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
2024-08-09解永敏
1
那时候,天气很好,省城这条一直繁华无比的小街浸泡在正午的阳光中。往西不足二里,过了尚平坊,过了省政府,又过了护城河,铃铛街上的居民老关,竟然沿着四眼潭墙根开挖出一溜宽不足半米,长却有八十多米的菜田。
菜田里种植有多样蔬菜:茄子、西红柿,还有辣椒和黄瓜。
对了,老关还顺带种了几棵玉米,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已经往外伸展着了,长势喜人。
老关正在那里侍弄那一溜菜田,他弓着腰,一勺一勺地把粪水浇到每一棵菜的根上。
老关很仔细,侍弄菜田比侍弄孩子还要上心。当然,这是他老婆的话,也是他的酒友老栓的话。老关和老栓都住在铃铛街上,住房很逼仄,都是老城区的样子。正因为是老城区的样子,便有规定不允许拆建了,也不允许随意改变状态,说是省城的老城区必须要保持原貌,否则外地人来这北方有名的省城,看什么呢?那些新的高楼大厦和其他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又有什么两样呢?很多时候,老关和老栓喝着小酒,聊着这恼人的情状,一点办法也没有。
“出事了,老关,出事了!”
老栓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正侍弄菜田的老关的胳膊。
“老栓你个王八羔子,俺老关啥时候出事了?咒俺?”
老关抬起头,瞪着眼睛,恼怒地望着老栓,口气里透着不满。
老栓不管老关如何恼怒,满头汗水顾不上擦,一口气将铃铛街上来了一只变色老鸹的事说了。老栓本来结巴,性子又急,说起事来更结巴。说到后来,老关才听出是铃铛街上飞来了一只鸟。
“飞来一只鸟,值得大惊小怪吗?”
“不是鸟,是……是一只……老鸹呢。”
老关听过老栓一番结巴着的说道,不再恼怒了,而是把粪勺的把撑在下巴上,有些不以为意。老关知道,在这个树绿水清的城市里,因为生态环境好,随便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或飞来一只老栓说的老鸹,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啥大不了的呢?
“变色,变色……的呢!”老栓说。
“变色的又怎样?不就是一只老鸹吗!”老关说。
“不……就是……一只老鸹?知……知道老鸹的降临……和老鸹的叫……是啥征兆吗?”老栓说。
“啥征兆?都是瞎说,你也信?”老关说。
“咋……就是……瞎说呢?”老栓说。
“咋就不是瞎说呢?”老关说。
“你呀,你呀……”
老栓没再和老关说下去,他跺了跺脚,冲老关甩了一下手,走了。
老关望着一甩手走掉的老栓,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笑,想说啥又没有说。他发现不远处沿着菜田走向的一截长满蒿草的土埂上,有一只颜色雪白的宠物狗,正在使劲地用爪子刨挖着什么,黄土被扬起来很高,蒿草的白色根须也被翻露了出来。不大一会儿,狗的主人走了过来,一个穿着时髦、脸上涂脂抹粉的女人,望着依然还在奋力刨挖的狗,她大惊失色地喊道:“俺的个娘哎!露露啊露露,就不嫌脏吗?咋就爱刨挖这脏兮兮的泥土呢?不知道昨天晚上刚刚给你洗了澡吗?回家还得再洗一回。”
老关摇了摇头,再一次苦涩地笑笑,叹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泥土咋就脏兮兮了呢?没有泥土,你吃啥呢?”
老关不再看那女人和狗,转眼望向长势旺盛的各种菜秧,脸上爬满喜悦。
老关知道,即便是这样一溜不足以称之为菜田的菜田,也足够他一家人吃了,而且很多时候他还把采摘下来的茄子和辣椒分送给邻居们。每每拿到老关送的新鲜蔬菜,邻居们都会啧啧夸上一番,说偌大一个城市,都买不到老关种出的这种有机蔬菜呢。而每到这时候,老关一准儿会补上一句:“空气质量不好,咋能种出有机蔬菜呢?只不过没有农药残留而已。”
“而已?”
“是啊,可不就而已呢。”老关说。
老关发现,没有农药残留的新鲜蔬菜还是挺受邻居们欢迎的。他在铃铛街上走着,总会有人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说你这人好哩,有了好东西总想着街坊邻居们,厚道。
“变色?老鸹?”
“是啊,变色,老鸹。”
老关侍弄完菜田回到铃铛街上,见老栓又在和小蒙说道变色老鸹的事。
似是老栓把不祥征兆那套话说了,小蒙听得满脸惊恐,大睁着眼睛望着老栓,不住地问:“不祥?啥不祥呢?”
老栓情绪已经平稳,也不怎么结巴了:“听过一句话吗?”
“啥话?”小蒙说。
“‘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这……老鸹来了,没啥好事呢。”老栓说。
“不是变色的吗?变色的应该不是老鸹。”小蒙说。
“无论咋变色,老鸹依然……是老鸹。”老栓说。
老关站在不远处,听着老栓在那里和小蒙瞎扯。
老栓告诉小蒙,老鸹就是乌鸦,根据人们的生活经验分析,这是一种不祥的鸟,落在谁家树梢上,或在谁家附近叫个不停,谁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栓说:“要不咋会有‘乌鸦嘴’一说?”
小蒙说:“乌鸦一叫,或者一落,准会有坏事发生,对吗?”
老栓点了点头:“对喽……”
老关有些听不下去了,走到老栓和小蒙跟前:“对你个头!咋和个孩子说这事?”
老栓又结巴了,想必是怕老关骂他:“咋,咋……就不,不能说呢?”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老关真是想要骂几句了,骂啥呢?
老关望望老栓,又望望小蒙,啥也没骂。
2
铃铛街上飞来一只变色老鸹的消息不胫而走。当然,老栓那张结巴嘴也在四处宣扬,人们不可能不知道。于是,人们对这只变色老鸹的认知中,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些许情绪。
情绪与风俗有关,与传说有关,通常的老鸹总穿一身黑色外衣,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而且它们经常出没于阴森恐怖的坟地或深林,据说是以腐尸为食物,所以被人认为是凶鸟。但是,飞来铃铛街的这只老鸹和寻常的老鸹不一样,是变色的。既然是变色的,怎么会是凶鸟呢?然而,在铃铛街这样一条有颇多风俗讲究的传统老街上,人们认准了的事,无论“变色”还是不“变色”,那都是改变不了的。比如王小蒙,这样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听了人们的说道,竟然也有了情绪,而且被搅和得不知所措了。
王小蒙的不知所措,更多是来自老栓,是老栓最先和他说的,而后便是老栓的老婆三婶。三婶学了老栓的口气告诉王小蒙:“不得了,飞来一只老鸹,天天晚上落在不远的树上叫几声,不吉利,说不定谁家要出事呢。”
“出事?”王小蒙说。
“老鸹冲着人不停地叫,咋能不出事?”三婶说。
对了,老栓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所以他老婆被人喊作“三婶”。三婶的话吓了王小蒙一跳,他也看到了那只变色老鸹,老鸹叫的时候正冲着他住的格子间。那一刻,他感觉格子间的窗子都被震动了,便想,一只鸟儿,咋叫得如此响亮呢?
“不得了,不得了呢!”王小蒙说。
“当然不得了,多少年没有过老鸹叫了。”三婶说。
王小蒙是两年前毕业的大学生,在报社找到工作后租下老栓在铃铛街上的格子间。因为喜欢喝两口,便与老栓老关成了忘年交,有事没事凑在一起,弄两瓶白干,配一盘油炸花生米或三根面筋,聊着,喝着,有时一个下午,有时一个晚上,好不乐呵。
“晚报上说的目击者,是你吗?”小蒙问。
“不是俺。”老栓回答。
“怕就是他呢,只有他喜欢对一只老鸹瞎揣测。”老关说。
“看你,看看……你呢……”老栓说。
那个傍晚夕阳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喝上了。小蒙头天回老家,顺带把老爹的两瓶存货老酒捎了过来。老栓笑笑说,不怕老爹揍你?老关也笑笑说,两瓶酒,老爹值得揍儿子吗?老栓说,你儿子那次偷了你的酒,不也挨了你两巴掌?滚!小蒙听着老关冲老栓吼,笑得前仰后合,顺便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老关说。
“知道,知道。不开的壶呢,对吧?”老栓说。
小蒙怕两人再争执,便再次端起酒杯,与两人的酒杯碰了碰:“敬您,敬您!”
“还是小蒙懂事。”老关说。
“就是,小蒙……懂事。”老栓说。
小蒙依然笑着,问老栓:“老鸹会不会再落在旁边树上?”
老栓抬头望一眼旁边的树:“不好……说呢。”
老关很不屑:“落就落呗,一个飞禽,咱能管得了?”
其实,关于变色老鸹飞临铃铛街的事,这几天弄得人心惶惶。无论是上年纪的还是小年轻,都把这当成了一个事,想着铃铛街上会不会真就发生点啥啊!
还是老关清醒,说:“这记者没事干了,咋就把这样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报道出来呢?如果晚报不报,如果老栓还有三婶不到处瞎嚷嚷,怕是啥事也没有呢。”
“老关叔,园林部门的鸟类专家来过了,说要调查是只怎样的老鸹呢。”小蒙说。
“看看,上级部门也来人了。”老栓说。
“为啥?”老关说。
“是珍禽呢,整个省城都没有过。”小蒙说。
“可那叫声?”老关说。
“人家不管叫声,只管变色老鸹是珍禽,要保护。”小蒙说。
小蒙没说错,下午确有鸟类专家来过,无论人们如何讨厌那只老鸹,但因为老鸹能够变色,也就成了稀有鸟类。据说,这样一只变色老鸹的价钱,恐怕买得下半条铃铛街呢。
“不然,晚报也……也……不会报道。”老栓说。
“无论多么值钱,老鸹落……老鸹叫……不祥啊!”老栓喝酒喝得舌头有点硬了,却依然感叹着,端起酒杯,干了。
那些天,老关没睡好,也没吃好。
老栓与老关一样,没睡好,也没吃好。
住在铃铛街上的很多人,似乎都与老关和老栓一样,总在想着那只老鸹的叫声和那只老鸹落下的事。谁都怕老鸹会落在自家院子的树上或房顶上,更怕老鸹冲着自家的方向叫几声。漆黑的夜晚,老鸹冲着自家方向野猫一样地叫几声,瘆人不?对了,也许因为那只老鸹会变色,和通常的乌鸦不一样,其叫声特别像猫,又比猫声音大,尖利、阴森、凄凉。所以,听到过变色老鸹叫声的人,都相信了老栓的话:“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
“是俗语,是俗语呢。”老栓说。
“大家没听过俗语,只听过你说。”老关说。
“那是不知道……有如此之……俗语。”老栓说。
“所以,你就别再喝点酒就胡咧咧了,胡咧咧得铃铛街上人心惶惶,图啥?”老关说。
“图……图吉利。”老栓说。
“吉利好,吉利好。”小蒙说。
老关、老栓和小蒙把两瓶酒喝光后,夜已经深了。而这时的铃铛街上依然灯火辉煌,街上的人有南来的,有北往的,但南来北往的人不知道有一只变色老鸹飞临,更不知道飞临铃铛街的这只变色老鸹像一根奇粗无比的棍子,搅动了一池清水。
3
一连几日,铃铛街上很多人都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鸟类专家也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有鸟类研究专家来到铃铛街,问谁看到了“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的变色老鸹。虽然报纸上说变色老鸹离去的“方向正西,四眼潭一带”,但每到夜间,便会有人听到老鸹的叫声,那声音时近时远,但不怎么好听,像发情的老猫。
“都是在夜里叫,专家咋不来?”老栓说。
“夜里看不到老鸹的颜色。”老关说。
“能听到老鸹的叫呢,盯上一夜,说不定还能看到颜色。”老栓说。
老关和老栓的身影,那几天总出现在铃铛街上。他们原来不这样,没事的时候猫到哪里下个棋,或打个牌,从不在铃铛街上乱走动。老关更是,有那溜菜田,每天他都得去忙活。在铃铛街上开店的人,也时不时会走出门来,与邻居议论一番变色老鸹的事。世上稀有,并且能值买下半条铃铛街的价钱,就成了一个很诱人的话题。而再静下心来思考一番,问题的严重性便一下子摊开在面前了。一只能换走半条铃铛街的老鸹,对,就是老鸹,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凶鸟,却比铃铛街上任何一家店铺都值钱,怪不得鸟类研究专家跑来调查。
其实,比起变色老鸹到底能值多少钱,铃铛街上的人更关心“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的事。变色老鸹会给铃铛街带来怎样不可预知的变故呢?
老关在想,老栓在想,三婶在想,王小蒙也在想。
如此之怪事,谁能不想呢?
其实,在人们议论来议论去的时候,首先坐立不安的还是老栓。小孙子出生以后,老栓家在铃铛街上的几间房子住起来也就拥挤了。三婶让他把王小蒙撵走,说格子间不租了,收回来老两口住,把大房间让给儿子和儿媳,有了孙子,就得让孩子们住得宽敞一些。但是老栓不同意,王小蒙已经租住了两年,而且成了他和老关的酒友,房东和租客相处得如此融洽,怎能说撵就撵呢?再说了,一个八平方米不到的格子间,每个月租金八百块,对于老栓一家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把王小蒙撵走了,再去哪儿弄这八百块钱呢?
“咋就光想着那点钱?”三婶说。
“过日子,不想钱想啥?”老栓说。
“有了孙子,一家人挤着住,行吗?”三婶说。
“不行。”老栓说。
“咋办?”三婶说。
“有办法。”老栓说。
一个周末的上午,老栓跑到自己退休的化工厂,将几个徒弟喊了过来。老栓脾气好,对徒弟也好,虽然退休了,还会经常喊徒弟们来家里喝上两杯,所以他一招呼,徒弟们呼啦啦都来了。
只用了一天,老房子门口十几平方米的空地就被徒弟们用铝合金和玻璃罩了起来。这一罩不要紧,老栓家多出了一间房子,宽敞了许多。这事居委会知道了,说老城区怎能随便搭建呢?那十几平方米是公共区域,不可私人占有,非要老栓拆掉。好在儿媳叔叔人脉广,三打点两打点,暂时不让拆了,罩起来的十几平方米也就成了私有房产。但老栓心里不踏实,知道自己有违规定,哪天居委会领导换了,再让儿媳叔叔帮着打点?所以他怕,怕变色老鸹深更半夜冲着自家叫上几声,谁知道会发生啥事?
老关同样有心事,也是因为变色老鸹。老关比老栓豁达,但也隐隐为老鸹的叫声和老鸹的落脚心生忌惮。没人的时候,他会叹几口气,埋怨老栓:“咋会有‘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的说法呢?胡扯!”然而,老关心里依然不踏实。在四眼潭边上费劲开出的一溜菜田已经种了两年多,期间有领导找过他,说怎么能在四眼潭边上开荒种菜呢?弄掉,必须弄掉!
老关幸运,让他“弄掉”的领导与儿子的老丈人有交情。也许儿子的老丈人吃了老关的辣椒或茄子,对了,还有红彤彤的西红柿和粒粒饱满的玉米棒子,给领导递了个话说合了一下,领导再没来找,老关那溜菜田也就一直种着了。
即便如此,老关心里依然不踏实,想着半夜老鸹落到旁边的树上,又伸着脖子叫上几声,领导会不会又要坚持原则?
老关怕呢。
那溜菜田成了他的心头肉。
老关退休后,身体之所以没出问题,多半因为开荒种菜田。没了菜田,没了自己种的有机菜,血压会高吗?血糖呢?这个年纪的人据说不干活大都会得上各种病。还有,在工厂上班时他有过胃下垂的毛病,没了菜田种,会不会再复发?
在王小蒙看来,因为老鸹飞临铃铛街,老栓和老关便各怀鬼胎起来。然而,即便他年级轻轻,似乎也踩着老关、老栓的脚步,有些心慌。原因很简单,小蒙生在农村,老家一带对老鸹的忌讳更多,乡间到处流传着关于老鸹的不祥之说。小蒙记得,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奶奶给他讲过二大娘的事,那事一直种在他心里,如今他回到老家都不敢去祖坟上看一看,哪怕是清明节上坟的日子,也只是远远观望着祖坟上缭绕着的青烟,心里七上八下。
奶奶说:“知道吗?老鸹成精了。”
小蒙不解:“老鸹咋会成精?”
奶奶说:“老鸹就是成精了,半夜里,你二伯家房顶落了只黑老鸹,伸着脖子,‘哇哇’叫了三声,你二大娘就……”
小蒙说:“咋了?”
奶奶说:“上吊了,舌头伸着,脸面发紫,吓人着呢。”
小蒙说:“为啥?”
奶奶说:“老鸹叫了呗,老鸹叫,你二大娘就上吊。”
读过大学后,王小蒙知道奶奶说的是迷信。可迷信归迷信,乡里人都信,没听谁说过不信的话。而今铃铛街上变色老鸹的出现,又让王小蒙想起了二大娘,想起了乡间里的黑老鸹。
“变色老鸹和黑老鸹,一样吗?”王小蒙说。
“咋不一样?都是老鸹。”老栓说。
“鸟类专家没注意黑老鸹,却来调查变色老鸹。”王小蒙说。
“变色老鸹,世界稀有呢。”老关说。
王小蒙两次听到过老鸹的叫,三次看到过老鸹落在旁边树上。老鸹很好看,真如报上所言,其状似鸭,羽毛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漂亮着呢。而且,翅膀拍得很响,状似鸭,却比鸭小,胸脯上还有一撮白毛,尾梢呈红色。如此漂亮的一只老鸹,伸开脖子一叫,却老猫一般瘆人。于是,老栓说过的“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便在王小蒙脑际萦绕不去。
能有啥祸?王小蒙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小梅,对了,小梅会不会离自己而去?
乖乖!变色老鸹飞临铃铛街,莫不是冲着自己与小梅?
那些天,王小蒙脑子乱得很,他真怕中了老栓说过的话。于是,他去天桥底下买来两包老鼠药,说要放到树杈上,变色老鸹再来,说不定会吃下去。老关、老栓知道后,似是被吓着了,冲着王小蒙吼:“不可作孽,绝对不行!”
4
王小蒙与吴小梅已经相恋很久。
吴小梅在银行工作,人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优越。每一次出去吃饭,王小蒙都囊中羞涩,而吴小梅却不管那么多,总冲他喊:“吃,姑奶奶有钱呢。”
吴小梅越这么说,王小蒙越怕,他怕被吴小梅看不起,怕吴小梅说他是个“穷光蛋”。当然,这词吴小梅没说过,吃完也从不让他结账。但王小蒙很忐忑,忐忑吴小梅热情似火,忐忑吴小梅冷若冰霜。尽管吴小梅表示绝不离他而去,他依然拿不准这是福还是祸。于是,他去问老栓。老栓一杯酒下肚,叹出一口气,拉着长长的调儿说:“不看好哦……”
老鸹又叫了,王小蒙又听到了。
是午夜。
王小蒙看看表,打了个哆嗦,又想起老栓的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是福,还是祸?”王小蒙想问吴小梅,又怕问吴小梅,只能祈求老鸹别来,别叫。即便是变色老鸹,如老栓所言,也是老鸹,老鸹来了,能有好事吗?
这个时候,月亮很好,天上星星稀少,老栓喊了王小蒙,又去喊老关,要到铃铛街上的老槐树下烧纸,祭拜。王小蒙说:“管用?”
老栓说:“老辈传下来的方法,管用。”
王小蒙摇摇头,老栓拿眼睛瞪他:“啥样的老鸹,闻到烧纸味儿,就再也不会来了,来了也不会叫。”
王小蒙说:“这么神奇?”
老栓说:“世上神奇的事,多着呢!”
老栓和王小蒙没能喊来老关,老关正躺在床上发汗。一连几天,老关都在发高烧,说是得了不好对外说的什么病,下面的某个部位,先是疼得要命,后来小便就撒些又稠又黏的东西。妻子让他去医院,他说啥也不去,称没大事,扛几天就好了。儿媳比儿子孝顺,坚持去找大夫来家里看,老关更是不允,想着大夫来了,这病也不好说出口呢。
“养几天就好,没大事。”老关说,“俺心里有数,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大夫。”
儿媳依了,但为了退烧,将两床被子给他捂在身上。老关出了一身大汗,从床上下来,似是有些虚脱的样子,头晕目眩。这时候,老关听到窗外的嘈杂声,便+oMZ61V9tXh0QduC9r2QjQIAbTHiD6NBXDkIXgUL/t8=又想起自己那溜菜田几天没烧水了,会不会蔫了呢?
“安心养着,其他别管。”妻子说。
“好像有人在骂?”老关说。
“骂老鸹。老鸹来了,叫了,不安生呢。”妻子说。
“乖乖,咋能骂老鸹呢?”老关说。
老关吓着了,有人骂老鸹,怎么得了?
过了几天,老关病好了,去看菜田,便生出意气风发的感觉。
菜田真好,老关与其难以分离。
经过一场病,老关性子温和了许多,感觉阳光、风,还有天上的鸟儿,像是都成了新的。于是,他脸上挂着笑,想把这温良的世界抱在怀中。后来,老关看见管四眼潭的领导走过来了,便忙忙地打招呼,领导也和他寒暄着,显得比过去客气了许多。
“听说你病了?”领导说。
“小毛病,没事。”老关说。
“这把年纪,别累着。”
“是啊,年纪一大,身体就差。”老关说。
领导说着,走了过去,没再望一眼那溜长势良好的菜田。
老关很感激这番搭讪。想着,如此搭讪了,菜田一准儿没事。
“多么和蔼可亲。”老关说。
“多么礼贤下士。”老关说。
老关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而领导对他身体的关心,让老关在感激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许,妻子,或者儿媳,把自己那不好对外说的病告诉别人了,别人再和另一些人说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吗?老关想着,有些慌,便在心里埋怨妻子,埋怨儿媳,不晓事的婆娘们,仅仅是尿路炎症而已,为啥要对别人说?
“唉!不晓事的婆娘们啊。”老关叹着气,又抬眼望望那溜长势良好的菜田。
菜田还真好,绿色的蔓儿已把田垄挤得满满了,这季的蔬菜一定会有个好收成。老关这么想着,发现头顶上飞过一只鸟,鸟有些大,很像那只变色的老鸹,心里便又不踏实起来。
“咋又来了呢?”老关眼睛盯着飞过的鸟,想着它会不会又飞去铃铛街。
对了,听老栓说,他和王小蒙昨夜烧过纸了,老鸹咋还会来呢?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老关回到铃铛街上。还没进家门,就听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循声过去,见执勤人员正训斥一个无视禁令下水游泳的年轻人。年轻人不服,执勤人员便按规定进行处罚,年轻人动了手,把执勤人员打了。有人报警,警察很快赶到,没说几句,就将年轻人带上了警车。
“拘留!至少七天。”有人说。
“还得承担执勤人员的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有人说。
不知是谁提醒,昨儿夜里,年轻人家门前树上有老鸹落下来,还叫了三声。声音刺耳,恐怖。
三声啊!
“真的?”有人说。
“一早,年轻人就说给人听了。”有人说。
“乖乖,这是咋了呢?”老关叹口气,想着,咋啥事都与老鸹有关。
“鸟类专家不是说了吗,价值万金的好鸟呢!”老关说。
5
又过了一些时日,老关身体好了,遇到老栓,老关问被警察带走的年轻人咋样了。
老栓说:“老鸹……门前……叫了,能有好?”
老栓又喝酒了,舌头还硬着。老关无语,望一眼老栓,又转头向西看,想着过了尚平坊,过了省政府,又过了护城河,还有他的一溜菜田呢。而此刻的老栓似是觉得不应该那样说,冲着老关笑笑:“谁年轻时没有打过……打过‘黑碗’呢?”
老关不解:“啥‘黑碗’?”
老栓说:“你……没有过?”
老关突然明白过来,笑了,老栓也笑了。的确,谁年轻时候没作过事呢?
这时候,吴小梅挎着王小蒙的胳膊,满脸幸福地走了过来。见老栓和老关在说话,王小蒙抬手打一个飞指,继续往前走了。望着吴小梅和王小蒙的背影,老栓的舌头没再硬:“老鸹,没再叫?”
王小蒙回过头来:“叫了,好鸟呢!”
第二天,老关忽然动了观光的念头,便拉着老栓去了动物园。在珍禽馆的那些网壁前面,他们流连了很久。他们竟然看到了那只变色老鸹,其状似鸭,羽毛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
“好看。”老关说。
“是啊,好……看呢。”老栓说。
他们发现,好多人都围拢在那里看那只变色老鸹,并谈论着变色老鸹这些天的经历。他们听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了,说是变色老鸹根本不是老鸹,而是一只变色的怪鸟。不久前,怪鸟撞破网笼,失踪了好些天,害得鸟类专家们着急了好一阵子。后来,在大家找得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变色怪鸟竟然从珍禽管理员的床下飞了出来……
“不是啊?唉!”老关不觉生出感慨。
“是啊,不……是呢!”老栓同样生出感慨。
那一刻,老关老栓都在想,一只漂亮的变色怪鸟,能买下半条铃铛街呢,要是被人当成老鸹打死了,或者在树杈上放了老鼠药毒死了,那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