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的身份

我妈嫁到赵庄刚满一个月，就被许黑胡子绑票了。土匪递话过来，如果我父亲三天内不送出“百草接骨丹”的秘方，他们就撕票。我父亲一不能交出祖传秘方，二不能不要我妈，两难之下就想到了住在海州的大妈。

大妈说：“你没报出小娘是我的妯娌，马团长是我大大的干儿子吗？”

父亲说：“报了报了，那土匪只知道中央军里的马团长，不知道大嫂你是马团长的义妹。”

大妈说：“小爷真没用，连这个也说不清！说清了，怕是借给那些蟊贼一个胆，他们也不敢不放人！”

我父亲没敢再撒谎，就牵着马跟在大妈的轿子后面一起走回赵庄。大妈的轿子前后共有一个排的士兵护卫，全都荷枪实弹，沿途惊动了不少人出来看西洋景。

等大妈的轿子和护卫的士兵到了赵庄的石桥头，我妈早已穿着大红棉袄站在皂角树下迎接了。原来，许黑胡子听到我父亲去海州搬兵的消息确凿，就把我妈放回来了。

大妈打起轿帘说：“让我看看小娘有多俊，让坠子当个宝贝放在心尖上疼！”

我父亲赶忙把我妈拉到大妈的轿子下说：“这是我堂嫂，她的名气就吓倒了许黑胡子。快给大嫂磕头！”

我妈刚跪地，大妈就下了轿子，说：“起来，起来，到了赵庄地界，我们都是赵家的媳妇，平起平坐，我哪能受你的大礼？”虽这样说，大妈还是居高临下地用手背掀起我妈额头上流苏似的刘海儿，看了一会儿说：“早知道你长得这样俊，我就不救你了……”我父亲听得狐疑，大妈说：“赵庄有了小娘这俊人摆着，我这丑八怪要往哪儿搁？”她向士兵排长摇摇手里的香帕，说：“兄弟们，回海州。”

我父亲慌忙跪在大妈的轿前说：“大嫂当真？那我休了她就是……”

大妈大笑，说：“小爷好浑！我怎会不想回老屋见见家长？可我留得，这些士兵留得？小爷，我告诉你，这排兄弟是我背着干哥请来的，若是马团长突然用兵，不是要坏大事？既然小娘已平安回来，我还是快快回去为妥。”

大妈走了。

大妈再回赵庄，是一个人。

那日，父亲正在悦来集镇上的药店给一个红倌人切脉，那女子几番怀疑父亲误诊，说她们这些身子哪能留住胎气，就缠着父亲再三切脉，给个确诊。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穿青布长袍的人。

父亲说：“先生有何贵恙？请稍等片刻。”父亲打发那个红倌人走了，才腾出手来和这位病家说话。谁知那病家已进了后院，正立在院中的那棵辛夷树下看花，拿一个直直的后背给父亲猜测。

父亲大惑，正要上前问话，那人取下礼帽，身子转了一个“春推门”，把脸对着我父亲，说：“小爷，不认识大嫂啦？”

父亲大惊，说：“大嫂今儿个怎么是这个打扮？”说着，忙让徒弟到乡下叫我妈来镇上接待大妈。

大妈说：“我今天不见小娘，你也不要声张，我只来找你要一样东西，拿了就走。”

父亲说：“怎么这么急？大嫂要什么东西？你说，我去准备。”

大妈说：“去年我回来那次，悦来集镇上还算太平，现在日本人竟驻扎到这里了，要是我还像上次一样大模大样地坐轿子来，哪能顺利通过这左一道右一道的关卡？”

父亲说：“大嫂，你现在是不是还和大哥在海州教书？看你这样子……”

大妈说：“坠子，大哥大嫂干什么你别多问，我走了你也莫对别人说。今天是大嫂来求你，向你要一件东西。”

父亲说：“大嫂你说，就是要我的一条命，我也乐意给。”

大妈笑了，说：“要是比命还重要呢？”

父亲说：“比命还重要？只要是大嫂需要，也给！”

大妈说：“不是大嫂需要，是许许多多伤筋断骨的战士需要……”

父亲说：“难道大嫂是要那‘百草接骨丹’的秘方去治马团长的士兵？”

大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别多问。”

父亲犹豫了，看着大妈的一身装扮，说：“大嫂是知道的，我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这秘方绝不外传。除非大嫂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妈说：“你莫要问得那么清楚。你行医是为了拯救一方百姓，大嫂要你的秘方是为了拯救天下受苦的百姓……能不能拿到，就在于你给不给大嫂这个面子！”

父亲迟疑片刻，点了下头，迅速把“百草接骨丹”的配方写给了大妈。大妈把那数十味草药的名称看了一遍，又把单子还给了父亲。父亲说：“莫非大嫂怕小叔子骗你不成？”

大妈笑了，说：“写在纸上的东西哪能随身携带？我记在心里了。”

父亲说：“草药复方，君臣佐使，讲究配伍，不可有分毫差错，多了死人，少了去效，大嫂可是真的记住了？”

大妈说：“我背一遍给你听：鹿角霜15克、熟地20克、锁阳15克、水蛭10克、甲珠10克、黄明胶10克、骨碎补30克、香附10克……”

父亲说：“我信了，大嫂真厉害！”

父亲只知道大妈不是凡人，可他不知道大妈到底是什么人。

新中国成立后，大妈又一个人回到了赵庄，至于我堂伯去哪儿了，没人知道。有人来赵庄找大妈谈话，大约是因为大妈的父亲曾是民国时期海州一方的显赫人物，就对大妈的身份有所怀疑。大妈不慌不忙地从一个铜包角的小皮箱里取出两个马粪纸做的小本本，其中一个应该是我堂伯的，那人一看，连忙行了个军礼，而后转身离去。

大妈究竟是什么身份呢？我父亲还是不知道，我当然就更不知道了。但大妈是个有“面子”的人，我们赵庄几辈人都把她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