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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2024-07-19梁实秋

月读 2024年7期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大约在民国十年(编者注:应为民国十一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的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的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个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衷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的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

【赏读】

这篇散文是中国现当代散文家、知名学者梁实秋先生回忆老师梁启超的作品,收入其散文集《秋室杂文》中,于1963年出版。梁启超先生字卓如,号任公,作为维新派领袖,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其门下弟子众多,梁实秋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文章以记叙一次演讲为切口,撷取了梁任公作为中国传统文人,饱读诗书,满怀热忱,在讲台上尽显学者风采的一面,细致描摹,有“沉着而有力”“宏亮而激亢”的声音,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动作,亦有掩面、顿足、狂笑、太息等更为强烈的情感表达。透过梁实秋先生的文字,我们能看到一个无比真实而清晰的梁任公形象,如同3D超写实数字人一般,在我们眼前活灵活现,好像一伸手,便能触摸到梁任公那“肥大的长袍”。

梁实秋先生说,梁任公“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梁任公于1929年1月逝世,这篇散文应该算作是迟到三十几年的追忆吧!但这份追忆却如此生动、鲜活,其中甚至提到,梁实秋先生见到“黄沙弥漫,黄流滚滚”之苍茫景象,顿时忆及当年梁任公演讲时提到的古诗《箜篌引》。这说明什么呢?我们能感知到,学生和老师的心依然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政治上的波澜起伏或许只是一时的,只要还自视为一个读书人,那么,对于尊师重道、师道尊严的坚守和维护,须是始终屹立于心间、坚如磐石的。(鱼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