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
2024-08-09王卓雅
1
你看他
头发灰白,犟头倔脑
你看他
衣冠楚楚,干干净净
他穿过公园回家
去告诉他的妻
——他爱她
他就在这里
正值壮年
你们看他,头发灰白,他好像五十多岁了吧。你们看他,衣冠齐整。他是医生,穿着庄严的白大褂。他回家不需要穿过公园,他也不会带着玫瑰告诉他的妻他爱她。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浪漫主义气息。
他正值壮年。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正值壮年。不能因为他没有你们的黑发和年轻就说他行将就木。尽管,那些带小孩看病的年轻父母总让他们的孩子叫他爷爷。但他正值壮年。
他是虚拟的人,我在虚构他,而我也是虚拟的人,时间虚构我。也就形成这样一种逻辑——时间虚构我,我虚构他。
他和他的妻吃了晚饭会去河边散步。她挽着他。就这样,每天傍晚,妻挽着他,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他的左手拇指的月牙儿是紫黑色的。这是我的虚构。紫黑色的月牙儿正好落在他的左手拇指上。
是这样的吧——放鞭炮。那时他好小啊,才6岁。那年春节,他的父亲获得探亲假而回家过节。某个晚上,父子三人一起在菜园放鞭炮。他先点上一颗,迅速地扔向菜园。他捂着耳,看着那颗冒烟的爆竹。可它就是不肯引爆自己,他跑过去捡起来——嘭!爆竹在他的左手炸裂。他的左手流了许多血,吓坏了父亲和哥哥。后来,拇指上的月牙儿就变成紫黑色了。
这个虚构不成立,得否定它。爆竹在手上炸裂,那只手难道不会随着爆竹一起粉身碎骨吗,怎么可能只是把白色的月牙儿染成紫黑色?那么,那个紫黑色的月牙儿到底该怎么解释?
我该质疑我的虚构能力——我连紫黑色的月牙儿都不能做出一番生动而合情理的虚构,我还能虚构好他吗?
我将不去理会那半紫黑色的月牙儿。
2
在他九岁那年,他们一家从东北转到南方的一个小镇。他的三爷爷作为转业军人被分配到小镇茶场当场长。
他们住在场部。场部是一排砖砌的平房,专供干部和家属居住。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食堂,他的母亲在食堂工作,父亲远在青海工作。住在茶场的是他、三爷爷、三奶奶、母亲、大他两岁的哥哥、年轻的小姑。
这个地方居高临下,周围是密密的果树和茶树。对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场部下面有几块水田,当地的农民靠这几块水田供养家里的六七张嘴巴。
场部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从前的人在院里种了两棵梧桐。年轻的小姑惆怅地说:“这鬼地方真是蛮夷之地。”小姑热爱她的平原,无边无垠。小姑嚷着要进城买东西,三奶奶带着小姑和哥俩进城赶场。
进城的路是下坡的山路,一面临河,一面靠山。哥俩奔跑着下山,下坡的惯力使他们感到自己就要飞起来,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他们兴奋地大喊大叫。
过了一座破旧的老桥,他们进了城。
这是一座人和牲畜共同生活的小县城。街道只有一条,狭窄,拥挤,也热闹。农民赶场竟牵着大水牛,水牛卧躺在路旁,粪便堆积在路边。几个小孩用石头打水牛,水牛却懒洋洋地吃着青草。大人看见自家小孩打水牛,气急败坏地随手脱下沾满黄泥的烂胶鞋使劲地打孩子的屁股,似乎小孩还不如一头慵懒的水牛。
三奶奶在商店给哥俩买了糖果,还买了一个保温水壶。小姑选了一个画着山楂果的瓷盆。等到小姑想起还没有买镜子时,他们已经在爬通向场部的石梯了。
他们开始在木垌茶场过日子。三爷爷管理茶场。小姑和三奶奶一起看家。母亲在食堂。哥哥读书。而他,依仗着裤兜里的水果糖成了孩子王。
场部有时会放电影。干部坐在长条靠椅上,但也有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坐在上面不肯走。干部来轰他们,他们便赶紧走开,可干部一走,他们又坐回来。他坐在他三爷爷的怀里,离幕布只有三四米,看得最清晰,而他的小伙伴,只能坐在地上,时不时地挠挠被虱子叮得发痒的后颈。他的哥哥从不来场部看电影,哥哥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后山读书。
某年秋天,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她的诗人丈夫回到木垌茶场,这是诗人的故乡。他年轻时从这座小镇出走,怀着理想主义去往更远的城市,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女人,他们结婚,未生养孩子。
他看到那个诗人总是在院子里来回地奔跑,一圈又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常躲在树后偷偷地看。他不知道那是个诗人。他只是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一直在跑,还不断地从嘴里蹿出他无法听清的词句。
诗人的胸前挂着一把小刀。诗人奔跑时,小刀在诗人的胸前跌宕。
有一天,他爬上一棵大树,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密密的枝叶正好遮着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诗人奔跑。他却刚好被诗人的妻看到了。女人透过窗户看到树上坐着一个男孩,这男孩正看着她的男人。
女人从房后绕到树下。
嘿。女人抬起头望着他。
他灵活地转过身子,双手拽紧一根壮实的枝干,轻巧地滑到地上。他并不理会女人,独自朝小路走去。女人跟在他的身后。
能陪我说说话吗?女人追上他的脚步,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
他一屁股坐在田坎上,低着头用手抠着泥巴。
来,吃饼干。女人正准备把饼干拿给他。哦,你的手是脏的,我来喂你。女人把饼干放进他的嘴里。可他并不咀嚼。
有一天,我正在睡觉,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刺我,很痛。我想可能是蜜蜂,便想着用手赶走它。当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在用刀割我的脸。我闭上眼,任由他割。
他抬起头看女人的脸,她右边脸颊有几条浅红色的疤痕,像树叶的经脉,似断似连。
第二天清晨,他把刚摘下的青梨放在女人的门前。青梨还沾着露水。
他和他的伙伴去山上割草时会经过女人的木房子。诗人依旧在奔跑,女人则坐在门前编花篮。他和女人只对望过一次。他偷偷地看着女人,女人正好把目光从花篮中放到小路上,他们对视了。女人对着他微笑,他却羞涩地把头转向他的同伴。
现在,一个女人开始走进我的瞳孔里。
她大概三十岁,是两个男孩的母亲,丈夫不在她身边。她很漂亮,有一种惹人垂怜的忧郁。她挽了一个髻,是用绿色的毛线挽的,丝线垂在她的白衬衣领上,耳边还垂下一缕挽不到脑后的头发。她穿了一件白衬衣,衬衣领上已磨出许多小疙瘩。右边袖口沾上了几滴蓝黑色墨迹,它们晕染在一块,倒成了一种别样的点缀。她把衬衣扎进一条肥大的军裤里,那条裤子是她丈夫的,她把它的腰围收紧,还把裤脚剪去长长的一截。尽管如此,她穿上它,依旧感到空空荡荡,她觉得自己的腿在裤子里迷了路,找不到归宿。可她终究还是穿出了一种不合身的精致。
他喜欢到处疯玩,头发和衣服全被汗水浸得湿湿的,裤脚和鞋沾满了湿漉漉的黄泥巴。她摸了摸了他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她撩起衬衣下摆给他揩额上的汗。他看着她的肚脐,肚脐下有一条长长的疤,像是用针缝补起来的。他用脏兮兮的手指头点了点她的疤。
痛吗?他问她,眼睛却盯在那条线状疤痕上。
那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另一种生命存在。她蹲下来吻他。他闭上了眼睛。
她喜欢站在屋门口,两棵老梧桐像两只生锈的钉子把她钉在门框上,她被长成一只白色的鸟,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扑了粉却没有抹匀,零零碎碎的黯淡与明亮托着她的忧郁。
我对他母亲的叙述将从“她的忧郁落在一个男青年的心上”开始。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文槿。
她的忧郁落在一个男青年的心上。
文槿初到木垌镇时,男青年已在茶场待了四个年头,还和一个木垌女人结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叫果果。
男青年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来到木垌茶场。木垌女人,也就是男青年的妻子,叫白香,可她身上却散发出混杂的臭气。汗臭,牲畜粪便臭,脚臭,油腻腻的头发的闷臭和从不刷牙积淀已久的口臭。可没有白香的话,男青年就得睡在牛圈。那是一间用木板随意搭成的小草房,既漏风也漏雨,并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被褥总是潮润的,男青年觉得自己每晚都睡在一摊冰冷的水里。有了白香,男青年睡上了床。冬天的时候,屋里还有柴火取暖。白香会弄玉米粑粑,他也真喜欢吃玉米粑粑。只是,睡在身边的女人,她……男青年忧伤地抽起了烟。不工作的时候,他便坐在老梧桐树下,沉默而忧伤地抽起一支又一支劣质烟。有时呛得他咳嗽,有时他的眼睛会流泪。
有一天,当他正把火柴往烟头上送时,他的忧伤与一个女人的忧郁重叠在一起了。
3
他的妻给他生了个小孩。我怎么会用这样的语句呢?给、他、生、小、孩。倒好像,女人是天生给男人当妻子,天生给男人生小孩。
我在远处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孕妇。看她脸上的表情,每一个都是欲盖弥彰的幸福,这幸福恰恰是为人妻、为人母所带给她的。许多女人也都以此为幸福。许多女人说,母亲是最伟大的,女人只有成为母亲,她的人生才完整。他的妻也这样认为。所以,她快乐地给宝宝织袜子。她对宝宝说:“妈妈爱你,妈妈也爱你的爸爸。”她把“爱”字说得那般延绵,那般缱绻。绵延与缱绻却给她酝酿了一阵剧痛。她喊叫起来,毛袜落在地上,她的额头沁出大朵大朵的汗珠。她向后倾倒,小木凳随她翻了身。
等她清醒过来后,她已为人母。如她所愿。
是个男孩。
对于这个男孩,我将不会把他带进虚构之中。他又哭又闹,会打断我虚构他的父亲的思绪。况且,有个女人说:“不该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呀,不能让受苦成为永恒。”所以,男孩出生了。到此为止。
他后来从乡卫生所调到了县城的医院,终于从一个抄病历本的实习医生变成了坐诊医生,他感到一种生机勃勃的自信。可这自信就像是一个气泡,刚刚吹出来,才一会儿就自己破灭了。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虚无。也许我将碌碌无为。他想。瞳孔里闪现出哲思的光芒。那些日子,他好像把自己活成了哲学家,时时刻刻,他都在思考人生——生命之虚无,之无意义,人总是要死的。
关于“人总是要死的”,我曾听见他对一个病人打过一个生动的比方。他说,所有的人都在排着队等死,医生的职责是把那些还没有到死亡边缘的人拉出来,再把他们放到后面的队伍里,医生所做的只是延缓死亡,我们最后都是会死的。
在乡里,他那高大的身形与年轻的生命力同破旧矮小的卫生所形成了鲜明对照,他是多么突出呀。在县里,他却寂寞地坐着。直到有一天,当他正把他的下巴抵在搪瓷茶缸盖上时,一个变了样子的人急匆匆地闯进他的诊室。
他被吓了一跳。那个人突然闯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把身子收到椅背上。那个人的右耳不断地冒出血来,右边的脸颊现出一大块模糊的血肉,还沾上了碎石块。他是从拖拉机上摔下来的。后经过检查,他的右部身躯瘫痪了。可他当时怎么还能跑往医院呢?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耳奔跑,血流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细河。也许,他被那鲜红的血吓住了。所以,他只顾着血。他未感知到体内骨骼的痛苦呻吟——它们流的是肉眼看不见的血,它们被绯红的血所覆盖。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把那个人扶在椅子上坐下,并给他止了血。这个人的情况很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即使不死,也会瘫痪。他想试一试。最好或最坏。他只想试一试,尽力地试一试。
他给他扎针。第一针扎进去时,他的手颤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第二根针插进那个人的颈上。扎完了针,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看着那个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除了扎针,他也给那个人开中药。他开的药里有一种毒性很强的药,是川乌和草乌。他把药抓回家煎熬,熬好了要先自己尝几口。妻在一旁看着他把小半碗褐色的苦水咽进喉咙。她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现出焦躁的担忧。她说:“我来吧。”她的手已捧住了碗底。他拽住她的手腕。她只得把碗放回桌上。她其实有点怕他,尤其在这种时候。
就这样,一边扎针,一边吃药,他治好了那个人。那人很记情,也很实诚。他对自己身边要去看病的人说:“医院有个小伙子很不错,你们找他开药绝对好得快。”他说这话时很自豪,很骄傲,倒好像,他自己能给别人开药似的。
病人的日渐增多与名气的日行千里,使他那像哲学家一样思考人生的天赋夭折了。于是,他便只能是医治肉体的医生。拯救灵魂的大任,他担不起。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医治肉体比医治灵魂更为重要。毛之不存,皮将焉附。灵魂也得有一张结实的皮承载它。正是这个理儿。
4
文槿和男青年偷偷地好上了。哥哥成了他们之间的桥梁,可哥哥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一条线,把母亲和男青年拴在一起了。
男青年上山栽树时看到了躲在大石块后面读书的哥哥。哥哥在这块大石头后面读了很多天的书都没有被人发现,他决定重新换个地方。去山洞。哥哥想。
哥哥读的书没有封面,书页缺损,可他依然读得如痴如醉。他讨厌弟弟天天和当地的小屁孩到处乱跑回家总一身臭汗。母亲说,哥哥像爸爸,爱读书,弟弟像我,不安分。男青年从哥哥手里拿起这本哥哥读了好多天都没有读完的书。
你喜欢安娜吗?男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坐。
哥哥不说话。
我喜欢。她的丈夫太无趣了,我是她的话,也会偷情。男青年把书还给哥哥,捡起地上的锄头,往山上去了。
安娜。安娜。男青年闭上了眼。
后来,哥哥和男青年又碰面了,男青年给哥哥讲他从未读过的故事。他给哥哥讲古希腊神话,哥哥沉醉不已,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成了奥德修斯,在大海里航行。可他从未见过大海,梦里的大海被山包围,困在巨石前,流不出这片大山。
哥哥从家里偷偷带了一些书借给男青年。他们在这块石头背后抽着呛人的纸烟读书。
哥哥忘了归家,文槿上山找哥哥,却见到了对她一见倾心的男青年。
5
他在他四十岁那年遇见一个叫小青的女人。小青刚生下孩子,可她的乳房不通畅,孩子吮不出奶。她的婆婆把她带到他的面前。他给她把脉,又让她伸出舌头给他瞧。
给她针灸吧,效果比吃药好。他对着老太太说。他有一个习惯,如果病人是家属陪着来的,他喜欢把病情与治疗方法说给家属听。
他开始给小青扎针。
“放轻松。”
“我们那个年代,条件差,还生养那么多娃,根本没出现说吸不出奶的问题,真是稀奇。”
他那么高大的人,嘴唇竟像是小女孩的,秀秀气气。(她的手指在床单上画起了他的嘴唇。)真是玲珑。
“哺乳期时乳房受阻也很正常。平时可以用热毛巾敷,还要多按摩一下乳房。”
“我们那时全忙着做工,哪有时间敷啊,按啊。我看哪,现在的病,全是娇养出来的。”
他的左手拇指的月牙儿怎么是紫黑色的呢?
“母乳喂养是最好的。平时让孩子多吮吸,可以疏通乳腺管,避免乳腺炎的发生。”
“我看哪,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这才第一胎,以后第二胎就不会出现这些鬼毛病了,是吧,医生?”
他的妻子是做什么的呢?乳房有种发麻的感觉。
第二次扎针,小青是自己去的。他对她却失了印象。小青有些失望。
“你哪里不舒服?”
“来,把手给我。”
“舌头伸出来。”
“再伸一点。”
“哦,我想起来了。”
“那么,一会儿还是接着针灸。”
“上次做完后感觉怎么样?”
“是的,乳房是会有一股艾叶味儿。”
“我不爱我的孩子,因为我不爱孩子的父亲。”
“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是母亲,我是女人。”
“女孩只有成为母亲才是女人。”
“那我就永远当女孩。”
“不,你会变老,像我这样老去。你看,我在长白头发了。你看,我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明显。”
这段对话是在以后他们关系亲密时发生的。这样的对话随着他们的交往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而下。
“你会离婚吗?”
“不。”
“可我也许在爱你。”
“嗯。”
“我和你谁先死去?”
“我。”
“为什么?”
“我比你大。”
“那你和她呢?”
“也是我。我比你们都大,我比你们先死去。”
“我想死。”
“活着吧,活着也挺好的。”
“痛苦。”
“是,痛苦。”
“你有办法吗?”
“痛苦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没有能力。”
他和他的妻是介绍认识的。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老太太早已不在人世了。
孩子的满月酒,老太太还来了,然而那时人已经在一点点死去。她坐在椅子上,像婴孩落进襁褓中,扶手和椅背把她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了。老太太正在变透明。他看到了老太太的透明。他有点难过。
读过书的,配得上你。他想起老太太对他说的这句话。
他和她见了面。他觉得她像个小妹妹,羞羞涩涩,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尤其是她吃饭时的样子——她只夹她面前的菜,只吃她碗里的白米饭。他便给她夹菜,她看着他,不知所措地笑了。后来,他们就去镇上登记结婚了。
那天。他还记得。她在镇上的照相馆等他,她家在镇上,他那时还住在乡下。他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过了小河。过了河,他矫捷地跨上车,快活地骑着。
他已骑进一条窄窄的小巷。这种小巷很深,路面却很窄,青石板铺砌的,长着绿苔。一到下雨,它们总会长出人们看不见的脚,偷偷地绊倒那些走不稳路的人。两旁的房子都是矮矮的瓦房,屋里很潮,有些植物竟长进屋里。天晴的时候,人们便把衣服和粮食晒在自家门前。晚饭后,老太太们出来活动,摇着她们的蒲扇。这是在夏天。她们各自坐在自家的石凳上,她的声音传到右边,她的声音传到对面,那个她听到后,又从另一处传来自己的声音。冬天的时候,她们又约定好一起出来晒太阳。还能晒到几回太阳?伤感的老太太在伤感。
他的车正在拐弯。一个女孩在门前梳她刚洗过的头发。他马上就要接近那个女孩了。湿漉漉的,还在滴水,像一朵会下雨的云。他正好骑到女孩家,车轮碾过女孩家门前的石板上。头发真长,梳的时候可真艰辛,打结的地方有点多。他离女孩远了。
她很早就起了床,事实上,她兴奋而又怅惘地在枕头上睁了一晚的眼睛。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未来,她在想,可她实在想不出它的模样。
她来的时候,照相馆还没有开门。她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等了好久,她听到卸门板的声音。那声音,一会儿是咚咚咚,一会儿又是吱吱吱。她不由得站起来往对街走去。她站定后,看到照相馆一点一点地从木板里露出来。红红的布帘,墙上挂着镜框,看不清照片上是什么。老板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有个女人弓着身子在门前扫地。她朝着他应该来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他的人。她的眼神再回到照相馆时,老头正抱着一个茶盅坐在石凳上。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了。她赶忙看向别处,正好看到他来了。他骑车的样子真好看,她想,并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他从车上跳下来,推着车,与她并着肩走在清晨的街上。老头已不在石凳上。她往里看,确实不见老头的身影。他已停好了车,他们走进照相馆。
“爸,照相。”扫地的女人掀起一块布帘往里喊。
“来喽。”声音那般连绵,像是京剧里的唱腔,也许老头还真就会那么两句呢。
她突然很想流眼泪。老头说:“姑娘你要甜甜地笑。”可她真的好想哭啊,想着刚刚被老头看着自己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她想,也许自己刚刚坐在石凳上也被他看到了。她怨恨起自己的心急,越恨她越想流泪。她终于哭了,把他弄得不知所措。老头淡淡地笑着,揭开他的茶盖,喝了两口他的早茶。女人拿着一张手绢走了过来,说:“妹妹,很正常的,结婚就是该流点眼泪。再说,你掉点眼泪,你男人才更疼你。”女人说这话时,眼睛落在他的脸上,他躲开了那对不友好的目光。老头的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他接过女人的手帕给她揩眼泪,女人帮她重新梳了头发。
老头说:“小伙子,头往左偏一点。”
老头给他们拍下了结婚照。他的笑容里带着点憨气。以后的日子,当她翻出他们的结婚照时,她总指着照片对他说:“你看你,憨憨的。”语气完全是母亲式的,母亲说自己的孩子傻傻的,呆呆的,可爱得很。
6
秋夜的蛙鸣搅扰人心,文槿披上外衣悄悄地扣上大门走到屋后。蛙叫声从茅厕的墙角传来。男青年正蹲在墙角学蛙叫。
像吗?他问她。
像蛤蟆叫唤。她笑了,随即用手捂着嘴,生怕吵醒了他们。
屋后是片竹林。一片漆黑。文槿不由得紧张起来,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突然挣脱他的手。他转过身子看她。她低着头,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她现在才感觉到脚心被石块硌得很痛。他也看到她光着脚,便把她抱了起来。可他没站稳,绊在一块树桩上,文槿随他倒在地上。她的手背被露水沾湿了,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凉。她听到他的喘气声,笨拙而有力。她紧紧地闭上眼睛。
你来吧。她说。
他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他的手在她的下颌和锁骨之间温存地摩挲。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一颗,两颗,三颗。他看到它们了。他突然想起以往偷读过的一些书里的句子,有一句好像是两两巫峰最断肠,他记不得了。他听到了自己的骨骼在颤动,他也感到了自己身上的热量,烫得灼人。他在流汗,汗水顺着她的脸流进她的乳沟。他的眼睛长成了一把斧子,锐不可当地劈开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被他砍碎了,断裂的骨头再也无法拼接,血从零碎的身体里迸溅开来。她听到了汩汩的流动声。她在发抖。她感觉自己在下沉,坠在冰冷的深井里。
她想,我已经荡然无存了,我成了缥缈。
他像一个黑影沉沉地压着她,扼住她,她的呼吸似乎被他压碎了。她感到闷得慌,喘气困难。他吞噬了她。他的手在抚摸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脸。没有光。可能是月白色,苍苍凉凉。他的嘴唇在她的颈上肆意发出热气,热气贴着她的皮肤时又变成湿湿的小水雾。她冷。她发抖。
而他正呼出一口无比漫长的气息。
然后他们抱紧了彼此。
她脸上的隐忧越来越淡,也许是雪花膏的缘故。她开始在脸上涂抹白兰花气味的雪花膏。甚至,她还哼起了曲调,是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她的指尖在井台上起伏,指缝里还沾着几粒润湿的大米。
轻捷的下行音调和分解和弦的上行音调,我还记得。是主题和变奏。有两个琶音引子,要重复一遍主题,之后才是三次变奏。
她正在哼着曲淘米。她正在木垌恋爱。她正在快乐。
白天,文槿与男青年只能在食堂才能遇见。可遇见了,也只能用眼神打一个无声的照面。只有夜晚才真正属于他们。他们后来不去那片竹林了。他发现了一个洞穴,外围被盘旋的枝条遮得很密实。只是,洞穴离场部太远。
远就远,大不了住在洞子里,一辈子也不出来。文槿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起伏。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洞穴拉长,被阴冷的洞壁重复,竟像小孩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在一个夜晚呕吐不止。哥哥拍打着他的背,油腻的腥臭味弥漫了这个清冷的秋夜。
想喝水,哥哥。
我去给你倒。
哥哥点亮了堂屋的油灯。微弱的光顺着门缝挤进小姑的屋子,小姑正在闹失眠。她披上一件衣服打开了房间门。堂屋没有人,水壶盖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她嗅到了那股闷臭味,用手扇着鼻子周围的空气,去到他们的房间。
他的下巴抵在床沿上,胃里的脏物倾泄在地上。
妈。小姑那尖细的嗓音吵醒了三奶奶和三爷爷。三奶奶嘟囔着嘴,嚷个不停。她打着长长的哈欠走到门口。
哎呀,我的娘。这咋吐得这么厉害。你妈睡死了呀,去把她叫来。
哥哥敲着文槿的门。妈。妈。没人应。
妈。哥哥又喊了一声。
文槿在天亮前回到家。她的房门上挂了一把锁,她的手从那锈迹斑斑的锁上滑落。隐忧回到她的脸上。她缓缓地贴伏着木门蹲在地上,很快便又站起。她去了他们的房间,只有哥哥睡在床上。她没能明白她疼爱的小儿子为什么不在哥哥身边。房外响起一声鸡鸣。她得赶紧走。她回到夜晚的洞穴。
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男青年赶忙脱下外衣紧紧捂着文槿发冷的身子。
他们知道了,门被锁上了。她抱着他的肩膀抽抽搭搭地哭。
那就先不回去,就在这里。我们想想去哪里,我们离开这里。他的眼神正在创造另外一个世界。
孩子,我的孩子呢?
可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回去的。他吻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文槿离家已是五天。他白天去做工,她只得躲在洞穴里。五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让人窒息的一个世纪。
不管孩子了,什么也不管了。她的声音落进他的耳里,像一片玻璃正在破碎。她爬到他身边,从背后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脸隔着头发贴在他的背上。
走。
他们消失在一个夜晚。
文槿的消失成了家里的忌讳,如同忌讳早上提“死”字,他们不提文槿。
白香带着果果天天到三爷爷家外面大哭大闹。因为人们告诉她,消失的不只是你家男人。她便认定是文槿勾引了她的男人。
我家男人可老实了。她用油腻的袖口擦着眼睛。你们都不晓得,我家男人只有那么老实了,在家里都不说话的,可老实巴交了。
我可怎么活啊,果果还这么小,我可怜的果果没了爹呀。白香痛苦得只差把心呕出来。
7
他的妻生下孩子后的第二年,他让她自考医学。女人喜欢孩子,学的是妇产科。
她那天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得使劲地呼吸才能感到舒缓,头也有些昏沉。这使她在接生时出了差错。她手里取出一个不哭不闹的死婴。
她陷入无止境的自责中,人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充满恐惧。那次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个肥胖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走向他们,她突然钻进菜摊底下,还用菜农的雨衣遮住自己。晚上睡觉时,她一定要开灯。有时听到野猫叫唤,她吓得用被褥捂紧自己,身子在颤抖。他去抱她,她高声尖叫,掀开被子急急忙忙钻进衣柜里。
她活在担惊受怕之中,精神有些失常。她不愿意出门,把自己关在衣柜里。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扔在床上,自己钻了进去。他去开衣柜门,她会歇斯底里地叫喊,并用手使劲撕扯自己的头发。孩子常常被她吓哭。
他带她去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她的精神有所好转。医生让他接她回家。
她必须靠吃药维持,药不能停。医生把药单放在他的手上。
借助药物,她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只是,她不能去医院上班了。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温和地对她说,你好好照顾我和孩子,好不好?她给他扣上了衣领。他吻了她的唇。
每天早上,他们一起出门。他上班,她抱着孩子买菜。他曾想过把孩子送到乡下,可又怕她多想。她看出了他的顾虑。我是孩子的母亲。她说。他大抵放心了。不过他还是从乡下找了个朴实的中年妇人。一转眼,他们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一开门,门前堆放着零零碎碎的空瓶子和垃圾袋。他跨过这堆垃圾走进客厅,看到沙发上也堆着塑料瓶。家里没人。他想一定是妻子出了什么状况。
那天早上他先出门,妻子对保姆说她要自己送孩子上学。保姆买菜回家发现她还没有回来,便去学校找她。保姆到学校后,校门已经锁上了。她就在学校附近寻她,却不见她的人影。保姆还去了菜市场和公园,最后在沿河的垃圾堆边发现了她。
她在捡垃圾。
保姆跑过去把她拉到路边。她的手被碎玻璃划伤了,在流血。保姆赶紧带着她去附近的诊所包扎。保姆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情愿地跟在保姆身后。她突然甩开保姆的手,转身跑回垃圾堆。保姆只得跟着她。
她回到垃圾堆,把堆放在一处的空瓶子和垃圾袋塞进一个大黑口袋里。保姆蹲下来帮她把瓶子装进袋子里。
你放心,我没事。她笑着对保姆说。这点伤口我可以自己包扎,我们回家去吧。
回到家,保姆帮着她把伤口包扎好便去厨房做饭。她把袋子里的瓶子和垃圾袋都倒在地上。她把几个饮料瓶抱在怀里,而后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沙发上。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忙忙地下了楼。保姆正在炒菜。锅铲相碰的声音压住了关门声。
她不见了。
保姆和他到处寻她。直到晚上,也还是没有找到她。
而她正被几个散步的老太太围着。老太太们看着公路边上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像怀抱小孩那般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狗。老太太们问她家在哪儿,她沉默地摇头。热心的老太太们把她送到了派出所。
准是因孩子才疯的,你看她抱狗那样子,活脱脱是个哺乳期的女人。一个老太太说。其余的老太太叹了口气。
他把她接回家。那只黑色的流浪小狗从此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因长期服药,她的身形变得臃肿,两个乳房下垂。她看起来比他还要老,像他的母亲。他每晚牵着小黑狗,她挽着他在公园散步。
8
为了准备过春节,家家户户都忙个不停。打扫房子,进城置办年货,杀鱼,烧纸钱。有那贪吃的小孩,一大早就跑到山里去摘水杈子。红通通的水杈子,酸酸甜甜的。
除夕夜,山里的人们吃饱喝足便早早地上床了。春节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可以早吃饭早睡觉晚起床。平日时节,他们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吃上晚饭。
也许我们已经忘了那个诗人。
他回到家乡是因为他生病了。城里的医生对他的妻子说,去乡下吧,风景宜人,空气清新,对他的病会有好处。
诗人病了好几年,每次一犯病就会伤害自己和妻,她力气小,绑不住他,只得任由他。有时也会安静,却不停地对她说胡话。她总觉得他在建构一个异于现实的世界。他总爱对她说天上有一个人在跟他说话,是他的国王,他要服从国王的意志。
那个夜晚,诗人异常清醒。他吃过妻子煮的一碗饺子后便去床上躺着。女人烤着火织毛衣。她喜欢茶场的这个小男孩,她要给他织一件蓝色的毛衣外套。
诗人突然说,你去给我找张纸,还有笔,我想写首诗。
她感到不可思议。自他发病以来,他早已忘记自己曾作为一位诗人而存在。她赶紧翻出床底的大木箱,从里面抽出一沓毛边纸,却没有笔。
诗人说,那就把烧黑的木块给我。她从火堆里抽出一片长木条。
诗人用木条在纸上用力地写着——在我的孤独之国中,我是我自己的国王。
诗人放下木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太苦了,生活在天上。诗人流了泪。
那个晚上诗人异常清醒。妻子已经睡着了,还打着微微的鼾声。诗人躺在床上沉思。炉盆里的火还在燃烧。
国王说,生活在天上。
他从火盆里取出一块木条扔在棉被上,火焰立刻燃烧起来。
在他离开人世之际,他记起了他的诗人身份。他流着泪深情地亲吻他的妻。
小木屋的火焰在木垌蔓延。木垌的房子大都是木头造的,这里树多,人们砍树造屋。木垌在这个夜晚发出耀眼的红光,红得灼人,连深黑色的天也被染红了,像一片通红的血泊。狗猫奔走相告,试图唤醒沉睡的人。火焰将那半街的木房子烧得七零八落。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冲出燃烧的房子,刚一跨出脚,却被下落的门楣打在了后脑勺。门楣上还沾着火苗。男人的衣服烧起来了,他却没有力气满地打滚来扑灭身上的火苗。男人似乎咽气了。压在他胸膛下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后山的男人女人端着桶盆来回奔跑泼水。
火势渐渐弱了,满天飘飞着灰烬。
有女人在啜泣。
这次大火烧及十一户人家。除了离火焰燃烧中心地带最远的两户人家还留有幸存者,其余人家都随着诗人去了天上。白香和果果也在其中。搬运尸体的年轻人说,母女俩的身体都烧成了焦炭,果果被白香姐紧紧压着,去抬白香姐的尸体时,轻轻一碰,白香姐的手就断了。
可诗人那个晚上异常清醒。
9
小青说,我渴望一种越轨的快乐。可我不能。他说,我还得爱她。他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擦着镜片。小青,对不起,小青。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小青说,我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缓缓的。起了一阵风,所有的树枝都跳起了舞。嗒嗒嗒嗒。咚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咚。我该是走入一片森林之中。月亮坠落在一棵枯树的枝干上,发出冷冷的光。很凄美很古典。嗒嗒嗒嗒。嗒嗒嗒咚。
10
三爷爷发现哥哥在读书,他含着烟叹了口气,忧虑随着烟雾升腾,弥漫。三爷爷的脸笼罩在烟雾与忧虑之间。他把烟头扔进火盆中。
烧。
那个夜晚,住在场部附近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却未能目睹一个凄厉的少年。少年凄厉的膝盖跪在地上,少年凄厉的右手染上火苗。
直到有一天,一个货郎来到茶场。他卖给妇人们肥皂,卖给哥哥一个个新奇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英雄,后来他死了。一个女人做梦梦见这个英雄死进湖里,这个女人醒后便去投水,女人也死了。女人和英雄的尸体紧紧缠绕在一起,激荡的旋涡也未把他们冲散,他们永远生长在一起了。
我还有许多好故事,它们在山外,跟着我走吧,青年人。
哥哥担上货郎的担子。年轻力壮的哥哥走在前面,苍老的货郎跟在哥哥身后。
哥哥的右手腕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烧痕。烧痕在晴天发热,在雨天发凉。那个火焰在哥哥心里也烧出了伤痕。哥哥带着伤痕离开茶场,再也没有回去。
哥哥走后,他变得静默。他又爬上那棵树,却看不见那个女人。野梨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梨,沾着晨露。他摘了几个放进裤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