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用为本 文简而理周:读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与《游褒禅山记》
2024-07-19思泉
导言
公文往来,是很多读者朋友日常高频接触与处理的工作事项,公文的优秀范例、笔法,日常公文写作中,哪些手法可以借鉴,哪些错误可以避免,古今公文有何异同等等,是大家非常关心的话题。本期开始,推出“向古人学写公文”专栏。
与今天我们使用的“公文”概念不同的是,古代的公文由于分工尚不明确,具有多重属性,在文体涵盖面上可能更广。因此,除了关注公文承载的基本日常功用之外,我们在选材和写作时,会结合文章的具体情况,讨论该篇兼具的历史、文学、政论、批评、艺术等多方面的价值。
熙宁二年(1069)二月,宋神宗起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相),正式开启了历时十八年、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王安石的改革,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社会等等各个方面,对北宋当时及至后来都产生了深刻深远的影响。但其实,有关变法的不少措施,还在王安石担任鄞县知县、常州知州时就已推行过,至于他的改革理念,早在嘉祐三年(1058),在王安石向宋仁宗所进奏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也已系统阐述过。这篇被认为是王安石变法的纲领性文章,也被曾国藩收录进《经史百家杂钞》奏议类中。《杂钞》收录的王安石文章不可谓少,但《言事书》却是王安石从政三十五年唯一入选的奏议,一方面自是表明了其重要地位,另一方面,或许也可见出曾国藩的独有考虑。
(一)
《言事书》又称《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如题所言,洋洋洒洒近万字,被梁启超誉为“秦汉以来第一大文”。不能不说,阅读并赏析这样一篇雄文,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历史背景知识与语言文字能力,恐怕还需要加上一点——耐心。
按照中华书局“三全本”句断,《言事书》分为三十三个自然段,由于篇幅较大,有必要先从整体上作一审视。
全篇主旨围绕人才之陶冶(文中陶冶包含人才培养、管理、选拔、任用等方面,见下文所述)展开,据此,可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即从第一段到第五段,约一千六百字,可看作引子:从四方有志之士常恐天下之久不安,得出“患在不知法度”;为何不知法度?因为“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所谓法先王之政,并不是要一一复古,而在于“当法其意”;然而,尽管目标(法先王)已经找到,却依然“势必不能”,“以方今天下人才不足故也”;又为何人才不足,因为“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那么,如何改变这一状况呢?就需要人主担任起人才陶冶的使命。
第二部分,即从第六段到第十段,约一千五百字,可视为前奏:概要指出人才陶冶四项内容,分别是教之(培养),养之(管理),取之(选拔),任之(任用)。每项内容皆简明扼要解释含义或指向,如教之之道须在于学(校);养之之道须饶之以财(俸禄保障)、约之以礼(礼义约束)、裁之以法(刑罚制裁);取之之道须注重审察德才;任之之道须择能而使,同时保持官员任职稳定,再用严格的考核加以赏罚。
第三部分,即从第十一段到第二十六段,约四千五百字,是全篇的重点:分别详细解说教之(十二—十三段)、养之(十四—十七段)、取之(十八—二十二段)、任之(二十三—二十五段)四项内容。这也是本文将要论述的重点。
第四部分,即从第二十七段到第三十三段,约两千一百字,是全篇的收尾:鼓励皇帝践行虑之以谋(认真筹谋)、计之以数(仔细计划)、为之以渐(逐步推行),加以勉之(努力实施)、断之(果断决策)五条措施,则成天下之才“其为甚易也”。最后附带解释了自己为何只谈大义不及细节、只论根本不言旁支的原因,因为如果不能解决人才陶冶这一核心问题,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终无补于事”。
前人曾评价《言事书》:“丝牵绳联,如提百万之兵,而钩考部曲,无一不贯”,“议论愈多,头绪愈整,由其以一线贯千条也”,“部勒有方,如大将将数十万兵而不乱……极长篇之能事”,都注意到《言事书》虽为鸿篇巨制,但始终有一条主线即人才之陶冶来牵引,因此错而不杂、繁而不乱,乃是长篇政论的典范。
但既然主线只有一条,又为何说《言事书》是王安石变法思想的集中体现呢?原因就在于王安石通过论述人才之陶冶,将胸中有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社会等等各个方面“所欲言者,尽数纳入”,特别是集中在第三部分,对于没有古文阅读习惯的人来说,则难免会有眼花缭乱、目眩神迷的感觉。
与第三部分相比,第一部分为递进式,从恐天下之不安,一步步推导出亟须人才陶冶,如抽丝剥笋、行云流水。第二、第四部分皆为并列式,阐述的四项内容与五条措施篇幅都不长,文意也较为集中,阅读上也不会有太大障碍。难点就在第三部分,旁征博引、随机大发,如论述“教之”,则涉及教学与考试,以及文武之道等关系;论述“养之”,则涉及人性、风气、刑罚、理财等内容;论述“取之”,则涉及经术与辞赋、公卿之官与四方之任使、恩荫与考试、官与吏等比较;论述“任之”,则涉及德与才、才与用、人与事以及任职稳定等问题。再加上很多论点之间并不在意起承转合,往往一事说完,径说另事,有时甚至给人以突兀之感。
显然,对于王安石来说,讲比看更为重要,他关心的是说什么而不是怎么读。特别是因为才气纵横,论述当中常有惊艳之词,使人反复击赏,无形中又打断了阅读节奏。
如在论述官员俸禄保障中,王安石将人性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君子(上人),虽穷而不失道德节操,第三类为小人(下人),财富再多也从不满足;但这两类人都是少数,“千百而无十一”,占多数的是常人(中人),这些人如果长期困顿,就会沦为小人,而如果能给予生活保障,则可以提升为君子。
既然治理天下主要依靠的是中人,那么就需要考虑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应当说,这样的现实主义理性态度,对于我们今天也仍然有借鉴意义。又如在强调官员任职稳定问题时,王安石指出这不仅有利于一个地方的治政与教化,同时对于考察官员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数日辄迁,贤者显不出才能政绩,不肖者也暴露不了问题缺点,同样令人警醒。然而不得不说,如此密集的论点“轰炸”,使得《言事书》在事实上很难一贯读到底,需要反复品鉴,甚至前后翻检。
但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这便成了《言事书》的缺点或不足,正如《言事书》难以一贯读到底,它事实上也不是王安石一贯写到底的。有句话说,文章写短比写长更难。其实并不尽然,或者准确地说,在对于一个意思的表达中,短比长难。但当这个表达需要许多解释或同时表达多个意思时,长就必不可少了,而当文章必须写长时,应当说才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的文字功力。因为除了需要考虑整体的谋篇布局、需要删减枝枝蔓蔓的多余废话,还尤其需要一个“文理”“文气”贯穿其中,使得文章不至于歪歪斜斜、结构散乱。
无疑,对于这样一篇万字雄文,我们也不可能相信或是期望,是王安石不假思索、一气呵成、一挥而就的。在他落笔之前,心中必定早已酝酿多时、思忖多日;在落笔之时,肯定经过仔细斟酌、仔细推敲;在落笔之后,亦一定还要反复修改、反复打磨。文章自然是写出来的,但有时难免需要“做”出来,而这个“做”也不一定就比“写”显得层次低一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连诗都需要做,更何况一篇好文章?我们常听有人批评某篇文章是“秀才”“做”出来的,但其实,“做”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做”得好不好。具体到《言事书》,如前所述,对于王安石来说,讲比看更为重要,同样,文理比文气也更为重要,因此,虽偶尔有文气停滞中断,但王安石也并不在意,仍然凭借强硬的文理,使之前后贯通,巍然耸立。
前人曾评价王安石文章:“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简”作为王安石文章的一大特点,应当说是一个共识。但从《言事书》可以看到,所谓简,并不是说王安石不写长文,需要洋洋洒洒的时候他也同样不含糊。当然,这与这篇文章是在王安石三十八岁盛年所写也有关系,与此形成对比,随着时间的沉淀,在他于十年之后向宋神宗进奏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尽管同样涵盖了《言事书》所言诸多改革建议,但篇幅却只有一千二百余字。也因此,如果总结王安石的文章风格,不如再加上他自己的话:“要之以适用为本”,“务为有补于世而已”。只要适用、有补,无拘长短,短文固好,长文亦佳。
(二)
不论是在生前还是身后,王安石都是一个争议巨大的人物。但亦不论是他的政敌还是友人,不论是攻讦者还是追随者,都无一例外承认这是一个天赋极高、极为聪明、极有才干、不容忽视的人物,这种天赋与聪明,毫不奇怪也反映在了他的诗文创作上。
王安石虽位列“唐宋八大家”,但其实纯粹的诗文作品并不多。扬雄曾说,诗词歌赋,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刘知幾亦曾说,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想来,以王佐之学与王佐之才自任的王安石怕是也不曾将诗文创作太多放在心上。尽管如此,当这样的大手笔偶有创作时,往往引来极大震动。例如他写的《明妃曲》,一句“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时惹得争论四起;还比如《金陵怀古》一词,连苏东坡都禁不住赞叹“此老真野狐精也”。选入在《杂钞》中的《游褒禅山记》,亦是此属,并因为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名气更广。
与《言事书》的煌煌万言相比,《游记》只有六百余字,结构也很简单,除去最后一段仅一句话记录同游者及时间,前面四段,第一段记叙褒禅山得名之来及发现石碑,而以第四段感慨治学“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相呼应,第二段记叙游一山洞过程,第三段抒发游洞之感慨。我们将会发现,这样的结构是颇富有用意的。
第一段记叙褒禅山得名之来,褒禅山因所葬唐朝和尚慧褒得名,如今的慧空禅院,实际上就是在当年慧褒庐冢上修建而起的。几个人所要去游玩的华山洞,正在禅院以东五里。在去往山洞的途中,他们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隐约可辨识“花山”二字,由此王安石推断,此山原名花山,又花华相通,后来人们也读为华山;又华为多音字,又将华(huā)山误读为华(huá)山。
第二段记叙游华山后洞的过程,亦很简单,他们先是来到前洞,由于见此洞到者甚多,因此兴致不大,于是继续往上来到后洞,后洞据说还没有人走到尽头。几个人提着火把前行,“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但不久有同行者担心火灭,催促离开,于是大家只好匆匆撤回。然而待出得洞来,有人又后悔了,王安石“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第三段也是《游记》的重点,除了王安石从游洞之行中留下“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的名句,他还得出了志与力与物三者的联系,并总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意思是凡事万物,只要尽心尽力去做,就算最后没有成功,也能够无怨无悔了。联系到这篇游记写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隐约也可以看出这位日后“拗相公”不一样的性格与意志。
第四段王安石又想到刚才所见石碑,既然遇见,亦不能不有所感想,于是他又感叹,有些书证物证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湮灭,以致后来者以讹传讹,这也是治学者所应当深思的啊!
以上便是六百余字《游记》的内容,文字并不难,意思也很明了,今天阅读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细心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这篇题为“游记”的游记文,竟然没有告诉我们褒禅山任何风貌、人情、景象、气候的信息,而他们所游玩的山洞,除了不言而喻的“深寒”特点,尽管王安石强调“其见愈奇”,然而何处为奇、如何之奇,同样让人一无所知。
可以说,这篇游记,除了王安石的屡屡感慨,褒禅山没有留给人任何印象。如果再与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苏东坡的《赤壁赋》比较起来,甚至会让人怀疑王安石是不是颠覆了游记这一文体的写法。事实上,从文章结构以及行文节奏来看,若只是为了抒发感想,《游记》到第三段便可结束,但王安石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赶紧又添写了一段对于石碑的感慨,以与开头呼应,总算使得首尾衔接,不至于一篇游记纯然成了他的自白场,否则从逻辑上讲,这一段放在第一段之后显然更为合理。
当然,上面如此评论,不是自大到要轻薄贬低《游记》,而恰恰是为了强调大家写小文、小文有大义的运笔之高妙。《游记》看似存在的“问题”,但却没有让人在阅读时感到任何阻滞,王安石阐发的那些道理,也绝无使人生出“心灵鸡汤”的排斥感,原因就在于王安石以其视野、格局和胸襟,虽是从小事引出大道理,但核心在于发自胸臆而非无病呻吟。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看来,不论是鸿篇巨制还是随心小文,其真诚与用心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