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远
2024-08-09潘欣寒
事情发生时,我半躺在镇远那所宾馆北边阳台的一个吊篮里,从房间往河面凸出的阳台,有一圈矮矮的铁质围栏。我躺在那里时,眼睛注视着外边的河水。河水散发出深幽的绿色,不知道是否因为富含镁和铜的缘故。我们住的房间在宾馆的一楼。我和L在那所宾馆办理入住手续时便察觉到了它的怪异,一楼在地下负二层,跟外边的路相齐的前台被称为三楼。
镇远四面环山。宾馆前面,在那条狭窄的被行人的脚和商旅驼队打磨得滚瓜溜圆的石头路的对面,便是那些迎头而立的陡峭高山了。这里的街面非常狭窄,两边的山仿佛是用斧头从上而下垂直削下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宾馆后面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我猜镇远这座小城也许就不会存在了。
我和L是头天下午接近傍晚时从梵净山抵达此地的。我们准备今天吃了早饭,八点出发,从这里转道去荔波。镇远并不在我们本次的游览范围之内,它算是我们这次旅途的一处驿站,一个休息点。虽然如此,昨天晚上我跟L放下行李,到外面吃饭时,还是顺便对这座小城做了一些了解,并趁机走马观花地转了宾馆附近的几条街道。
我们先去了宾馆东边的一座桥。在桥上,我们看了桥北边的一座状元楼,又仰头打量着路南边一座高峻峭拔的山和山顶上的白塔。那塔不知道是怎么修建的,山势险峻,人在上面很难站立。之后,我们便盯着一艘挂着灯笼响着歌声在河里来回巡游的小船、河两边灰瓦白墙的房子上挂的灯笼看了一会儿。那些红彤彤的朝着河一侧的灯笼都亮起来了,将河面照耀得金碧辉煌。后来,我们下了桥,去桥东边的一家饭店吃了饭。吃过晚饭,我和L顺着人行道往回走时,看见了头戴银饰举着灯笼在昏暗的街边拍照的苗族少女,还听到了从角落的酒吧里传出的低声吟唱。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又去了那座桥。我们站在桥上,又看了一会儿昨天晚上看过的风景,便顺着桥径直到了河对面。我们沿着河后面的一条街往西走。走了不久,便看见了另一座桥。那桥也是那条路的尽头,继续走,便是壁立的大山了。我们上了桥,桥在宾馆西边,跟在宾馆东边的桥遥相呼应。桥的一侧,停着很多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
我和L顺着桥面再往前走,走到了前面的路上。我们站在那条狭窄的山路上,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那条看上去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山路,顺着那些陡峭而壁立的山,像一条带子一样,往西南方向去了。之后,我们便一边看着路左边店铺门口的花一边往回折返了。那些花,以蓝、绿色的绣球居多。看着那些绣球,我想起了阴沉的河水。
回到宾馆后,我和L又走到了房间北面的阳台上。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河。河两边的灯笼这时大部分已经熄了,只有东边那座桥右边的几盏灯笼还亮着。而那些夜里悬挂着灯笼响着歌声在河面上巡游的小船也歇下来了,泊在河面这侧那些作为店铺的房子下面。一艘负责清理垃圾的小船出现在了宾馆东边远处的河面上,有两个穿绿色衣服的人分站在船的首尾两端。那艘小船的东边,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是昨天晚上我们去看过的桥,以及桥北边的状元楼。河的对面,我的视线正前方,是一些跟这边相类的店铺和民宅等建筑。那些店铺的下面,在我的视线正前方偏左30°的河面的石阶上,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看到他往河中间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才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不过当我的视线又投向深幽的河水时,却疑心他是否能成功。在我们所处的阳台位置,我跟L早上去过的宾馆西边的桥和停在桥一侧的汽车是看不见的。
我站在那里俯视下面的河水时,L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像笑。我抬头看了看他,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便又低头打量起了河水。这时,我发现了那阳台的异样,它比旁边店铺的阳台探到水里的部分都要长出一大截。
我不知道这家宾馆的阳台为什么跟那些店铺不同,不过我没有再跟L探讨这个问题,依旧打量着面前绿得让人诧异的河水。L转身往房间走,他要去取放在三楼前台的早餐。昨晚,前台告诉我们,早餐会在七点钟放在那里。
现在让我们将视线转回房间和房间周围的布局。
房间坐落于宾馆负二楼最西边,门朝东。负二楼最东边,下了台阶,向里纵深的区域有一个独立的房间。房间西边,走廊的北面是一个门朝南的居室。作为过道的走廊阴暗而潮湿。两台巨大的抽湿机在走廊南面的墙根处日夜不停、轰鸣作响。
房间里面呈长方形,内有两床、一榻、一桌、一椅。房间西南处的角落是卫生间和浴室。房间同阳台相接的地方有一扇玻璃门,门后悬挂白色的纱幔。房间的天棚由一块块凹凸的方形或者菱形的木板拼接而成。
再让我们的视线转回到作为事件发生地的阳台。阳台中间,有一个竹木茶几,茶几右边是一张宽大的竹椅,茶几左边便是那个吊椅了。
吊椅悬挂在阳台西边的一个铁架上。呈椭圆形的竹编吊椅,主干由五束竹枝扭结的龙骨组成,横向柔软的竹条跟纵向的主干相接交叉成一个个方格。外侧的两束龙骨特意用坚韧细密的竹条做了捆绑,那些已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竹条让整个吊椅闪着奇异的褐色的光泽。吊椅内置一床白底淡绿色花朵的被子。吊椅椭圆的形状、竹编柔软的质地和吊椅内蓬松的被子,让其看上去像一个女人的子宫,又或者孩子的襁褓。
L离开后,我便走到吊椅前,在吊椅上躺下了。我躺在那儿时,腿垂在吊椅下面,脚尖蹬着地面,荡秋千似的,将吊椅向后轻送了一下,吊椅随之前后摇摆起来。
随后我便躺在轻轻摇动的吊椅上,眼睛盯着外面绿得近乎暧昧不清的河水。
L从阳台离开后,却没有马上去宾馆前台,而是去了洗手间。那时应该是七点之前、六点四十分左右。我和L从外面回来时看过手机,当时时间显示是六点半。L先去马桶上坐了一会儿,之后一阵哗哗的水响,随后传来L用电动剃须刀刮胡须的声音,那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分钟。L刮完胡子,又在洗手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我猜他在对着镜子梳头或者整理身上穿的衣服。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再后来,我听见了门响,知道L出了门。L出去时,没有带房卡。虽然L离开时我没有往他那边看,但房间的灯亮着。
L出去后,我依旧瞅着外边绿得有些浑浊的河面。那艘负责清理河面垃圾的小船慢慢地往这边靠过来,我终于有机会观察船上那两个穿绿色衣服的人了。船上的两个人,一个年龄大一些,一个年龄小一些。年龄小的男人坐在船尾摇橹,年龄大的那个则站在船头,用挂着网兜的竹竿捞河面上的垃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河水的原因,他们的脸看上去也都色泽深沉,如同蚀刻画上的人。
小船和船上的人无声地来了,又无声地走了,仿佛它们不曾出现。
我躺在吊椅上,视线追随着往前流淌的绿得有些黏稠的河水。那个吊椅一直在那里轻轻晃动,没有停。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没有停,刚才我不过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
或许因为吊椅一直前后摇摆的缘故,我微微感到有些恶心。不过我依旧躺在那里,眼睛也依然注视着河水。
我在那里注视着河水时,忽然感觉吊椅不是在带着我前后摇摆了,而是在退,慢慢地往后退。我一开始察觉到这一变化时,没有感觉惊异。我想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参照物的原因。流动的河水一直在往前奔走,倘若以奔走的河水作为参照物,感觉到动的便是我和那个吊椅了。这就像人坐在行驶的汽车上,拿行驶的车辆作为参照物,那么动的必然是人,而不是汽车。
不过我很快便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我发现移动的不仅仅是我和吊椅,还有河水。因为如果是参照物的原因,我连同下面的吊椅以及外面的河水不可能一起动。然后我猜想,是否是吊椅晃动造成的眩晕使我产生了错觉。若果真如此,那么只要下面的吊椅不停止晃动,我的眩晕便不会停止,而由此产生的错觉也不会结束。
我闭上了眼,希望因为吊椅摇晃带来的眩晕以及因此使我产生的错觉消失。可闭上眼时,我发现自己连同下面的吊椅依然在往后退。
我又睁开了眼,河水依然在往前流淌,对面正前方的店铺依然在那里,我视线正前方偏左30°石阶上的男人依然在垂钓。而宾馆东边的桥、桥那边的状元楼以及楼后古色古香的建筑也都在原处,没有任何变化。
可我和身下的吊椅确实在往后退,慢慢往后退。我又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和下面的吊椅,如同我的感觉,吊椅的确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前后摇摆。
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转而想到了L。L出去后,便没有回来。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七点钟了,早餐这会儿也一定放在前台了。从前台取了早餐,走到三楼的楼梯口,用不了半分钟。从三楼的楼梯口到二楼,再从二楼的楼梯口到一楼,然后经过一楼楼梯口到我们房间的一段走廊,整个过程用不了两分钟。L出去的时间应该在六点五十左右。他走路不是很快,总是慢腾腾的,似乎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可即使这样,五分钟的时间总够了,应该回来了。
我不知道L为什么没有回来。也许早餐还没有做好,那个做早餐的人因为头天晚上睡得太迟而没有在该起来做早餐的时间起来。又或许早餐做好了,而那个去取早餐的人碰上家里有事或者在路上遇到了某个紧急情况没能在该取早餐的时间赶到。也或许是L自己的原因,这些原因包括各种可能:L上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而没能够及时爬起来,也或许是他又出了门。这些可能中不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早餐早就做好而那个去取早餐的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不测或者变故并如约将早餐放在了前台,L也已经取到了早餐并将早餐拎在手里,但他在拿到早餐后却没有马上返回而依然留在那里同人攀谈。
不管怎样,L都应该回来了,我们的车子必须要在八点前从镇远离开,L对此心知肚明。
可现在七点钟已经过了,虽然我不能说出准确的时间。手机放在那边的茶几上,跟手机计步器软件连接的手表也在茶几上。那会儿我和L从外边回来时,便将它们一起摘下并放到了那里。也许我应该从吊椅上下去,看看上面的时间。如果时间太迟,那么我应该去前台,催促一下L——要是L在那里的话。如果他不在那里,我也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时间不早了,我们需要离开了。
然而我没有那样做,而是继续躺在那里,带着一点点眩晕,而外面的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深绿色的河水依然在向前流淌,宾馆东边的桥、桥头的状元楼、楼后青灰色的建筑、河边垂钓的人也都在之前的位置。而我也依然坐在宾馆房间的吊椅里,随着吊椅逆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往后退。
我微微有些战栗。我不知道这轻微的战栗是因为轻微的恶心还是因为惊惧。我将视线再投向河面和河那边垂钓的人。河水暗沉沉的颜色让人窒息,那河里应该没有鱼,鱼在这样的水里是没有办法呼吸的。可对面的人一直站在那里,并一次次向远处甩着手里的钓竿。难道他不知道河里没有鱼吗?如果他知道河里没有鱼,为什么还要在那里一次次做出抛掷的动作?虽然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对面男人的五官,但我感觉那人应该不是打外边过来的。外地来的,多半会穿一件冲锋衣或者夹克衫之类,那个人穿的是一件居家的衣服,而且,一个外地人也不太可能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垂钓。
随后我又想起早晨和L经过宾馆西边的桥,在桥的一侧看见的那些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他们怎么知道要将车停在那里的?是否他们接到了某个指令?这指令是怎么发出的?由谁发出的?他们将车停到那里后又去了哪里?镇远是一个很小、小得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如果那些人一起到街上,会被立刻发现的。可是,我们在外面时,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
我诧异地想着那些外地人去了哪里时,感觉自己和下面的吊椅好像动得快了一些,而对面那些灰扑扑的房子、宾馆东边的桥、桥头的状元楼、楼后面的建筑包括河边垂钓的人似乎也跟着动了起来,它们的位置相较先前发生了一些变化。之前在我的视线正前方偏左30°的男人,现在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出现在了我的视线正前方右边15°左右的位置,而桥和桥旁边的建筑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
它们看上去跟我在一起发生了水平位移,不过是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桥、桥后边的建筑包括在那里垂钓的人,都是顺着水流的方向移动,我则是逆着水流的方向。
从我身体里面涌上来的恶心伴着略略的惊惧,在一点点加剧。不过暂时我还能忍受得了。下面的吊椅给了我某种安全感。
昨天下午我进入宾馆房间并对房间里巡视一圈后,然后见到那个吊椅,便对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它襁褓似的外形,也许是因为竹条被烘烤后柔软的质地,又或许是吊椅自身散发的褐色光泽。我看见它后便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在上面坐下了。我坐在那里时,感觉上面一根根竹条像张开的柔软的手臂簇拥着我,环抱着我。它让我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又像躺在婴儿的襁褓里。我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如果不是要跟L一起出去吃饭,也许我会在里面沉沉睡去。
现在我躺在这个如同母亲子宫一样的吊椅里,在略微的惊惧里,心里想着L。
L还没有回来。他为什么没有回来?他没有回来,是在宾馆里还是又去了哪里?我转而又想到早晨跟L一起出去在那些店铺门口看见的颜色暧昧的绣球、宾馆西边的桥和停在桥一侧的车辆,我再想到河对岸垂钓的人以及带着我慢慢往后退的吊椅,如果L还不回来,再回来时,也许他已经看不见我了。
之后我又想到了今天准备要跟L一起去的、一场不会得到批准注定也不会被祝福的婚礼将在那里如期举行的小七孔桥。我臆想着那条曾作为贵州和南方某个相邻省份的分界线,也是它们唯一贸易通道,而现在将要改变我命运的桥,为什么是七孔而不是八孔或者九孔。然后我漫无目的地想到桥下面的水和桥上的风景,我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有一支响着铃声的驼队打桥上慢悠悠经过。
我仰头看看外面的天。天阴着,有要下雨的迹象,我断定七点半过了,八点钟也过了。我们原本应该在七点从镇远离开的,可现在我还待在宾馆里,而L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个河对岸垂钓的人现在已经转到我视线正前方右边30°的位置了,宾馆东边的桥、桥头的状元楼以及楼旁边的建筑都距我越来越远,远得要看不见了。我清楚它们跟我一样正在发生位移。或许它们移动得比我快一点,又或许慢一点。
那个吊椅带着我一直在往后退,不停地退。可奇怪的是,房间的布局和房间里的东西却没有改变:浴室、洗手间、卧室还在原来的地方,椅子、桌子、床、床上的被子、茶几、我和L随身带的旅行箱包括我们脱下的衣服等也依然在那里,它们相对于房间、相对于我和吊椅也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猜想我和吊椅在那里移动的时候,房间和房间里的东西也跟着我和吊椅一起发生了位移,否则我便没法解释为什么我和吊椅还在房间里而房间的布局却没有发生改变并且我们的东西也依然在原来的地方。随之我又想,假设房间真的跟着我和吊椅一起发生了位移,那么我们所在的宾馆是否也跟着发生了移动?
L还没有回来。现在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十点,甚至整个上午都过去了。虽然我不能确定现在究竟是几点。
我很快又想,L之所以还没有回来,或许有另外一种可能——我、吊椅和房间发生了位移,而宾馆并没有发生位置的变化,依然在原来的地方。倘若这个猜测成立,那么便意味着我、吊椅、房间发生位移的时候,如果此时L恰好在宾馆里,那么不管L是在三楼的前台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无法再找到原来的房间,也无法再找到我。不过这种可能成立的前提,建立在空间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改变时间却没有变化的基础上。倘若空间发生了变化而时间也随之发生了改变,那么情况要复杂得多。现在我只知道空间发生了变化,而时间是否因之发生了改变还需要确认。
现在我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L依然没有回来,也许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空间了,甚至我们连是否拥有同一时间都很难说,设若时间也已改变的话。
我在那里想着时,一阵强烈的眩晕又向我袭来,像是坐在一个高速旋转的摩天轮里。巨大的摩天轮带着我自左向右旋转,一开始转得有点慢,之后速度逐渐加快。而转动是在宾馆的一个密闭空间里:屋顶的房梁、房梁上黝黑的椽木、一个又一个房间、桌椅、茶几、洗手间的镜子、浴池、马桶、床、床上的被子、扔在地上打开的皮箱、皮箱里杂乱的东西、形态各异表情复杂的脸……那些画面和镜头一个个地涌过来,打我面前闪过,再一个个水一般流走了。又似乎那个吊椅不是带着我穿梭在一个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而是在一条波浪滔天的河里上下翻飞。我诧异于那些墙壁、门、屋顶、窗户等障碍都像不复存在,我和吊椅自由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在那些狭小而逼仄的空间里,所有的动物和人都不再是完整的,而是变得支离破碎。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个个的点,那些点组成一条条扭曲、断裂的线,一条条断裂、扭曲的线再拼合成一个个被挤压得变形的破碎的画面。那些被挤压得或扁平或凹凸的破碎的画面就像被放在一条条横七竖八的传送带上,穿插播放。画面交叠着画面,镜头叠压着镜头。我在一堆画面的夹缝中赫然发现了L。L那张被挤压得扭曲变形的脸像快要褪色的兵马俑,黯淡、惨绿。我想看清楚那张脸,可是它混迹在那些纷至沓来拥挤作一团的画面中,随即便被后面呼啸而来的景象轧过去了。
我在飞快的转动中惊异地想着L,想着L那张惨绿的脸,以及他脸上奇怪的表情。那表情,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刚才画面飞速地切过。我又想起他起床时犹豫的样子,想起昨晚我们一起吃过的饭,路上看过的景致,再想到了我们这次的旅行——我不知道他在心里怎么看待这次出行——然后我想到了我们之前一起看过的黄果树瀑布,还想到了我们本来今天打算要去的小七孔桥——想要如期抵达看似不可能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得时间似乎凝滞了,久得我不敢再想小七孔桥是否还能存在,也许桥面的石头经历了岁月的浇漓,而那些枕木也因为虫蚁的蛀蚀而变得腐朽、崩塌。
我在那里猜度着L的反应,并想着或许我们将无法抵达小七孔桥,又想到了昨天在梵净山上L的迟疑,再想到在黄果树瀑布L躲在水帘后面的那张阴晴不定模糊难辨的脸……更深的眩晕袭击了我。我感觉头晕目眩,而房间里的墙壁、衣服、桌椅、茶几、浴盆、马桶等都飘起来了,在我眼前纷纷扰扰地、眼花缭乱地转,而下面的吊椅也驮着我飞快地转动,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让我头昏眼花、耳鸣目眩,快得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巨大的离心力和向下的重力合力作用于我,让我感觉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我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拖拽着,同时全身的血直冲脑门儿奔去,我的头在涨,涨得像一只快要爆掉的气球,我几乎要受不了,仿佛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我,转而再将我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似乎刹那间,我已经在外面了。不过我没有掉下去,而是像一架飞艇一样先悬浮在半天空里,然后又开始了转动。这时那个吊椅还在我的身下,它托着我,又或者我带着它,我们一起旋转。宾馆、宾馆附近的桥、状元楼、街道、树木、车辆……都在我们的下面。
我跟吊椅在那里转动的时候,一条蜿蜒的像蛇一样的深绿色的带子也在那里转。不过它是往逆着我和吊椅的另一个方向转。那条带子太长了,长得无头无尾、无边无际,长得让人绝望。那深绿的含混不清的颜色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我在哪里见过。我压住失重带来的恶心定睛细看,发现绿色的带子竟然是那条幽深的河流。
我和吊椅围绕着宾馆和宾馆附近的房子不停地转动。一开始,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紧张,甚至恐惧,我怕自己掉下去,摔得脑浆迸裂。不过,不久后,我的不安消失了,那个吊椅在下面牢牢地托着我,让我感觉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稳妥。我们如此亲密,又如此互信。我们密不可分,情同手足。
我随着吊椅在那里转动的时候,眼睛依旧注视着下面的宾馆,我慢慢又想到了宾馆的房间和房间的墙壁、浴室、洗手间、桌椅、旅行箱,以及被房间和房间里的一切挤压得脸看上去扭曲而狰狞的L。然后我想起了放在房间的椅子上的白色的婚纱。那件白色的婚纱是我早上起床时特意从旅行箱里找出来,准备早餐后换上跟L一起去小七孔桥的。之后我又想到了原本我们将在今天下午天黑前抵达、现在却注定无法成行的小七孔桥。我再遥想着那被行人践踏得乌黑而肮脏的桥面、覆满青草的桥墩和斑驳破碎的桥体……
我在那里想着今天注定已无法再抵达的小七孔桥时,让人毛骨悚然的眩晕又攫住了我,而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则再次抓住我,将我轻飘飘地甩了出去。那座白塔转眼便在我的下面了。我看见了它那像新生的竹笋又像炮弹的弹头一样高高耸立的白色塔顶。不过惊吓随即包拢了我,这时吊椅离开了我,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弃儿。我在惊惧的同时感到了深切的孤独。不过我没有时间来品尝和体味这孤独,便被更深的恐惧笼罩了:河两边的山、树木、河上的小船、船上的垃圾、桥、桥头的汽车、建筑,仿佛都被那条蜿蜒的不停转动的河给吸上来了……它们跟那条河一起,纷纷朝我涌过来,像要联合绞杀我。
我绝望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等着摧枯拉朽天崩地裂的一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它们快要抵达我时,仿似某个神秘的指令阻止了它们,在距我咫尺之遥的地方,它们停下了。但它们在那里并不是静止的,而是随着那条河流一起围着我转起来,仿佛我被施予了某种力量,带着它们转动。
随着转动的速率一点点加快,我们转动的范围如同一圈圈涟漪,在慢慢延伸、扩散。飞速转动的惯性和巨大的离心力像看不见的手拖拽着我、河流、树木、小船……将我们一点点拖拽到外面,拖拽到更远的地方。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离开镇远了,不过我还想再看一眼L,看看他是否还在那里等我。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挣脱掉那只往外拖拽我的大手。
我又见到了L。L站在宾馆门口,手里还拎着早餐,仰头看着我,似乎在冲我喊叫。不过这时一架飞机从我的头顶上飞过,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干扰到了我。我没有听清L喊的是help还是hope。
我还想问问L究竟喊的什么,可是那只看不见的像挖掘机一样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抓住我,又将我朝上面抛了出去。那速度太快了,一阵呼啸风驰电掣般掠过,我在距离地面450公里处停下了,似乎我在这里获得了几种力量的平衡,身体变得无比轻盈,让人几近窒息的晕眩慢慢消退,我的呼吸也渐渐变得舒缓。
在我的上方,深幽的河流已经变成蔚蓝天空的一部分。河两边的山、树木、小船、我……我们一起围绕着地球匀速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