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岛离歌
2024-07-19李长顺
一、蝶岛惊变横祸飞
一只波澜中翩跹起舞的美丽蝴蝶,停栖在祖国的东海潮南海浪亲密接吻的地方。深情蝴蝶任凭浪潮起,依恋祖国大陆,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不离不弃。此即人称蝶岛的福建东山岛。
铜钵村是蝶岛东北角的一个古老村庄,犹如俏蝴蝶右翅上的一条斑纹,光闪彩炫。
村里一棵大榕树浓荫覆盖的小院中,因兵荒马乱回乡教书的黄拱成在油灯旁看书。看累了他操起二胡,自拉自唱闽南戏“梁祝”:
“空有浓情两未成,义结金兰草桥亭。楼台相会成终古,蝴蝶翩飞觅英情……”
妻子满心忧愁地说:“还有心思唱?咱这里到处抓丁,去哪里躲躲吧?”
“抓丁的能要我?扛不起枪拉不动栓的,他们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干啥?”
村子南边,日头照耀下的马銮湾海滩,林阿海等男青年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脊梁,排成两行奋力拉山网,同时唱着“歌仔册”里的拉网调:
“搬网真辛苦哎!行是倒退步呀!穿是布袋布哎!困是珍珠铺(沙滩)呀……”
阿海们知道,为了躲避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村里许多伙伴偷渡出岛,到大陆那边的云霄县或者八尺门海峡对面的古雷半岛。可日子还得过,老姆和老婆孩子还要吃要喝。抓兵,也不能把男人全抓干净吧?听天由命吧。
村子北边山头上,月光温柔多情的银辉下,沈阿娇依偎在阿贵肩头,两个人甜蜜地商量着你婚我嫁。小声地说了一气儿,阿贵吹响悦耳的洞箫,阿娇唱起闽南歌“五更鼓”:
“……五更更鼓天要光,俺厝仔父母叫吃饭,想要开门叫君返,手按门闩心头酸。”
阿贵阿娇也晓得岛上这几天抓壮丁,但是保长信誓旦旦地说过两丁抽一,阿贵的弟弟已经被抓去当了兵,这堂堂国民政府,不能说了不算吧?
这些善良的渔民、农民、教书人哪里想得到,一张大网已经悄悄地罩在他们头顶!
铜钵村以至全东山岛上,这些只想过平常日子安静生活的百姓们哪里料得到,已穷途末路更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军队,哪里还管你两丁抽一,是老是少,有无力气扛枪,管你妻离子散百姓死活!
这是一个人间惨剧辛酸上演的日子,这是一个铜钵村人和东山岛人世世代代不能忘记的日子。
1950年5月10日,亲身经历的一代人,痛到骨髓里的农历三月二十三。
一团乌云遮挡住刚才还笑盈盈的月婆。一阵阵狗的狂吠声,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砸户声,一片片凶恶的吆喝声,把铜钵村男女老幼从睡梦中惊醒。
夜半三更的,出了啥事?
“都起来了!都起来!到祠堂那里集合,国军查户口啦!”
院外门外,保长嘶哑着嗓子在吼,国民党兵扯着喉咙在叫。
“谁敢不去,全家枪毙!”
小囝害怕的哭声,大人小声的哄孩子声,国民党兵的严厉叱骂声,人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成一锅粥。
刺刀下的全村人,被集中在祠堂前,一个国民党军官大声喊:“叫到名的,站这边!”
保长开始点名:
“谢佛权!谢佛权呢?”
“去几个人,到家里搜!”军官命令道。
几个兵应声而去。
“谢荣裕!谢荣裕?干啥去了?”
“去家搜!一定要抓过来!”
又几个兵答应着去搜。
几乎全村的男人,除了两个藏起没被搜出来的,还有早已跑到解放了的古雷和云霄的,147个男丁都被关进了祠堂。
这147人的阿姆阿爸或妻子儿女,好像明白了什么,哭着喊着扑上来:
“我家阿宝虚岁17,才16岁,一个孩子,你们要他干啥?”
“我阿爸50多岁了,求求你,放了我阿爸吧!”
“去去去!没啥子事嘛!天亮了就放他们回去!”
雪亮的刺刀,把老老少少妇女孩子逼了回去。
可人们谁也不敢再相信国民党军队的鬼话,谁也不愿离开,眼巴巴地望着祠堂,那里关着家里的顶梁柱呀!
可怜望眼欲穿的老少妇幼们,等到了男人们从祠堂里走出来。可男人们被绳子绑着连成一串,他们没有向家里走来,却被刺刀押着向码头走去,那里停着国民党的兵舰。
人们顿时大乱。嚎啕着喊叫着扑过去,又被几层刺眼的刺刀逼回来。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押上兵舰。兵舰大叫一声,开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从此,这147名铜钵村的男人走向苦海,这东山岛的几千名男人走向苦海,这遗留在东山岛的几千户壮丁家属,也陷入无沿无边的苦海。
被抓壮丁的家,天塌了!
铜钵村的天塌了!
铜钵村呐,三天炊烟未举!
铜钵村的哭声,三日夜未断。
躲起来的阿权和阿裕,比壮丁家属们躲在家里的时间还长,比肝肠寸断的壮丁家属们还不愿出门。他俩害怕壮丁家属们那含几分嗔几分恨的眼神,生怕痛不欲生的壮丁家属问他们:“你怎么就知道躲起来?乡里乡亲的,你为啥不提前告诉一声?”
他们呐他们,从此觉得欠下乡亲们一笔还不清的良心债。
孤燕凄凉鸣,铜钵村成了寡妇村。
这些可怜巴巴的壮丁家属们,一下子成了被棒打的鸳鸯伶仃飞,成双成对被迫分手的苦“英台”,丈夫充军独守寒窑的“王宝钏”。
活寡妇们眼里的那个泪水呀,三天三夜也流不尽;心里的那个苦水呀,七天七夜也倒不完。
丈夫被强行带走当壮丁时,张亚林正挺着个大肚子,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瞬间压在她这个孕妇身上,几乎把她压了个粉身碎骨。
上有家翁,下有三张嗷嗷待哺的小嘴。生下小儿子几天,阿林就撇下大哭小叫的三个孩子,车水抗旱,挑粪积肥,风里雨里,沙里潮里,挑起了所有男人的农活。久而久之,她的两条腿筋络暴突,如同两根既枯老又盘根错节的榕树根。这些活寡妇们,再也找不出一双曾经光洁滑润的腿。
有这样的怪腿,其实还不是最苦的。最遭罪的,是那些缠小脚的壮丁家属们。
钟阿珠7岁脚就被缠成了三寸金莲,17岁嫁到黄家。丈夫在时,阿珠带孩子操持家务,出门少,也感觉不到小脚有多不便。
可是老天爷不长眼,丈夫被抓走,阿珠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公婆多病躺在床上,一群孩子张口喊饿。自己不出门,吃的哪里来?喝的哪里寻?穿的用的哪里有?
阿珠咬着牙,撕开裹脚布,忍着钻心的疼痛,硬是把折叠进去的脚趾扳回来。
她忍着剧痛学走路,干农活,泪干成了痕,血干成了疤,拖着一双半残废的脚,带着全家老小熬了过来。
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孤人不成戽。
倔强的林阿丹,把一根扁担插在池塘边地头的另一端,把戽桶一端的绳头系在扁担上,代替远在大海那一边的丈夫。自己肩上背着幼小的孩子,双手紧紧拽住戽桶这一端的绳头,艰难地一桶又一桶给干渴的庄稼地浇水。每一桶,都要付出双倍的气力。浇了几桶,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喘口气继续干。
这过去是双人戽水,夫妻两人合力干的活,而且丈夫都是自己多使点气力,尽量让阿丹省力,现在单人戽水一人干,哪能不加倍艰难呐!
干着干着,也许受力不均衡,也许扁担插得不太牢,也许背上孩子哭心里烦,阿丹手一紧劲一偏,绳子另一端的扁担啪一下倒了,绳子中间的戽桶嗵一声摔碎了,阿丹的屁股噗通一下坐在地上。阿丹的心也随着戽桶,再次破碎了。
拉山网,山一样重。
拉山网,渔村最累最苦最拼命的活。
沈阿娇和那些女人一样,被生计所迫加入拉山网的队列。
男人们拉山网的步伐沉重,阿娇们拉山网的步子比男人更滞重。
她们原本柔弱的腰肢被绳子勒起了一个个血印,她们原来穿针引线的嫩手被磨起了一个个血泡,她们的牙齿咬了又咬,泪珠冒出来又咽下去,苦水泛上来又吞下去。
村口大榕树下,黄阿芳与伙伴们低头织着渔网,一梭又一梭。这个活儿现在对她们来说,是所有活儿中最轻松的一个,也是整天奔波劳累的她们,终于能坐下干活儿的一刻。
人能坐下干活儿,但时刻想着毫无踪影的丈夫的沉重的心,却一分一秒也放不下。
她们边织网边唱起歌册调:
“门前海水平波波,哪知人间有银河?多少年来断七夕,何时鹊桥接阿哥?”
唱着编着,唱的人泪下来了,听的人泪也下来了。
白日犹可捱,黑夜漫漫更熬煎。
阿珠阿丹阿娇们,哪一个不是天将黑门一闭?
哪一个不是独守空帏想起夫君泪长流?
哪一个不是女人大好年华空虚度?
哪一个不是长夜寂寞无人诉?
她们都是青春岁月的女人啊!
她们都是一力挑起家庭重担的独妇呀!
她们都是日思夜盼丈夫何时归的活寡妇呐!
妈祖庙里,经常有她们祈愿神灵保佑丈夫早日归来的香火。
望夫崖前,日夜有她们望着茫茫大海的痴痴目光。
她们,一声声哭喊唤夫君,大海翻腾无回音。
她们,一双双泪眼盼归人,波涛汹涌帆难寻。
解放了,天亮了,壮丁家属们依旧在煎熬中受苦受难。
她们的生活本来就因为亲人离去更艰辛,可她们头上还时刻笼罩着阴影,成为被监视、孤立、打击的对象。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别人的白眼和歧视中。这种处处感受到的政治上的压力,甚至比她们身上沉重的生活压力还重上百倍。亲人的生离死别,本来就使她们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疼痛难忍。旁人的冷眼,更使她们好像带着浑身的伤口滚到盐巴堆里痛苦百倍。
二、危难之中遇救星
为早日解决壮丁家属的双重苦难问题,原任北方林县第11区委书记的谷文昌做了一次次的不懈努力。
南下福建,未登岛先闻“寡妇村”苦情。谷文昌惊悉:三天时间,国民党军洪伟达部,洪水猛兽一样卷走东山岛男丁几千人。
谷文昌积极响应毛主席“解放全中国”伟大号召,带头报名参加接收新解放区的太行区南下干部队伍——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谷文昌任五大队三中队五小队指导员。
势如破竹的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后,长江支队跨黄河渡长江,经江苏、浙江、江西进福建,跋涉9个月,行军3000公里。
五大队受命接收龙溪地区。第三中队三个小队含五小队,组建以郭丹任书记为领导的中共东山县工委、县人民政府。
全县三个区,谷文昌任一区(城关、部分农村和古雷半岛)工委书记。1949年10月底谷文昌带领干部进入已解放的古雷发动群众,到1950年5月上旬,古雷地区打开局面,各项支前工作进展顺利。
国民党军真的是处处制造灾难的行家。
败退并盘据东山岛的国民党军,号称“军官团”,说穿了就是溃不成军,官多兵少。
军官团摇身一变“陆军第58师”。师长洪伟达训话:“我们是再生部队。咋再生?抓丁。抓一个排,排长升连长!抓一个连,连长当营长!”
1950年5月10日,东山岛城关铜钵村最悲惨的一天。洪伟达部从这个仅仅298户1334人的村庄,就掳走147名男丁,已结婚成家者91人。
遭此劫难的不仅仅是铜钵村。
9日,10日,11日,一连三天,自知抵挡不住人民解放军的国民党军洪伟达部,在东山岛大抓壮丁,三天共抓男丁3945人,连同之前抓的男丁,国民党军从东山岛共抓走壮丁4700多人(东山岛之战,又掳走100多人)。数以千计的妇女失去丈夫或儿子,4000多个家庭支离破碎,这些白发爹娘、新婚少妇、无依孤儿,还有他们的儿女姻亲、姑表姨舅,遍及全岛。
1950年5月12日,胜利的红旗插遍东山岛,水深火热中的东山岛人民迎来了人民救星共产党。
面对着铜钵村寡妇们那一双双痛楚又无神的目光,身为区工委书记的谷文昌,也是一阵阵的揪心与疼痛。
一区是行政中心,管辖全县一半以上地域,三分之二以上人口。工商农牧渔盐百业待兴,各种烂摊子百废待举,国民党飞机侦察轰炸扫射,潜伏敌特分子伺机破坏,古雷东边菜屿残留的国民党军队不断骚扰,外防蒋军“反攻大陆”的任务同样繁重。
谷文昌肩上担子如此之重,工作如此之忙,他还是抽出时间几次到铜钵村调查壮丁家属问题。越调查谷文昌的心情就越沉重,越感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越认识到必须早日解决的迫切性。
谷文昌走访了这些苦命女人的家,她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倒给谷文昌,每个家都有千难万难等着党和人民政府来救苦救难。
她们的丈夫或儿子或父亲被国民党军抓走了,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她们只好又管老人又照顾孩子,又无奈地出门去种地去打鱼,顶着星星出门,牵着月亮回家。
走访中谷文昌看到,这些壮丁家属吃饭时,破旧的饭桌上总是多摆着无人动的一双筷子一个碗,那是专门给杳无音讯的男人摆放的。这些女人会从箱柜里掏出来精心收藏的一只布鞋或一块银元、一支手电筒给谷文昌看,这是她们对杳无音讯的亲人的一点儿念想。她们平时不敢看,只是在过大年、中秋节这些抑制不住思念的日子才看一眼。
看一眼,她们就会流一次泪。看一次,她们的心就会滴一次血。
谷文昌每进一个这样的家门,他的心就止不住地痛一次,他心里的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一次。
谷文昌每次走访归来,都长长沉思,夜不能寐。
东山岛卧于外海,东海浪潮与南海波澜手足相亲波浪翻滚,谷文昌心中,也如交汇互融的南海东海,波涛起伏,久久难平。
向时任县工委书记郭丹的专题汇报,是谷文昌给壮丁家属正名的初次努力。
身为东山县一把手的郭丹书记答复:“这个问题该解决,但又不是一下就能解决。得找最好的时机和办法。”
郭丹书记的话没错。这个问题如此敏感,慎重处理是对的。要改变一项现行政策,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问题是全东山岛存在的问题,谷文昌想的是解除全县壮丁家属的问题与苦难,让她们获得第二次“解放”。
谷文昌试图给壮丁家属正名的再次努力,是在1951年11月。
1950年8月,县工委组织部成立,谷文昌任副部长并主持工作。由于一区工作暂时无人接任,11月谷文昌才到工委组织部上任。
1951年9月,谷文昌又被任命为县工委员。县工委成员有书记、县长、公安局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等人。
谷文昌的妻子史英萍时任县政府民政科科长,壮丁家属工作也是民政部门重要工作之一。
史英萍向谷文昌汇报到基层的调查情况,壮丁家属普遍存在急需解决的两大问题:一是她们既感恩于共产党使她们获得新生,又苦于被冷漠和歧视;二是她们的家庭失去主要劳动力,生产生活都很困难,大量农活需要帮助。
谷文昌在将近一年的组织部工作中也发现,一些壮丁家属中的土改积极分子要求入党,但苦于身份问题,入党的大门向她们紧闭。
而且,进一步核查发现,对壮丁家属的歧视甚至株连到其亲戚,受牵连人数达到63120人,占当时全县人口8.3万余人的76%。
谷文昌懂得,要在全县范围内解决壮丁家属问题,必须由县工委决策。而这之前,应该引起县工委成员高度重视并统一认识。
谷文昌与同志们逐个交流思想。
然而,这个问题太敏感,各人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有的担心涉及政策定性问题,政治风险太大,稍不谨慎,可能会犯阶级立场不稳的错误。
有的建议,这么复杂棘手的问题,应报告上级等拍板。
还有的疑问,东山岛解放时间不长,敌特活动频繁,外岛及海上敌人很不平静,抗美援朝战争正酣,谁能保证这些家属与敌特活动没有联系?
面对这个重大、独特又十分棘手的问题,谷文昌不由自主地打开自己的南下干部笔记本。
首页,一笔一划抄录的《国际歌》激奋人心: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次页,端端正正抄写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关心群众疾苦的故事,仍然那么发人深思。
再次页,认认真真画上的东山岛地图,每个村的名字、范围、人口……
凝视着这个如大海一样深蓝的笔记本,7岁放牛历风经雨近30年的谷文昌,23岁开始革命历练走北闯南13年的谷文昌,牢记初心与使命的共产党区工委书记谷文昌,又经过不知多少天的反复琢磨,不知多少次的披衣夜思灯油熬干,他向县工委郑重提出建议,研究壮丁家属政治身份变更问题。
会议上谷文昌满怀深情地说:“同志们呐,这些被国民党军队抓走的壮丁,都是本分的穷苦农民,他们是在枪口下被强行掳走的,谁愿意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和妻子儿女呀?他们本身也是受害者。”
“这些壮丁家属们承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双重痛苦,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的双重压力。这些苦人们,可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亲人。”
谷文昌打动人心的话语,满含热泪的眼睛,震撼了每一位工委成员的心灵。
“当然,这个问题是国民党造成的,这是国民党制造的兵灾。国民党处处造灾,我们共产党人就要救灾。共产党是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幸福的党,我们怎么能忍心往这几万壮丁家属的伤口上再撒盐?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党的原则是敢于实事求是,勇于解决壮丁家属们最需要最渴望解决的问题,就是我们东山共产党人的担当。”
工委成员纷纷向谷文昌投来赞成和鼓励的目光。
“怎么解决?我提议,从今往后,对壮丁家属变更称呼。现阶段口头表达,只在实际工作中执行,暂不以文件形式体现。寻找时机向上级领导汇报,经上级认可后,再在文件上正式使用新的表述。”
谷文昌的最后一条意见,打消了工委成员们最后的犹豫。
共产党在东山县的最高领导机构达成共识,做出了对壮丁家属变更称呼的重大决定,并且提出几条具体措施:
(一)政治上不歧视;
(二)经济上平等相待;
(三)对困难户给予救济;
(四)孤寡老人由乡村照顾;
(五)生产上如春播、夏种、秋收这些农忙季节,组织帮工队或发动村里给予及时帮助;
(六)生活上给予关心,发放救济粮,并尽可能帮助解决具体困难;
(七)向其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消除她们的思想顾虑,与广大群众一道投入海防对敌斗争中。
称呼的变更,一词之改天壤之差,一词之动千钧之重。
这是一个非凡的创举性名词诞生的一天。
这是一项胆识过人的决策通过的一天。
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宗旨和实事求是思想在中共东山县工委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天。
这当然也是东山岛壮丁家属新生的一天。
从这一天开始,雪上加霜的壮丁家属,虽然还在风沙最大、一年最冷的季节,却开始感觉到春风拂面,阵阵暖意。
一项德政,惠及上万壮丁家属及其6万亲戚,引起全县人民群众的巨大反响。
一项德政,赢得民心,赢得安定,赢得力量,极大地激发了壮丁家属的最大积极性。
这项德政的民心效应,这一英明政策无可估量的成果,借用许多记者、作家、谷文昌精神研究学者的说法,概括为一句话:在接下来的东山保卫战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体现。
一年后的1952年12月初,被福建省人民政府任命为东山县县长的谷文昌,上任后当月月底,即在城关区区、乡、村干部会议上,代表县工委郑重宣布:“对被抓壮丁的这些壮丁家属,今后一律改称。壮丁家属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对她们不能歧视,她们有困难我们要帮助。”
东山保卫战结束不久的1953年7月下旬,谷文昌抓住壮丁家属刘杏等在保卫战中的英勇表现这一有利时机,组织深入调查壮丁家属的生产、生活和政治表现情况,再次广泛宣传对壮丁家属、回归渔民和回归分子(指被国民党军队在海上“抓靠”后又放回来的人)与对人民群众“一视同仁”的政策,让壮丁家属进一步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怀,主动说出与台湾、金门失散多年的亲人情况,并由政府帮助写信给在台湾、金门等地亲人,以广播形式向国民党占领区亲友宣传共产党政策。
1955年3月谷文昌被福建省委任命为东山县县委书记,更加有力地狠抓壮丁家属政策措施的落实。
春风吹得人心暖,深情化得雪上霜。
由于东山县委、县人民政府关于壮丁家属政策措施的深入人心,壮丁家属们增添了无穷动力。她们挺直腰杆,一手撑起破碎的家庭,一手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许多人成了生产能手、养猪模范、三八红旗手。她们全身心投入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中,开出了繁花似锦,结出了硕果累累。
壮丁家属中涌现出刘杏等一批奋不顾身为东山保卫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的支前功臣。
刘杏始终坚定走在时代前列,不仅被表彰为东山保卫战一等功臣,还于1958年进京参加国庆观礼,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并于1962年2月作为人大代表参加东山县第四届人民代表大会,光荣当选为东山县人民委员会委员。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壮丁家属中有27人当了村妇女主任,200多人成为各条战线的英模。
泼辣能干的谢银花,歧下村人。她组织起妇女耕山队,带队跨海到西屿岛安营扎寨,植树造林。经过20多年的不懈奋斗,使昔日光秃秃的西屿岛摇身一变为“东海绿洲”。谢银花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县市省劳动模范、全国造林模范。
礁头村的林亚珠,创办了东山县第一家农村托儿所,解决了相邻4个村的婴幼儿入托问题,为解放当地劳动力发挥了重要作用,受到谷文昌的高度重视与推广经验。1963年林亚珠的托儿所受到国务院颁发的锦旗表彰,成为全国农村幼托工作的一面旗帜。林亚珠也多次被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省市县劳动模范。
东山县壮丁家属政策的巨大威力,也口口相传到金门、台湾等国民党占领区,同样产生了了不起的成效。
1953年7月,樟塘乡古港村籍国民党兵叶明桂等7人,冲破层层阻碍,在同安县的澳头登岸回到大陆后回到了东山岛。
同年9月,东山县城关籍黄荣章、前马村籍林再添等10名壮丁人员携武器驾船逃离金门,并消灭阻挠的国民党兵回到东山岛,受到福州军区记功奖励。
三、巾帼从不让须眉
东山岛壮丁家属扬名立万的日子,是1953年7月10日,东山保卫战这一天。
在谷文昌纪念馆、“寡妇村”纪念馆和东山大地,我听到不少震撼人心的故事。
枪林弹雨,刘杏勇救3名伤员。
敌我双方步枪子弹嗖嗖飞舞,机关枪口喷出条条火龙。守岛公安部队80团三连指战员坚守在石坛村口的一道围墙内,与进犯东山岛的国民党军殊死战斗。
石坛村这条防线不能轻易放弃,背后不远就是3个主阵地之一的200高地。
激战正酣中,副班长陈良顺不幸中弹负伤倒地。
给人民解放军送饭来到阵地后面的刘杏,见状立即冒着子弹勇敢地冲上去,喊了一声“伤员交给我!”转身弓下腰肢,抓住陈良顺两条胳膊,背起就往自己家急走。
刘杏慢慢把陈良顺放在自家床上,仔细为他洗净伤口,敷上捣烂的草药,包扎好。又一下一下地擦去他身上的血迹,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又煎好消炎止血的中药汤,一勺勺地喂给他。
稍微缓过劲儿的陈良顺一边下床一边说:“阵地上人太少,我得回去参加战斗。”
刘杏急忙拦住说:“伤这么重,得先去医院。”便喊侄女找来担架,把陈良顺抬往医院。
手脚麻利的刘杏又冲向村口围墙阵地,发现又有两名人民解放军战士倒在血泊中。刘杏又一个个把伤员背到家,拿出珍藏在箱底的嫁妆红布,给他们简易包扎护理。
这时村里的气氛已经相当紧张压抑,国民党士兵们已经冲进村里,“砰砰砰”“乒乒乓乓”,枪声、砸门声、狼嗥般的吆喝声,声声不断,揪扯心肺。
两个伤员为了不连累刘杏,各自拧下一颗手榴弹后盖,就要冲出门去同国民党士兵拼命。
刘杏张开双臂,不容分说地拦住两位伤员。还好,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和脚步声从门前经过随后远去,也许敌人以为刘杏家没人。
刘杏飞快地把一个伤员藏在床底下,把另一个伤员藏到屋旁角落,再覆上草捆。
把伤员安置妥当的刘杏,反手锁上院门,到隔壁察看动静。
好险!过去的国民党兵返回头,使劲敲砸刘杏的院门。
刘杏装着看热闹,若无其事地打开隔壁的家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国民党兵看到刘杏,指着刘杏院子问,“这家是不是有人,躲起来不开门?”
刘杏沉着回答:“老总,这一家夫妻两口,男的在台湾当兵,女的去云霄买夏收农具,这会儿家里没人。”
刘杏说的前一半没错,刘杏的丈夫被抓壮丁。刘杏说的后一半,是她急中生智糊弄国民党兵的。
此后,又有几拨国民党兵来搜查,都被刘杏机智地应付过去。
国民党军从村子里走后,刘杏赶紧想法子把伤员送到医院。
伤口全愈后的陈良顺、郑来成、吴品火等3名战士,与全连战友一道,专程来看望刘杏。从三连指战员开始,进而是全团官兵,再以后是县市省新闻媒体,都称赞刘杏为“海防战士的好妈妈”。
刺刀下的叶明花,智勇双全斗敌顽。
国民党军一部从东沈海滩登陆,窜入东沈村搜捕共产党干部和民兵,全村鸡飞狗跳人声鼎沸。
该乡乡长带领干部刚刚忙完支前组织工作,来不及转移,被一下堵在村里。
“跟我来!”村妇叶明花急忙对乡长等人说。她把几个干部隐藏到隔壁草房里,又回到自己家中观察情况。
随即国民党兵就包围了叶明花的院子,并架起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叶明花家大门口。因为有个国民党兵一眼看见,她家的一面墙上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民兵队部”。
两个国民党兵端着上有锋利刺刀的步枪大喊:“里面的人快出来投降!不出来就开枪了!”
叶明花拉扯着5个害怕得要死的孩子,一起走出屋子并回答:“只有俺们母子几人,没别人了。”
国民党兵晃晃刺刀威逼叶明花:“民兵藏在哪块?民兵队长在不在?快说!”
叶明花冷静地答:“没有民兵,更没有队长。我是寡妇,我们母子饭都没得吃,哪还管得了民兵?”
国民党兵厉声追问:“胡说!墙上写着民兵队部。再装傻充愣,就毙了你!”
“我大字不识一个,谁在墙上写啥,我不认识,管不了。”
不相信的国民党兵,把叶明花带到村里的祠堂,继续恫吓、威胁、盘问。叶明花只有一个回答:“我不知道!”
国民党兵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把叶明花推到山坡上,用枪顶着她的胸口,指着山坡上被打死村民的尸体呵道:“说不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叶明花面不改色心在腾腾跳。她想:死就死,有啥了不起的。就是死,也不能对不起恩人共产党,不能对不起帮助自己的干部和民兵。
叶明花灵机一动,回答国民党兵:“我就是个寡妇,平时出门少,真的啥也不知道。我儿子也在台湾当兵,跟你们一样。他小名阔嘴,大号沈周发,你们哪个认识他?”
国民党一个军官模样的,一听这话,口气缓和下来,可是又不甘心,硬的不行来软的。他用潮州话对叶明花说道:“老姆,那我们是自己人。你不要害怕,我们这一来就不走了。你们乡长叫啥?民兵队长叫啥?村里谁是民兵?告诉我,你和孩子们马上就有大米饭吃。我就叫人从船上给你搬大米。”
“我有这心,没这命,我真的不知道。”叶明花回答。
国民党军官无可奈何,这个寡妇,又是国军军属,看来真问不出啥名堂。算了吧。
叶明花被释放了,她赢了。
共产党政策戳破弥天大谎,国军士兵孙罗仔弃暗投明。
孙罗仔从钱岗村被国民党军队抓作壮丁。三年来他日夜思念家中妻子和幼女,想起来就吃不下睡不着。
孙罗仔这次跟着“反攻大陆”的国军一起登船,长官也不说去哪里。跟着抢滩登陆,踏上东山岛一看,这不就是日盼夜想的家乡?
跟着部队走了一程,咦,这不就是钱岗村?真想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咋样了。可长官老说,被解放军抓住,会被关进集中营,要杀头。而且偷偷回家看望,被长官发现,也会被做为逃兵杀头。
思来思去,杀头的危险还是抵挡不过亲人团聚的诱惑。罢了罢了,能见上老婆孩子一面,杀头也值了。
孙罗仔等到天黑,趁人不注意溜出队伍,借着夜幕做掩护,顺着水沟悄悄回到家门前。
他害怕敲门声惊动别人,翻过低矮的院墙,趴在窗台下,轻轻地敲窗棂。
“哒!哒哒!”连敲几遍。只听见屋里妻子害怕的声音:“谁?”“我是罗仔。”“真的是罗仔?”“真的是我。”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孙罗仔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关好,一把把妻子搂入怀中,夫妻两人抱头痛哭。
少顷,孙罗仔问妻子:“女儿好吗?”“早就会叫妈了,好着呢。就是成天找阿爸。”
亲了两下熟睡的女儿,孙罗仔嘱咐妻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养大。我得赶快走了,要不共产党抓住我,要杀头的。被长官发现我偷回家,也会被当成逃兵挨枪子。”
“罗仔呀,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就别走了!”妻子林保桃哭着央求丈夫。
“那怎么行?不仅我要被关集中营被枪毙,还会连累你和孩子!”
“你们长官净骗人。我实话告诉你,人民解放军就是仁义。你被抓了壮丁,共产党不仅没有牵连我和孩子,也没有嫌弃我们,还处处照顾我这孤儿寡母的。咱家和其他人家一样分到土地。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共产党政府叫我当了村长。”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孙罗仔又惊又喜。
“我为啥要骗你?”
“那好!我不走了。”
脱离国民党军队投诚的孙罗仔,受到人民政府的表扬。
孙罗仔和妻女,从此过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舒心日子,后来他们又有了3个孩子。
刘杏、叶明花、林保桃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凤凰一羽,冰山一角。在东山保卫战中,许许多多东山县壮丁家属毅然决然同人民解放军站在一个阵营,为东山保卫战的辉煌胜利起到重要作用。
探石村林义祥,同样被国民党军抓作壮丁,也同样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地跟随部队攻打东山岛。
林义祥与孙罗仔一样,登上东山岛时大喜过望。他们两人不一样的是,林义祥没结婚,也没老婆孩子。可是林义祥家中有个疼他爱他的老姆呀。
同样思亲心切的林义祥,也不管不顾长官常说的,被共产党抓住就杀头之类的话。他在战斗中悄悄潜入家中,探望几年不见的老姆。
母子连心,倏然相见,悲喜交集,涕泪交加。
一会儿,阿姆揉揉自己的眼睛,又掐一掐自己的大腿:
“我不是在做梦吧?”
“阿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儿子我回来看您了。不过,咱娘俩说会儿话,我还得赶紧走。要是我在家耽搁久了被长官发现,或者邻居们发现打了报告,不仅我要被砍头,老姆您也会受牵连!”
“胡说!国民党的话还能信?人民解放军保护穷人,爱护老百姓,处处关心我这孤老婆子。你要走,你还要拿枪打人民解放军,那你先打死我吧!”
“老姆,我不走了,我听你的。”
“村里村外还在打仗,你先在咱家阁楼上躲起来。”
第二天,国民党军队向海上溃逃。林老太领着林义祥到乡政府投诚。
对携带枪枝弹药投诚的林义祥,政府当场宣布让林义祥回家,并对林家母子给予奖励。
探石村陈岱仔,疾恶如仇女汉子,宁折不弯硬骨头。
激烈的战斗在探石村边打响。陈岱仔听着外面一阵阵飞机掠过村头的轰鸣声,从天而降的炸弹落地的剧烈响声,炮弹飞过屋顶的爆炸声,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害怕,反而盼着人民解放军早点儿打退国民党军。
身强体壮的陈岱仔,从小家里就把她这个女仔当男仔养,所以给她起了个男仔的名字,也养成了男仔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只不过她的命不好,结婚没多久,丈夫就被抓了丁。
恨死了国民党军队的陈岱仔,也担心共产党干部瞧不起自己这个壮丁家属。可是,自从村干部传达了谷县长“壮丁家属也是受害者”的指示,干部们就不再对壮丁家属另眼相待,而是当成一家人。
打心底里感恩人民解放军的陈岱仔,想到人民解放军正在为保护全村老小拼命战斗,自己能为他们做点啥呢?
“对,他们一定又累又渴,我给他们送水去,让他们解解渴消消乏。”
主意打定,陈岱仔往饭锅里“哗哗”倒入清水,大火呼呼烧开一锅,倒满两只水桶,挑起来向人民解放军阵地快步走去。
谁知道,不想撞见谁,偏偏撞见谁。陈岱仔出门不远,迎头就遇见了一群国民党士兵。
有个面目狰狞的囯民党兵厉声喝道:“站住!干啥的?去哪里?”
陈岱仔掉过担子,扭头就往另一条路走。
“哼!想跑?没那么容易!”几个兵赶上去拦住去路。
“桶里装的啥东西?”国民党兵探头一望,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老子们嗓子正冒烟,就给我们送水来了?”
“你们?休想!”陈岱仔毫不客气,回了一嘴。
“那就是给共产党送的!你通共!”
“先别管她给国军送还是给共军送,遇上咱,水就是咱们的!”
“水给解放军的!不给你们!”
“哗啦!哗啦!”两桶白开水全被陈岱仔倾倒在地上。倾刻之间,两桶水回归东山大地,只剩下两片湿湿的印记。
国民党兵恼羞成怒:“你这个死心塌地的共党分子!”
“打死她!”一个国民党军官恶狠狠地下令。
“哒哒哒!”几支罪恶的枪口同时开火,陈岱仔倒在血泊中。心向人民解放军的陈岱仔,感恩共产党政策好的“壮丁家属”陈岱仔,就这样死在一群国民党军士兵的枪口下。
东山岛保卫战,是一场千余人民解放军坚守待援战胜万余国民党军的漂亮仗,是国共两军在海峡西岸的最后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毛泽东主席赞扬说:“东山岛保卫战的胜利,不光是东山人民的胜利,不光是福建人民的胜利,也是全国人民的胜利。”
毫无疑问,包括壮丁家属在内的东山人民英勇支前,是东山保卫战胜利的重要力量之一。
而统率海陆空与精锐伞兵上万大军却兵败东山岛的国民党一级上将胡琏,在听到军情人员综合报告后暴跳如雷:“几万名国军家属,不助国军帮共军,这是为什么?”
他们自然永远不会明白。
壮丁家属们心里明明白白。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刘杏说出了壮丁家属们的心里话:国民党陷我们入苦海,共产党救我们出苦海,我们跟定了共产党。
四、“鸿雁”传书觅故人
美丽的蝴蝶,是人们心目中忠贞爱情的象征。
蝴蝶或可单飞,青春终会逝去,爱情不会泯灭。
有了人民解放军亲人般的关怀,有了人民好干部谷文昌给予壮丁家属优待政策的贴心爱护,这些亲人天各一方的活寡妇和白发老人们,生活上得到了帮助与照顾,政治上得到了一视同仁,家庭经济情况和精神面貌都发生很大变化。她们很满足,很幸运。她们唯一祈愿的,是她们的夫或子或父早日平安归来。
望夫归,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两岸谁梦谁。
林翠的丈夫被国民党军队掳走后,又孤苦又穷困又卑微的她,一日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把家支撑起来,她靠的就是自己没明没夜地辛苦,没时没点儿地织渔网。她家矮小破旧的屋子里,夜晚昏暗的灯光从没有熄灭过,她编织渔网的手指也从没停歇过。
终于,家里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了。家中的儿子,一天比一天长高了,长大了,娶媳妇了。儿媳妇想把老屋翻新,林翠不同意。
儿媳妇给林翠生了孙子,又提出盖新房,林翠还是不同意。
眼看着孙子也长高长大,家里实在狭窄得住不下。
这天林翠对儿子儿媳说:“你们想盖房就盖吧。实话告诉你们,我不是不同意你们盖房,如果你爸还有回来的那天,万一他黑天偷偷跑回来,我怕他找不到家门!”
港西村的沈香圆,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婚后病逝,小儿林金全未婚被抓丁去了台湾。
沈香圆整日以泪洗面,不想再活下去,在大儿媳的苦苦相求下不再寻死,婆媳俩相依为命活下来。
一天,沈香圆给妈祖上香回家,说妈祖的签文提示会有母子团聚的一天。
这一天沈香圆真是天外来喜,收到亲友捎回她儿子孝敬的10元钱。沈香圆用这钱买了一只小猪,还在小猪脖子缠上一圈吉祥如意的红纱线,要等到儿子回家那一天酬谢妈祖。
天知道一天天潮长潮落,一年年花落花开,沈香圆等了十年盼了十年,小猪长大,大猪长老,邻居们劝沈香圆把猪卖了或宰了,还能换些钱或得些肉,沈香圆咬紧牙关不吐口,一心一意等儿子回来。
终于有一天,这只猪老得走也走不动了,沈香圆还是把猪食捧到跟前喂养。猪只吃了一口,使尽力气爬到门口,猪头倚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望向门外,好像也在盼望着家人的回归。猪又好似不甘心似的嗷嗷大叫几声,两眼一闭,离开了沈香圆和这个世界。
沈香圆又买了一只小猪继续养。养到第七个年头,沈香圆走了,这只猪也走了。
沈香圆的儿媳又买了一只小猪接着为小叔养,养了一年又一年,盼了一年又一年。
…………
黄阿欢新婚没几天,一对幸福的鸳鸯,就成了天各一方的苦命鸳鸯。她的快乐时光是在新房里的帏帐中度过的,帏帐中似乎还有丈f6ffd4c9af44c5d449cefa584fbed447afa16b98b90fa9f5f80847756dffdcf6夫的呼吸,还有小两口的欢声笑语。
虽然慢慢苦日子过去了,生活渐渐地好起来了,家里的许多生活用品都旧了换了,可就是这顶帏帐阿欢不换,虽然也旧了破了,补了又补。
阿欢郁郁地告诉上了年纪的阿嫂,这顶帏帐就是她的念想,看到纬帐就想起了丈夫,睡在这帏帐里,睡得踏实,做得好梦。
林薇珍藏的宝贝物件是一只铜壳虎标手电筒。
阿薇的丈夫眼睛不太好,特别是夜里。可为了生活,丈夫偏偏每夜得去南屿海边拖网捕鱼。阿薇一狠心,拿出家里积攒的钱,给丈夫买了这只穷人家一般用不起的手电筒。从此这只手电筒成为丈夫的亲密伙伴,晚上陪丈夫出门去南屿,归来又照亮回家的路。
突然祸从天降,夜里在南屿打渔的丈夫没有逃脱被抓的厄运。
报信的乡亲把坏消息和手电筒一起带给阿薇。等阿薇跌跌撞撞不顾一切跑到南屿,又一路打听赶到码头,早已寻找不到丈夫的踪影。
阿薇对着大海哭呀喊呀,叫呀骂呀!喉咙喊干,眼泪哭干,回答她的哭喊的,只有一浪接一浪的波涛,一阵接一阵的潮声。
吴阿银家的院子里有一盘石磨,阿银结婚7年,小两口恩恩爱爱地一起推石磨,也欢欢喜喜地磨了7年年节用的糕米。丈夫被抓走了,撇下了阿银与两个女儿和腹中5个月的胎儿。
家中没有帮手,重担一下全压在阿银身上,就连推磨这样两个人干的事,她也只好咬牙使劲,艰难地一圈又一圈地推。
小儿子的出生,给阿银带来一丝的喜悦和慰藉,可是仅仅18天后,小儿子就得病死了,阿银哭呀哭,眼睛几乎哭瞎了。
可是听见两个幼小的女儿可怜巴巴的“阿姆”声,阿银又不忍心去死。
日子还得过,石磨还要推。在这沉重的石磨的呼噜呼噜声中,阿银又想到了丈夫,看到了希望。
石磨的磨心,也比当年矮了两寸,石磨还在一步一步地推,过年过节的糕米还在一年一年地给不知归期的丈夫准备。
壮丁家属们每夜都做的团圆梦,何时才能实现?
谁能在七夕之晚,为她们搭起夫妻相会的鹊桥?
谁能替她们鸿雁传书,把娘盼儿、妻思夫、儿想父的思念送达海峡的彼岸?
黄镇国研好墨,拿起毛笔,饱蘸浓汁,清秀端正的小楷体,饱含山高海阔般的深情,落在信笺纸上:“阿庆吾夫……”
不幸的铜钵村,一夜之间变成寡妇村。
不幸的黄镇国,还没上学的小小年纪,就目睹了村里这些活寡妇的一幕幕惨剧,一夜之间长大。
那年那天,黄镇国在阿姆怀抱里,一起到了城关南门海滩。哭天抹泪的女人、老人,兵舰鸣着汽笛离开东山岛时岛上人们撕心裂肺的喊叫,给阿国幼小心灵强烈的刺激。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当他在睡梦中听到海船上呜呜叫响的汽笛声,都会猛然惊醒,满身冷汗,黑暗中瞪大眼睛盯着房顶,久久不能再入梦乡。
在壮丁家属们对亲人“生死两茫茫”的无尽思念中,一只羽翅未丰的两岸鸿雁应运而现。
11岁的黄镇国,从小就看够听够了壮丁家属们骨肉分离的苦情,命运使他成为壮丁家属与亲人两岸三地传书的“鸿雁”。
小学四年级的黄镇国的第一封代书,是替堂嫂沈锦菊写给堂兄黄亚庆的。
阿庆与阿国相住隔壁,是近亲又近邻。阿庆虽然比阿国大不少,但总是带他玩,比亲哥哥还疼他爱他。阿庆哥带他去退潮后的水汪里捉小鱼,搬开石块底下逮螃蟹,带他在门前的阔嘴庙里“藏猫猫”,去屋边的蔗寮场烤蕃薯。
阿庆哥被抓去关在东巷祠堂时,阿菊嫂赶过去看丈夫,趁哨兵不注意把娘家陪送的金戒指缝在他的裤管里。
阿庆哥一走多年没音信,阿菊嫂还是等呀等。
阿菊嫂刚说了两句,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不用阿菊嫂再多说,阿国知道了怎么写。
信是写好了,可寄往哪里?
当时两岸还没通邮,国民党当局严禁与大陆书信往来,尤其是国民党军,唯恐官兵受到共产党宣传影响。
所以,这封信只能寄给另一只传书两岸的“鸿雁”,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甚至是美国的亲友们,然后由他们换上信封,再寄往台湾收信人手中。而阿国的祖母,就是新加坡的“鸿雁”之一。
新加坡“鸿雁”也不知道他们的地址,这些第三地的“鸿雁”,一开始甚至耗财费力冒险,亲身赴台寻找收信人,充当信使。
20世纪70年代以前,东山岛以及闽南地区,海外华侨与闽南侨胞来往汇款通信的渠道,叫民间侨信局,一般一周一批汇款信件,由往来客船送达东山岛民间侨信局人员,再送达城乡收信方。往海外寄信也是如此。这样的民间寄款寄信方式叫做“侨批”。
东山岛是两岸双方离得最近的地方,肉眼观察和播放广播,对面岛屿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可是一封家书的来回,却常常要辗转几个月时间。
铜钵村人收到第一封经第三地转来的台湾来信,是在壮丁家属们苦苦期待13年后,一下子在全村全乡全县传开消息的。不知亲人生死的孤妇老姆们,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铜钵村苦等苦熬的壮丁家属们,都想托人写封信试一试,万一丈夫或儿子或父亲能收到呢?那个他不是收到又写来回信吗?
阿国的家里,求写信的人挤成疙瘩排起队。阿国笑脸相迎,热茶相待,有求必应。有时候,刚要端碗吃饭,或者深夜才从外面回来,而求写信的人或者就在家里等着,或者正好捧着纸笔撞个满怀。阿国的饭碗只能放一边,睡觉只能搁一边,铺开纸拿起笔,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写好书信才顾上吃饭睡觉。
这时候的阿国已经是铜钵生产大队文书,这时候的阿国已经自觉把代写书信当成贯彻谷文昌指示的具体工作来做,自己大小也是代表人民政府的生产大队干部。
谷文昌的话常常在他耳边响起:壮丁家属也是受害者,她们都是共产党的阶级兄弟姐妹。
所以,阿国搭笔墨搭信纸有时还搭信封邮费,但他自觉自愿。每年阿国都代写书信好几百封,但他任劳任怨。
阿国代书最多的是为黄建忠,时间跨度长达20多年。
阿忠是铜钵村黄阿九、黄宝兰夫妻膝下的独苗,不到17岁就被抓去了台湾。阿卿是二老为阿忠定下的童养媳。
独苗被狂虐恶风卷到海峡彼岸,二老痛不欲生死去活来,多亏了阿卿百般劝说诸般体贴才活了下来。
20余年阿忠毫无音信,总不能耽误阿卿一辈子呐。把阿卿当成自己闺女的二老,做主给阿卿找了个入赘女婿,阿卿有了终身依靠。
善良的二老这事还真办对了,虽然他们当时不知道,阿忠已经在彼岸娶了媳妇成了家。
1960年,一直放不下阿忠的二老,听到能辗转和台湾通信,也开始并反复多次请阿国给阿忠写信。直到有一天,二老高兴地收到阿忠从新加坡转来的一封书信和一张照片,满心欢喜地拿来给阿国看,照片背后有“顾影自怜”几字。
阿国仔细看阿忠给父母的信,这封书信风格与古人书信集《秋水轩尺牍》相似,读过私塾的阿国,便也依此信风格写了回信。
再接到阿忠的复信,阿忠三番两次书信问代笔人是哪位,可是当时正处于特殊时期,在代写回信中总是避而不谈。
1975年,秋风起落叶飘的季节,阿忠的父亲黄阿九老人在思儿的悲痛中去世。
1980年寒风劲吹的冬天,阿忠的阿姆黄宝兰老人,也在对儿子的日夜思盼中一病不起,过世前把阿国请到病床前,交待他给阿忠写最后一封家书。
阿国写完,一边给黄宝兰老人念,一边陪着老人落泪。
但是,由于在新加坡为阿忠代转书信的亲友也不幸病逝,阿忠与父母的联系中断,这两封沾满泪水的父母过世的家书,都未能到达阿忠手中。
1987年台湾开放经第三地赴大陆探亲后,当年的壮丁大多陆续回乡探亲,唯有阿忠既没回乡又没回音。
阿卿虽然早已成家,仍然挂念着自己的阿忠哥。
这是1990年的中秋佳节,阿国为阿卿阿忠兄妹未团圆焦急。
阿国又代笔写下一封情深义重的信,书信中有阿卿对阿忠的牵挂,附笔中阿国第一次告知自己就是代笔之人,还附上一首自己的新古体诗《中秋即情——寄台宗兄》:
“岁月无情几度秋,
月圆人缺何时休。
月色溶溶何时醉,
良宵何处醉悠悠。
几家月下天伦乐,
何人庭中独自愁。
世态风云惊多变,
趁峡浪平好行舟。”
信与诗经他人转到阿忠手中。
不久,阿忠的回信又转到阿国手中。信中引用了脍炙人口的苏东坡名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阿国感觉到,同样喜爱诗文的阿忠的心,与自己与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近。
这年底,阿忠终于回乡探亲。回来第二天一大早,给父母扫墓前一天,阿忠就手提四色礼品,在阿卿妹妹陪同下,登门拜访并答谢阿国的鸿雁传书之情与诗文寄情之义。
阿忠见阿国,第一句没说别的,张口使人动情:“兄弟,我被你那首诗追回来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阿忠,终于回乡亲人团聚。阿忠与阿国,整整分离50年后的海峡两岸两双大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
阿国还收到阿忠一件比四色礼物更珍贵的礼品,一支钢笔上刻意味深长的八个字“知书达礼代笔功高”。
五、归途漫漫终不弃
回家的路,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海峡的水,说窄也不窄,说宽也不宽。
第一个回东山岛寻亲的去台男人,不是被抓的壮丁,而是当年国民党东山县警察局刑警队长陈阿土。壮丁们离家去台叫抓丁,阿土去台叫逃跑。
阿土去台和壮丁们,也有很大相同,他们都是痛别亲人。壮丁们抛妻离子或泪别父母,阿土丢下东山岛的妻子阿英。
阿英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当初人民解放军已经打到东山岛咫尺之遥的古雷半岛,东山岛的国民党军政人员惶惶不可终日。阿英劝阿土不要跑,留下来向人民解放军投诚。
阿土难舍娇妻幼子,又对共产党满怀恐惧。阿土辗转反侧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要跑。自己做过很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万一叫共产党一枪给毙了,一切的一切岂不全完蛋?
阿土撤退到澎湖。常年寄居孤岛,思亲思乡之情一天天一年年加深加厚。
30多年中,实在受不了与家乡亲人的隔绝,阿土夜深人静时,常常不顾国民党禁令,偷听祖国大陆“海峡之声”广播电台节目。时间长了,在祖国“爱国一家不分先后”政策感召下,阿土心有所动,曾经三次到香港,打算回大陆探望妻子儿女,又因为心里没底,担心乡亲们记恨他,更怕共产党和他算老账,三次都又打道回澎。
每逢佳节倍思亲。1983年的大年初一晚上,阿土又按捺不住思乡的心绪,打开收音机收听大陆广播。
真巧,正广播东山岛消息“爆竹迎新到,无限相思情”。东山乡亲们庆新春想念去台亲人的深情,温暖了阿土的心。
阿土耳朵里又突然听到亲切而久违的名字:“东山城关陈先生去台湾时,抛下妻子田丽英和三个儿女。现在,阿英已经是县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
田丽英?这是妻子。三个儿女?自己是撇下一儿两女。
不,不可能。共产党再好,也不会让一个逃台人员家属参与国家大事。一定是同名。
可再听,阿土再也坐不住。
“今年春节前,阿英又把阿土喝闽南功夫茶的孟臣小茶壶和乌墨筷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她相信,阿土终有一天会回来看看自己的妻子儿女,吃一顿家乡饭,喝一壸家乡茶。”
啊呀!是真的,是我的阿英,是我收藏的小茶壶和筷子,这个别人不知道。
阿土最终打定主意回家看看。他藏身在一个好友船老大的渔船里,船老大以躲避台风为理由,把渔船开到东山岛渔港。
阿土得偿所愿,见到了天天想年年念的阿英。阿土不仅万分感激阿英历经千辛万苦把儿女们抚养成人,还非常感谢人民政府给他的儿女们安排工作。
阿土激动地说:“‘海峡之声’不说假话!共产党很有人情味!”
第一个落叶归根从台湾回东山定居的,是阿枝的男人林阿海。
阿海的体格像高山一样雄壮有力,阿海的胸膛像大海一样宽敞辽阔。阿海看到分离时的弱妻幼子不仅好好活了下来,而且生活并不缺衣少食,一颗悬了几十年的心安放在肚子里。
阿海是个疼老婆的人,这次毅然回乡定居就是要补偿对老婆孩子的亏欠。阿枝是个惹人疼爱的女人,娇小玲珑细声细语,身弱无力却针线活好。
阿海带回些积蓄,他要起座新屋让老婆孩子也享受享受。
盖新厝的日子里,不少亲朋好友来帮忙,也有一些应该来的没来,阿海听到不少风言风语,也在路上碰到几个熟人躲躲闪闪。
思来想去,阿海眀白了。
新厝落成,阿海在家摆酒席,请来的既有热心帮助起新厝的人,也有躲闪阿海的人。
心胸坦荡的阿海端起酒杯,来到路上躲闪不敢来帮助起厝的人们这一桌,说的一番话出乎意料:“你们过去是我的好兄弟,现在和以后也是。我阿海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知道我离开后老婆孩子活得多艰难,我老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孩子更是顶不了事干不了活,是你们为我家跑前跑后,帮我女人做这干那。没有政府的不另眼相看,没有你们的帮手,我老婆孩子熬不过这几十年。就冲这,我要敬你们每人一杯。”
听着阿海发自肺腑的一席话,阿枝的眼泪掉了下来,几个兄弟的眼圈也红了。
阿兰没想到,她梦乡里见了多少次的阿克,今天终于真真切切相会,她拧了自己胳膊一把,这还是梦吧?
黄文克被抓走时,林素兰身边的3个儿子也是哭哭啼啼的,他们最大的才10岁呀,太需要遮风挡雨的阿爸!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阿兰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熬了过来。
阿兰在3个儿子的簇拥下,迎到了门外,一个又高又瘦的阿公走了过来,看到阿兰,被定身法定住一样止步不前。
阿兰看看对方皱纹纵横的脸,两鬓斑白的头发,脸的轮廓和五官一点儿没变,是阿克,阿克到底让自己等回来了。
古稀之年的阿克大叫一声:“阿兰,我对不起你呀!”噗通一声,长跪不起。
阿兰也抢前一步,跪了下来,抱住阿克大哭:“回家了!回家就好!”
回家真好。阿克在这个四代同堂18口人的大家庭里,定居不走,其乐融融。
前梧村的阿坤等4人,一起被抓到台湾当兵。又抑制不住漂泊异乡的思乡情愫,相约一起回乡定居。
可是,当1981年沈木坤、沈番金两人绕道回乡探路欣然定居后,却迟迟等不到阿生阿华的消息。
原来,陈才生、沈木花二人也在苦苦等待阿坤两人的安全消息,有人传,阿坤他们回家就被共产党抓去坐牢了。阿生他们虽然不愿意相信,可心里也很疑惑,不敢贸然上路。直到多方打听,证实阿坤们不仅没坐牢,政府还给优待和照顾,阿生两人才放心踏上归途。
4个台湾老兵打破谣言实现家人团聚,一时间传为佳话。也有回家看看又走的。
守了半辈子空房的沈如意,像许多活寡妇一样,死等活盼把丈夫盼了回来,可回家的丈夫身边还陪着一个台湾女人。
如意不等丈夫介绍,明白台湾女人是丈夫又娶的妻子。娶就娶吧,丈夫几十年在那一边,也十分不容易,身边也需要人照顾。
台湾妻子来前也知道,如意是丈夫丢在东山岛的女人,守寡多少年,真是个好女人。回东山岛就回吧,人家总归是丈夫的结发妻子,为丈夫守寡这么多年不改嫁,为丈夫养儿育女,这么多年不移志,她比自己更不易。
两个人没吃醋,没争风,没红脸,没吵架,而且手挽着手,姐妹相称,亲如一家。
唯独一件事发生了争执。
如意说:“妹妹你远道而来是客,在台湾那边生活条件一定比咱这小岛好,这张八腿雕花大眠床是咱家的最好物件,也是我和他结婚时做的床,我已经打扫干净铺好床,妹妹你委屈一下,今晚和他就睡这床。”
现任妻子说:“姐姐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姐姐,可要是那样妹妹我就太不通情达理了。姐姐你等他盼他几十年,今夜该让你与他睡这张床,你们俩好好说说攒了多少年的话。”
也有从海峡那边来东山岛这边追夫的。
也有从东山岛到彼岸定居的。
林招玉的丈夫黄韵奇被抓丁,给阿玉留下来一个没有“顶梁柱”的家。阿玉上要扶养公婆,下要抚育两岁幼儿。如果不是谷文昌一力主张的壮丁家属政策和村上、邻居们的帮助,她早就撑不住了。
阿奇是在台湾“探亲戒令”解冻前转道香港归来的。乡亲们用古老的跳火堆仪式在门前迎接他,要不他怎么也不会认出自己的家门,一切变化太大,比以前好太多了。
阿奇盼到了台湾实行大陆亲属去台定居政策,第一时间给阿玉办理了赴台探亲与定居手续。虽然还必须借道香港并在驻港国民党办事处办理手续,而且手续是那么繁琐那么缓慢,可阿玉愿意在香港等,等多长时间也乐意。
阿奇有了一定的能力。阿奇虽然不能再在去世父母膝下尽孝,但他要给失去父爱几十年的儿子补偿,他给家里盖起了一栋小楼;阿奇要给苦命守寡的阿玉补偿,他要把阿玉接到自己在台湾的家享福。
阿奇实现了把阿玉接到高雄的心愿,阿奇的高雄夫人对阿玉很好,姐姐姐姐叫个不停。阿奇在高雄的5个儿女对阿玉也很亲切,4个女儿称阿玉为大妈,就是15岁的小儿子觉得,怎么大妈和外婆年龄差不多?想叫大妈却总是叫不出口。
虽然台湾阿奇这边的生活和家人们都不错,虽然后来阿奇怕阿玉寂寞又把东山岛的儿子阿雄接了过来,可故土难离难舍,阿玉母子还是不习惯台湾的生活,相继回到了东山岛。她们终归属于东山岛,而阿奇已属于台湾。
被一棒子打散劳燕分飞的去台老兵们,有的人老翅已衰,还要历尽周折穿云破雾飞回来;有的人“羽翅”已残飞不回;有的人化成骨灰也要魂归故里东山岛上黄土埋。
潘多治的丈夫阿成,是在盐场扒盐时被抓走的,撇下了年迈老姆、妙龄阿多和可爱的女儿。
阿成退伍后在码头打工,孑然一身度过30余春秋。阿成也遇到过可心的女子,可是阿成的心里,总是放不下东山岛的亲人们。
1984年,阿成听海外亲友说,妻子阿多虽然操持一家老小艰难度日,可也在人民政府帮助下渡过难关,而且一直盼望着他回家。
就在阿成打点行装准备启程回家时,一场灾难降临了,做工时一块无情的大石头压伤了他,医治中一天天不见好转反而加重。
自知病愈无望的阿成,今生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的阿成,最后的话交待给好友:“死了,也拜托你把我送回家。”
在好友的帮助下,阿成终于魂归故里。
阿多阿成,一对苦命鸳鸯,离散几十年,互相等了又等,阿多等来的是一盒骨灰。多情的阿多,给阿成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并且给自己留下一个位置。生不能相聚,死也要同穴。
清明时节雨纷纷,回乡阿实欲断魂。
林实座被抓走时,已经30岁。又过了40年,他才回到了想起就动情的东山岛,可梦中时时相会的贤妻已魂归天堂。
阿实好几次想回家乡探亲,可几次都因故未成行,后来他又得了眼疾,再后来眼睛干脆罢工失明,行动不便更难成行。
即便疾病缠身,也挡不住阿实的回乡心切,这次有一位乡亲也要回乡,乡亲乡情浓,阿实终成行。
近乡情更怯,近门情更深。嘴里大声喊着爱妻的名字,却无人回音。心里的担心变成无情的现实,爱妻早已不能回答阿实深情的呼唤。原来,爱妻也是夜思日念阿实,却因失足落水而亡。而孝顺的儿子生怕这一噩耗对隔海相盼的父亲阿实打击太大,一直不敢把实情信中告诉阿爸。
从号啕大哭转为低声哭泣的阿实,一夜泪水不干的阿实,第二天一早,就在儿子儿媳的搀扶陪伴下,步履蹒跚着好几里路,来到亡妻墓前祭奠,又一次大哭的阿实,抽泣着诉说心中的懊伤:“都怪我呀!我来晚了……”
林巧云与黄阿荣的遭遇,更使人唏嘘命运的捉弄。
阿荣弟兄三人一齐被国民党军队抓走。大嫂孙宝环苦挣苦熬,独自把5个儿女拉扯大,又得到大哥的音信,有了希望有了盼头。
二嫂林宝月带着小侄女,又领养了一个养子一个养女,养子养女长大后,二嫂作主给他们成婚,也算有后有靠。二哥与二嫂通消息后,又回来探亲多次,虽然每次都是匆匆来去,因为二哥在台湾虽没成家却有了事业,但毕竟二嫂不再为二哥担惊受怕。
阿云是妯娌三个中最苦的那一个。大嫂二嫂自己的家庭担子还摇摇晃晃,想帮阿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阿云只有独自承担上有婆母下有幼子的家庭重任。
屋漏偏逢连夜雨。阿云又接到丈夫在彼岸的死讯,还是顾不得自己的悲伤,她不知多少次搀扶着婆母,拉扯着年幼子,来到沙滩望海遥祭夫魂。而且,她这时只能一直劝说眼睛都要哭瞎的婆母娘,回家后才能关上门,偷偷哭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苦命。
阿云的幼子长大,成为村党支部书记。一家四代同堂,重孙子也活泼可爱。阿云唯一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去到台湾,在丈夫坟墓前烧一炷香,洒一杯酒,痛痛快快哭一回。
一年一度一清明,清明节里祭祖先,东山县人民群众同神州山川别的地方群众不一样的,是清明节里祭谷公。
而且,东山岛上“先祭谷公,后拜祖宗”这一风俗已经沿续36年之久。
刘杏的后代们是这样,壮丁家属们的后代们是这样。
感恩于谷文昌一心一意为人民,带领东山人民苦干14年擒沙虎,把褐色蝶岛变成翠绿蝶岛,全东山的百姓人家普遍这样。
“谷先生啊!我们在台湾的子孙后代将永远铭记您的丰功伟绩!”2015年清明和炎夏,年逾九旬的去台老兵林璋携带家人,两次专程到谷文昌墓碑前敬献鲜花,点燃香烛祭拜,默哀与鞠躬。
“谷公恩情,我们世世代代铭记。”2018年清明节,35名台湾同胞专程赶到东山谷文昌纪念馆,祭拜谷文昌。此行的35人中,有83岁的东山籍老兵林盛蓝和他的妻子、孙女和曾孙,其余也都是东山籍老兵的子孙后代。
“谷书记啊,我们夫妻又来看您了。”2021年清明前几日,从东山县前楼镇岱南村赶来的90岁老党员干部林木喜和87岁的妻子沈秀卿,拄着拐杖步履颤颤巍巍,眼含泪光,来到谷公墓前。从谷文昌骨灰安葬东山岛的1987年起,他们已经来了33年了。
东山人民清明节“先祭谷公,后拜祖宗”的约定俗成,神州大地上这独一无二的新民俗,让前来东山岛的人们无不动容,争相传说,直至今天。
“寡妇村”纪念馆第一任馆长黃镇国这么说。
东山县谷文昌精神研究会会长黄石麟这么说。
现任东山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曾国清这么说。
中共中央党校特约研究员、漳州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吴玉辉这么说。
所有采访过“壮丁家属”和谷文昌的记者、作家异口同声这么说。
曾在福建任职18年的习近平总书记,在与中央党校第一期县委书记研修班学员座谈时也这么说。
2021年9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党校秋季学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开班式上的讲话中提到:县委书记的好榜样谷文昌也是实事求是的模范。新中国成立前国民党从东山疯狂抓壮丁……1953年7月,国民党部队突袭东山,兵力悬殊,但东山军民众志成城,取得保卫战胜利。壮丁家属说:“国民党抓走我们的亲人,共产党把我们当成亲人养。哪怕做鬼,我也愿为共产党守岛。”
潮走潮回,月盈月亏,船来船往,人去人归。
被中国作协会员、安阳作家傅敏的长篇报告文学《从太行到东山——一心一意为人民的谷文昌》深深打动,始有了我的千里迢迢东山行。东山岛数日及后续采访,对谷文昌精神敬仰与折服引起的感情浪潮,通过本篇纪实我一泻为快。
美丽蝶岛,风风雨雨涛涛浪浪洗礼后,舞步更浪漫,舞姿更翩跹。
今日东山,已是魅力东山,明珠东山,幸福东山。
政声人去后,丰碑在民心。
一个回乡寻根谒祖的去台老兵后代,为故乡东山岛深情谱写动情演唱的《东山之光》,回响在我的脑海,回荡在海峡两岸:
“谷文昌,遍地种下木麻黄,让荒岛变绿洲,漂过风雨迎向辉煌。谷文昌,闻声救苦菩萨心肠,让百姓有梦想,无私忘我东山之光……”
责任编辑/董海燕 张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