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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老虎灶

2024-08-04范锡林

少年文艺 2024年6期

阿林小时候,住在莲蓉老街上。

这条老街,紧傍着绿柳拂波的梁溪河,遥对着宝塔高耸的惠泉山,三四里长的老街上,有六角亭,有石拱桥,有大牌坊,有千年银杏,有百步长廊,有四眼古井,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就像一幅鲜活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条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低头就能踩到一个故事,一伸手就能抓到一个故事,一转身就能撞到一个故事。

阿林就是在这些故事里慢慢长大的。

那年月,因为供应给每家每户每月的煤球很有限,大家都舍不得用煤球炉子烧开水。老街上的人们一到傍晚,就拎着热水瓶来到老虎灶灌开水,这开水除了用来喝茶,还可以将中午的饭泡一泡,作为晚饭,甚至明天早上的早饭也要用到这开水。

阿林家当然也不例外,往往是放了学,好婆就会说:“阿林,到老虎灶去灌瓶开水,回来泡泡饭。”

阿林就会到搁板上的小罐里,摸出一根手指头那么长短、烙着“黄记”字样的竹筹子来,这竹筹子一角钱可买到十五根,每一根能灌一瓶开水。阿林拎着竹编外壳的热水瓶,走上约五六分钟,就到“黄记”老虎灶了。

那年月,基本上每一条街上都会有一个老虎灶,就像每一条街上都会有一个理发店、一个烧饼油条店,还有一个杂货店一样,是不可或缺的标配。

老虎灶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卖开水的店,有一个从屋里面一直延伸到门口屋檐下的大灶台,最前面是一方终日水淋淋的搁板,来灌水的热水瓶一概拔去了塞子,像一排排脱去帽子的大肚子光头兵一样,摆成一个方阵,等待着依次往里灌开水。

搁板后面就是老虎灶的灶台了,灶台上呈“器”字形排着四口烧开水的铁罐子,盖着厚木盖,而中间则有一个添加燃料的灶洞口,盖着铁盖。对了,“黄记”老虎灶烧开水都是用砻糠,就是碾米后碾碎了的稻谷壳,那玩意儿能蒙住火慢慢烧,而且很便宜。

灶台后面是一口加了高高木桶的老大铁锅,里面可盛一人高的水,借助砻糠火蹿过来的余热,使得里面的水虽不开,却总是烫烫的,相当于一支已经热过身的预备队,随时可加到被舀空了的开水罐子里。

而在木桶大铁锅后面就砌成了一个长长的烟囱,直插屋顶。于是,整个开水灶看上去,就像一只趴在那里,翘起屁股、竖起尾巴的大老虎,大概这就是老虎灶得名的由来吧。

阿林很乐意到老虎灶去灌开水。

一来,灌来开水,回家马上就可以吃到爽溜溜的开水热泡饭;二来,到老虎灶灌开水的都是老街上的左邻右舍,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彼此都相熟,站在那里等着水烧开的当儿,大伙会聊聊家常,说说趣闻,你一嘴我一嘴,让阿林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大嗓门的老板娘提醒道:“阿林,你的水瓶灌好了,快拎走吧!”

还有,就是每当老板娘打开那个盖着铁盖子的灶洞口,往里添加砻糠时,灶洞口喷出来的那一团火星星,犹如一群争先恐后从灶洞里逃出来的小精灵,飞舞飘扬着,比过年时放的烟花还要好看。

这一天,阿林又拎着热水瓶来到老虎灶,灌好开水,刚拎起来要走时,一不小心,热水瓶在旁边的灶角上撞了一下,便听得“砰”的一声响,热水瓶内胆撞爆了,慌得老板娘忙问:“阿林,烫着了吗?烫着了吗?”

好在阿林及时闪到了一边,只溅了些水,没怎么被烫到,只是热水瓶废了,晚上的泡饭也吃不成了。

阿林十分沮丧,正准备空着手回去时,却有一个刚刚进来的人拦住了他,说:“阿林,我这里有两个热水瓶呢,先借你一个用一下!”

那声音如此熟悉,阿林一抬头,不由喜出望外:“是你!阿菊,你,你也到这里来灌开水?”

阿菊一边将拎着的两个空热水瓶放到搁板上,一边答道:“我们那边的老虎灶烟囱被大风吹塌了,这两天在修,所以我也到这里来灌开水了。”

阿林还想再问什么,那边手脚麻利的老板娘在催了:“好了,两个水瓶都灌好了,一人一个,快拎着走吧,这一回可小心点!”

阿菊拎起一个,往老街那头走了,阿林拎起另一个热水瓶,追出去两步,喊道:“阿菊,明天还是这时候,我将热水瓶还给你!”

“好的,明天见!”阿菊回过头来笑着应道。这一笑,让阿林觉得,她一点也不难看。

要说这个阿菊,在一个半月前,还是跟阿林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同桌。

去年开学时,因为成绩不好,留了级,阿菊才插到阿林的班上。她个子比阿林高出足有半个头,圆脸厚唇,两颊总是红通通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蓬松发黄,说起话来像炒蚕豆般脆嘣嘣的,如果不是脑后扎着根马尾辫,活脱脱就是个粗手大脚的男孩子。

班主任安排阿菊坐在阿林旁边,说:“你要帮帮她,让她的成绩能跟上来。”

阿菊成绩确实不好,做数学题就要打瞌睡,尤其遇到应用题,简直是要了她的命,阿林给她讲半天,她还是直摇头。写作文,常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写了半天也写不满一页作文纸,每一次都是六十分,难得一次七十分,她会高兴得跳起来。

而阿林呢,每次作文都是八十五分以上,因此每一回发下作文本,阿菊都要抢过去,说:“让我看看,让我学学嘛!”

阿林对这个需要帮助的同桌实在很是头疼,忍不住骂她:“真烦,真笨,笨死了!”可她呢,并不生气,依然是嘻嘻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轮到两人做值日时,她让阿林只需洒洒水,关关窗,擦擦黑板就行了。其余的事,统统由她来,啪嗒啪嗒一阵风似的就将几十条长板凳搬到课桌上,然后,不抬头,一口气就把整个教室从前到后扫了一遍,一个人抵好几个人。最后,倒痰盂、倒垃圾,也不要阿林沾手,由她包了。

这让阿林心里有几分歉疚之外,更感到一种异样的暖意。

那时候的阿林虽然成绩很好,还是个不大不小的班干部,但个子矮小瘦弱。素来调皮的阿顺和阿寿,因为下课时在教室里用扫帚打闹,被阿林记在了班级日记上。放学时,阿林一出校门就被这两个家伙堵在了墙角,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打要骂。就在此刻,恰好同样放学出来的阿菊看到了,她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猛地一推,将绰号叫胖牛的阿顺推了出去,他一个趔趄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可见这股劲该有多大。阿菊回手又一把抓住阿寿的后背衣服,狠狠一抡,阿寿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也跌了出去,幸好撞在了墙壁上,要不也会跌得很难看。

阿顺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不怀好意地说道:“原来阿林有了个女保镖,好,好,咱男生不跟女生斗!”

说着,跟阿寿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溜走了。

然而,阿林并没感激阿菊,反而没好气地扔给阿菊一句:“你干吗呢,多管闲事!”气鼓鼓地就走了。

果然,第二天班上就叽叽喳喳地传开了:阿菊跟阿林好上了,心甘情愿做他的保镖呢!这不,连放学都一路护着他呢!

这让阿林感到很没面子,接连几天都不睬坐在旁边的阿菊。不过,从那以后,班上也就没有哪一个再敢来冒犯阿林了。

然而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阿菊突然对阿林说:“明天我不来上学了。”

“为什么?”阿林感到有些意外。

“我,我转学了。”阿菊一反常态,用只有阿林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转学,为什么要转学?转到哪里?”阿林急忙问。

“转到,唔,并不太远……”阿菊支吾着答道,匆匆收好书包,低着头,转身就走了。

所以,当今天在老虎灶前,碰到了曾经坐在同一张板凳上的阿菊时,阿林像是找回了丢失的宝贝一样惊喜,但遗憾的是,没有来得及跟阿菊再多说上几句话。

不过,不要紧,已经约好明天还在这个时候到老虎灶还她的热水瓶,她一定会来的。

第二天,阿林放下书包,也没等好婆发话,就拎起家里今天买的新热水瓶,再带上阿菊借给他的那一个,三步两步赶到老虎灶门口。正好阿菊也刚刚到,三个热水瓶排在了一起,而前面已经摆了有两三排“嗷嗷待灌”的热水瓶,看样子得等上好几分钟了。趁这当儿,两人便聊了起来。

“阿林,昨天回去挨骂了吗?”阿菊问。

“没有,我好婆说,没被烫着,就是谢天谢地了。”阿林答道,“还让我好好谢谢你!”

“不用谢。我走了之后,现在谁跟你同桌?”阿菊问。

“是阿寿,你走了后,王老师就安排他坐在我旁边了。”

“阿寿?他还欺负你吗?”

“不了,王老师要我辅导他写作文,可他的作文比你还差,全是错别字,只有五十几分!”阿林想到当初阿菊的作文,差点笑出了声。

阿菊没有理会,而是又问起原先坐在他们俩后面的几个女同学,阿林说:“她们都挺想你的,对了,你现在的学校怎么样?老师凶不凶?有大操场吗?”

阿菊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思忖应该如何回答,VLAB5fPHTTundvtgRX+xtQ==最终,她还是直接说了:“其实,我并没有转学。”

“你没有转学?”阿林一听愣了,“那,你这些天没上学,在干什么呢?”

“我妈已经病了两三年了,最近变得更严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医生说没法做手术了,就挨一天算一天吧。我爸的厂又搬到很远很远的贵州去了,也不能请假回来,所以,我必须在家里照料我妈,她一刻也离不了我。”

阿菊语气平静地讲述这些,并说道:“不好意思,那天放学的时候,我没有跟你说实话。”

听了这话,阿林的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来安慰她。

“阿林,你能不能将你以前的作文本带几本来?我喜欢看你写的作文,也让我好好学学,放心,看完了,我一定还给你。”阿菊央求道。

“好的,明天,还是这时候,我灌开水时带给你。”阿林一口答应了。

就这样,几乎每一天,阿林放学到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拎着热水瓶来到“黄记”老虎灶,为的就是能与正好也来灌开水的阿菊聊上几句。聊聊彼此都认识的老师、同学,聊聊彼此住的街上的一些新鲜事儿,而每次两人聊了也没几句,阿菊就匆匆地要走了。她告诉阿林:“我得赶紧回去,我妈生了病之后,性情变了,胆子也小了,只要一会儿没看到我在她身边,就会像个小孩一样,哭着唤我的名字,我就得赶紧过去好好地哄她,一直哄到她睡着……”说这话的时候,她那神情似乎是她成了妈妈,而她的妈妈却成了女儿。

有一天,阿林因为放学后在教室里出黑板报,回家晚了半个多小时。待他拎着热水瓶,急急忙忙赶到“黄记”老虎灶时,老板娘告诉他:“刚才阿菊在这里等了你好一会儿,没有等到你,她又不能在这里久等,就只好拎着热水瓶先回去了。”

看着阿林怅然若失的样子,老板娘又不胜感慨地念叨:“这个阿菊啊,心地真好,她明明知道这个妈不是她亲生的妈,她还对这个妈这么好,日日夜夜地侍候着……”

“不是她亲生的妈?”阿林听了,陡然一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板娘说,“阿菊的亲生父母因为一连生了三个女孩,看到第四个生出来又是个女孩,刚生出来三天就把她送给她的养父母了。后来她亲生父亲当了副厂长,家里境况变好了,又想来把阿菊领回去,可阿菊却不肯,她说养父母身边没有人,她要陪着养父母,永远也不离开他们。”

“阿姨,你怎么知道的?”阿林有些疑惑地问。

“我怎么不知道?我老公跟她的养父是远房表亲,她应该叫我表婶呢!这孩子还就是倔,我叫她来灌开水不要付钱,可她怎么也不肯,反而每一次来,都硬要付一分钱!”

说到这里,老板娘又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她住的那边的老虎灶,前几天就修好了,早就重新开张了,可她还是情愿多跑这么多路,到这边来灌开水,你知道是为了啥?”

“为了啥?”阿林想了一下,“当然因为你是她家的亲戚,她的表婶嘛。”

老板娘笑了:“嘿嘿,才不是呢,是因为她到这里灌开水,可以碰见你,跟你说说话,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老板娘这么一说,阿林不禁有些脸红了,他十分尴尬地连连否认:“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只是同学,同桌。”

说完,阿林拎起热水瓶,赶紧溜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到这时候,阿林还是一放学,就赶紧到“黄记” 老虎灶来灌开水,阿菊呢,也总是在这时候,拎着两个热水瓶走过来了。只是在阿林的眼里,阿菊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不会做应用题、作文写不好的差生,而是一个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关切的知心好朋友了。

暑假开始了,阿林要和好婆到江北老家去住一阵子,临走前一天,他就跟阿菊说了,他十多天后就回来。他还特意将自己这学期写的作文本也带来了,还挺谦虚地说:“里面有几篇写得并不好,你看了,别笑话就是了。”

半个月后,阿林从江北老家回到了锡城,一看家里的钟,已经到了去灌开水的时间了,他丢下背着的包,拎起热水瓶,就赶紧往“黄记”老虎灶跑。

老板娘看见阿林来了,忙放下手中的开水勺,说:“阿林,你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你的东西呢!”

阿林一边东张西望地期望能找到阿菊的身影,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我的什么东西?”

“是你的作文本,阿菊留在这里的,叫我还给你。”说着,老板娘从一个橱柜里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叠本子来,“七八天前,阿菊的妈,对,就是她一直照料的养母,去世了,她的养父也从贵州赶回来了,料理好后事,就在前天,带着阿菊一起去贵州了。”

“阿菊去贵州了?”阿林听了,顿时觉得心里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是难受。他不禁问:“她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老板娘随口答道,便忙着去给那些排着队的热水瓶灌开水了。

阿林打开报纸包着的作文本,只见本子的封面上,的的确确写着自己的名字,可是让他诧异的是,那字显然不是阿林自己写的。再急忙翻开作文本,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一篇篇作文也确实都是他写的作文,可是那一行行一个个的字,却完全不是他写的,是阿菊写的!

也就是说,是阿菊,将阿林那些作文本上的一篇篇作文,一字不差地抄到了这些作文本上,然后将这些作文本还给阿林,而阿林原先的那些作文本,她留下了,或许已经带到贵州去了。

多年以后,阿林回到莲蓉老街,当他特意找到原先每天去灌开水的“黄记”老虎灶所在地时,老虎灶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全新装修的奶茶店,柜台里面忙碌着的是几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柜台外面排着队买奶茶的,也都是些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阿林站在那里,好半天也不想离去,因为没有谁能回答他,阿菊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