红红的,看得出动了真感情。
他指着拉锯的老头说,认识他吗?大云他爹,河西边的木匠。要不是马文化在省城请了名医给他治眼,早瞎了!
大云爹冲我点点头,露出淳朴的笑,和大云的笑如出一辙。
他又指着在地上划拉树枝子的老人说,认识他吗?木匠老尹,生了个脑瘫儿子,也沾人家的光了,好像在他厂子里看大门,对吧老尹?
老尹也跟着点头憨笑。我渐渐明白大云为何心甘情愿在马化文身边鞍前马后甚至卑躬屈膝。马化文的光环在老庄似头顶那滚烫的骄阳,耀得我睁不开眼。对比之下,我就差远了,帮老庄、帮乡亲们做不了什么,连马化文十分之一的能量都没有。一直躺在槐树枝子上抽烟的人转过脸来,冲我说,大作家,还记得我吗?
那是马文阁,马化文的叔辈弟弟。
我冲他招呼一声,他却没好气地说,你们都吹嘘马文化,他有啥好的?把新路建在老庄?现在新庄的修路费还没着落呢,咋不见他慷慨了?
主任说,一边去,没良心的东西!
马文阁说,我说的有错?他还改名字,族谱都乱套了!
村主任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对我说,这熊孩子想开药店,找马文化借钱,人家知道他是撂钱的货,没借给他,他就往人头上扣屎盆子!
马文阁说得没错。马文化——马化文,一字之差,还真是当年他自己改的。马化文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这是一件很意外、很突然的事情,因为他毕竟考过班级第一。这事甚至惊动了镇政府,一个副镇长亲自登门,信誓旦旦说要帮着解决困难,但马化文父亲态度坚决,认为上学没啥用,还不如跟着他做买卖。马化文起初不同意,他爹说你不干就不给你补牙,马化文屈服了,学习桌、书本都不要了,临走前像个大侠一样摇摆在小院里,滑稽中带着些不甘。正值初秋,槐树叶子落得稀里哗啦,其实没多大风,但搞得大伙心里都悲戚戚的。那是一份纯真朴素的同学情,是社会中再也寻不到的。马化文扶着槐树,任凭黄的半黄的叶子在他头顶堆积滑落,突然瞪圆眼珠子,冲着远远近近的同学说,我要改名了,以后就不叫马文化了,太俗了,我叫马化文——请你们记住,我叫马化文……
同学们哧哧笑起来。我当时也笑了,但后来一琢磨,他说得有道理,这个名字比马文化强多了,这么一改,即使他辍学了,反而显得更有文化了,我感觉他这是在嘲讽我们这些没辍学的。他说完又咯咯尖笑起来,好像这次他又胜利了。听完他的话反应最激烈的就是大云了,他直接把马化文留下的书扔了出来,书页被一溜子秋风扫得“刺啦”响。我当时怀疑,他这么做是不是知道了我和马化文破坏他家瓜田的秘密了。我真怕他冲过来,又一拳将马化文咧到耳根的嘴巴给堵上。
我当然不计较马文阁说的话,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只是感觉马化文的形象在我心中越来越模糊了。我的这次采风之旅,非但没有实实在在的收获,反而陷入泥潭一般,皆因这个摇摆不定的人。如果大云对他牢骚满腹、阳奉阴违,马化文老婆对他嗤之以鼻、大吵大闹,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对他不屑一顾、满脸鄙夷,这才与我偶遇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形象完全相符。但现实里都是反的,一如我眼前这个渐渐老去的村庄,比起一旁整洁崭新的新庄,它代表着贫穷和过去,但为何我以及那么多在外的游子对老庄念念不忘?老庄,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在老庄修路,将古槐锯掉,究竟是对是错呢?对比到一个鲜活的“人”上,我的疑惑便遇到了密不透风的厚墙壁。
在《光环与荣耀》一书中,我将某副区长描述成了一个“高大全”的形象,其实我对真实的他并不了解。如今,我对自己不着边际的吹捧褒奖感到可笑至极。
我简单地和村主任他们作别。一次次,我回头看他们,他们已经沉浸在锯树的说笑中了,我像一阵悄无声息的风。对他们来说,我不是马化文,不可能带给他们切身的实惠。我就是一阵悄无声息的风啊。
我心事重重地结束了采风活动。返程路上,马化文给我打来电话,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那边说,晚上有空坐坐?
我迟疑了下,不想去,又不会编借口,喃喃道,我没在济南呢……不过晚上能到……
他说,你不是喜欢吃海鲜吗?省体小螺号店!没外人,还有大云,就咱哥儿仨,叙叙旧!
我最怕这种心怀鬼胎的应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绕来绕去,吃个饭太心累。但我内心里又有个声音在驱使着我,让我去见他、感受他,好像非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不可。这是作家天生的敏感和执拗吗?因为理性来讲,我实在不愿意和他(其实是这一类人)交往,我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挺好吗?
三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酒过三巡,灯光轻托出微醺,我们都喝红了脸,开始回忆过去、回忆童年,想起那片深蓝的天空和那条清澈的河流,眼圈也渐渐泛红了。在酒精的加持下,我话也多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哥,我今天回老庄了,都说你好啊!
那是,我们老板必须好!大云在一旁恭维道。
我好个屁!马化文斜一眼大云。
我说,哥,今晚咱都是老同学,没有老板也没有作家,行不行?
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份纯粹的感情!他举起酒杯,我们也举起来,把啤酒一饮而尽。
“嗝——”他打了一个深深的饱嗝,酒气夹杂着臭气扑到我的脸上,躲都躲不开。
你说啥都对,因为你是作家,我和大云都是粗人,挣点钱,混日子的。既然你说咱都是亲同学了,我还真想麻烦你个事。他点上烟,圆溜溜的眼珠盯着我。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告诉我,他已不再是那个槐树下更改自己名字的少年了。听说他辍学后卖过水煎包,倒腾过服装,之后又开过小灵通专卖店,一路摸爬滚打。大云和我们这些低头读闷书的倒是上了二流本科,齐齐遇到就业高峰,潮起潮落间,大云给马化文打工,我在象牙塔里蹒跚,真正的有钱人却是当年我们所不屑的辍学生,不得不叫人感慨。此刻,虽然我镇定地和他对视,内心却是胆怯的,是忐忑不安的。
他说,我想见某副区长。
我也直言不讳,哥,我真没那个能力!我露出为难的样子,继续说,虽说我采访过他,为他写过书,但出书后就再没联系。人家早就不需要我了。
他说,你只需要给我牵个线见个面,其他的我来安排。我现在需要资金来周转,现在情况很紧急……他恳求的语气叫我难受起来。
他手机响了,看一眼后,脸色忽地难看起来,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云赶紧扭头对我说,老同学,他现在的难处……再不挽救可能就破产了,能帮就帮帮吧!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有一丝希望,那就是我和某副区长的秘书还联系着,他是个文学爱好者,经常找我交流。我看了看大云,握了握他端着酒杯的手。大云说,马总还说,等有钱了再给新庄办点事,太难了!
正说着,马化文进来了,脸色更红了,仿佛刚刚和人打过一架。他进来不说话,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瞪着眼睛发愣,然后咯咯笑起来,仿佛唯有这笑才能证明,那个马化文回来了,而且是胸有成竹地回来了。他扭头对大云说,那女人还敢威胁我,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他又咯咯笑起来,笑声很尖很细,让人有种惊悚的感觉。
马化文在这笑声中扬长而去,他没有看我,我也没来得及和他道别,大云醉醺醺地没动,但我坐不住了,因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它们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警醒我马化文可能会出什么事。我推推大云说,我感觉他要出事,你应该出去陪着他!大云听后一脸不解。我又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家的瓜园是怎么毁的吗?就是马化文领着我干的。我感觉,当年那个马化文又回来了!
大云“腾”地站起来,拳头攥得嘎吱响,露出一副恨不能将我撕碎吃掉的模样,接着风一样冲出门外。就在我呆若木鸡的刹那,他又突然推门回来,带着乞求的口吻对我说,他今年真的很难,您费费心吧!
4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少年闰土》中的名句。当年在大云家的瓜田里,我和马化文就处在这样的夜空下。我们正学着这篇文章,感觉自己就是少年闰土。
那天是马化文挨打后的第三天。他的两颗门牙已经止血,但嘴唇还肿着,说话时漏风。因为挨打的事,他埋怨了我三天,说,还叫我哥呢,你哥挨打,你这当弟弟的看着也不管。
我羞得没说话,好像我帮他就能打过大云似的。我心里说,你这个哥又不是亲的,谁管你。
但我还是答应参加他的报复行动。当他和我说完报复计划后,我开始感觉他不是个一般人,好的坏的他都能干出来。
闰土是为了护瓜与猹搏斗,而我们是为了破坏而来,我们是猹而不是闰土,想到这里,深蓝的天空都叫我们惭愧。大云家的瓜园就在河西边上,一地的西瓜已经圆滚滚的了。我们攥着胳膊粗的棍子冲进去,我还在等马化文的指令呢,他已经发疯般地冲西瓜一通暴击了。
这个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的男生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放浪形骸、放飞自我、率性而为了。我惊叹他如此精准而敏捷的身手,所到之处,西瓜瞬间开瓢崩裂,再被他补上几棍,皆一片稀碎。我怀疑大云打他时,他故意没有还手,如果还手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我又惊讶于他的隐忍。这片瓜地是大云一家重要的经济来源,今年风调雨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我害怕了,跑过去一把拉住他,说,哥,差不多行了,让人逮着咱就完了!
我看见了他猩红的眼,听见了他粗鲁的喘息。我敢保证,如果大云在场,他的脑袋会像西瓜一样被马化文轻而易举打碎。
我们猹一样顺着河流溜走了。我们相约,此事要烂在肚子里,烂一辈子。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河边上大云爹杀猪一样的号叫。我吓得没敢去现场,听说马化文去了,不光去了,还当众安慰了大云爹。大云这一拳付出的代价,就是差点让他爹哭瞎了眼。自此,大云爹落下了眼疾,直到马化文在济南找了一个名医才彻底将毛病治好。
那天晚上,我害怕酒后失去理智的马化文将淡蓝色蝴蝶结的脑袋像打西瓜一样开了瓢。大云走后就没再回来,我也没再联系他们,就像第一次偶遇后分开一样,我们又相互消失在了彼此的世界里。
一连几天,我心慌得厉害,唯恐突然从哪里听到某某地方出了人命。其实我挺想打电话问问马化文或大云,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劝我,你何必管这么多呢?我有时又懊悔,自己的能量太单薄了,对家乡、对朋友什么忙都帮不上——我想到了某副区长,继而想起了他的秘书小刁。当年我从采访到出书,小刁前后出了不少力,我当然知道他不光是为了我。虽然书出版后几乎没啥反响(在我意料之中),但我多少还和他联络着。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潜意识里我是愿意帮助马化文的,我稳了稳神,清了清喉咙,拨通了小刁的手机号。
铃声响了许久才接起来,大作家啊,咋想起我来了?
你好刁主任,好久不见了,最近咋样?呵呵,我知道你们这些做大事的肯定闲不住,要劳逸结合呀。您方便?我有个事想麻烦下。
你说。他口气认真起来。
我有个老乡啊,算起来还是表哥呢,是个做生意的,他最近公司遇到点小困难,想当面和区长汇报汇报,可否通融一下?
哦,我和区长在南方学习考察呢,得一段时间才能回去。要不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好啊,那打扰了,等回来我请你吃饭啊。
呵呵,好。他在那边笑出了声,准备挂掉了,又问我,哪位企业家啊,方便留下大名?
马化文。
嗯?马化文?
是啊。
这……他吞吞吐吐起来,你怎么……这事不太好办了。这样,我也不和你说太多,你也别太当回事……我权当你从来没和我提过。就这样。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隐约觉出事情绝非协调资金那么简单。我编了个短信发给大云,说了下我和小刁联系的情况,算作我的诚意,也算画个句号。这一切需要尽快过去,我得重新回到我习惯的生活轨道上来。烦闷的情绪围绕、侵蚀着我,它们已经令我不能心平气和地呼吸了。我像从窒息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离开宿舍,一头扎进了一旁的公园里。之前搞创作没有头绪时,我喜欢溜到公园里放空自己,去感受那鲜嫩的绿植和舒缓的氛围,这些于我而言最能熏陶心境,充实灵魂。我去了经常去的球场,那里的比赛曾令我热血沸腾,但今天几个人踢着蹩脚的足球,实在令人感觉无趣。我又去了经常闭目养神的“苑林”,那里有无数棵柏树、槐树组建起来的园林矩阵,树下堆满了恋爱的男女,“苑林”成了情爱的“怨林”,已非慰藉心灵之所了。偏偏,林中几个姑娘跳出来,在窄窄的道路上和我“狭路相逢”,有几个认出了我,惊讶地叫出了声,老师,您也来这里散步呀?
我礼貌地和她们摆摆手,今天委实没有心情和她们高谈阔论。我正准备离开,谁知她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您啥时候再签名售书呀?
您最近正在写什么大作呀?
……
我只管加速离开,像逃离另一个深渊,急匆匆的,差点和一对男女撞个满怀。
男的有些生气地冲我瞪眼,女的依偎在他怀里,头上淡蓝色蝴蝶结在脆弱的阳光中闪烁——我差点叫出声,使劲捂住嘴。
我的哥马化文,已经被扣上绿帽子了。
但对马化文这个有家室的人来说,这顶“绿帽子”又有何伤害?我不知道是该心疼他,还是对他这罪有应得的下场予以大快人心的叫贺。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实在无法用理性分析,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里,我该赋予他的究竟是如何纯粹的感情。他挨了大云的打,现在又牵着大云的鼻子走;他破坏了大云家的瓜田,又反过来给大云父亲医眼……这些人和事,孰对孰错呢?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感情。越是这样想,我越怀疑《光环与荣耀》这本书的存在价值。现在来看,它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黑与白。
当我徘徊在马路一角时,我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突然的消息:马化文的爷爷病逝了。然后又说,给你垫上份子钱,你不用回庄了。
天空中增了些云彩,阳光若隐若现,别说,反而呈现出了另外一番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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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商打电话给我报喜:你的《光环与荣耀》一书在京东、当当、淘宝等平台已经售罄,我们正在紧急加印。
还有,稿酬将很快给你打过去。
6
我终于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写作、喝茶、散步,偶尔参加文学活动。我的宿舍依旧不大不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阳台上有棵虎皮兰,镶着金边的肥厚叶片似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上去,凸显出陋室的阳刚气魄。我的灵感如散去的云彩又变化多姿地聚拢回来,经常在我脑海里滴答滴答,令我时而战栗、时而欢呼、时而沉寂。这恰是我所追求的写作状态,我太爱这种感觉了,文学的光芒射进冰凉现实的感觉沁人心脾。这种久违的状态,一直延续到大云的再次登门。
还是晚饭后不久,还是那张黑黑的堆着笑意的脸庞。我痛快地把他迎进来,并有意识地注意他的言行举止。社会也是一所大学,我以前对其嗤之以鼻,但经过这些事,我发现自己才是小学生。我其实还不如大云。
灯光下,我才看清大云脸上阴沉着愁云。他刚才进门时的笑,那么勉为其难。
他把两盒茶叶摆在桌上,说,马总安排的,刁主任和他联系了。
一切还顺利吧?
大云点上烟,深吸几口没说话。我仿佛看了马化文接小刁电话时那张扭曲的脸,便不再问下去。阳台上的虎皮兰在月光下泛出微弱的光晕。我才想起烧水泡茶,他客套地摆摆手,依旧没有说话。
马化文爷爷发丧,你回去了?
嗯,足足忙活了三天。他家里的事也不消停。
咋了?
马文阁,他兄弟,和他打起来了。
原来马文阁一直因为借钱的事和马化文置气,又在丧礼上借题发挥,说马化文改名字不忠不孝,说他在老庄修新路纯粹糟蹋钱,更可恶的是,他还揭马化文的丑,把他包养女人、银行巨额贷款不还等都当众抖搂出来。我叹口气说,这马文阁打小总干没出息的事,简直杀人诛心啊!马化文能受得了?
大云提高嗓音说,我能惯着他?两拳下去,马文阁说不出话了,门牙飞了。
我故意打趣他,说,就像当年你打他。
嗨,他又摆摆手,声音响亮了许多。他心情渐好。见他如此,我继续感慨道,老班长,我挺佩服你的,你能跟着他这么久……
跟着老乡混饭吃,心里踏实!
俺俩糟蹋瓜田的事,你也不记仇……
我还打掉人家两颗牙呢。咱俩怎么又唠到这上面来了?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你这个当作家的,多写写当下的事不好?你知道马总怎么扳回面子的?
咋弄的?
他答应村主任和乡亲们,继续出资给新庄修一条贯穿南北的柏油路。
你们公司不是没钱吗?
他说卖房子也要把钱凑出来。他一直那么自负、那么决绝。老同学,他在你眼里可能不是好人,但他帮了我那么多,我没法不一路跟随他,当牛做马都成!
大云眼眶里竟然涌出了泪花。陈旧的小屋,两个发小,故乡的旧情,这些要素综合在一起,令我们都动了心底最纯真的情愫。我终于不再束手无策、忐忑不安了。在共同的泪花中,我感觉自己也在长大,在勇敢地迈出一步又一步。我拍拍他的肩,手轻轻举起,落下去却很难,因为我想捂住他颤抖的双肩。
这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越是家里的亲兄弟越狠毒?今年他太难了,里面的情况你想象不到,有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的双肩抖动得厉害起来。
我并没有悟透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以为,他的眼泪是情到深处,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这模糊的世界啊,原来有些东西是伴随一生而永恒不变的,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个体内在的、所独有的特质。它令一个人的模糊存在变得立体起来,这应该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的评价了。我送走大云,回来坐下,又瞅见了阳台上的虎皮兰,此刻它已氤氲在了夜的黏稠里,模糊得看不清叶脉。但我知道它终究是虎皮兰,它的根茎、叶脉、颜色,终究是不变的,只是在夜里,难以看清、看透。
几天后,一颗炸雷在网上腾出巨大的蘑菇云。我的哥,许久未见的马化文,在视频平台上,手举身份证,实名举报某副区长。视频里的他一脸憔悴,一身落魄。在不足2分钟的时间里,他抖出了向某副区长行贿的巨大数额和某副区长对他吃拿卡要、阻碍公司发展的犯罪事实。我从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和某副区长做最后的了断。我知道结果只能是鱼死网破,拉下了贪官,他的路途亦走到尽头,甚至可能不得善终。我看到视频的第一反应就是惋惜心痛,试探性地拨他手机,关机;我又联系大云,也关机了。我对那晚大云罕见的热泪幡然醒悟,当时于他心内翻滚的,远远不是我们对话内容的直白肤浅。
大云啊,大云!
马化文啊,马化文!
或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7
没多久,出版商通知我,《光环与荣耀》一书下架了。出版社的一个老友告诉我,虽然该书不再发行,但最近却发现了一个我的超级粉丝,把之前平台上的书都买光了。我问,能查到大号?
他说,马化文。
8
马化文和大云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他们身处何方。
庄里也安静下来。我听说,马文阁已无脸在家种地,赴远方打工去了。
我按部就班地写作,手头积攒了好几个讲课的邀约。我欣欣然憧憬着未来,写作之余,又总幻想着游走在社会上,让自己模糊起来,起码像大云一样,回到村里不至于成为一片悄无声息的风。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我写作时总是走神,写出的东西总难让自己满意,我有些心烦意乱。写作,渐渐陷入了泥沼。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马化文或大云;我不得不承认,我热爱写作,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取代它。按部就班地写作、讲课,立竿见影地我又快乐起来。
但我一直有桩心事未了。
我经常将它翻出来——一张工商银行的卡,里面存着出版商源源不断打来的《光环与荣耀》的稿酬,近期余额疯涨,已经突破六位数,是我创作生涯以来最高的单项稿酬了。
我根本高兴不起来,非但高兴不起来,还夹杂着被人施舍的愧疚感。我不知道马化文买下书后如何处理的,但作为作者,我显然不能接受以这种交易类的方式去将知识产权物化获利。一天一天下来,我的心理负担渐渐加重了。
物归原主,心复本源。唯有这样,我才能安心于创作的象牙塔。此事终究不能让步了。
我曾尝试多种方式联系他,但一无所获。通过父亲向老家的亲戚朋友打听,亦杳无音讯。有天我拾掇阳台上的东西,翻出了大云第一次来时带的一瓶酒,看到酒我想起了一个人,马化文老婆。
我心里忽地亮堂起来。
天一擦黑,我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按道理,他出了这么大事,就算没有这稿酬带来的困扰,我也理应去家里坐坐的。我整理了下穿着,带着那瓶酒和一篮水果,走在越来越黑的夜里。银行卡在我手心热乎乎的。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家窗帘间透出来的红色光束。
我沉住气,坦然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对方带着浅笑,看清了是我,笑意骤然收回。你有事吗?她淡漠地问。
我说,嫂子,这不挺长时间没过来了……
未等我说完,她几乎咬着牙说,就是你们这些朋友撺掇他卖房子吗?你告诉他,想卖这房子,门儿也没有,抓紧离婚,这是我的婚后财产……
我来之前预备的各种客套话和转交银行卡的设想,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冲击得七零八落了。我支支吾吾,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任凭她嘴里的怒气风一样冲我袭来。
你回去告诉他,门也没有,门也没有……
嗨,亲爱的,你跟他较什么劲啊,气大伤身呢!一个男人从屋内懒懒地说。我听后愈发心惊,转身就冲楼下奔去,酒碰到石阶“哗啦”碎了,我丝毫没注意,只管冲进了那黏稠的、死水一般的夜里。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感叹这个原本以为是柔弱的、被马化文负了的女人,亦感慨马化文在巨大的财富光环掩盖下,原来竟是如此不堪的婚姻。如果她是一个贤惠持家的女人,我完全可以放心地将银行卡转交于她,且在马化文暂时避难的日子里,她也可以作为我缓解牵念的精神寄托。
如今终究难遂人愿了。
人哪,终究是难以定义的。我们该如何去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相信一个人?
或者,我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沉沉的夜没有告诉我。夜也不纯粹了,它里面裹挟了太多的故事。月光从云层里拖出来,明晃晃的,映射得大地油晃晃的。大概唯有月光的清亮、纯粹、无垠,令我向往和迷恋了。
在月光下,我没有找到一条平稳的小路,通向我羸弱的心。
夜半,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依稀做了一个梦。梦中,马化文兑现了诺言,给新庄修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这条路宽阔、平坦、笔直,两边的乡亲们欢呼雀跃,马化文骄傲地在路上来回接受致敬。银行卡就放在床头,我忽然找到了它最终的归宿。我心满意足地笑了。窗外一轮硕大的明月让我又想起那句话: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起了当年月下的我和马化文,好像头顶就是这么一轮圆月,他痛快地干着他想干的事,他的要求和目标很清晰、很简单,一如闰土在月下,只是为了看护瓜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