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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立,中国互联网不相信眼泪

2024-08-02荣智慧

南风窗 2024年16期
2023年11月9日,浙江桐乡,市民沉浸式打卡乌镇世界互联网科技馆

中国与世界网上“互联”,今年是整整第30年。

互联网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后半程扮演了关键角色,行业的交融、跨界、革新和重构成为常态,中国互联网企业的市值排名、独角兽数量仅次于美国,超过10亿网民持续分享、交往,造就新的节点。

这一切,从30年前北京中关村一条64K国际专线开始。

1994年,中国成为第77个全功能接入互联网的国家。起步虽晚,中国还是把握住了信息革命的历史机遇,中国互联网的进步,与中国经济的繁荣、管理模式的转变、社会价值观的重塑息息相关。

层林尽染,百舸争流。

在今天看来,中国互联网发展的意义,一是承认并放大了无数草根的经济和文化价值;二是国有企业的改革、转型,给经济发展带来新的机会;三是中央政府宽容、开放的态度和支持、鼓励性的制度,给了青年创业者巨大的勇气和自由。

超算没买到,先国际联网

1989年,中国计划经济委员会接到雪片一样的报告,许多高校都提出想买超级计算机。计划经济委员会精打细算,借钱先买一台,放在中关村,大家一起用。这个项目的全称是中国国家计算机与网络设施,简称NCFC。

巴黎统筹委员会却不同意把超级计算机卖给中国。买不到超算,中国的研究者也不想干等,代表们商量:先国际联网。

但是NCFC任务书上没有联网这回事,钱也不能挪用。最后,几个部门筹了钱,NCFC项目管委会主持人胡启恒向国务院递交一份报告:“科学院要求连接到世界的互联网。”

1994年4月中旬,胡启恒前往美国参加中美科技合作会议,顺便拜访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主任尼尔·莱恩,后者同意NCFC接入美国主干网。4月20日,中国正式“连通”国际互联网。

美国是互联网领域的带头人,能不能接入互联网,域名怎么分配,都要美国人点头。1998年,胡启恒到南加州大学计算中心找乔恩·波斯特尔,1990年代,全世界的IP地址和域名都归他管。胡启恒还去了美国商务部,为中国争取更合理的互联网地址权益—那时中国的域名地址特别“碎”,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彼时科学界的氛围比较友好,彼此沟通交流,对方很爽快就同意了。

而1987年中国发出的第一封邮件“跨越长城,走向世界”,和NCFC项目平行,双方并没有交集。

中国兵器工业计算机应用技术研究所也一直在努力连接互联网,合作方是联邦德国卡尔斯鲁厄大学,人称“德国麻省理工学院”。合作者维纳·措恩教授把自己的计算机拿到中国,连上联邦德国的服务器,以时任高级工程师王运丰为首的7人发送了“跨越长城”邮件,西德的收件人再把这封邮件发到国际互联网上。

王运丰团队在互联网领域的最大成就,是拿到了中国顶级域名“.cn”,由王运丰的学生钱天白注册。1994年后,钱天白加入NCFC。“.cn”服务器也从德国运回,从此放在中关村网络信息中心的一个小机房里。

信息高速公路,不是烟雾弹

1994年1月,时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在《国情咨文》中详细阐释了“信息高速公路”的建设目标,一个将美国乃至世界所有人都连在一起的电子通信网络。2月,欧盟委员会、新加坡也有了相关蓝图。4月,中国的64K专线“像一个缓慢爬行的小蜗牛”,好奇的人们正透过狭小的瞭望孔,“窥进神秘的网络新世纪”。

到1995年1月,北京、上海均开通64K专线。4个月后,中国电信组建中国公用计算机互联网全国骨干网。

1995年5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布《关于加速科学技术进步的决定》,提出科教兴国战略,26日,全国科学技术大会召开,江泽民指出“没有强大的科技实力,就没有社会主义的现代化”。

时任联想集团高级工程师的柳传志参加这次大会后,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称,“把高科技成果转化为生产力,是我们(这批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的神圣使命”。

新时期知识分子的“神圣使命”,要追溯到1978年。

1978年3月下旬,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邓小平明确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1979年至1984年间,邓小平多次就电信、交通、通信作出指示,还提出“计算机的普及要从娃娃抓起”的著名口号。到1995年夏天,中国互联网用户达到4万多户。

“要不要发展互联网”的巨大争议随之而来。

反对者认为,中国能在15至20年内建成电话为主的低速光纤网络就不错了。代表人物是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的何祚庥,他指出,美国电话普及率93%,中国还不到3%;美国家用电脑普及率31%,中国是0,信息高速公路离中国太远了。

支持者认为,中国有必要、有条件建设自己的高速信息网络,15至20年内就得建成。经济学家乌家培写了一篇《对信息高速公路要全面理解》,指出中国传输网络严重滞后,影响经济发展,宣传信息高速公路不能降温,应该“升温”。同一时期,“台海危机”震惊世界,中美关系降至冰点。

刚成立不久的国务院信息化工作领导小组,由时任副总理邹家华担任组长。第一次“全国信息化工作会议”在深圳召开,会上争吵再起。有人说,美国用“星球大战”拖垮了苏联,现在想用互联网拖垮中国;也有人说,中国应该发展工农业,搞信息产业太超前。

时任邮电部部长吴基传在十几年后回忆称,当时对互联网是有担心,但“互联网技术有利”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先发展了再说”。

72小时数字化生存

1996年出版的《数字化生存》是中国人的互联网启蒙读物,作者尼葛洛庞帝,在书中描绘了数字化如何影响政治、经济、教育和意识形态。他认为,数字化将带来真正的全球化,“地球会变得仿佛只有针尖般大小”。尼葛洛庞帝随后访问中国,张朝阳作翻译,瀛海威出了钱。

在这本书被译成中文之前,嗅觉灵敏的中国创业者早已发现商机。

1995年初,张树新创办瀛海威。这个怪怪的名字,是信息高速公路(information highway)的中文音译。第一个蹚路的探险者最难—那时做网站不仅要申请线路,还得获得增值业务许可,而且信息台、电子邮箱、图文信息、传真信息等业务,需要和邮电部不同部门对接。

“瀛海威时空”借鉴了“美国在线”,是中国第一家立足大众信息服务、面向普通家庭开放的网络。1996年,担任“情感小屋”版主的女孩“Rose”,向瀛海威网友发出最后的问候,从此彻底消失。有网友闯进张树新的办公室,请她“挽救”Rose。这个故事成了“数字化生存”的最好注脚。

1995年,马云的“中国黄页”上线。和瀛海威不同,马云更多考虑如何让成千上万的中国企业走向世界。“黄页”是商业公司的通讯录,一般以黄色纸张印刷出版。“中国黄页”就是互联网上的中国商业公司索引。

马云的收费标准是,一个3000字并配照片的主页,2万元,其中1.2万付给美国的VBN公司。8月的一天,马云接入互联网,用了3个半小时,把杭州望湖宾馆的网页下载完毕,向大家证明他不是个骗子—当时中国正召开世界妇女大会,杭州望湖宾馆是互联网上唯一能看到的中国宾馆。

同在1995年初,从美国归来的田溯宁、丁健,怀揣“把互联网带回家”的梦想,成立亚信—将互联网扩展到整个亚洲。1994年时,田溯宁就在《科技导报》发表文章《美国“信息高速公路”计划对中国现代化的启示》。

在北京和上海开通的64K专线,由亚信负责搭建。与瀛海威、中国黄页相比,亚信是做“基建”的。2000年,亚信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成为中国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高科技企业,田溯宁赢得“中国互联网主建筑师”称号。

1998年,中国互联网“狂飙突进”。三大门户网站网易、搜狐、新浪悉数问世,开创了“内容为王”时代,张朝阳、丁磊、王志东的故事也随之变得家喻户晓。

同一年,全国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了56个新词,其中包含“网民”。6月底,中国互联网用户数117.5万,比半年前多一倍。半年后,到12月底,用户数已经达到210万,再度增长近一倍。同一年里,“网民”人数接连突破100万和200万大关。

1999年,“BAT”三巨头潜龙在渊。腾讯OICQ改名为QQ,开价100万没人买,马化腾决定留下这个网络聊天软件,自己“养着”。阿里巴巴上线,“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年底,辞掉美国工作的李彦宏登上回国的飞机,那时他已经发明“超链分析”搜索技术,只差“众里寻他千百度”。

20世纪末,中国人的“数字化生存”以一场窘迫的“72小时生存测试”结束。

北京、上海、广州三座城市,12名测试者被分别关进封闭房间,没有饮用水,没有食物,也没有电话。他们拿着主办方给的1500元现金,加1500元电子货币,生存72小时。

一名测试者没有任何上网经验,饿了25个小时后宣布放弃。其他测试者倒是上网买到了豆浆、洗发水、牙膏、剃须刀等用品,不过生活质量不堪一提,只能勉强“撑”完全场。

总的来看,在21世纪之前,中国互联网产业主要的技术路径、经营类型、商业模式都已显现。其后的20年里,社交媒体、移动互联、O2O、短视频等新形式频出,但在技术和商业的本质上,与前人区别不大,只是更依赖基础设施的完善,以及用户数量和质量的“下沉”。

“老榕”的两个历史性事件

反映中国互联网深远意义的两大事件,“巧合”般地发生在一位网民身上:老榕。

第一件事是“大连金州没有眼泪”。

1997年秋,中国男子国家足球队第六次冲击世界杯。中国足球职业化刚刚走进第四个年头,正好在世界杯预选赛上检验一番,将主场放在了大连金州体育场。铁杆球迷福州人“老榕”和9岁的儿子,专程赶到大连为中国队加油助威。

回到福州后,“老榕”于11月2日凌晨2点多在四通利方论坛发布帖子“大连金州没有眼泪”。帖子详细记述了9岁的儿子从期待看球的兴奋、现场观赛的热情、对中国男足的信任到最后平静中的失落的过程。

切入点很小,引发的共鸣极大:抱着巨大期待的中国球迷,正要去宣泄、消化难以割舍的伤痛和愤怒。48小时内,这篇帖子被阅读了2万多次。大量网友留言,说让他们“热泪盈眶”。为了不让帖子消失,论坛编辑特意加了“编者按”,置顶保留。

《南方周末》收到60多封读者来信,要求转载这篇帖子。中国男足完成所有比赛后,《大连金州没有眼泪》全文刊登于11月14日《南方周末》体育版,成为传统纸质媒体刊登网络作品的第一个案例。此后,中国网络社区呈爆发之势,网民开始有意识地集中交流看法和意见。

2002年,深圳,腾讯公司首席执行官马化腾和他的团队

事实上,发帖前,有人建议“老榕”把文章投给报纸,“老榕”认为报纸审核麻烦,不如发在论坛上省事。而该帖子的走红,充分证明了互联网在传播速度、传播范围、信息保真度和双向交流等方面的强大优势。

互联网之于普通人的魅力,正在于人人都有了自由表达的渠道,每个人都是信息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共同促成信息海洋的汹涌巨浪。未来20年互联网的发展趋势,可以说在1997年“大连金州没有眼泪”事件上得到了完整预演。

第二件事是“福州电话IP案”。

1997年9月,弟弟陈彦经营一家电器商场,哥哥陈锥想了个促销办法:买家电的顾客,可以免费拨打互联网长途电话5分钟。福州人海外亲戚多,打国际长途的需求大,而互联网电话价格十分便宜。渐渐地,来打电话的人比买家电的人还多。

年底,福州马尾电信局发现线路流量有异,向福州市公安局马尾分局报案,称陈彦利用互联网通话软件对外开办长途电话业务,违反长途通信业务和国际通信业务由邮电局统一经营的规定。

1998年5月,陈氏兄弟起诉福州市公安局马尾分局,认为《刑法》没有“非法经营电信”的罪名。陈氏兄弟专门为案件建了一个网页“网事第一告”,网友可以留言讨论。

12月,福州市中院开庭审理。“老榕”认为自己有义务为现代科技作证,担任陈氏兄弟的“专家证人”。法庭邀请的专家证人,是瀛海威福州公司总经理张成。

法庭上,“老榕”详细分析了互联网电话的科学原理、网络电话费用的产生机制以及国际社会的相关规则。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已在1998年4月裁定,网络电话不算长途电话。同样,张成也论证了网络电话业务和互联网其他业务没有区别,不会对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

“老榕”还不客气地说,长期以来形成的电信垄断,以及垄断带来的保守心态,已经成为中国信息产业发展的一大障碍,他呼吁法律应促进而不是阻碍科技的发展。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分析和取证,福州市中院裁定,陈氏兄弟不构成非法经营罪,仅属于未经审核批准擅自从事“计算机信息服务业务”和“公众多媒体通信业务”。

从案发到二审裁决结果公布,“福州电话IP案”引发了互联网和国内外媒体的高度关注。2000年3月,信息产业部发布《关于开放我国IP电话业务的通知》,对网络电话实施经营许可制度,实际上给民营企业留出了空间。

“福州电话IP案”拥有诸多“历史第一”头衔,如第一个因互联网基本服务功能引发的官司、第一个被公安局以“非法经营电信罪”立案侦查的案件、第一个在网上实时公布案情的案件等等。

而它的意义不仅局限在法律领域,其折射出的,是新技术变革下中国社会各利益群体之间的博弈,以及技术普及带来的“平权”需求—每个人都有权利以更低的代价获取更多的东西。日后在支付领域、金融领域、通信领域、公共交通领域发生的颠覆式变革,无不和“福州电话IP案”有关。

正是这些饱含激情、写满复调的“决定性瞬间”,暗暗标记出了中国互联网的探索之路。30年弹指,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