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真善美统一的精神境界
2024-07-19邢梦潺
“艺”,最早见于甲骨文,作。商代的甲骨文、金文中,“艺”字字形为跽跪的人双手捧持禾苗或树苗进行栽种。《说文》释:“埶,种也。”引申为技能、才艺,指精通、辅佐、成就某事的能力。儒家有“六艺”之说,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曾言“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教育弟子以仁、德为纲领,以六艺为基本,实现全面均衡的发展。后世学者的阐发中,“艺”逐渐被赋予了精益求精、游艺进德、修艺求道的深厚内涵,成为一个综合性概念。
对“艺”的追求和修习,不仅是儒家人格修养达至完满状态的最佳途径,更在历史长河中潜移默化地涵养了中华民族循道笃实的气质,深化了中华文化天人合一、参赞化育的文化特质,增进了中华儿女博施济众、革故鼎新的精神品格,升华为中华文明艺境和合、真善美统一的精神境界。
循艺笃信,辅成生意
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和中华文化的永恒话题。中国人注重探究“天人之际”,为寻求天与人相接之处而追求不怠,其中,创造并推广“艺”的范式最为质朴、切己。《诗经·周颂·思文》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赞美后稷能够承接自然天道,创造耕种的树“艺”,不以疆界而区别对待,将此技艺广播于万民,造福万民,其德光大澄明、克配彼天。对树“艺”的创造和推广,昭示了从无到有、踏实笃信的创生之德,彰显了圣人借助天道而定立人极、锻造生存秩序的精神气象。《论语·宪问》记载,南宫适问孔子“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赞赏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躬稼乃顺乎自然、定立生存秩序之大德,这种奠基文明范式、生存式样的境界,正是孔子所称道的。
正是这种蕴含在耕种、耒耜、稼穑等自然树艺之中的“道”,凝结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博施济众”的重要德行,深化了中华伦理体系处理天人关系的精神境界。《周易·系辞下》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古人在游艺的过程中,观照天地生生之德,参赞、辅成万物化育。程颐言,“圣人奉天理物之道,在乎六府”,即圣人顺应天道参与万物的生长,且在此基础上设立具体官职,制定相应的制度来安顿自然、各尽性命。宋代理学家喜观天地之“生意”,珍惜万物表现出来的勃勃生机,且辅助、成就此生生之德,助益生命的养成、生长及变化、更新。艺的精神境界,包含着此种顺应自然之道而积极有为的天人观,蕴藏着儒家“泽及草木”“化及鸟兽”“顺物性命”“仁及万物”等将天地万物纳入道德共同体的价值追求。
《礼记·少仪》讲:“士依于德,游于艺;工依于法,游于说。”意即士人依德行事,研习礼、乐、御、射、书、数六艺;工匠依规矩尺度行事,研究所造器物的大小所宜。德、法的现实化,关键就在于掌握修习六艺、锻造器物的方法和规律,并在其过程中笃实地按照德、法的原则来行事,才能达到理想效果。古人认为,“游于艺”的关键就在于“志于道”,并且历来注重信道、循道,认为笃实地依道而行,方能有所得。荀子说:“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可见,无论耕种稼穑、修习技艺还是涵养品性、治理国家,唯有恭敬笃实地顺应“道”,才能日新其德、日精其业。
兴艺乐学,游艺进德
中华文明的精神境界是合于道的境界。中国古人认为,技艺近乎道,强调“下学而上达”,即通过技艺的学习兴发,来体悟天道,开启明德自性。如《礼记·学记》所载:“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即当个人技艺在长期艰苦学习锻炼中达至游刃有余的程度,才意味着他已经超越了技艺的层面,而达至合于道的境界。王阳明提出“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的观点,认为通过诵诗、读书、弹琴、习射等技艺的熏修,可以调习内心,达至贴合道的“艺”境。程俊英则将游艺进德视为实学之所出,指出“士固有滞于艺而不闻道者,要未有不通于艺而遽高语道德者”,认为对艺的修习是闻道的必要条件。南朝经学家皇侃亦言,“人生处世,须道艺自辅,不得徒然而已也”,将通达技艺视为自然而然进德至道的基石。
中国人将兴艺乐学视作个体成才进德、缔造境界范式的具体遵循和逻辑进路。孔子注重“六艺”的修习,明确指出游艺为进德志道之良方,且不以才技为趋尚,而以寻究其中的人文蕴蓄为旨归,强调进德的主体需拳拳服膺、专一向往正道,通过日用游艺而体悟道,在日用伦常、熏习六艺中实现日新其德的境界追求。《周礼·地官》中言及六项保障百姓繁衍生息的政策,其中一项就是以“六艺”教万民,即五礼的具体规范、六种雅乐的歌舞、行射礼时的五种射法、驾车的五种技术,六书造字的理论以及九种计算的方法。通过这些技艺不是为了让其提升工具性技能,而是为了使其具备价值性的理想诉求及道德养成的目标。如,通过吉、凶、军、宾、嘉五礼,来防止人民诈伪,教导他们时时处处存心中正;通过六乐节制人的情欲,教导人们心地平和,因为乐就是用来规正人民的情感,导正人们的情性,使其心气与音乐相应而得平和。《周礼·地官》亦有“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的记载。可见,“艺”不仅是一种文化实践和艺术活动,更是文化生活对精神世界和道德境界的锻造。
博达道艺需反复习练、踏实谨慎,具备敬、慎、畏的态度,方能精确无误。对技艺的习练,促进形成中华文明庄俭恭敬、谨慎踏实的精神境界。南北朝时期我国杰出的数学家、天文学家祖冲之,从小勤奋好学、乐于探索,养成了耐心细致、勤奋刻苦的品格,经过努力钻研、反复演算,最终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上,求出π的区间,并得出了π的分数形式的近似值,这是分子分母在1000以内最接近π值的分数,比外国科学家得出的结论早了一千多年。此外,在他三十三岁时,成功编制了《大明历》,开辟了历法史的新纪元。正是因为祖冲之能够博览先人的成果,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他才能从亲自测量计算的大量资料中对比分析,发现过去历法的误差,并勇于改进。祖冲之在钻研技艺的过程中,成就了自身精益求精、追求卓越的精神品质,也正是通过技艺的修习,深化了实事求是、踏实笃行的道德修养。
儒家反对只追求享受和玩乐的技艺,而忽视道义涵养和德性养成。春秋晋国执政卿士智伯有五种超众的资质:其一为胡须长、体貌高大壮伟,其二为射箭、驾车的力气都很大,其三为才艺技能无不具备,其四为擅长文辞、富于辩才,其五为刚强坚定、果决勇敢。然而,他却不免死于别人之手,其原因就在于不能够提升仁德。诚如《中论》所言,“人君多伎艺,好小智,而不通于大道者,只足以拒谏者之说而钳忠直者之口也;只足以追亡国之迹,而背安家之轨也”,在位者若执于技艺、只好小智,不能通于大道,务乎根本,则无益于治理,反而可能导致亡国。可见,我们追求的技艺应当是有助于提升自我道德修养,是遵循道义的,而不是供人玩乐、损毁意志的。总之,修习技艺需以进德修业为最高追求,不能单纯追求技艺的纯熟,而忽视技艺养成中德行的塑造。
超越创造,艺境和合
“艺”在中华文明精神境界中的特殊地位,不仅在于循艺、乐学、进德,更在于它构筑了中华民族对宇宙、世界乃至天下的独特理解范式:超越创造、艺境和合。《荀子》中有“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意即君子役物而不役于物,表现的是既在其中又不受制于它的超越精神。具体而言,即个体借助自然之功,通过技艺的探索与练习,创造出高于自然又与自然相和合的新生物,这便体现出革故鼎新的超越精神境界。
修习技艺,应“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放下对自我的执念,遵守物本然之理法来引tbod4H4UuqgwDKeq6xXiXkoRuZy7E0VdVe7iKSh7qhs=导、创造,进而超越物本身又与物相合。这种精神,呈现在人文精神境界中,即为了坚守道义,可超越自我甚至生死,如郑国贤大夫子产欲进行经济改革,面对国人质疑,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了追求理想,可以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孔子于春秋礼崩乐坏之际,为传承斯文、赓续文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己所能,一生以“郁郁乎文哉”的周德为追求,体察“天何言哉,百物生焉”之道,并且坚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原则。
正是在这种为追求“艺”,可超越自我乃至生死的宏阔精神境界范式下,中华文明形成了天下秩序建构的价值追求与精神境界,即天下为公、艺境和合。《周易·彖传》明确阐释了修习技艺,关乎天文而化成天下的逻辑理路,即“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即以自然之文定立人文,超越创造万有,与天地为一。修习“艺”的过程中,个体能够关照万物,体悟道,修慝己德,呈现仁爱的德行,实现万物各得其所的和合之境,进而能够实现“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至诚守仁,学而时习,是修养“艺”境的关键所在。《荀子》中有“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无他,唯仁之守,唯义之行。诚心守仁则能化,诚心行义则能变。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君子修养心神,提升境界,最好的途径莫过于诚心。要想诚心达到圆满,唯有奉行仁爱,遵行道义,也就是说,诚心地奉行仁爱方能感化人心风俗,诚心地遵行道义则能转变世道人心。能够感化人心,转变世道,其美德就可以和天相比,可以说是天德了。《曾子》中有“君子博学而孱守之,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即使学识广博的君子,亦当笃行在先,方能陶冶身心、涵养德性,契入圣人境界。程颢也曾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将艺术训练纳入了道德修养的途辙。修习艺境就在于是否能够以至诚之心体察万物之理,顺其理笃行不怠,方能精益求精,辅佐之,成就之。
正是“艺”的理念与精神,塑造出中华文明笃信、求实的宏阔胸襟,连续、创新的无畏品格,统一、包容的开放胸怀以及和平、和谐的独特精神气质,体现了真善美统一的精神境界。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