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星星河

小七从生活了六年的洋子村搬到了南方沿海的城市。父母在大城市打拼几年后，终于立住了脚，把小七和弟弟接到了身边。

洋子村四面环山，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便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下岗后，父母把七岁的小七从镇上送回偏僻的乡下，跟着祖父母生活。六年后，十三岁的小七已经上初中了。妈妈说大城市的教育更好，现在有能力了，该把孩子接过来了。

一直心怀愧疚又满怀憧憬的妈妈有时候会躲起来偷偷落泪。六年的时间里，只有寒暑假才能把孩子接到身边团聚，妈妈不知道曾经的选择是对还是错，现在的小七似乎跟她不如七岁前那么亲近了。

“别多想了，”爸爸说，“青春期到了啊，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可总是缺失了六年，”妈妈抹了抹眼角，“但是不狠心留下孩子外出打工，我们解决温饱都成问题。”

爸爸狠狠抽了口烟，沉默不语。

“你还记得吧，她从来不给我们送行。”妈妈念叨。

是的，每次分别时，弟弟总是在土路上紧紧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最后在地上撒泼打滚，滚得一身泥，脸上泪花和着尘土，即使这样也留不住父母离去的脚步。而小七从来不给他们送行，离别时，她总是敞着房门，留给在门口驻足的妈妈一个倔强的背影，任谁叫都不愿意回头。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很快，转学后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小七提出要回一趟洋子村。她总觉得在那里落了东西没带走，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暑假的第一天，小七独自回了老家。翻了一天旧物件，她终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月上中天，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进来时，小七躺在床上，想：“明天再找吧。也许不在房间里……”

祖父母住的是那种掺杂着稻草的泥砖垒成的土房子，前厅门右侧墙底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想到那个小洞，小七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个洞是专门为夜晚外出的猫留的，但祖母并不养猫，倒是养了一只猪，还有一只叫阿吉的小狗。当猪和狗都还小的时候，它们爱争着往那个洞里挤，结果一猪一狗两个屁股就卡在那里动弹不得，看起来滑稽得不得了。

是呢，那只叫阿吉的小狗陪伴过小七很久，直到……

“啪嗒啪嗒”，一阵敲击声打断了小七的回忆。

月光下，糊着白纸的窗户上映出一段树枝的影子，是枝条拍打窗户发出的声音。

小七不由得紧张起来。祖父母的房子在村里最高的山顶上，孤零零的一户，屋后是一片樟树林，祖母总说小孩子晚上不睡觉，半夜后山樟树林里的狐狸就会来敲门。

小时候，小七总是听话地早早上床睡觉，再大一点，就觉得祖母是在吓唬小孩。

而现在，她有些害怕了。

“去寻找失落的东西吧！”树枝再一次拍打着窗户，一个尖尖的声音说道。

失落的东西？

小七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跟我去寻找你失落的东西吧！”那个尖尖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再次响起。小七心中的期待战胜了恐惧，她跳下床，拉开门闩，打开大门。

月光下，一只银白色的狐狸举着一根樟树枝静静地站立着。他穿着一件蓝色对襟棉布褂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

“你知道我丢了什么吗？”小七问道。

狐狸仔仔细细看了看小七，说：“是的，你的心缺了一个角，跟河对岸的那个孩子一样。嗯，那边还裂了一道口子。”

“那么请跟我来吧！”狐狸手上的樟树枝忽然变成了一盏没有光亮的灯笼，“灯亮起的时候就到了。”

狐狸用前爪擎着那盏灯笼，像人一样直立着向樟树林跑去。

小七跟着跑起来。

月光似乎格外明亮，樟树林变得比平日辽阔起来，狐狸跑过的地方刮起一阵轻轻的风，被风吹动的樟树叶唱起了歌——

星星河

星星河

在那一方的星星河

忽然，狐狸加快脚步飞奔起来，紧接着纵身一跃，跳进了空中。空气中馥郁的樟油香萦绕着拧成了一条粗绳，一头系在小七的腰上，一头系在狐狸的身上，随着狐狸的纵身一跃，小七也跟着跳到了空中。

落下时，脚底下是一片快没及腿肚的铃兰花田，花田的中央是一条闪着月光般清冷光泽的石头小路。光着的脚触碰到地面时，道路两旁的铃兰花亮了起来。

星星河

星星河

在那一方的星星河

明亮的一盏一盏的铃兰花唱起了歌。

走到花田尽头时，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但声音来源处却一片黑暗，花田的光照不到那里。

“现在请摘下一朵铃兰花，”狐狸说，“将灯笼点亮。”

小七俯身摘下脚边的一朵铃兰花，花里的光幻化为一匹白幕，挂在漆黑的河面上空。

幕布上出现了背对着门口的童年小七。妈妈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打算送送我们吗？”

小七没有回答。妈妈叹了口气，走了。估算着妈妈已经绕过大门，出现在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小七飞快地奔向窗边，目送妈妈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在路口。

少女小七掩面哭泣起来，过去的六年，她都是这样与父母告别，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像弟弟一样在地上打滚哭闹，抱住妈妈的腿不让她走。每次祖母送完儿子儿媳回到家，总会对脏得像泥猴一样的弟弟说：“不哭不哭，妈妈也舍不得你们呢，她是抹着眼泪上车的。下次乖乖不要哭，要笑，这样妈妈才能放心走呀！”

可小七毕竟还是个孩子，她装不出坚强，挤不出笑容，于是决定不去送行。假如妈妈看到的是两个撒泼的孩子，心里的难受会加倍吧？但是如果临别的时候看着妈妈的眼睛，恐怕自己忍不住会掉眼泪吧？那就背对着他们吧，等他们出现在青石板路上时再偷偷地看上一眼吧！

铃兰花的光慢慢暗了下去，那个心思细腻的小小孩子随着暗淡的光芒与现在的小七融为一体，童年的悲伤与委屈也在心中蔓延。

摇曳着光芒的花们叫道：“告诉妈妈，告诉妈妈！”

小七手上的铃兰花变成细碎的光影散开，消失，狐狸对她说：“请再摘一朵花儿吧。”

第二朵铃兰花被摘了下来，白幕上出现了一只棕色毛发的软糯小狗。

“是阿吉，是阿吉啊！”小七忍不住欣喜地叫起来。

父母初次离开后没有多久，祖母便带回了两个月大的阿吉。小七想：“阿吉肯定也想妈妈吧？那就让我当它的妈妈好了。”

小七喜欢把自己的食物分给阿吉，祖母总说聪明的小狗会自己出去找东西吃，可小七并不听。那是小七的孩子呢，她要好好照顾它，这样它就不会像自己那样想念妈妈了，因为阿吉有小七妈妈呀。

白幕上的阿吉欢快蹦跳着跟在背着书包的小七身后。小七到了学校门口时转身对它说：“回去吧，只能送到这里哦，不可以再像上次那样跟进教室。”

放学铃响，小七跨出校门的时候，阿吉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幕布上四季交替，那只小狗始终陪伴在小七左右。

狐狸的灯笼亮起了萤火虫那样微微的光，小七摘下了第三朵铃兰花。

这次，白幕上金色稻浪翻滚，祖母带着小七到田里收割水稻，调皮的阿吉趁大家不注意，一溜烟跑进了漫山遍野的茅草丛里。

没多久，阿吉嘴里叼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出现在田埂上，祖母呵呵笑着说：“看吧，聪明的小狗是会自己找食物的。”

一阵波纹荡起，稻田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一个小女孩，旁边是一只棕色的毛茸茸的小狗。

一架飞机掠过头顶，小女孩说：“阿吉，上面坐的是妈妈吗？”

小狗一脸无辜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哈哈笑了起来：“我忘了你不会说话，阿吉，要是妈妈快回来了，你就叫汪汪汪！”

“汪汪汪！”小狗叫道。

“小七！”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妈妈！”小女孩抱起小狗奔向了妈妈，“阿吉，你真是吉祥的小狗，妈妈马上就出现啦！”

“这是给你们的惊喜，这次回家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哦！”妈妈一把抱住了小七……

少女小七呆呆地站在岸边，思绪被拉到了很远的地方，手上铃兰花散发出的光点向着黑漆漆的河面飘去。

此时，狐狸手里的灯笼变得像一盏小橘灯那么亮了，河面上波光粼粼。

第四朵铃兰花被摘了下来，河面渐渐变得明亮宽敞起来。这一次，小七回到了那个一直让她无法释怀的日子。

那天，阿吉没有来接她。回到家，祖母告诉她，阿吉下午误食了有毒的食物，死了，祖父已经把阿吉埋在了屋旁的桃树下。

那一年的桃子结得特别大特别甜，但是小七一口都没有吃。彼时，不到九岁的小七对于死亡还没有太深的认识，伤心一阵后，生活又重归了平静。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小七会遗憾没能见到阿吉最后一面。要是自己再大一点该多好啊，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阿吉了。

手里的铃兰花灯灭了，狐狸手里的灯笼发出了明亮的光芒。

“去吧，到河的对岸去。”狐狸说，“那个孩子因为没有跟你说再见，一直不肯离去。”

小七朝水面望去，河水是无数颗闪着柔和白光的星星组成的，静静流淌。河的对岸，有一只棕色毛发的软糯小狗。

“阿吉！”

小七跑进星星河，没过脚踝的河水溅起点点波光，洒在少女洁白的裙子上。在河流中奔跑的小七心怦怦地跳着，心脏靠左边的位置有个小小的缺角闪着红色的光。

“阿吉！”

小七把小狗搂在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落。

这只傻傻的小狗啊，就这样在河的对岸等了那么多年，为了说一声“再见”。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小七说。

阿吉舔了舔小七的手，说：“你已经尽力给我最好的了，不要自责。”

“再见，小七！”

阿吉胸膛里那个缺失的角跟着小七的一起被填满。接着，阿吉化作无数星光，像烟花一样落进了星星河里。

“裂开的口子，你就自己设法把它补起来吧！”

狐狸指了指小七胸口右侧，递给她一朵小小的铃兰花。

小七沿着星星河飞奔起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回到家中，想回到妈妈身边，想让妈妈不要自责，想告诉妈妈为什么只愿意留给她背影……

不放心小七的妈妈，在几天后也赶回了老家，小七和妈妈坐在月光下的天井里说了好多好多话，两颗心的裂缝慢慢愈合。那一刻，屋内桌上的铃兰花悄悄变成了点点星光，飞向了后山的樟树林。

第二天，小七想给妈妈看看狐狸给的铃兰花时，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很多年以后，一个小男孩看着那只新买回家的白色小狗问：“妈妈，它叫什么名字？”

小七微笑着说：“阿吉。”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