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坝,我的家
2024-08-06李司平
第一章 圣洁白象的后裔
1
山高云矮的地方,岩糯山奇峻,像一头被黑豹逼至绝境的野牛。擎首、挺胸、耸背,作着殊死一搏的抗争状。山下的腻落江水饱含生机,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激流勇进的精灵。腻落江在孔雀坝的大拐弯处,江面泛起的波涛在夕阳下闪烁着鱼鳞般的光泽。
从岩糯山深处奔涌而来的洛达河,由此处汇入腻落江。没有人知道洛达河发源于何处,因为溯流而上的人音信全无。攀上岩糯山的高处向南边看,远山的莽林呈现出深邃的青灰色,笼罩在终年不散的浓雾中。
传说中,那儿是孔雀坝人们谈之色变的纳帕垴,是魔鬼纳帕居住的地方,人类绝不能涉足的禁地。魔鬼纳帕住在浓雾涌起的最深处,身形硕大如移动的山峰,仰头视之,看不清全貌。怒而走,阴风呼啸,鸟雀沸腾,百兽俯首。在人们口耳相传中,纳帕垴还生活着长了犄角的大蟒、牙齿比刀子还锋利的老虎、吃人不吐骨头的黑熊,还有那数也数不清的神秘毒虫……它们,都效忠于魔鬼纳帕。
是到了后来,一帮科学家们义无反顾走进纳帕垴后,孔雀坝的人们才修正了说法。科学家们管那儿叫作雨林,为了继续保持神秘性和敬畏心,孔雀坝的人们称其为雨林深处。雨林是什么?雨林是雨水的天堂,雨林是植物利用遮天蔽日的树冠为动物构筑的宫殿。还记得科学家们不止一次地说过,雨林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类。
奶奶经常告诫孩子们,别到雨林深处去。不听,不听,偏不听。
雨林对于孩子们而言是一片新奇的天地,那儿有会流出红色“鲜血”的扁担藤,有花瓣会变换五六种颜色的红吉利草,有像子弹一样飞行的蜂鸟,还有那飘飘欲仙的长尾白鹇……
于是奶奶的告诫时常伴随着呼呼作响的小竹条——“别到雨林中去!”
奶奶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呀转,嘴里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在祖辈们口耳相传中,岩糯山是无相须弥山的一部分。在岩糯山雨林深处有一眼神奇的泉眼,唤作‘玉碗水’。据说‘玉碗水’是天地初开之时圣洁白象留下的神迹,是这个世界的中心点。‘玉碗水’在哪儿呢?没有人知道。‘玉碗水’在雨林深处不停地腾挪、闪转,只为了等待下一个发现它的有缘人。”
“一位老猎人和他的女儿在岩糯山深处以狩猎为生,老猎人去世后,他的女儿独自在雨林中以采集野果为生。一天,这个少女又饿又渴,迷迷糊糊中在一棵菩提树下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大象脚印,脚印中竟涌出一汪清澈甘甜的泉水。少女饮了这眼泉水后没多久,便怀了身孕。”
讲到这儿,奶奶瘪了瘪嘴吓唬道:“看你们还敢不敢偷偷跑到山里去。”
奇妙的故事,戛然而止。
“然后呢,然后呢?”显然,孩子们并没有因此意识到雨林的凶险。
神奇的故事总能让孩子们欢呼雀跃:“老咪涛,再讲,再讲!”
在傣家,奶奶唤作“老咪涛”。
说惯了傣话的人们夹着鼻音顶着舌尖,将这一声“老咪涛”唤得比姑奶奶还要亲热。
老咪涛接着往下讲:
“一天,佛陀云游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看了一眼便知晓了其中奥秘。少女误喝泉水孕育的孩子,是象公主,象公主是圣洁白象在人间的女儿。待到象公主长大后,母亲也已经老去。象公主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旅途,她翻过了九十九座山,又在山中打了九十九个折转,最终蹚过无相河,在无相须弥山下找到了父亲。女儿的到来让圣洁白象惊喜不已,随即为象公主搭建了一座洁白的象牙房,让象公主居住。”
“再后来,一个打猎的小伙儿在追逐一只金马鹿的时候路过象牙房,和象公主暗生情愫,结为了夫妻。后来,象公主夫妻俩决定拜别圣洁白象,回到人类居住的河谷中去。临走时,圣洁白象赠予夫妻俩一对象牙,一根象牙里盛放着用于耕种的器具,另一根象牙里盛放着用于播种的五谷。再后来,回到人间的象公主夫妻俩生育了许多子女,犹如火种播撒在人间,生生不息,他们都是圣洁白象的后裔。”
其实故事讲到这儿,孩子们都听懂了,老咪涛不让孩子们到山里去,是担心他们误食那神奇的“玉碗水”,也怀孕生头象公主。可是,老咪涛讲的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与安徒生的童话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时的阳光很柔和,透过窗棂照在老咪涛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老咪涛缓缓地转过头来,干瘪深陷的眼窝里星星闪闪,投以孩子们一个温情的眼神。这个善良的老人,就连讲反面的例子也那么饱含善意。
老咪涛轻轻地点着头,接着象公主的故事往下说:“他们,不,还有我们,也是圣洁白象的后裔。”
后裔,这是个多么生僻的词儿啊!孩子们为此还专门查过词语手册。后裔,即后代子孙的意思。我们是圣洁白象的后裔,即我们是圣洁白象的后代子孙。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发现啊,孩子们恨不得现在就起身奔走相告。这个结论有悖于扎戈校长在科学课上所讲:人是由猴子变成的。不对,这是达尔文讲的。
可是,疑惑仍旧存在。
孩子们在充分发挥想象力后,仍旧无法将自己与大象建立联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耳朵到鼻子再到四肢,仔细观察,哪里有半点儿相像的样子?不过,在纠结过后,孩子们还是对此深信不疑。眼前慈祥和蔼的老咪涛,显然比达尔文更有说服力。
可是……孩子们总是有这么多可是。
可是孩子们谁都没有见过真的大象啊!按扎戈校长的说法,这叫贸然下结论。
“老咪涛!老咪涛!”孩子们叽叽喳喳,“老咪涛,您见过真的大象吗?”
老咪涛迟疑了片刻,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嘴唇抖了抖,语气渐渐变得坚定:“当然……见过啊。”老咪涛将目光投向屋外,那是腻落江畔广袤的碧绿田野,“古时的人们还专门驯养大象看门、种地、搬木头呢!”
孩子们的目光变得激动,跟随着老咪涛的目光一齐望去,广袤的田野上,除了随风翻涌的碧绿稻田,空空如也。
激动变作沮丧,孩子们拖声拖气:“老咪涛,您又在说古。”
说古,即回顾历史,放在失落的语气中,暗含着说谎逗小孩子玩儿的意味。今日之事不可留,昨日之事不可追,孩子们只相信眼见为实。
老咪涛叹了口气,神秘地说:“以前真的有过,我在梦里见过。”
“不信不信,才不要信。”孩子们嘟着嘴说,说完转念又再次确认,“真的有过吗?”
老咪涛被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围得一时语塞:“真的,不然我们孔雀坝怎么会有九象神塔呢?”老咪涛说着说着,语气逐渐低了下去,“我偷偷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经常梦见圣洁白象从九象神塔里走出来,活灵活现的。”
其实不光是九象神塔,孔雀坝到处都充斥着有关大象存在过的信息。房前屋后,建房的石砖上,能工巧匠们会在上头雕刻大象的形象。取一谐音,为“吉象如意”。这些年来,新一代的能工巧匠们的手艺似乎有所退步,石砖上大象的鼻子越来越短,身子越来越小,乍一看,还以为是头大牯牛。不过,能工巧匠们也有自己的辩解:都没见过大象,只能边想象边雕刻。
相比于石匠,孔雀坝木匠们的手艺倒是一如既往的精巧。
外乡人路过孔雀坝,总会被吊脚楼屋檐上的檐头所吸引。多么精美绝伦的雕工啊!一只鸟身象头的象鼻鸟立在吊脚楼的檐头,带着一股子傲然之气。象鼻鸟为金刚木所雕,雨季旱季交替的时候人们会在上头涂上一层清亮的漆油,日子一长,表面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壳,散发出琥珀一样的光泽。
象鼻鸟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异兽,没有哪个木匠见过真正的象鼻鸟。在神话传说中,象鼻鸟身形异常庞大,半禽半兽,也住在无相须弥山上,以大象为食。象群和人群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善象也有恶象,而象鼻鸟的使命便是惩戒为祸人间的恶象。象鼻鸟盘旋于天空俯察人间,两只巨爪比钢铁还要坚硬,死死抓住恶象,怒而飞,在无相须弥山之巅将其一口吞掉。
言归正传,再说回那九象神塔。
大概谁都无法准确说出,九象神塔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又为什么存在。在孔雀坝,几乎在所有老幼的印象中,它一直都在,它本来就在。广袤平坦的腻落江畔,除了稻田便是江滩,一块巨石,仿佛一个天外来物,突兀而显眼地立在田野的正中央。不知什么年代,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在这块巨石上雕琢出九头大象。
有一年,一位来自北边鸡足山的大和尚路过此地,作出过推论:这九象神塔的材质应该取自于岩糯山深处的青冈石,非人力所能及。大概是古时,孔雀坝还不叫孔雀坝的古时,这个地方应该叫作“悍掌”。那时,北边大理的南诏国受到外敌入侵,南诏国王派出亲兵向傣王求援,傣王积极响应,随即派出自己的战象军队北上支援。“悍掌”为傣话,指傣王的战象队伍安营扎寨训练战象的地方。很多傣族人信佛,九象神塔应该就是那时所造。至于建起九象神塔是用于祈祷出征顺利,还是用于庆祝凯旋,就不得而知了。实在想不出,除了傣王的战象外,谁还有这般力量将青冈石从岩糯山里运下来。当然了,至于大和尚的论断真假与否,没有人会去深究。既然是说了古,那不妨当作故事来听听。
九头大象以巨石为身,分别朝向九个不同的方向,象鼻或伸或卷,活灵活现,双目圆睁,一根根象牙仿佛随时随地就要破石而出。
九象汇聚的巨石顶上,端着一个莲花宝座。
南边景洪大佛寺的佛爷曾经说过:“这叫九象端佛,祥瑞啊!”
若是有人要问,九象端佛,那佛呢?
佛爷毕竟是佛爷,与寻常人不是一个境界。
佛爷说:“九象端着的是无相佛,佛本无相,自在心中……”
2
同样是个不知年月的时候,天上风起云涌,雷声滚滚。
忽然,闪电划破天际,一颗白亮的火球从天上径直砸向九象神塔。待到雨过天晴,战战兢兢的人们凑近一瞧,九象神塔被拦腰击开一道缝隙来。
在孔雀坝漫长的雨季结束后,裂隙中竟然探出一抹鲜绿的嫩芽。日月轮转,嫩芽悄无声息地生长、延展、开枝散叶。当人们正眼一瞧时,嚯,曾经那不起眼的嫩芽早已长成一棵标致的榕树。榕树可真了不起,可谓是孔雀坝生命力最顽强的树种了,它逢水就生、遇风就长,它还见缝就钻,盘根错节的根须具有摧山撼岳的力量。许多人都认定了,生了榕树的九象神塔坚持不了多久的,不需几年,榕树的根须必定沿着缝隙将其摧毁。
可是,最终的结局却是超出人们预料的,榕树那越长越粗壮的根须竟然紧紧地将九象神塔给包了起来。榕树和九象神塔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于是又一件堪称神迹的事物就此诞生。最先激动不已的还是佛爷,他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人们提醒道:“这是榕树,才不是菩提。”
佛爷不予理会,反而瞧着神塔上的榕树神秘地说:“佛,降临了!”
人们又说:“佛是无相佛,那只不过是棵树。”
佛爷说:“无相自在心中,有时看不见,有时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被看见……”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孔雀坝的人们打着哈哈,才领会不了佛爷的无边佛法。
每天夕阳西下,老咪涛弓着腰从田野中耕作归来,路过九象神塔时,总会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朝其微微作揖。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祈祷:
“田埂上的野花该开了,就让它绚丽地开吧!”
“地里的玉米挂了红缨,就让它结满果实吧!”
“天上有云彩来了,就让它痛快下一场雨吧!”
老咪涛常跟孩子们念叨:“人那,自大的毛病总也改不了,总得有什么东西制着,才能规规矩矩地活。”不妨将老咪涛的话理解为敬畏那一类的东西,必须承认天大地大,很多东西是人力所不能及。再后来,岩糯山上的科学家刘博士也将敬畏作为口头禅,说:“我们人类要学会敬畏大自然。”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今的孔雀坝,大概只有诸如老咪涛这般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对九象神塔有深厚感情了。这是新一代的孔雀坝人所不能理解的。正如二叔所说的:“那九象神塔一动也不动,是能产粮食还是能造钞票?”
老咪涛为此痛心疾首:“我们可是圣洁白象的后裔。”
二叔选择顽固到底:“反正我从来不信我从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
虽然二叔嘴上这么说,可他却又是参加九象神塔民俗活动最为积极的男将。既然九象神塔是被祖辈们视为神迹的存在,每年孔雀坝的乡亲们都会组织起来对其进行祭拜。在傣历一月初三那天,在孔雀坝老人们的带领下,举行“朝象”的仪式。何为“朝象”呢?就如老咪涛所说的那样:“我们孔雀坝的人要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
届时,大家会请来大佛寺的佛爷来诵经。孔雀坝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人们唤他作“老昂张”,是仪式的主持人。人们成群结队走出家门去,敲锣打鼓,抬着用鲜花、绿叶和彩带扎成的花架前往九象神塔,将其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再以绿叶在银钵中蘸水,对九象神塔进行洒扫。做完这一切后,在老昂张的带领下,众人在九象神塔前广陈香花、灯明、茗茶、净水、美果等物品作为贡品。
佛爷双目微闭诵着经文,看上去法相庄严。
此时老昂张蓄力,运气,脖子的青筋暴涨——“请白象!”
“朝象”仪式迎来高潮,这是要跳白象舞了。
铓、钹、锣、象脚鼓的节奏此起彼伏,就像圣洁白象来临的脚步。
“白象”倒不是真的白象,是跳白象舞的道具,使用竹木扎成内部衬架,外头再糊以纸布,绘以眼口鼻,并装饰上顺穗绒毛、亮闪闪的珠子和五彩斑斓的丝带,内部设置有机关绳,一拉,能使白象的眼睛、鼻子、牙齿、耳朵、尾巴动起来。表演的时候,人钻入其内,抬架而起,有些像电视里的舞狮子。
二叔应该是孔雀坝跳白象舞跳得最好的男将了,谁见了都得竖起大拇指。
究其原因,二叔练过武功。早些年他到南边的景洪去,拜过一个老武师,学过几招凤凰拳。傣家的武术,唤作“反整”,以飞禽走兽的神态为武韵,以植物生长的形态创造路数,讲究一个牵援架隔、刚柔并济。可惜的是,二叔只习得一些皮毛便被老武师劝退了。老咪涛知道原因,武术并没有让二叔修养身性,他仍旧是个容易冲动且暴躁的莽汉。他是被老武师赶回来的。
即便二叔只习得一些皮毛,那也丝毫不影响孔雀坝的男孩子们成天围着他转。武术就是功夫啊,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王爱国和温龙就是二叔最忠实的小跟班,有事没事就跟在二叔屁股后边,张口闭口就是长大以后要成为功夫了得的“白衣舍命君”。二叔说过,“白衣舍命君”是傣家最勇敢无畏的战士。
傣家人信佛,凡事都讲究个心平气和,很少有动用拳脚的时候。习得武艺的二叔寂寞啊,所以参加“朝象”才那么积极。跳起白象舞,他的拳脚有了为数不多的用武之地。
大人们纷纷夸赞:“白象舞跳得这么好,一看就是‘反整’的底子很扎实。”
孩子们更甚,欢呼雀跃为二叔的白象舞尖叫:“简直就是天下第一!”
二叔这人不经夸,收获了一小点儿虚荣便飘飘欲仙,热情澎湃。只见他含胸拔背,原地后踢步,踏步转身,双脚跳步转圈,前腾跃步,抖身踏步……
看,二叔简直将白象给演活了。
活了,就是活了,二叔演的白象能够充分满足人们对于大象的全部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当人们亲眼见过大象后,这里的“活了”又将是个更加精细的形容——二叔演出了大象的笨重与灵活。
老昂张这时扯着嗓子喊——“转!”
二叔跳着白象舞在前头昂扬行走,人们纷纷起身,手举着蜡条和鲜花,围绕着九象神塔诉说心愿。老咪涛说过,朝圣洁白象许愿,一定要往大了说,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喜乐、五谷丰登之类的。可孩子们偏不,他们许下愿望:期末考试要考一百分;明天就是星期六;王爱国老是爱欺负同学,明天就让他跌个大跟斗……
二叔满头大汗从白象道具中探出头来,扫兴地说:“没用,要是祈祷有用,谁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
老昂张沉着脸,想骂“不肖子孙”,又忍住,转而说:“明年不敢再让你跳了。”
是的,二叔是个异类。相比于九象神塔,他更相信人定胜天。有时情绪到位了,二叔还会引用扎戈校长的话:“我们一定要相信科学。”若是有人问了,二叔既然对九象神塔缺乏敬畏之心,那为何白象舞还跳得那么好呢?
二叔自有他的辩解:“过节啊,谁不喜欢过节?”
是的,二叔喜欢热闹,没人不喜欢热闹。“朝象”说白了,与过节无异。锣鼓喧天,喜气洋洋。王爱国和温龙总会在仪式结束后围在二叔身边叽叽喳喳夸个不停:“你简直就是我们的偶像。”作为回报,二叔会把他跳白象舞全部的酬劳——几大包大白兔奶糖,全部分发给孩子们。
跳完了白象舞,就迎来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放火箭。
老昂张是孔雀坝唯一会做火箭的人,独门的手艺源自祖传。先从岩糯山的崖洞中取来“夜明砂”,然后在房前屋后的石墙上刮来“墙角霜”,最后再加若干老昂张称之为绝密的配方,便可得到火药。将特质的火药灌入桐油浸过的竹筒中,用糯米汁和黄泥的混合物封口,火箭便制成。不妨将其理解为烟花,在白日里也能绽放绚丽的烟花。
老昂张将火箭沿着九象神塔插上一圈,点燃引信,只听咻咻咻的,火箭便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到天上去,在空中绽开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
“真是太厉害了!”孩子们仰头看着天上绽开的火箭,欢呼、惊叫。
老昂张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九象神塔,口中念念有词:“白象爷,我们来朝拜您啦。”
这次“朝象”结束后的好些日子,老咪涛的睡眠越来越少,梦越来越多。
夜已经很深了,老咪涛端坐在床前,一动也不动。起夜的玉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皎洁的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老咪涛的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很。
玉香打着哈欠问:“老咪涛,您怎么还不睡?”
“就睡。”老咪涛说,说完顿了顿,又说,“你先睡。”
玉香将脑袋搭在枕头上,迅速进入梦乡,嘴里呓语:“老咪涛,您为什么睡不着?”
“我梦见圣洁白象从九象神塔里走出来,它说它要接人走。”老咪涛在月光下自言自语,声音空灵。在乡野的传闻中,梦见圣洁白象接人走,是不祥之兆。
“呸呸呸,才没有梦见。”老咪涛在月光下啐出的唾沫,像一闪一闪的星星。
3
大江浩荡南去尽,三十里腻落江滩,旖旎村寨,鳞次栉比。
落日即将垂于腻落江水无休无止流淌的尽头,极目望去,江水消失的地方是一条曲线,让巍峨耸立的岩糯山都出现了视觉上的倾斜。
一朵云彩不知从何而来,另一朵云彩好似凭空出现。两朵云彩“堆”在一起,是的没错,是“堆”,它们堆在一起但不交融,在夕阳的映照下还能分辨出各自光亮的边缘。紧接着起风了,更多的云彩堆聚成云团,原本洁白的云朵有了重影,颜色变作铅笔芯的灰。
云团紧凑而硕大,沉甸甸地悬在半空,朝着孔雀坝重压而下,遮天蔽日。风刮得更大了,从半空飘飞的落叶可以辨出风的形状,它扭曲成一个大漏斗,来势汹汹,在广袤的田野上摧枯拉朽。轰隆隆,硕大无比的云团中蕴藏着闪电和惊雷——孔雀坝漫长的雨季即将来临,倾盆大雨就要落下来了。
九岁的玉香撒开脚丫子正在田野中奔跑,她的身后一片暴风雨云团正在追赶。远远地看去,玉香跑着跑着似乎出现了重影——田埂上分明有两个玉香在奔跑。
她们身高体型一致,一前一后、步伐一致地奔跑。
扑哧一下,玉香脚下一滑,滚进了田埂旁的小水沟中。待玉香从小水沟中站起身来,俨然成了一个小泥人。有了泥巴作为辨认物,两个玉香终于可以区分开来。滚成小泥人的女孩是玉香,另外一个是妹妹玉罕。
玉香和玉罕是对双胞胎,姐姐玉香是大双,妹妹玉罕是小双。
玉香作为大双很明显比玉罕多一些主见,即便现在玉香的小脸蛋已经糊满泥浆,可依旧看得出她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慌张。
玉香很慌乱,但有主见,她催着玉罕:“快点儿跑!”
玉罕则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可是,雨马上就下来了。”
“跑。”玉香将拖鞋脱下来夹在腋窝下,一把拽起玉罕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子跑。田野上的狂风刮得更加起劲了,姐妹俩像极了两片在风中摇曳的小树叶。
黑压压的天越来越低了,姐妹俩赶在暴雨正式来临之前一口气跑出了田野中的风暴眼,在村口的亭子底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亭子是村里人在农闲时节齐心协力搭建的,人们砍来粗重的楠竹作为框架,将棕榈叶捆扎铺就房顶,村里人常到这儿来乘凉,偶尔会到这儿来避风雨。
亭子中,村主任阿甲和他的大水牛也在这儿。阿甲靠在竹椅子上凭栏听雨,悠闲地打瞌睡,风雨声再大都没有他的呼噜声大。大水牛卧在亭子的一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也无妨,它很惬意地晃着下巴在反刍。
阿甲抬了抬眼皮看着滚成小泥人的玉香,眯着眼,笑哈哈地问:“你们俩谁是大双,谁又是小双啊?”玉香喘着粗气顾不上回答,玉罕则朝着他眨了眨眼,嘟着嘴说:“我才不告诉你我就是玉罕,哼!”
阿甲笑了,他的门牙豁了个缺儿,笑起来的时候总习惯吐一吐舌头,像个老顽童。阿甲叮嘱姐妹俩:“下雨天别在田埂上瞎跑,扯片芭蕉叶披在身上比什么都强。这五六月雨水天的风太狠了,别把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吹到天上去。”
玉香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嗫嚅道:“我们想到……想到……”
玉罕嫌姐姐吞吞吐吐,抢先说:“我们想到半山腰的监测站看看。”
玉香点点头,眼眶红红地补充:“刘博士前几天生病了,不知道好了没。”
“刘博士没白疼你们姐妹俩一场。”阿甲感叹,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被雨幕笼罩的岩糯山,“刘博士生病我怎么不知道?早上我在山上放牛,看见他一个人又进山了。”阿甲顿了顿,将声音拉长,眯着眼睛又说,“只不过岩糯山又到了刮野风的时节,昨晚半夜刮野风,将观测站的铁皮屋顶都掀飞了。”
“啊!这怎么办啊?”姐妹俩急得直跺脚。
阿甲眯着眼睛感叹道:“刘博士他们这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旁的大水牛哞地叫了一声,阿甲村主任抬起眼皮来,只见玉香和玉罕将他挂在牛角上的蓑衣取了下来,随即缩着脑袋,一前一后顶着蓑衣光着脚丫子跑进雨幕中。
阿甲焦急地喊:“回来!你们去哪儿?”
姐妹俩顶着蓑衣继续跑,玉罕朝着身后尖声尖气地喊:“阿甲叔叔,借你的蓑衣用一下,我们去观测站看望刘叔叔。”玉香补充道:“你的蓑衣等我们回来再给你送到家里去。”
“不都说了刘博士已经进山了……”阿甲跺了跺脚,一脸担忧地喊,“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回来,危险!”可姐妹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白蒙蒙的雨幕中,她们俩留下的一串小脚印,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沿着崎岖的石板路登上文笔台,就上了岩糯山。
一般而言,寻常地方的雨水是铺天盖地的,是范围广泛的。或许是孔雀坝的暴雨有仁慈之心,又或许是孔雀坝的雨下得有自己的特性。孔雀坝的雨水是有针对性的,积雨云团在大地之上形成范围有限的“雨阵”。“雨阵”随着云团的挪动,从这一头下到那一头,这般场面太过于宏大。十里不同天,这边下雨那边晴。
玉香和玉罕背着背篓、顶着蓑衣登上文笔台的时候,积雨云团已经从岩糯山上空挪开。雨过天晴,阳光毫无遮挡地径直射下来,白晃晃的,直灼人眼睛。姐妹俩回过身去向下俯瞰,整个孔雀坝子正笼罩在一片雨幕中。
刚经历了一场暴雨席卷的岩糯山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草木湿漉漉的,正努力从暴风雨制造的凌乱中重新抬起头来。坚硬的山石也是湿漉漉的,上面布满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亮闪闪的。赤红的土地也是湿漉漉的,升腾起袅袅的水汽,丝带一般在微风中飘散。玉香和玉罕同样湿漉漉的,微黄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土地软绵绵的,一脚踩下去,泥土一直能没到姐妹俩的膝盖处。姐妹俩手牵着手艰难跋涉,现在玉香和玉罕又混淆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她俩都是小泥人啦!好不容易走出了软绵绵的红土地,脚下的山路终于硬实了一些。玉罕忽然脚下一空,便顺着泥泞且湿滑的山路泥鳅一般溜了出去。好吧!现在姐妹俩又好区分了。屁股上粘了一层红泥的是玉罕。她滑倒的时候喊了一声“姐”,索性将屁股往地上一坐,顺着陡峭的山路滑了下去。玉罕并不感到沮丧,反而很快乐。顺着湿滑的土坡滑下去的时候她在想,城里孩子在游乐园玩的滑梯是不是也像这样。
纵有艰难险阻,可磨灭不掉姐妹俩前往观测站的决心。
实际上,姐妹俩轻车熟路,经常到访观测站。有时是为了送去老咪涛亲手制作的红糖粑粑,有时是为了送去老咪涛酿制的米酒,有时什么都不送,观测站里一台台神奇的科研设备能满足姐妹俩的好奇心。现在姐妹俩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逐渐懂事了,到观测站就更加频繁了。姐妹俩时刻惦念观测站,因为这是个多灾多难的观测站。
玉香伸出白嫩的小手拨开一株挡在路中的巨型虎头蕨,观测站就到了。这是岩糯山山腰上的一处小洼地,营房建在靠山的高处,两边有巨石,可以避风挡雨。刚下过雨的观测站,地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时有微风拂来,雾气散去后映入姐妹俩眼中的,是狂风肆虐后留下的遍地狼藉。
观测站原本好好的活动板房,被肆虐的野风开了膛。铁皮的屋顶直接被掀飞,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斜靠在岩壁的一角。满地都是碎玻璃,空洞洞的窗棂在风中摇摇晃晃。
姐妹俩被这一幕吓得愣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来。
“这……”玉罕委屈巴巴地看向玉香,“这可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玉香说,说完跺了跺脚,又想起什么似的,十分慌张而急切地大喊,“刘博士,刘博士……”
玉香喊,玉罕也扯着嗓子跟着喊:“刘博士,你在哪儿?”
姐妹俩清凉的喊声响彻山野,可迟迟得不到回应。
姐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哇的一声,没忍住,哭声稀碎了。
她们边哭边用双手比成喇叭状,继续喊:“刘博士!”
这时只听被掀飞的铁皮屋顶咣当一声,一道人影掀开铁皮,从里头钻出来。姐妹俩模糊的泪眼中,这人影令她们熟悉——正是刘博士。
刘博士揉着惺忪的睡眼:“干啥,干啥?”
刘博士的头发和胡须很长,看向姐妹俩的时候笑了笑,一排牙齿显得很洁白:“大雨天的,你们姐妹俩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这儿来干啥?”
姐妹俩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涕,气得直跺脚。
玉香抽了抽鼻子:“我们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玉罕噘着小嘴哼哼着:“我们,我们还以为……”
“牙尖嘴利。”刘博士咂了咂嘴,看向他方才避雨的铁皮屋顶,“大雨天的,我能去哪儿?当然是睡大觉啦!”
这回答真是令人惊掉下巴,玉罕哼哼着递过去一个大白眼:“观测站都成这样了,你竟然还睡得着?”刘博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朝着姐妹俩摊了摊手,说:“这点儿小灾小难对于观测站来说,有啥大惊小怪的?”
第二章 科学家们
1
岩糯山上的观测站从三年前建立起来到现在,可谓多灾多难。
第一次是遭到了雷劈,幸亏当时距离观测站不远的一棵高大的青树吸引了雷电全部的威力。大青树却遭了殃,被拦腰劈断。孔雀坝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德高望重的老昂张说:“那是因为观测站的位置在白象岭,建营房的时候往白象岭扎了太多的铆钉。那个位置可是白象的脚指头。敢往别人的脚指头上钉钉子试试,看看会不会遭报应。”
于是观测站挪了位置,可又遇上了山体滑坡,整个观测站的房屋连同设备全都被下滑的山体洪流淹没。也幸亏当时观测站的人员都进了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个雨夜,暴雨冲刷掉了撒在观测站周围的雄黄粉,一条硕大的眼镜王蛇半夜溜进了观测站中,咬伤了人。观测站中有自备的紧急救护的药品,虽然救活了性命,但工作人员被咬的一条腿终究没能保住……
观测站的灾难多发生在雨水来临的时节,多愁善感的玉香和玉罕姐妹俩总会在暴雨来临的时候无比担忧。因为观测站上驻守着刘博士,姐妹俩最最亲爱的刘叔叔。尤其是在观测站的同伴被眼镜王蛇咬伤后,整个观测站如今便只剩下刘博士单人驻守。刘博士一个人一待就是大半年,这该有多么的孤独啊!刘博士一个人进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听着收音机,一个人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填写谁都不清楚含义的、带着小数点的数字。
孔雀坝的人们不理解,对刘博士议论纷纷:
“刘博士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偏要待在岩糯山上当野人呢?”
“可不是嘛,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谁会一个人待在山上。”
“我就不信刘博士没有家人,他这样是抛弃家人。”
……
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一贯笑脸示人的老咪涛总会面沉如水地警告道:“谁再敢议论一句刘博士的闲话,我非得把他的嘴封住。”
人们悻悻地闭了嘴,可仍有人不服气:“本来就是嘛!”
于是玉香和玉罕姐妹化身小辣椒,白眼向人:“哼,你们懂什么,刘博士是科学家!”
科学家们并不认为他们是科学家,他们笑着称自己为“干野活儿的追山人”。
科学家们在三年前悄无声息地来到孔雀坝,人们发现他们时,他们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正欲穿过寨子上岩糯山去。傣家人爱洁净,有自己的禁忌:凡牵牛的、骑驴的、背行李的、衣冠不整的外人,是不准进入寨子的。
老昂张带人阻拦:“如果不想清水洗寨的话,请另寻去路。”
科学家们自然是懂得入乡随俗的,一口答应了下来,在老昂张讶然的目光中拐了弯,绕开寨子,头也不回地上了岩糯山。起初他们在岩糯山半山腰上搭了几顶颜色鲜艳的帐篷,驻扎在里头。紧接着,镇政府给各个村委会下达了通知,说他们是从北京来岩糯山进行野外科学考察的科学家,请村委会务必要配合好他们的工作。没过多久,镇上便派去了挖掘机,在半山腰上修了一条小路,运上去了组装简易的活动板房。
看样子,他们打算长期待在那里了。
往后,半山腰的路还在继续修,被进一步扩宽、压实。电力部门来了,完成测绘之后,正计划从山脚往山上栽电线杆。据村主任阿甲说,以后要在岩糯山上建立一座科学研究所。阿甲说话没谱儿,他总将遥遥无期的“以后”挂在嘴边。
孔雀坝的人们经常上山干活儿,不忙的时候会去观测站的营地坐一坐。村民们也不问科学家们具体是干什么的,即便是问了,也听不懂。就凭科学家们义无反顾穿越纳帕垴,而且还安然无恙到孔雀坝来,就连经验最为老道的猎户都不禁对他们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追山人。”
孔雀坝的人们对科学家们无条件信任,因为他们代表着科学,而且还是从北京来的。孔雀坝的每一个人心中都装着一个北京,在他们心中,北京是庄严和神圣的代名词。
老咪涛说:“北京这个词儿好啊,让人感到安心和踏实。”
老昂张也为阻拦科学家们进入寨子的事内疚了好几天:“糊涂啊!我怎么能把北京来的科学家拦在了寨子外呢?”
2
最初对观测站的人进行身份鉴别的,是洛达小学的扎戈校长。
扎戈校长在课堂上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也像观测站的叔叔阿姨们一样,做个科学家。”
那时候刚从学前班升上洛达小学一年级的温龙是头小倔驴,天不怕地不怕,对课堂上的一切都随时保持质疑。扎戈校长拽着他的耳朵教:“一加一等于二,记住了吗?”
这条“真理”却被温龙刨根问底:“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呢?”
扎戈校长起初还保持耐心:“一加一本来就等于二,你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我们俩的鸡加起来一共有两只鸡。”
可温龙仍旧摇摇头表示质疑:“要是鸡生了蛋,蛋又孵出了鸡,那就有了三只鸡……”
温龙这话有扰乱课堂秩序之嫌,扎戈校长没了耐心,斩钉截铁地给出结论:“一加一就是等于二,因为一加一本来就等于二。”温龙被吓得缩了缩脑袋,他的质疑并没有消失,他嘟着嘴小声嘀咕:“那为什么一加一非得等于二呢?”
嘀咕着嘀咕着,温龙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得委屈巴巴,却还在质疑:“为什么一加一非得等于二啊?”
温龙这一哭,情况就变得不妙了。
一场儿童式的真理性大讨论迅速地在课堂中展开。
王爱国举手说:“我家屋檐下两只燕子孵出了四只燕雏儿,所以一加一等于六。”
艾欢欢从板凳上弹起来,指着教室外的天空说:“天上两朵云彩碰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朵云彩,所以一加一等于一。”
同学们哄堂大笑,扎戈校长沉着脸,气呼呼地连说了三声“你们”,然后摊了摊手:“这课没法儿上啦!”
于是这个严肃的问题只能交到观测站的科学家手上,扎戈校长坚信只有科学家才能说服这帮油盐不进的浑小子。那天观测站的发电机坏了,观测站的人背着设备下山来到洛达小学,寻找电源为设备充电。趁着充电的间隙,那人被扎戈校长热情地拽进了课堂。这是同学们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科学家,实际上他长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科学家的个子不高,体态消瘦,背有些驼。观测站的生活环境并不好,所以他的嘴角布满粗硬的胡茬儿,凌乱的头发一绺一绺搭在额头,泛着油光。唯一能佐证他科学家身份的,大概只有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那是一副比村头算命先生的老花镜不知道还要厚上多少倍的眼镜,从侧面看过去,厚得雾蒙蒙的,看不见镜片之后的眼睛。眼镜腿儿和镜框估计早就断了,连接处缠绕了厚厚的一团胶布。科学家拗不过扎戈校长的盛情邀请,走上讲台,扶了扶眼镜,自我介绍说:“同学们,我叫刘洪,你们可以叫我刘博士。”
扎戈校长说:“现在就让科学家刘博士老师给你们讲一讲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科学家说的话,这次该信了吧。”
可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命题似乎也给刘博士带来了困扰,他在听到这个命题的时候神情忽然僵滞了一下。他接连扶了好几次眼镜后,语出惊人:“在哥德巴赫猜想中,二等于一加一……”说着说着他的话音忽然就低了下去,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命题在此刻变得深邃。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别看同学们年纪小,不过仍旧能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他这是要转折,接下来肯定还跟着一个“但是”。
可扎戈校长并不想让他将这个“但是”说出来,急忙打断:“这个哥什么赫的人说二等于一加一,所以一加一等于二。”
说完,还不忘跟刘博士确认:“我说的对吧,刘博士老师?”
可没想到刘博士是个较真的人,他没肯定也没否定,甚至没接过扎戈校长的话茬儿。刘博士又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哥德巴赫猜想二等于一加一,可这并不意味着一加一就一定等于二。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是人类世界的难题……”
刘博士刚说完,温龙便从座椅上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兴奋地欢呼了一声,像是在庆祝一场小小的胜利。可是没有一个同学响应他,于是他只得悻悻地坐下。小孩儿都是猴子掰玉米,现在同学们早不再关心为什么一加一非要等于二,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刘博士口中那位叫哥德巴赫的人身上。
王爱国问:“哥德巴赫是谁?”
刘博士说:“数学家,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普鲁士数学家。”
艾欢欢举手问:“扎戈校长说你是科学家,那么你和哥德巴赫比,谁更加厉害一些?”
刘博士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想笑却又忍住了,脸上有些红,说:“当然是哥德巴赫厉害,他是世界著名的大数学家。我算哪门子的科学家啊!”说完顿了顿,“况且,哥德巴赫是研究数学的,我是研究野生动物的,领域不同,没有可比性。”
“哇,研究野生动物!”这时候温龙抓住了刘博士话里的关键,惊呼出来,在课堂上引发了不小的轰动。野生动物这个话题本身就自带强大的吸引力,而同学们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于是同学们无尽的求知欲被激发。
温龙问:“那你是研究什么动物的啊?”
艾欢欢跟着补充:“对,你们现在到我们孔雀坝来是为了研究什么?”
刘博士看了看同学们,挤出两个字来:“大象!”
这两个字简直让同学们惊掉下巴。温龙最先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我们孔雀坝哪儿来的大象,哈哈哈……”
王爱国却有不同意见:“我们孔雀坝有大象,不过是石头做的,那是九象神塔。”
一旁的扎戈校长赶紧瞥了他俩一眼,示意不准插科打诨。
可刘博士老师一脸认真,甚至有些严肃,说:“我们不该再讨论有或者没有,现在的问题是象群可能真的要来了。”
没错,是象群。不是单独一头大象,而是一个种群。
一头顶着长而尖利的雪白象牙的象王率领着它庞大的家族正从南向北而来,目前象群就在岩糯山南部的纳帕垴。
刘博士和他的同伴组成的观测小组已经连续跟踪了这个象群两年多的时间,从南边景洪的野象谷一直跟到现在的孔雀坝,可谓壮举。他们给这个象群取了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叫作“朗宛”。
德高望重的老昂张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在傣族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有讲:创世神英叭造好了天地之后,天和地都还飘浮在一片混沌中。于是英叭想了一个镇天定地的好办法,他造了一头神象名叫“掌月朗宛”,脚踩摇晃的大地,头顶浮动的天,天地从此才固定下来。
观测小组对朗宛象群进行跟踪、观察和记录,为研究野生亚洲象获取第一手科学的数据。两年来,朗宛象群迁徙的方向大致是一路向北。在象王的带领下,朗宛象群常往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中走。
大象是当之无愧的雨林之王,而人在遮天蔽日的雨林之中却显得那样渺小。为了第一时间掌握朗宛象群的准确行踪,观测小组就必须冒着生命危险,长期翻山越岭,到环境极其艰苦且恶劣的雨林深处去。观测、采集数据、研究,从而绘制出象群迁徙的线路图,并且根据长期观测形成的数据,预测象群下一步的迁徙方向。
俗话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见了象爷抖三抖。
大象战斗力十足,而且领地意识极强。象群聚集而行,所过之处无异于遭受了一场灾难。因而观测小组除了跟踪观测、采集数据、研究数据之外还担负着另一项重任,那便是对象群的行进路线进行预判,与当地相关部门一起采用有效的手段对象群的迁徙路线进行引导和干预,让象群尽量远离人群密集的村庄。
可是大象的聪慧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少数大象的智商甚至相当于人类六到八岁的孩子。朗宛象群要往哪儿走,岂是人能过多干预的?象群都听象王的,而聪慧的象王伸长了鼻子,似乎从风中嗅到了孔雀坝的瓜果飘香、粮食满仓,它知道那儿是个可以让它们大快朵颐的地方。
朗宛象群即将光临孔雀坝的消息不胫而走,并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咪涛在听说这个消息后,夜里的梦又多了起来。
一种梦境成真的感觉,终日困扰着她。只不过这样的感觉有说不出的奇怪,越发令人惶惶不安起来。梦里从九象神塔走出来的圣洁白象又来接人,模样清晰,有板有眼。老咪涛在梦醒之后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她在梦中和圣洁白象深情对望,圣洁白象朝她眨了眼。
老咪涛经常念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老咪涛还念叨:“做梦,是圣洁白象赋予傣家人的本领。”
一大清早起来,老咪涛的眼皮跳得厉害。她撕下门框上对联的小小一角,用唾沫蘸湿了,想粘在眼皮上。开始手抖得厉害,贴了好几次,还是粘不上。于是老咪涛唤来二叔:“来来来,帮我粘一下眼角。”
二叔问:“是左眼还是右眼?”
老咪涛眨了眨眼,说:“右边。”
二叔是张碎嘴子:“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准不准呢?”
这不经意地一说,却令老咪涛双眼猛地一睁,然后一瞪:“奇怪了!”老咪涛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起身,“不跳了,不跳了,好了。”
玉香和玉罕的爸爸正坐在院子里修补采茶的竹篮,二叔则在水龙头底下磨镰刀。今天一家人的劳动计划是上岩糯山采茶,顺便给茶园除草。
爸爸边修竹篮边跟姐妹俩说:“不都传老象爷要来我们孔雀坝了,老咪涛这是给吓得。”
二叔在一旁打岔:“老咪涛啊,朝了一辈子的象,这次真象来了,倒是自个儿先害怕了。”
这个时候的玉香和玉罕才七岁,是老咪涛身后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姐妹俩清楚地记着,这一天老咪涛沉下脸来,气呼呼地训斥了二叔和爸爸:“口无遮拦,不知敬畏,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姐妹俩还记得,这天老咪涛并没有跟二叔和爸爸他们去采茶,而是等到爸爸和二叔上山后,收拾了一些贡果和香烛去了九象神塔。
真的大象要来了,信假象的老人们倒是先慌了。
这样的慌张很没有来由,不知是喜还是忧。反正那几天孔雀坝的老人们一个个愁眉紧锁、心神不宁。老咪涛朝着九象神塔祈祷的词句还是老样子,往大了说:“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喜乐……”
而对于是希望真的大象来呢?还是希望别来?只字未提。
到了后来,姐妹俩上了三年级,在课堂上听扎戈校长讲成语典故,才知道有个成语叫 “叶公好龙”。
难道老咪涛这也是“叶公好龙?”
是,好像又不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天“朝象”结束后,姐妹俩依旧是老咪涛形影不离的小尾巴。
玉香疑惑地问老咪涛:“真的老象爷,真的会来吗?”
老咪涛闭口不答,提着竹篮行色匆匆地往回走。
玉罕站住,喊了一声“老咪涛”,嘴巴里涌出一连串的问题:“你见过真的老象爷吗?真的老象爷长什么样子?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它?”
老咪涛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摸了摸姐妹俩的小脑袋:“当然见过,真的老象爷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估计孔雀坝的很多人都不记得了,老咪涛的娘家是在南边景洪的另一个傣寨。
闲时,老咪涛跟姐妹俩回忆过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沿着腻落江往南边去,那个傣寨小小的,没有多少户人家,藏在茂密雨林的深处。傣寨有个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那便是人只能在寨子周边耕种、收割和打猎,再往外的广阔雨林,那是老象爷的地盘。古时,寨子边有老虎和豹子出没,吃人的惨剧时有发生。于是人们就在寨子的外围种了一圈甘蔗和芭蕉,以吸引老象爷前来觅食。每当老象爷一来,那些害人的老虎和豹子便被吓得屁滚尿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象爷可是我们傣寨的守护神啊,怎么会怕呢?”老咪涛说。
说完顿了顿,老咪涛的语气逐渐拉长,以一种叹息的口气接着说:“可是……”
老咪涛总爱这样,话说一半又咽回去,真吊人胃口。
“可是怎么?”玉香和玉罕异口同声地追问道。
老咪涛叹了叹,并不打算往下说,伸手揪了揪玉罕的小脸蛋:“算了,跟你们说了也不懂。”
玉罕嘴巴都噘歪了,哼哼着:“真扫兴!”
相比于老人们对朗宛象群的到来表现出的惶惶不安,稍微年轻一些的人对此表现出的是很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满怀憧憬。
这些年时兴外出打工干副业,孔雀坝的不少人到过南边的景洪,开过眼界,他们在动物园和马戏团见识过真的老象爷。他们口中的老象爷憨态可掬,极为温顺,可爱极了,长长的象鼻子不但能转呼啦圈,还能握着水彩笔画画。
王爱国的爸爸大言不惭地说:“老象爷来得正好,去城里动物园还要付门票钱,来了倒好,有现成的,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王爱国问:“爸爸,所有的老象爷都会用鼻子转呼啦圈吗?”
爸爸摸着王爱国的小脑袋,说:“爸爸说它能,它就能。”
当然,这样的议论少不了二叔的碎嘴子。他的下巴翘得比天高,随即扎个四平马步,摆起架势很不自量力地说:“扛住老象爷的三板斧,我上去就是一通凤凰拳。”
老咪涛打击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别在老象爷面前丢人现眼。”
3
朗宛象群真的来了,不声不响。
它们选在一个漆黑无风的夜晚光临孔雀坝。
这天刚吃完晚饭,老咪涛的眼皮跳得厉害,耳朵里先是嗡嗡响,然后总莫名其妙听到屋里有蝈蝈叫。这蝈蝈怎么老是叫叫叫,叫得令人心神不宁。玉香和玉罕是小孩儿,耳朵最灵光。老咪涛使唤姐妹俩:“赶快找找,蝈蝈到底在哪里叫?”
玉罕侧耳一听,却说:“没有啊,才没有听到有蝈蝈叫。”
玉香趴在地上满屋子找了一圈:“老咪涛,你是不是听错了?”
“可能吧!”老咪涛很失落地说,边说边用手指敲了敲耳垂,那烦人的蝈蝈叫得更大声了,“不行,我非得将它们给找出来。”既然屋里没有,那肯定在屋外,老咪涛拿上手电筒就要出门去。可刚打开房门,屋外却响起了更加嘈杂的声响——那是木棒槌奋力敲击铜锣的声响,当锵,当当锵!
铜锣敲得急切而无序,那声响真令人听得心惊胆寒。直听得老咪涛浑身一震,眼睛一瞪,连日来一直跳动的眼皮竟然不跳了,就连耳朵眼里那烦人的蝈蝈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老咪涛就听到。
哦不!是整个孔雀坝的人都听到了。
村主任阿甲边敲铜锣边声嘶力竭地喊:“老象爷来啦——!”
这般急切的阵仗,在孔雀坝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估计也只有老人们记得,上一次响起这般激烈的铜锣声还是新中国成立前。那时山上的土匪下山时,孔雀坝的人们也是这么敲锣嘶喊报警。那时的人们喊:“老匪爷来啦——!”
土匪就是土匪,大象就是大象,为何还要给其加个尊称为“爷”呢?
大概是土匪下山那会儿留下的传统,尊称人家一声爷爷,人家只抢东西不伤人。
朗宛象群来势汹汹,象王伸长鼻子在村口发出一声长啸,强大的气场让村里所有的狗都变成了哑巴,钻在墙角哼唧唧,浑身瑟瑟发抖。
这时惊恐的人们才想起岩糯山上观测站的科学家们,兴许只有他们才有办法。
可是阿甲却说,观测站的一个工作人员被眼镜王蛇咬伤了,其他人全都在医院陪着做手术。阿甲还在大喇叭里叮嘱大家,刚刚他给观测站的刘博士打了电话,刘博士说他在北京,会尽快赶回来。让大家找个牢实可靠的地方先躲起来,大象找不到吃的自然就走了,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阿甲说完,大喇叭并没有关闭,而是放起了音乐《茉莉花》。
这是阿甲唯一能做的,他指望用声音将象群驱逐出村庄。可是并没有用,音乐响起的时候象群集体愣怔了一下,然后悠然自得地扇了扇耳朵。
象群来到眼前,人们才直观地感受到大象的庞大——差不多有小汽车那么大。七岁的玉香和玉罕在象群刚来的时候就被爸爸锁在了阁楼上,姐妹俩透过窗缝往外看,大象如同黑压压的山,又如同会移动的巨石。大象长长的鼻子一甩,牢实的农家大门便倒了下来。大象硕大的屁股贴着墙扭一扭,整面土墙便轰然倒塌。
朗宛象群在村里溜达了一夜,于黎明时分闯进了玉香和玉罕的家里。
象王在院子里发现了一种全新的食物——几大缸爸爸用于发酵酿酒的醪糟。朗宛象群对着新奇的食物大快朵颐,于天亮时分将几大缸醪糟分食而尽。吃饱喝足的朗宛象群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离开村庄,离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气势汹汹,它们走得摇摇晃晃,应该是醪糟中的酒精导致的反应——醉了。
离开村庄的朗宛象群并没有走远,它们在象王的带领下上了岩糯山。上午温暖的阳光投射下来,象群再也迈不动步子,轰然醉倒在一片茶园之中。
这片古树茶园是玉香和玉罕家的,在一家人辛勤的打理之下,每年采摘的茶叶都能卖一个好价钱。而今茶园却被醉醺醺的象群压在了身子底下,一家人真是心疼坏了。
老咪涛年纪大,看得开,懂得宽慰人:“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再反观二叔,这个莽汉气炸了,拳头攥得紧绷绷,牙齿咬得咯咯响:“吃光了我们家的醪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毁坏我们的茶园,忍无可忍!”说着,便气冲冲地抄起一根扁担就要冲出家门去。
爸爸相对冷静,一把拽住怒火攻心的二叔:“冲动解决不了问题,那可是老象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咱们傣家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能招惹老象爷。”
然而,爸爸的劝说并没有起到作用。二叔是个暴脾气的犟种,受不得刺激。你越说他不行,他越是要证明他行。二叔挣脱了爸爸,撂下狠话来:“大象就是大象,哪儿来的爷?你们怕它们,我可不怕;你们将它们奉若神明,我偏不。大象再怎么着也是牲口,跟牛马是一样的。”
“口无遮拦啊,口无遮拦!”老咪涛眉头紧锁地念叨着。
“牲口不能惯着,牲口就得用鞭子抽。”说完,二叔气冲冲地拎着扁担冲出了门。
老咪涛在后边喊:“那可是老象爷啊,动不得,否则圣洁白象要来接你走。”
“我只信人定胜天,怎会害怕这区区牲口。”二叔朝着岩糯山的方向跑没了影儿。
无奈,一旁的爸爸先安顿好一家人,然后也抄起根扁担冲出门去。爸爸给老咪涛的承诺是“我去把那犟小子给拽回来”。爸爸出门的时候,玉香和玉罕紧张地扯着老咪涛的衣角。爸爸跑得那么矫健、那样灵活、那样飞快。
殊不知,这一幕将永远定格在姐妹俩的记忆中。
莽莽撞撞的二叔作出了此生最为后悔的决定,他竟然真的不自量力地想对朗宛象群进行驱逐。
爸爸找到二叔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岩糯山。二叔早已被怒火攻心,就连眼睛都是血红的,谁也劝不住,谁也拽不住。于是爸爸也只得先陪着,心想着等二叔怒气消散一些再将他拽回去。可二叔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挂鞭炮,悄悄摸到了茶园外围。本想着来个出其不意,搞个突然袭击将象群给吓跑。
可二叔不知道的是,象王统领下的朗宛象群是分工有序的。象群之所以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席地而睡,那是因为象群中有专门的“预警象”站岗放哨。
预警象相当于象王的警卫员,战斗力仅次于象王,可脾气比象王还要暴躁。
爸爸拽着二叔,警告道:“赶紧跟我回去,不要瞎胡闹。”
可二叔才不吃这一套,手中的打火机正往鞭炮的引线上靠。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受了惊吓的预警象浑身一激灵,引着鼻子一声长啸,然后嗅着二人的踪迹便地动山摇般地冲过来。
在点燃鞭炮前,二叔有十足的自信能够跑得过大象。可眼看愤怒的预警象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形象令人窒息,二叔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双目圆瞪如铜铃,两腿颤抖如筛糠——二叔被吓傻了!
一旁的爸爸拽他,大声喊:“快跑啊,还愣着干啥?”
二叔还在僵滞,丢了魂似的念叨:“我……我小腿肚子抽筋……”
愤怒的预警象近在咫尺,身上强大的气场直逼得人连连后退。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爸爸抬起一脚将吓丢了魂的二叔踹进一旁茶园的瓮井中。那瓮井下宽上窄,专门挖出来在雨季时候蓄水,旱季之时给茶园浇水的。就在爸爸也打算跃身跳进去之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预警象已经冲到跟前。跃身而起的爸爸撞在预警象长长的鼻子上,只感觉身子一轻,径直坠下茶园旁的一处土崖。
爸爸跌落土崖的时候,身子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土疙瘩上。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那小小的土疙瘩将他的脊椎狠狠地磕断,这也就意味着这个村里曾经最勤劳的男人,这个为了救人敢于直面象群的汉子,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老咪涛在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浑身颤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扶着墙仿佛定住了。这是个难以接受而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现实。过了很久,老咪涛丢了魂似的而又万分懊恼地念叨一句:“原来圣洁白象不是来接我的啊。”
那一天,七岁的玉香和玉罕感到天黑得如此之快。一眨眼,世界就失去本来的色彩,满世界都被呼天抢命的声音所充满。姐妹俩不知道怎样宣泄悲伤的情绪,她们一左一右拥进老咪涛的怀里,老咪涛愣怔,她们俩吸着鼻涕跟着发呆。老咪涛悲伤痛哭,她俩紧紧抱着老咪涛号啕大哭。
嗓子都哭哑了,可泪水总是流也流不完。
玉香扯了扯老咪涛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他怎么了?”
老咪涛悲伤地跟姐妹俩说:“你们爸爸的腿,被圣洁白象给接走了。”
年幼的姐妹俩并不明白老咪涛话里的意思,玉罕抹了抹眼泪问道:“那什么时候还回来?”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坏消息接踵而至,玉香和玉罕的妈妈,这个从外乡娶回来,一度被公认为村里最漂亮贤惠的女人,在从医生那儿得知丈夫将永远站不起来后,打包了家里全部的积蓄,选择了一场不告而别的远行。
有人说,曾经在市里见过她。
后来还有人说,在省城的火车站见过她。
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摇摇头,饱含同情地说:“她跑了!”
人们说“跑了”的时候将语气压得很低、很重,这让玉香和玉罕感到骇然。姐妹俩常常在半夜被泪水呛醒,她们哭着跟老咪涛要妈妈。老咪涛将姐妹俩揽进自己温暖的被窝,轻柔地拍着姐妹俩的后背:“哭啥?都哭成小花猫了。”
玉香哽咽着问老咪涛:“妈妈她……是不是真的……跑了。”
老咪涛迟疑了下,晃了晃脑袋说:“怎么会,别听他们瞎说。”
玉罕抽噎着问:“那妈妈她去哪儿了?”
老咪涛拍着姐妹俩的后背:“你们的妈妈呀!”顿了顿,然后讲故事一般继续往下说,“你们的妈妈可了不得,她一个人前往无相须弥山了。她要去告状,请求无相须弥山上的神明为我们做主,派出象鼻鸟来将为祸人间的恶象一口吃掉……”
老咪涛说着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这短短的故事几乎耗尽了这个农村老太太的全部想象力。这时一只娇嫩的小手从被窝伸出来,在老咪涛满是皱纹的脸上摸了摸。
玉罕着急地问:“老咪涛,你怎么又哭了?”
老咪涛轻声说:“是汗水,老咪涛怎么会哭呢?”
玉香问老咪涛:“那妈妈还会再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你们的妈妈去的无相须弥山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告状成功了,你们也长大了,她就回来了。”老咪涛说完哽咽了一下,“你们的妈妈不坏,别恨她。在她还没有回来的日子里,我不仅是你们的老咪涛,还是你们的妈妈。”
这个年逾七十的老人,即将用她年迈的身体、佝偻的脊背,重新撑起这个家。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进屋里,给祖孙三人的床上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玉香和玉罕抬起头来,借着月光看见老咪涛眼角的泪水如小溪般流淌。可懂事的她们不敢说,也不敢再问,将小脑袋往老咪涛的怀里拱了拱。
玉罕说:“老咪涛,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老咪涛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玉罕的后背。
这时玉香也说:“老咪涛,我也睡不着,要不你给我们讲故事吧!”
老咪涛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说:“好,要听什么故事呢?”
没等姐妹俩回答,老咪涛的故事就开始了。老了的人,最容易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老咪涛再次回到她出生的那个雨林深处的傣寨。
老咪涛接着上次还未讲完的故事往下讲:
“老象爷是傣寨的守护神。可是啊,可是。可是有一天,傣寨的人们忽然发现已经不需要老象爷来守护,那害人的老虎和豹子也不敢再到傣寨来。因为那个时候人们已经有了电网、捕兽夹、老火枪这般能令猛兽闻风丧胆的武器。人们不再为老象爷种植甘蔗和香蕉,还使着威力巨大的油锯,轰鸣着向雨林进发。人们就像一只总也吃不饱的大土蚕,一点儿一点儿对绿意盎然的雨林进行蚕食。大片大片茂盛的参天树木纷纷倒伏,取而代之的则是人们开垦的土地,种满了漫山遍野的橡胶和咖啡。”
“那一年的天气变得很古怪,雨季很短,旱季则是无比漫长。烈日炙烤大地,热浪滚滚,山涧的小溪断流,山中的树木成片枯萎。一天傍晚,象群悄无声息地来了,就像是这次到孔雀坝一样。饥肠辘辘的老象爷搜寻不到食物,在傣寨里横冲直撞。那个小小的傣寨真是太小了,横竖不过七八户人家、十来座竹楼。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整个傣寨被来势汹汹的象群夷为平地……”
听到这儿,姐妹俩也不禁有些揪心,玉罕说:“老咪涛,这老象爷也太坏了。”
玉香问:“老咪涛,那你恨老象爷吗?”
老咪涛不回答,接着往下讲:“大象爷摧毁傣寨后,我们的老昂张带着整个寨子的人进行了一场迁移。就要离开的时候,老昂张跟傣寨所有人说:‘不要恨老象爷,毕竟老象爷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守护神;不要恨老象爷,毕竟是我们不自量力越了界……’”
显然,老咪涛给出的故事结局并不是现在的玉香和玉罕所能理解的。
玉香有些气急:“可是,老象爷真的伤人了。”
玉罕也愤愤地说:“对,现在老象爷还伤了爸爸。”
老咪涛将手掌枕在头上,翻了个身就要睡去:“人总爱干不自量力的事,老象爷能有什么坏心思……”
第三章 孤独的坚守
1
像刘博士这样较真的科学家,大家真是没见过。
他在朗宛象群伤人后的第三天夜里匆匆赶回来,直接去了医院。因为足够较真,因而刘博士总能轻而易举地便将象群伤人这事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自己。尽管伤人的是象群,尽管是玉香和玉罕的爸爸不自量力地去招惹象群,尽管这样的责任无论怎么论,都与他扯不上任何关系。
可刘博士站在病房门口满脸悲伤地说:“都怪我啊,观测到象群有异样的时候就该预料到它们可能会下山来。”刘博士瘫坐在椅子上,很是懊丧,“要是我不回北京,兴许就有办法阻止象群伤人的事情发生。”
二叔在爸爸被确认已瘫痪的三天后才缓过来,恢复了之前那种勇武冲闯的精气神。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爸爸,也就是当时舍身救他的大哥,二叔辗转反侧,自责而又内疚。
正所谓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要强的人最在乎脸面,就算是这次吃了败仗,也必须把那丢掉的脸面找回来。于是二叔号召孔雀坝的乡亲们,手持刀枪棍棒诸般武器,自己则爬上房梁,取下一根当初跟老武师学武时用的白蜡棒,气势汹汹地要上山去找老象爷,为自己的大哥报仇雪恨。
村主任阿甲拦住二叔的去路,苦口婆心地劝道:“莫要冲动,冲动只会招来灾祸。”
可二叔这人一根筋,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见他一把拨开阿甲,撂下狠话来:“这个仇非报不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阿甲眼看劝不住,也拦不住,索性心一横,冲上前去紧紧拽住二叔:“要是我今天让你去了,那我这村主任就不称职了。”
二叔用力挣扎,阿甲拽得死紧。就在陷入僵持之际,只听阿甲“哎哟”一声,二叔挣扎时猛地一转身,手中白蜡棒重重地捅在了阿甲的肚子上。吃了痛的阿甲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满头大汗不停地流。
二叔犹豫了一下,却也只说:“我跟你道歉,等我回来任你处分。”
道完了歉,二叔昂首挺胸往前走。再也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因为就连阿甲都拦不住。可就在这时,刘博士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在高大威猛的二叔面前,瘦弱的他就像一只小鸡儿。
刘博士可真是个较真的科学家啊,拦在二叔面前:“大象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伤害它们是违法的,是要坐牢的……”
二叔的双眼冒着火:“谁先伤害了谁?你弄清楚。”
脾气暴躁的二叔早就认定了:“才不是伤害,我们这是报仇。”
刘博士还在较真:“你这是偷换概念……”
“走开!”二叔才不知道什么叫作偷换概念。膀大腰圆的他大手一挥,刘博士便踉踉跄跄地被推出去好远。刘博士连滚带爬扑过来,死死抱着二叔的腿:“你这是犯法啊,不能伤害大象啊!”二叔被激怒了,怒不可遏地将白蜡棒顶在刘博士的面前,警告道:“再敢拦着,信不信我打死你?”
刘博士无惧无畏,面不改色地说:“除非你打死我,否则休想伤害朗宛象群。”
二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敢再说一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派出所的警车呼啸而来。原来是阿甲自知形势严峻,拦不住二叔,及时打电话报了警。警察从车上下来时大喝一声,二叔偏过头便看见他们腰间挂着的银色手铐,瞬间便害怕了,腿肚子不禁打起了哆嗦,手中方才还当作武器的白蜡棒,这会儿杵在地上,更像是一根拐杖。
老咪涛以前说的没错,二叔这人假把式,表面看上去虎虎生风,可实际上是个胆小鬼。这不,警察一来他就乖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老小孩儿,委屈巴巴地朝着警察耍起脾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怎么办?是老象爷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有能耐你们去抓它们。”
这话让警察好气又好笑:“我们警察抓坏人还行,哪儿懂什么抓大象。”
朗宛象群伤人事件发生后,象王便带着象群消失在了岩糯山莽莽的林海中。
刘博士带着观测小组又进了一趟山。他们再次寻觅到朗宛象群的时候,象王已经带着象群往南边移动了很远,目的地应该是它们的老家景洪。
朗宛象群光临孔雀坝,就像是个小插曲。观测小组的其他科学家都认为,朗宛象群之所以会到孔雀坝,大概是因为象王带错了路,不然象群不会到距离它们领地那么远的地方来。可刘博士并不这么认为,他不认同象王带错了路这个观点,大象的方向感是很强的。
刘博士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些年因为野生动物保护力度的不断加大,南边景洪地区的野生亚洲象的数量锐增,象群之间各自的领地正不断缩小,因而朗宛象群从南往北到孔雀坝,兴许是象王带着它的象群在寻找新的领地。
刘博士对同伴说:“你们到过纳帕垴,也很清楚,那儿的确是一处理想的栖息地。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个地区很早就有大象存在过,而且我还听当地人管那个地方叫魔鬼纳帕居住的地方。”
同伴疑惑:“这又能说明什么?”
刘博士解释道:“有那么一种可能,人们口中的魔鬼纳帕,就是从前栖息在那儿的野生象群。所以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朗宛象王并不是带领象群寻找新的栖息地,而是带领象群回到它们的故乡?”
“那么朗宛象群为什么又回去了呢?”同伴质疑道。
刘博士迟疑了,向来以事实和数据说话的他竟然也慌了神:“可能……可能只是进行第一轮考察吧!”
这可把同伴逗乐了:“考察新家呢?还第一轮考察。得了吧,我可受不了这份罪了,咱们该回北京了,还是在研究所里吹着空调、喝着咖啡最惬意。”
既然象群回了景洪,观测站的科学家们准备撤离了。看来阿甲又说了大话,人们纷纷调侃:“科学家们都走了,岩糯山上的研究所还建吗?”
阿甲被问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当然要建啦!你们没看到刘博士还没走吗?”
是的,观测站的同伴们都走了,只有刘博士一个人还驻守在那儿。
同伴走之前苦口婆心地劝他:“朗宛象群都回南边的景洪了,你还待在孔雀坝干啥?就算你还要继续搞研究,好歹要找个离象群近一些的地方去。”
可同伴越是这么说,刘博士的目光就越坚定,他说:“朗宛象群还会再回来的。”
同伴急得直跺脚:“为科学献身是没错,可总不能一直待在山上吧?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你的家人考虑吧。叶香嫂子她都成那样了,你还……”
刘博士较了真,有时候真挺气人,他竟然说:“科学研究容不得半点儿女情长。”
“叶香嫂子她绝对是看错了人。”这让同伴气得真够呛,缓了缓,又说,“好吧,象群都走了,那你说说你继续留在孔雀坝,还要研究点儿啥?”
刘博士盯着柜子上的一个捕虫网出神,他的嘴唇抖了抖,慢条斯理地说:“我懒得告诉你。”
2
“朗宛象群还会再回孔雀坝吗?”玉香问。
玉罕忧心忡忡地追问:“老象爷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608天了!”刘博士回答。
距离上次朗宛象群离开孔雀坝,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玉香和玉罕姐妹俩念完了一、二年级,现在已经是三年级上学期了。在这段时间里,二叔出了趟远门,至今未归。爸爸受伤住院时,一部分医药费是乡亲们给凑的,二叔出远门打工挣钱,要把这笔钱还上。
刘博士叹了口气,抬起头凝望着岩糯山的茫茫林海说,其实更像是自顾自地嘀咕:“时间是专属于人类的,象群是没有时间的。象群的时间是象王计划行走的路线图,象群的时间就是它们沿着路线图走过的路,以及正准备走的路。”
玉香和玉罕转了转眼珠,摇了摇头。刘博士的话对于现在的她们而言,太过于深奥。不过她们能从刘博士高深莫测的话里感觉得到,刘博士之所以还一个人驻守在岩糯山,就是为了等待朗宛象群回来。
玉香问:“老象爷到哪儿了?”
“不知道。”刘博士摇摇头说。
实际上,刘博士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不能说。这半年来他进山的次数很频繁,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情况真如他当初所料,朗宛象群在象王的带领下,往南边的景洪绕了一大圈,然后又往孔雀坝的方向移动而来。
这期间,他又去了一趟景洪,回到他们观测小组最初发现朗宛象群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在象群离开后不久,已经被人类所侵占。茂盛的雨林在人类轰鸣的油锯声中毁于一旦,曾经物产丰美的一方土地袒露在阳光下,像极了大地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人类在上面栽种的橡胶和咖啡,在一场雨后刚刚发出新芽。
刘博士知道,朗宛象群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家园,从此居无定所。
实际上,朗宛象群在象王的带领下,已经来到了岩糯山南边的纳帕垴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象群到了这儿之后忽然踌躇不前,时不时引着鼻子发出长长的悲鸣。象群异常谨慎,象王带着象群不断地试探,一天只行进几百米。要是遇到电闪雷鸣,又会慌慌张张地退回去。
真是可怜极了,可朗宛象群的可怜只有刘博士一个人知道。
忽然,刘博士问玉香和玉罕:“你们……害怕大象吗?”
姐妹俩愣了一下,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姐妹俩对大象的印象有限,有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却很遥远,遥远到模糊不清,老象爷对于姐妹俩而言是一个缺乏细节的阴影。
“那你害怕老象爷吗?”玉香突然反问。
“我一个追着大象屁股后边跑的人,怎么会怕呢?”刘博士笑着说,说完他叹了叹气,“其实你们别看大象长得那么庞大,可是它们的胆子很小的。它们对环境特别敏感,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将它们吓得够呛……”
可刘博士似乎忽略了,是象群的到来导致了她们的爸爸下半身瘫痪。
他这么说,在姐妹俩看来无异于在为可恶的大象辩护。
刘博士说着,起身找来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又要开始他的工作。只见他打开登山背包,从里头提溜出一个密封袋来。密封袋中盛放着一坨浅绿色的东西,拆开来,随即一股浓烈的尿臊味迅速在小小的屋里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玉罕捂着鼻子往外逃:“臭死啦!”
玉香忍着干呕问:“袋子里面是什么啊?”
刘博士被姐妹俩的反应逗乐了,竟以一种略带炫耀的语气说:“这是象宝,也就是大象的粪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采集回来的。”
“象粪?”姐妹俩怔住了。她们想不通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将粪便视为宝贝的人。
尽管刘博士接着解释道:“采集象粪进行分析,也是科学研究的一种方式。通过研究粪便,可以深入了解象群的食物构成、身体状况以及象群之间的遗传关系……”
不听不听,才不听,姐妹俩只感觉到惊怪。
原本她们以为王爱国、温龙他们撒尿和泥巴玩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如今竟然有人对老象爷的粪便爱不释手,真是开了眼了。不过这也难怪刘博士会为可恶的老象爷辩解,他连老象爷的粪便都能当宝贝,那对老象爷还不知道宝贝成啥样了。
玉罕的脸最先拉下来,她伶牙俐齿而且心直口快,噘着嘴说:“哼,我们再也不给你送饭了,你是个坏人,和老象爷一样坏。”说完朝刘博士翻了个白眼,转身气呼呼就要走。
玉香跟在后边追:“玉罕你这是干啥……”
戳在原地一脸愣怔的刘博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话将敏感的姐妹俩伤到了,赶紧喊:“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可姐妹俩顺着山路撒开脚丫子跑,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玉香在半路追上玉罕,姐妹俩很少会出现分歧。
玉香一把拽住玉罕:“你怎么能这么对刘博士呢?”
玉罕歪着小脑袋,啜泣着:“他是个坏人,他为可恶的老象爷说好话。”
玉香为刘博士辩解:“也许……也许刘博士不是故意的呢?”
“我不管!”玉罕跺着脚号啕,“我不管,我不管,谁给可恶的大象说好话,谁就是坏人,刘博士就是个坏人,太坏了……”
玉香拽着玉罕,质问道:“刘博士真的是坏人吗?我们身上穿的,学习上用的,哪一样不是人家刘博士给的。”
“我不管,我不管。”玉罕哭得更大声了,“要不是可恶的老象爷,我们的爸爸也不会成这样。”
一提到爸爸,玉香的心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了一下,心里酸酸的,眼泪便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姐妹俩一前一后边走边哭,哭声细碎,嘤嘤的。她们赶在回家之前一次哭个够,然后用衣袖为彼此擦干净眼泪,相互挤出了笑脸,才回家去。
她们这个破碎的家,再也承受不住哪怕一小滴眼泪。
爸爸自从下半身瘫痪后,便从此一蹶不振。这个曾经那么勤劳而且要强的男人,攥着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几度崩溃。一向神采奕奕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绝望而空洞。
出院后,爸爸便彻底地消沉下去,在回来后的头三个月如同活死人一般,终日坐在轮椅上,歪着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拒绝吃饭,一日三餐成了家里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候。爸爸紧紧咬着牙关,无论怎么劝,都不张开口。
于是老咪涛只得跟姐妹俩使眼色:哭,大哭,扑到爸爸跟前号啕大哭。
姐妹俩一哭,爸爸紧闭的嘴巴终于张开让老咪涛喂饭了。
这样一来,哭就成了一日三餐前必须进行的一道程序。可是并不是说哭就能哭的,哭多了太伤人。于是姐妹俩私底下约定好了,轮着哭。
午饭的时候玉罕哭,晚饭的时候玉香哭。
可是,总有哭不出来的时候。
上午的时候扎戈校长刚给姐妹俩一人发了一张金灿灿的奖状,所以这天的午饭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轮到玉罕哭了,她站在爸爸跟前挤了好几次鼻子,可还是哭不出来。越是哭不出来她就越着急,于是她转过身来跟玉香商量:“姐,我哭不出来,要不这次你替我哭,等我下次想哭了,一起还回来。”
玉香摇摇头,说:“可是我……我也哭不出来。”
玉罕都快被急死了,顺起墙角一根用来撵猪的小棍子交到老咪涛手中,说:“老咪涛,要不你抽我几下吧,我真的哭不出来……”
还没等棍子落下,玉罕的大哭声仿佛将爸爸从一个很漫长的梦中喊醒了,只见他颤抖着手握起勺子,颤颤巍巍舀起一勺米饭送进嘴中,嚼蜡般完成咀嚼,然后吞咽。
老咪涛在这个时候拿出了一个母亲的威严,严厉地说:“你还记得你的双手可以动,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这么活,还不如死了。”爸爸眼神空洞,看着老咪涛,终于说出了自受伤以来的第一句话。
老咪涛并没有搭理他,沉默着将碗中的饭一口一口艰难地吃完。而玉香和玉罕姐妹俩也不敢说话,她们被爸爸冷不丁说出的话给吓到了。老咪涛吃完了饭从凳子上起身,走到爸爸的轮椅后边,推起轮椅便往外走。
“去哪儿?”爸爸有些慌。
老咪涛说:“出去,晒晒太阳,去一去你的晦气。”
“不去,我哪儿也不去。”爸爸用手紧紧拉着门框坚决不出去。自从瘫痪后,爸爸便再也没出过门,要强的他觉得他现在这副样子丢人现眼。
“这由不得你。”老咪涛用力推着轮椅,终于将爸爸推出了家门。
那天,姐妹俩和老咪涛推着爸爸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大概是在家里待久了的缘故,爸爸的眼睛很惧怕阳光。他紧闭着双眼,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然后他眯着双眼,眼前是一片蒙眬的世界。最后他终于睁开了眼,其实眼前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的瘫痪而产生一丝丝改变,村庄仍旧是那个村庄。
而这个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玉香和玉罕惊异地发现,爸爸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在被大量的泪水冲刷后,逐渐展露出些许光泽。
老咪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哭出来,就好了。”
爸爸瘫痪后的又一个“朝象节”到来,德高望重的老昂张早就发下话来,圣洁白象是圣洁白象,老象爷是老象爷,不能混为一谈。这一次“朝象”祈求的不再仅仅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老昂张的带领下,孔雀坝的人们手持蜡条和鲜花,围着九象神塔转了一圈又一圈,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为瘫痪的爸爸祈福。
人们在心里默念:祈求圣洁白象保佑,让玉香和玉罕的爸爸重新站起来。在老昂张的带领下,大家一遍一遍地小声念:“祈求圣洁白象保佑,让姐妹俩的爸爸好起来。”
白象舞自然是要跳的。因为二叔的缺席,老昂张只好临时让王爱国的爸爸钻进白象道具中去。王爱国爸爸跳的白象舞,有些不尽如人意。他其实是硬着头皮上的场,动作既不熟练,也不灵活,全程不过就是扛着白象道具围着九象神塔绕圈圈儿。不过王爱国爸爸这人实诚,虽说跳不起舞来,不过他扛着白象道具绕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绕到自个儿精疲力竭。
燃放火箭的时候,天空每绽放一朵烟花,老咪涛的身子就跟着颤抖一下。
玉香抬起头来,看到老咪涛的眼睛红红的,问道:“老咪涛,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老咪涛急忙揉了揉眼睛,“是风太大了。”
“朝象”祈福结束,众人都回去了,只剩下老咪涛带着玉香和玉罕站在九象神塔下。老咪涛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玉香和玉罕是小孩儿,自然是待不住的。
玉罕催促老咪涛:“回去啦!”
老咪涛却咂咂嘴说:“再等等。”
玉香不解地问:“等什么?”
老咪涛犹疑了一下,神秘地说:“等圣洁白象,它要来了。”
“它真的会来吗?”姐妹俩不可思议地问。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就连玉香和玉罕都知道,不会,不会来的。只不过姐妹俩更深的疑惑在于:“明明就是老象爷伤害了爸爸,到头来怎么还要向这九象神塔的石头大象祈福呢?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老咪涛却说:“老象爷和圣洁白象是不同的,就像是人和人,也是不同的。”
姐妹俩听不懂,肯定听不懂。玉香问:“老咪涛,真的有圣洁白象吗?”
老咪涛瘪瘪嘴,不回答。忽然,她“嘘”了一声,低声说:“别说话,圣洁白象来了。”
姐妹俩一激灵儿,噤了声,循着老咪涛的目光看去,一只洁白的蝴蝶正围着九象神塔翩翩飞舞,最后落在了塔下的一尊石象的额头上。
老咪涛如释重负地说:“我们回家吧!”
3
年逾七十的老咪涛重新撑起这个家,用她年迈的身体扛起锄头,捡起繁重的农活。
她先是蹒跚着爬上岩糯山上的茶园,扶起那些被象群糟蹋的古茶树。早出晚归,定时定点去浇水施肥,能救活一棵是一棵。然后她重操老本行,扛起锄头回到田野中去,计划种植甘蔗和菠萝。
这个在土地上摸爬滚打近乎一辈子的年迈女人,在重新捡起农活后,依然坚信勤劳能够收获丰硕的果实。等到今年这一茬甘蔗和菠萝收获,一切都将全新开始。
玉香和玉罕姐妹俩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不止一次跟老咪涛说:“还是让二叔回来吧,要是二叔在,就好了。”
老咪涛却摇摇头:“你们二叔的任务是打工挣钱,赶紧把你们爸爸住院时候欠下的钱给还上。”
老咪涛暗自跟村里所有人较着劲儿,她要比所有人都勤劳。
阿甲找到老咪涛,说:“按照政策,你们家可以申请最低生活保障。”
“不要!”这个要强的女人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别看我老,可我好手好脚。”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玉香和玉罕的学校。
现在已经是姐妹俩三年级的下学期了,老咪涛终于将家里的鸡仔养大、小猪养肥,卖了换成钱,攥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前往学校,要为姐妹俩补交从一年级以来拖欠下的所有学杂费。老咪涛清楚得很,扎戈校长的心太善了,不知为多少学生悄悄垫付过。
老咪涛将一沓花花绿绿、捋得平平整整的钞票从兜里掏出来,可扎戈校长却说:“不用交了啊!”
老咪涛愕然道:“别看我们家现在困难,可姐妹俩的学杂费还是拿得出来的。”
“玉香和玉罕已经有人资助了啊,从小学资助到中学。大学要看考得上考不上。”扎戈校长说,说完他看向玉香和玉罕,“这么大的事,你们俩是不是没回去跟老咪涛说?”
玉香和玉罕红着脸、低着头,很明显她们没有说。不是因为忘了,而是故意没有说。
“我们才不要什么资助,自个儿有手有脚。”老咪涛逼问扎戈校长,“是谁资助的?我把钱给人家送去。”
扎戈校长很为难,偏了偏头望向窗外的岩糯山,艰难地说:“刘博士,山上观测站的刘博士。”
“好,你给我等着。”老咪涛向扎戈校长撂下这句话,转身一左一右拽着玉香和玉罕就往外走。扎戈校长愣在原地,他并不理解老咪涛让他“等着”,到底是要等什么,索性也跟了上去。看样子,老咪涛这是要去观测站找刘博士。
去往观测站的山路上,老咪涛很生气地问姐妹俩:“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姐妹俩低着头,不说话。
老咪涛的语气更严厉了:“我不是跟你们说过,白给的东西不能要。人要有骨气,绝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
“那不是施舍,那都是因为他……”玉罕低着头嘀咕道。
老咪涛愣了下,没听清楚:“玉罕你再说一遍。”
玉罕抬起头,哇的一声哭出来:“都是因为他招来了老象爷,我们家才变成这样。他自己说的,他要负责到底……”
老咪涛气坏了:“我们家的事情跟人家刘博士有什么关系?”说着便将玉罕拽过来,另一只手扬起来往玉罕的屁股上抽了一下。
当然,老咪涛舍不得真打。手掌高高抬起,轻轻落下,就像拍一拍玉罕屁股上的灰尘。可玉罕像真被打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用脚后跟蹬着地。
以屁股为中心,玉罕像一只呼呼打转的陀螺。
老咪涛愤然说:“要怪只能怪你们的爸爸和二叔兄弟俩不自量力,非要去招惹老象爷……”老咪涛说完,对还在地上打转的玉罕连看都不看一眼,气呼呼地朝着山上走去。
老咪涛背驼身子前倾、重心低,走上坡路的时候很快,噌噌噌的。
玉香抱着手,看着还在地上腾挪的玉罕,撇撇嘴说:“走啦!之前就告诉你不要这样,你偏不听。”
玉罕抹了抹眼泪,很委屈地说:“本来……本来就是他……他招来的老象爷……”
“唉!”玉香轻轻叹了叹气,她没办法说服这个一根筋的妹妹,“老咪涛说的其实没有错。”说完便转过身,追老咪涛去了。
玉罕吸了吸鼻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姐,你等等我。”
爬上文笔台,再翻过一个小垭口,观测站便到了。
首先迎接老咪涛的是一只大鹅,伸长了脖子发出本不属于这山野的嘎嘎叫声,听着很是聒噪。自从上次同伴被眼镜王蛇咬伤后,刘博士便在观测站养了大鹅。专门从山下集市上精心挑选的狮头鹅,威风凛凛,很是壮硕。养大鹅是为了防蛇,大鹅的领地意识很强,一旦有蛇类入侵领地,它便大叫着将其驱逐。
刘博士给这只大鹅取名叫“波波”。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刘博士听见大鹅叫,从观测站出来:“大白天别瞎叫。”然后他扶了扶眼镜,看到了来到跟前的老咪涛,笑着问,“大娘您好!有什么事吗?”
这一声“您好”反倒让老咪涛有些不自在了,原本她计划要硬气一些,直截了当说,哼,我们家才不需要你的可怜。然后扔下学杂费,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可刘博士这一声“您好”后,老咪涛不得不回以同样礼貌的微笑,说:“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糟了!”刘博士忽然一声惊叫,转身急匆匆地跑回了观测站,“我的面条煮煳了……”
在老咪涛讶异的目光中,刘博士端着一碗煮煳了还冒着丝丝黑烟的面条走出来,样子很是局促不安。因为现在的情况是,他有吃的,可总不能让老咪涛这么看着他一个人吃。
于是刘博士咧着嘴问:“您吃饭了吗?要不,我给您煮一碗?”
“吃了!”老咪涛说。老咪涛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刘博士手中那碗很不像样的面条,很是动容。她的嘴唇抖了抖,心疼地问:“你怎么就吃这个?”
刘博士笑着:“我明天要进山了,得抓紧时间收拾,随便吃点儿就成。”
“老咪涛!”这时候落在后边的玉香和玉罕姐妹俩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老咪涛并没有答应姐妹俩,而是继续盯着刘博士手中的那碗面条。刘博士端着碗手足无措,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时玉香和玉罕姐妹俩已到了跟前,忽然,老咪涛问:“你们看见了吧?”
姐妹俩一怔,并不知道要看什么。老咪涛严肃地说:“你们姐妹俩看见了吧,人家刘博士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刘博士都已经这么困难了,吃不饱穿不暖,你们还忍心拿着他的资助念书。”
姐妹俩不说话了,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始终紧盯着刘博士手中那碗面条。
那是她们见过的最不像样的一碗面条。姐妹俩简直不敢相信,科学家平时就吃这个。
刘博士苦笑着给这碗很不像样的面条辩解:“虽然煮煳了,可还是很好吃的。我还加了培根、鸡蛋和火腿肠,它一点儿都不差。”
老咪涛没有接话,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家姐妹俩不要你的资助。”
玉香和玉罕也边偷偷掉着眼泪边点头:“嗯,才不要。”
刘博士这才反应过来老咪涛此行的目的,赶紧解释说:“没事的,又花不了几个钱,只要能帮衬着大家渡过难关就好。”
老咪涛严词拒绝,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刘博士的心疼:“你要真有钱,就先过好你的日子,我们家才不需要你帮衬。”
刘博士打量着自己身上破旧的衣服,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胡茬儿,他有些反应过来了,在老咪涛的眼中,他是个更加困难、更加需要被帮助的人。扑哧一下,刘博士笑了,说道:“我是搞野外科研的,拿着国家的工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钱对于我这追山的人来说,基本用不上,所以想着帮衬帮衬。姐妹俩那么听话,那么懂事,她们需要更加美好的未来。”
老咪涛“哦”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质疑,她根本没将刘博士的话听进去。
“不怪你,也不应该怪你。”老咪涛说完顿了顿,“姐妹俩的爸爸成今天这样纯属他自找的,真的,我们能自己挺过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施舍。”
刘博士急忙摆手:“那不是施舍,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权当鼓励姐妹俩好好念书。”
“心意也不行。”老咪涛的态度很坚决,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钱来,“我问过扎戈校长了,这是这两年多以来的学杂费,你数一数。”说完便将钱往刘博士的兜里塞。刘博士自然是不会接,于是他端着面条就要逃开,可这时候玉香和玉罕姐妹俩却一人抱住了他的一条腿说:“求求你,你就收下吧。”
“要不这样!”刘博士情急之下大声说,“我明天就要进山了,我的大鹅没人照管。你们帮我一个忙,替我带回家养着,这就算是我付给你们的工钱了。”
“不就是照管一只鹅,哪用得上什么工钱。”老咪涛说。
于是刘博士赶紧补充说:“干脆这样,平时我也吃不上什么好饭,等我从山里回来,你们就给我做饭吧,一天两顿,做好给我送来,我付你们饭钱和跑腿费。”
这个提议似乎起效了,老咪涛愣了一下,望了望刘博士手中那碗很不像样的面条,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思虑了一下,说:“好,你倒是真该吃点儿像样的饭了。”
于是往后的日子里,玉香和玉罕变得忙碌起来。
姐妹俩每天上课之余,不仅要帮老咪涛干活儿,还要提着小竹篮一天两次往返于村庄和观测站给刘博士送饭,忙碌且充实。每天上午和下午扎戈校长刚宣布下课,姐妹俩便噔噔噔地跑没了影儿。
扎戈校长站在后边喊:“火烧屁股啦?跑那么快。”
姐妹俩边跑边回头:“我们要去给刘博士送饭!”
如此一来,扎戈校长难免有些担心姐妹俩的学习。玉香和玉罕的学习成绩很好,就算放到全镇也是名列前茅。如果天天这样,姐妹俩的学习会不会被耽误了?
可事实证明是扎戈校长多虑了,玉香和玉罕那可是给科学家送饭。
温龙用电视上学来的一个很时髦的词儿说:“姐妹俩可是科学家的外卖员。”
4
姐妹俩上三年级了,数学课本上的知识越来越难了。
扎戈校长教了大半辈子的书,深知三年级数学的重要性,同时也深知三年级数学教学的艰难。三年级的数学若是学不好,数学思维没有培养成,往后的学习便会极其艰难。
温龙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他的质疑成了惯性,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四则混合运算要先乘除再加减,因而他的数学水平还停留在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本来温龙应该读四年级了,接连留了两次级,现在成了玉香和玉罕的同学。
温龙的爸爸下了死命令,四则运算学不会就不配升到四年级。
可玉香和玉罕则不同,她们俩在数学科目上的领悟力可以用飞速来形容。就拿万以内的加减法来说吧,扎戈校长都还在怀疑自己是否讲清楚了,讲透彻了。姐妹俩却信心满满地说:“我们已经学会啦!”扎戈校长自然不信,当即打开练习册决定考一考姐妹俩。没承想,扎戈校长刚念完题目,姐妹俩几乎同时给出了答案。这不应该啊!扎戈校长抓了抓脑袋,又念了练习册上难度更大的一个题目,结果还是同样的,姐妹俩又快又准地给出了答案。
扎戈校长决定增加难度,放下了练习册,随口念:“两千零一十加六千六百四十三减去一百零九等于多少?”
这下总该答不出来了吧!扎戈校长暗自想。因为这个随口念出的题目,他自己都还没有答案。
“八千五百四十四!”玉香和玉罕几乎是抢答。
这让扎戈校长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确定?”
姐妹俩点点头:“当然啦,是八千五百四十四,对吧?”
姐妹俩的反问反倒将扎戈校长问愣住了,因为他还没有算出来。扎戈校长说:“我就不信了。”他从兜里掏出了计算器摁了摁,答案果然是八千五百四十四。扎戈校长看着计算器显示屏上的数字,有些结巴了,“你……你俩是怎么算的?”
玉罕说:“珠……珠心算啦。”
扎戈校长听得有些愣,没反应过来:“什么珠……珠心算?”
玉香解释说:“刘博士教我们的,珠心算,有口诀的。”
然后玉香开始背:“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五上五、六上六、七上七、八上八、九上九;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玉香背着背着,声音逐渐落了下去:“后面的我记不得了。”
然后她望向一旁的玉罕。
“笨死了。”玉罕翻了个白眼,接着背,“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三去七进一、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
扎戈校长听得目瞪口呆,终于他想起什么了,说:“我想起来了,镇上卖炒货的老张头扒拉着算盘也是这么念叨的,他那算盘扒拉得又快又准。”
玉香眼睛亮了一下,说:“对对对,刘博士也说珠心算配合着算盘更快。”
扎戈校长不禁感慨:“你俩给刘博士送饭,算是送对了……”
扎戈校长这么一感慨,在一旁的温龙幸灾乐祸起来。温龙用手掌在嘴上打着哈哈,说:“哈哈,扎戈校长被玉香和玉罕打败了。”
“你这温龙。”扎戈校长板着脸说,“你厉害,你倒是像玉香和玉罕一样背段我不知道的口诀来让我开开眼。”
这可把温龙难住了,一拍脑袋,学着玉香背诵的口气:“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玉香和玉罕跟着刘博士学到的,不仅仅是珠心算,还有乘除法。
刘博士说,乘法的意义,是同数连加和倍数。
刘博士还说,除法的意义,是平均分和包含。
玉香和玉罕摇摇脑袋,她们听不懂。大多数情况下,刘博士跟她们讲的知识她们都听不懂。有时刘博士会笑着说:“听不懂就对了,你们才多大啊。”可有些时候刘博士会很惊异地问:“怎么这都不懂,城里的孩子早就开始学了。”
每当刘博士这么说,姐妹俩便会红着脸,表现得很窘迫,小声地抗议:“哼,我们又不是城里的孩子。”
玉香和玉罕越来越喜欢去观测站给刘博士送饭了,因为这样她们可以在岩糯山上作短暂停留。她们喜欢待在山上,吹着微风,看着天上的白云离合聚散。她们喜欢风,风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闭上眼睛用鼻子仔细嗅,风中带着青草的清香和花朵的芬芳。
竖起耳朵仔细听,风中带着莽莽林海卷起的波涛和鸟儿们欢快的歌唱。
姐妹俩喜欢在风来的时候闭上双眼,于是她们就变成了风的一部分。她们的想象搭载在风中,轻轻柔柔地拂过山野。有时候她们将自己想象成腻落江边新发的嫩芽,优雅而曼妙;有时候她们将自己想象成栖息在枝头的百灵鸟,活泼而灵动;有时候她们将自己想象成田埂上盛开的野花,热烈而奔放。
多么惬意的时刻啊,姐妹俩总会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翩翩起舞。
老咪涛曾说过,天神造人的时候,特意模仿音符造出了女子,好让她们在人间翩翩起舞。当然,这个时候的姐妹俩并不认为她们是在跳舞。这是源自本能的动作,她们喜欢旋转,喜欢跳跃,喜欢将自己的身体尽情伸展,喜欢将自己的身体无声地打开。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那便是用形体进行模仿。
她们感觉这样很美,不过这是姐妹俩的秘密,一说就会脸红的秘密。
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会对这样的模仿有一个全新的认识,舞蹈是一种形体的语言。当姐妹俩依依不舍地从沉浸的想象中回过神来,一转身,却看见刘博士坐在观测站门口的台阶上,脑袋杵着栏杆,正如痴如醉地看着她们。
刘博士此时的眼神很特别,炽热,却又掺杂着些许忧伤。
“哎呀!”这可把姐妹俩吓了一大跳。
秘密被看穿了,姐妹俩的脸蛋红扑扑的。
玉罕嘟着嘴:“你怎么可以偷看呢?”
玉香偏过脸去,跺着脚:“真是羞死了。”
啪啪啪!刘博士朝姐妹俩鼓掌,说:“你们俩的舞跳得真好。”
“啊?哪有。”姐妹俩有些惶恐,她们并不认为这是舞蹈。
玉香最先察觉刘博士脸上的异样,抬起头看着刘博士的眼睛,轻声说:“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才没有,是风太大了。”刘博士吸了吸鼻子,又说,“看见你们跳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玉罕问:“那个人也跳舞吗?”
刘博士怔了一下,点点头:“嗯!”
忽然,玉香红着脸跟刘博士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个表演本来我们不想去的,可没人参加,我们就必须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我和玉罕排了一支舞,要去中心校参加文艺汇演……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玉香刚说完,又抢着补了一句:“也可以不来。”
“呃……”刘博士迟疑了下,说,“我后天就要进山了。”
玉罕顿觉扫兴,嘟着嘴:“不来就算了!”
“你们这跳的是什么舞?”刘博士问,然后咧着嘴笑着说,“难不成你们老扎戈校长教你们的?哈哈哈。”
“才不是。”玉罕说。
玉香一本正经地说:“是我们俩看着电视,跟着节目里那个著名的舞蹈演员叶香学的。”
“叶香?”刘博士有些吃惊。
玉罕翻了翻白眼:“难道你不认识?那么有名的舞蹈家,你竟然不认识。”
刘博士有些愣怔,苦笑着说:“认识,著名舞蹈演员嘛,没有谁不认识。”
这声苦笑可激到了玉罕,她气呼呼地说:“你就骗人吧!你又不看电视,怎么可能认识。”
忽然,刘博士的神情认真,有些严肃:“不骗你们,我和她真的认识,而且,很熟。叶香她……她……”
玉罕:“她什么?”
刘博士严肃的神情忽然又懈怠了,语气中带着些许失落:“她……她跟我住一个小区。”
“什么是小区?”姐妹俩异口同声地问。
刘博士抓了抓脑门儿:“小区,我也说不清什么是小区。哦,有了,小区就是村子,我和她是一个村子的。”
姐妹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又学到了新东西,原来大城市里的村子叫小区。忽然,姐妹俩话锋一转,说:“你们怎么可能是一个村子的?”
玉罕吐着舌头:“才不信,你们大人就喜欢骗小孩玩儿。”
“真的!”刘博士有些气急,看样子又要开始较真儿,“我从来不骗人的。”
玉罕依旧不相信,可玉香却有些动摇了:“要是你真认识她,替我们问问,她的《雨林地带》什么时候才上电视?”
“啊?”刘博士又愣了,“雨林什么带?”
玉罕:“当然是叶香的舞蹈节目啦!你和她住同一个村子,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玉香很认真地看着刘博士,说:“《雨林地带》是她演出的一个舞剧,本来我们都在电视上看到节目预告了,可我们在电视前守了一整晚却没看见。”
“哦!”刘博士点着头,“原来是这样。”
玉香再次追问:“你真的认识她吗?”
刘博士愣怔着,喉结滚了滚,却不说话了。
玉罕哼哼着,拽着玉香就要走:“才不要再听他吹牛。”
姐妹俩挎上竹篮就要下山回家了,刘博士突然喊住她们:“你们俩好好准备节目,六一儿童节我可能会去看的。”
玉罕回了一个大白眼:“哼,爱去不去!”
刘博士愣着,杵在原地许久,才朝着姐妹俩离开的方向嘀咕:“我会替你们问她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