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上阿峨
2024-08-06钟世华莫晓霞
距中越边境50公里,有个美丽而安静的边陲小寨,唤作阿峨新寨。这里有一群非常活跃的农民业余版画创作者,他们把日常的农耕和生活都镌刻入画。不仅如此,寨子里的人几乎全都痴迷于版画创作,从稚子到老者,无一例外。
阿峨壮族版画可追溯到清代光绪年间。阿峨壮族先祖因“骆越”祭祀图腾需要,需刻制木刻符章,于是村民木工就地取材自制。20世纪初,村民们想出新办法,即把绣样画在木板上刻好,绣花时再拿布在板上印出样板,然后按样板绣出美丽的壮锦、苗锦等。20世纪70年代以来,版画制作在寨子里开始风靡,作品多为黑白木刻版画,且数量较多、品质不凡。单在2006年,被法国、日本以及国内多省人士购买、收藏的阿峨版画就高达1340 幅。有部分还曾远渡重洋到日本巡回展出,还有《大棚蔬菜喜丰收》等20幅版画,被外交部选定为国礼赠送意大利等国家领导人。
阿峨壮族农民版画由此备受推崇。后来,寨子在当地政府的扶持下,成立了版画协会。到了2000年5月,阿峨新寨获国家文化和旅游部授予“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称号。
这是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
男画女绣
阿峨新寨,位于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马关县境内,寨子里住着百来户人家,有壮、汉、苗、彝、仡佬5个民族,近90%为壮族。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傍晚来临时,男人们放下镰刀、锄头,端着碗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看自家女人绣花。
那绣花针真是好看,一针一线灵活地在布料间上下穿梭着,你眼睛都没盯明白,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就浮现出来了。两只鸳鸯凸显在布料上,仰着脑袋,睁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一直望着你,望着这新奇的世界。
但每绣完一幅画,女人的眼睛却是涩涩的、苦苦的,手指酸疼,腰也直不起来了。她需用手扶着门框,再攀着男人的肩膀,站起来了,腿也麻,手也不听使唤。男人自然是心疼的,但是又无计可施。
男人放下碗筷又返回屋外,炊烟淹没在田野上的薄暮里,月亮升起来了,悄悄地收拢住寨子上空透着夕阳光辉的白云。鸡已回笼,狗也安静地趴在院子里的铜钱树下休憩。男人拿起角落里的斧头,把横在地上的圆形木柴竖立在地板上,抡起斧头,朝着木柴砍下去,力道刚刚好,那木柴顺着中间的圆点裂开两边。他拿起一块木柴丢到一边,这些是今日上山砍伐下来可以当柴火烧的圆木头,木头上的年轮一圈圈地绕在表层,缺了半边的年轮倒像是半个月亮。
半个月亮挂在天上,还有一半在男人手里。想到这,男人似乎来了兴趣,他拿起一把顶部尖锐的小刀,顺着木上的年轮就刻了上去,细小的木屑被晚风吹起来,飘浮在月光下,原木的清香阵阵袭来,他的心也突然平静下来了,白日忙碌的疲惫貌似在这一刻被一扫而光了。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刻画,倒也成了一幅静谧祥和的画。他在柔软的木头表面刻出了一朵简单的四瓣花,花边还衬着几片纤细的叶子。他高兴地拿去给妻子。隔日,妻子便将丈夫给出的木刻样式印在布上,然后拿起针线开始新一轮的刺绣。
这是一块准备用作新生孩童背带的绣花布,做长辈的必须在孙辈出生前做好样式,制成背带,好在孙辈能竖起背在大人身后前当作礼物送出去。对于寨子里的人来说,这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但是制作工序也比较复杂,既要绣花又要染布,制作时间较为漫长。
绣花原本是寨子里女人们的日常。自己身上的服饰、家里的枕头巾、被套等等有绣花的部分,都需要女人们亲力亲为。但女人们每日需跟着男人们外出下田干活儿,回家后还得操持家务,从绣花样式的描绘到针绣再到制成品,所需要的工序比较多,耗费的精力也多。
但当男人们开始在木板上协助自己的女人描制花样,再帮她们把样式印到布料上时,一个家庭的整体时间立马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
这种木刻印花,只是阿峨寨人单纯为了方便家里女人们绣花的活计而刻印的,没有特别讲究的工艺,更没有现在版画成熟的刀法趣味,但寨子里最先呈现出来的这些绣花和印花的传统文化,却对后来阿峨新寨农民版画的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男人画花、女人绣花”习俗的源远流长,使得岁月在这个寨子里,在他们的手上,一直静好。
从寨子的这头走到那头,月光洒在屋檐下,田野里是片片蛙声,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还有花香和泥土的芬芳,全都穿过男人们的刻刀和女人们的绣花针,带着刀刻木板的“咯——咯——”声和绣花针刺过布料的“卟——卟——”声,飘向更遥远的地方。
以刀代笔
云南的天气很是温晴,所以阿峨的四季并不是异常分明,但稻谷也同其他地方一样,每季种两稻。对于历代农耕的平常寨子,人们见面通常用的口头问候语是:“你吃饭了吗?”
但在阿峨新寨,人们见面通常是问:“你今天刻画了吗?”
或者是:“你打算做什么画呢?”
阿峨版画的创作者是农民,创作的画作自然跟他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以阿峨版画的画作里,你看到最多的是身穿壮族服饰的人们在劳作,他们上山砍柴,下田插秧,牵着牛在田间小道上行走……
农忙时,阿峨人拿着柴刀去劈柴,拿着镰刀去割草,或去砍下一串硕大的芭蕉拉回家享用,那是挥洒着汗水的纯力气劳作。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过着原始的农耕生活。但是到了傍晚,特别是农闲时候,在寨子里,你看到的却又是另一幅景象:大多数人家家里,人们不再披蓑戴笠出门,裤脚不再沾着泥巴,衣袖也不再高高卷起,而是衣饰整洁地坐在院子里一张宽大的桌子边上埋头作画。
他们手里拿的也不再是镰刀、锄头、斧子或者牵着粗粝麻绳编织成的牛绳,取而代之的是好几种锥子大小的刻刀,这种刻刀相对于他们劳作时的工具,显得异常精致、斯文。
一支笔、一张纸、一块木板、几把刻刀,还有油墨,一双灵巧的手,在桌子上、在白纸上、在木板上,专心细致地灵活转换着。
爷爷抱着孙儿在刻画,弟弟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姐姐在作画,一群儿童围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地上涂鸦……这都是阿峨新寨的日常。
龙俊勒是龙子辉的儿子,龙子辉在寨子里常年制作版画,且功力深厚,儿子龙俊勒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画画。
年纪还小的娃娃,懂得用笔在纸上胡乱画画,线条和画风是不讲究的,每做得一幅画,就喊他阿爸来看。
“阿爸,我画得好不好看?”
“好看得很!”阿爸夸他,他作画的信心便噌噌噌往上涨,等到大人允许拿刀作画的时候,龙俊勒的手已经很有劲了。
作为村寨里的娃,男孩子平日里非常喜欢聚集到一起,他们上山捉鸟,下河捞鱼,爬树摘果……童年的乐趣是如此简单而快乐,他没见过外面世界的纷繁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未必能了解他们纯真质朴的童年时光。
直到龙俊勒9岁的时候,这个小男孩通过一幅版画《捞鱼娃》同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天,阿爸闲下来了,又同他一起画画。当阿爸还在想着题材的时候,他已经执笔在纸上刷刷地画了起来,他画的是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做过的事,用画笔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
孩童的世界充满童真,每日做的事情无非就是读书和玩耍。玩耍的事,实在有趣得很。特别是玩水和捉鱼。爱玩水是每个孩子的天性,对于从小在村落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捕鱼和捞鱼是男孩子们无师自通的技能之一。
龙子辉看到儿子画得很有趣,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专心致志指导起儿子的画作来。《捞鱼娃》从制作到完成,父子俩均付出了很多努力,倘若指导作业时会鸡飞狗跳,那么指导制作版画,绝对称得上“父慈子孝”。共同的兴趣和爱好,让父子感情得以撇开手机和电视,从而得到更好的促进和升温。
音乐无国界,绘画无代沟。
版画《捞鱼娃》用的是夸张手法,把鱼画得和竹编的捕鱼簸箕差不多大,有的甚至比捕鱼网还要大,而捕鱼的孩子们每人腰间别着一个装鱼的竹篓,正在水里奋力地追赶和捕获水中的大鱼。他们或站着,或蹲着,或游着,面部表情不甚清晰,画工也透着孩童的稚嫩,且界面是黑白色调的,但看画的人,却总能被画里那股浓郁的快乐童真感染着。
这幅版画深得买家喜爱,销售了几百幅,还被省博物馆收藏并被等比例放大,以墙画的形式画在了马关县城的很多地方。
龙俊勒同寨子里所有喜爱版画的人们一样,以刀代笔,向世界开启了一扇农民版画的大门。
阿峨新寨
在8月金色阳光里走向寨子大门,“阿峨新寨”几个大字就端端正正地凸显在头顶的村门上,它们带着淡淡的墨香,向世人展示着一个寨子古老文明的延续。
阿峨新寨是一个依山傍水而建的小村落。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阿峨新寨是有山也有水。
寨子背靠的山叫竜山,长年树木浓密,奇花异草遍布山林,郁郁葱葱。山涧有条溪泉奔赴而下,空气清新异常。
村里有田有地,家家户户是“干栏”式建筑物,有围墙,有院落,院子内外种着香榧树、核桃树、板栗树等等。在遥远的过去,寨子里的人们遵循本能去描画、刻画、制画。
有时候,他们直接取下家门内外的树木制作刻板,有时候他们上山把木头搬回家,干枯不能用的拿来烧柴,木质细腻的用来制作版画。
版画渗透在阿峨人的骨子里。
阿峨农民版画艺术的传承者之一卢正林,他在自己家里就专门设有一个给自己农闲时制作版画的房间。卢正林是个地地道道的阿峨本地人,也是十足的壮家汉子。作为农民,他的院子里常年堆积着许多木材和农具用品。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云岭首席技师”,云南省“万人计划”首席技师……每一份荣誉背后都见证着这个壮家汉子的汗水与奉献。
他制作了大半辈子的版画,刻制版画的技巧和耕田犁地一样熟稔。
农忙时,他手执犁耙在田地里驱使老黄牛开垦出一道道整齐的垄沟。等到农闲时,他又拿起各式各样的刻刀,戴上老花镜,坐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下,专心致志地制作版画。
他目光聚焦之处,刀尖正顺着画好的纹路开拓下去,他额上的皱纹远没有刀下的版画卷帙浩繁,但他的耐心,就如他手中的刀般,平稳而有劲。
卢正林在绘制阿峨农民木版画的人中属于佼佼者,他的刀具种类也相对比较齐全。按照刀的形状,大概有尖锐的三角刀、扁平的斜刀、圆状的口刀、平整的铲刀等多种规格。运用的刀具不同,刻画出来的版画自然也各有千秋,用尖刀,显得版画尖利刚毅;用圆刀,版画画风圆浑厚重;平刀刻画,画风古朴苍劲,令人遐想连篇。
卢正林介绍,阿峨新寨村成立版画协会后,会员发展到56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参与版画创作。而其他大部分的阿峨新寨农民手中,刀具还比较单一,手法亦是只遵从本能。不过,单一却并不单调。他们作画讲究的不是技巧,而是随心随性。他们善于运用白描的手法,把日常生活的点滴细细刻到版画之中,比如流水是起伏波动的,他们用尖刀刻出流水的形状,凹陷的刻痕是水流的形态;雕刻人物时,用大量的线条和大幅的留黑来表现人物面部表情;山是雕刻清晰如黛的远山,路是黑白分明的石子路……画面自然而流畅。
就是这样随性而单纯的画风,把阿峨新寨的风土人情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没有哪一个村落有这样一条长长的文化长廊,一眼望不到头的,全是栩栩如生的黑白色版画。
围墙上渗出阿峨人精心制作的淡淡墨香,渗出阿峨人日常生活中的欢声笑语,渗出阿峨人如诗般的田园生活。身临其境的游客,仿佛正跟随着卢正林版画《故居》里的壮族人民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享受着丰收的喜悦。
画中房屋错落有致,物质丰饶,门前果树,屋后良田,人们幼有所乐,老有所依,正是“灼灼韶华,风禾尽起”——多好的一幅国泰民安图啊。
在阿峨版画中,有一幅名为《婚俗》的版画特别引人注目,这幅画全方位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壮族人传统婚嫁的全过程。壮族人酷爱唱山歌,直到现在还保留着圩日里赶集去对山歌的习俗。
而青年男女的相识便是从对山歌开始。情由歌生,画由笔出,作者用细腻的刀工完整地刻画出了一对壮家男女相识、约会、合八字、找人说媒、上门提亲、迎亲、送亲、嫁娶、归宁的一系列场景。
版画中所有场景都透着淳朴而美好的情感。阿峨人用最简单的方式记录下了寨子内外所有平凡而热闹的日子。画中的壮族新人们踏着青石板的小巷走向幸福的未来。画外的人们面对这样一幅画,心里也能生出感同身受的欢喜来。
劳动创造着美。古老的竜山见证了阿峨新寨人的勤劳简朴,从过去到未来,这个寨子的阳光总是暖的。
溪流潺潺而下,泛出粼粼金光,古道苍苍,有农人从田间归来,肩上扛着农具,他走一步,唱几句,额上滴着汗水,脚步苍劲有力。他布满老茧的手正提着一把镰刀,也许下一刻,他手中握着的,便是一把能刻画出他耕作归来场景的刻刀呢。
【作者简介】
钟世华,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南宁师范大学研究员,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在《民族文学研究》《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曾获广西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项、三等奖2项等。
莫晓霞,仫佬族,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三月三》《红豆》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