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浮的红花瓣儿
2024-07-18庞滟
拥堵的等待中,我摇开车窗透气,看到外卖摩托车上的短发瘦女孩细长的脖子上有块红色胎记,她正紧张地竖起两根手指,说了一句什么。外卖小哥大声回:“剩两分钟也不用怕,有六分钟延迟收货,快点儿骑能赶趟。等你考完公务员,教你包饺子啊,想咱妈的饺子了。”女孩幸福地抱紧男孩。外卖摩托车游蛇一般穿过车流,向马路对面疾驰而去。
我有点感动,说:“都说现在的年轻人爱躺平,我看也不尽然,这两人就是正面教材——送外卖、考公,应该挂到网上给大家看看。”男友点头称是。
“那女孩脖子上有块花瓣儿一样的红色胎记,被阳光照得很显眼。”我说。
“不一定是胎记,也许是她的男朋友留下的,过两天就消失了呢。”男友调侃道。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又补掐了一把。
车子终于冲出拥堵路段,在一个小马路的十字路口,我们又被堵住了。男友下车查看后说:“过不去了,一辆外卖摩托车和一辆宝马车撞上了。”我想下去看看,男友让我别去,说:“很可能又是哪个主播为了流量整出的把戏。网络时代,流量为王,啥稀奇事都有。”我心里默念:最好别是刚才那对送外卖的年轻人。终于等到喧嚣散去,患了肠梗阻一样的马路又通畅了。
改天,我开车去城郊办事,路上又遇到一起交通事故,一个捡废品的老人骑着三轮车把一辆宝马车蹭了。我好奇地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
宝马车车主是个穿金戴银的大波浪卷发女人,她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老爷子长眼睛是用来干啥的?想要碰瓷还是咋的?过来好好瞅瞅,你违反交通规则逆行,把我的车刮掉这么一大块漆,这可是进口漆啊。咱们说道说道,咋赔偿吧!”
那个穿着破旧衣衫的驼背老人垂手立在车前,听着女人数落。等女人不说话了,他才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絮絮叨叨地求女人放过他,说自己兜里就几块钱,买个面包都不够。他还扯着自己的耳朵说年纪大啦,听不清了,有啥话要大点儿声和他说。他指了指三轮车,说卖了纸壳、废铁,还得带着傻孙女去买药。
我这才注意到,三轮车上有个瘦女孩被纸箱围着,她头发凌乱,目光呆滞,盯住某一处傻呵呵地笑,嘴里不时流些涎水出来。
女人像反弹的气球,指手画脚地发着火,把能贬低底层人的话都倒了出来。老人支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哽咽地讲述:“俺都七十八岁了,带着瘫儿子和傻孙女过日子,俺活得不易啊!”老人擤一把鼻涕在鞋底上抹干净,又接着说:“俺那儿媳妇跟人家跑了,俺家里还有一个瘫儿子要治病,活着太难了!你就可怜可怜俺们吧……”老人的哭声把很多人的心都弄疼了。
有围观的人号召捐款。大家好像突然间熟悉了,互相扫码倒换现金给老人,热闹地忙活了一通。我也跟着捐了钱。再回头看傻女孩时,我怔住了,她太像那个外卖摩托车上的瘦女孩了。
我走上前,目光落在女孩伸长的脖子上,一块红色的胎记似曾相识。那头乱发也像是假发,我伸手去摸,女孩机警地双手护头躲避,眼睛从手肘间发出慌乱的、怯懦的求助光芒,像受伤的小兽一样楚楚可怜。
我的手停住了,心痛了一下——那块胎记到底是不是真胎记呢?这个瘦女孩好像不是外卖摩托车上的瘦女孩。
我搜索人群,注意到有两个人正拿着微型摄影器材,从不同角度拍视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我的心不由得又痛了一下,转身回到车里。
最后,宝马车司机没让老人赔钱,气咻咻地开车走了。老人蹬着三轮车离开时,我受好奇心驱使,尾随他们来到一个废品站。我看见老人和瘦女孩抱着废品走进一间房子。出来时,老人的腰板直了许多,瘦女孩摘掉凌乱的假发,搔了搔顺溜的短发,眼神也不呆滞了,看哪里都带着笑意。
我有些愤怒,像一个被角色弄哭的观众,谢幕后发现自己哭的那个角色正开怀大笑。我不知所措,但终究还是没有报警。
我来到郊区看望姑妈时,注意到她家邻居的小平房很破,窗格子上的玻璃被纸板代替了,院子里堆着一些废品,一位老人蹲在地上一边整理一边捆扎。
这时,一个瘦女孩推着轮椅从房子里走出来,对老人说:“爷爷,我带爸爸去医院了啊。”
瘦女孩在拐角处看到我盯着她,有些惊慌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推着轮椅绕过我的车走远了。我有些恍惚——这个瘦女孩我好像之前没有见过,她脖子上没有胎记,又好像有胎记。我目送那块红色的胎记远去,眼前飘浮起一片红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