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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缝隙中游曳的精魂

2024-07-13关岫一

扬子江评论 2024年3期

无疑,我们所处的时代信息资源丰富而驳杂,社会发展和变化多元快速,文化环境更是发生了深刻变化。人们对“谍战小说”的审美需求和文化寻求发生了显著转变,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惊悚、悬疑和对抗情节,更希望从中获得深层次的文化、精神体验,由此探寻到人的心灵密码和丰厚的情感维度。因而,“谍战小说”的创作不仅要吸引读者的眼球,更要契合读者的内在情绪、情感,触动精神的微茫。海飞最新创作的古代“特工系列”小说,便在我们时代的文化需求和审美趋势下,构筑起一个立体的历史文化空间。他通过人物情感与心理的丰富摹写,为我们呈示、提供了一个精神交汇与灵魂对话的文字世界。《风尘里》 《江南役》和《昆仑海》,叙写了明朝万历年间倭寇入侵、太子之争等事件,以及随之生发、交织的隐秘的故事,其间,投射出人性的幽微、神秘与深刻,令人深思。三部作品通过“谍战”的文本载体,巧妙地将谍战故事与历史事件相结合,对人物心理和社会关系细腻描摹,展现了古代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事件的变幻与扑朔迷离、情节的起伏与波动、隐秘的编织和破解,其后彰显的是人性的复杂、深邃。事实上,这些作品不以“谍”和“战”为叙事重心,而是通过精妙的故事和精细的人物设置,描摹出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及其内心的隐秘、起伏与人性的内在质地,触摸丰富的人性维度,表现人性、本能、特异和存在世界之间的隐秘关系。这三部作品延续了海飞细腻的叙述语言和巧妙的叙事结构,塑造出一群情感丰富且坚毅的爱国志士,编织了一组极具体验感又精彩纷呈的谍战故事。让读者在已逝的旷古的历史缝隙和迷雾里,感受数百年前游弋之人的情感、信念和灵魂的气息。看得出来,海飞在这三部古代谍战小说的写作中,也在竭力摆脱以往“谍战小说”写作“类型”的束缚和窠臼,从审美的层面,不仅注意对叙事中传奇、悬疑等元素的控制,而且更加注重发掘人物的人性维度以及情节、故事逻辑的严谨。也就是说,我们能够在海飞的叙事中,看到他在不断寻找和确立自己的“谍战小说”的叙事方向,努力增加创作的个性因素,在一个更大的叙事格局中表现历史、人性、灵魂和存在世界的隐秘。

“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a西方小说理论家戴维·洛奇的这一论述正指出了关于小说叙事魅力的核心——在问题与答案的空隙间,小说用以吸引读者的正是它的悬念。作为类型小说的“谍战小说”,可谓是最善于发挥悬念叙事技巧的文类。早期的“谍战小说”多采用线性的叙事方式,而当代“谍战小说”则更倾向于采用复杂的时间结构与多线索叙事,以此来丰富故事的层次感,增强叙事的张力。故事往往从接受任务开始,以任务的达成收尾,故事发展的时间链往往形成一个圆形的闭环,在圆形的结构之中,不断制造突发事件,悬念层层叠加、环环相扣,人物在事件的交错中产生关联又彼此影响,衍生出千头万绪的故事线索,随之赋以更加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形成疑窦丛生、扑朔迷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美学效果。叙事学家罗兰·巴特对悬念的形成进行了研究,他认为:“一方面,悬念用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方法(用一些夸张性的延迟和重新推发的手法),加强同读者(听众)的接触,具有明显的交际功能;另一方面,悬念也有可能向读者提供一个未完成的序列,一个开放性的聚合……也就是说,一种逻辑混乱,读者以焦虑和快乐(因为逻辑混乱最后总是得到补正)的心情阅读到的正是这种逻辑混乱。”b虽然罗兰·巴特引入心理机制研究,是为了说明悬念序列跟结构的良性关系,但是,我们仍可以从中窥见读者的心理动态。那么,面对一部“谍战小说”,身为读者的我们会有怎样的期待?是精心铺排的任务线索,还是间谍精湛的加密或解密技术?抑或生长在大历史褶皱中的英雄故事?我想,读者在海飞的这一组古代“谍战系列”小说中不仅能达成以上的期待,在此之外,更能感受到作者温润诗意的笔触下,侠肝义胆的英雄们丰富细腻的情感纠葛。

长久以来,海飞在小说和影视剧两套话语系统间自由切换,形成了其独异的叙事方式和美学风格。作为一名写作多年的小说家,他的“谍战系列”作品,以精彩的人物设置、紧张的情节设置呈现出巨大的叙事张力,又因典雅的氛围营构显示出古典的美学追求和优雅的文体格调。因而,其文学的质地、艺术的品性在一部部作品中愈见光泽。以往海飞的“谍战系列”小说主要集中于民国,自2018年起,他开启了“古代特工系列”,《战春秋》 《风尘里》 《江南役》 《昆仑海》等作品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叙事视野,将其叙事空间再度打开,延展出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在这个系列的小说中,他围绕身份、家国、民族等主题展开矛盾冲突,书写出个人情感与民族情感、命运追求与家国信念的缠绕、纠葛,生发出强大的叙事张力。海飞的“古代特工系列”小说,以具体历史为背景,发挥其惊人的想象力,构设出血肉丰满的人物,编织险象环生的故事情节,打造其独特的古代谍战空间。他精心地安排和设计人物的每一个起腾跳跃、翻转挪移,通过人物动作的轻重缓急牵引读者对故事的关注,使之沉浸于叙事的线索中。同时,海飞又以极大的耐心,将时间空间交错与编织,赋予看似简单的叙事线索以丰富的结构性意义。他布下迷局,整个故事显现出似雾般的氤氲氛围,通过细节点染起遥遥的光亮,指引着读者走向阅读的终点。读者在循着光亮向前的过程中,在传奇、叙事、博弈、暗战之外,感受着海飞对于人性、命运和存在世界的彼此交互,那些情感、意志和生命的体验。在古代“特工系列”中,海飞以其精湛的叙事语言将读者带入大明万历年间的谍战行动之中。《风尘里》和《江南役》贯穿着一组相近的人物,在不断推进的时间中,在不同的三个区域发生着三组利益情怀纠葛的故事,而三组故事都指向共同的利益组织,关乎倭寇入侵和朝内太子之争。《风尘里》是三部故事的开端,更是《江南役》的人物准备,将间谍组织“北斗门”集结完毕。《江南役》省却了人物背景介绍的顾虑,直接进入谍战的神秘圈套,一层层抽丝剥茧指向最后的战场。《昆仑海》则选用前两部中的配角吉祥(昆仑)为主角,开启新一界“小北斗”抗倭的谍战世界。三部作品前后相连,彼此补充、对照和印证,多个角度构成了一个叙述的共同体。

那么,海飞为何将叙事的时间置于明万历二十八年?这似乎是大明王朝不那么起眼的一年,国家表象上仍然昌盛,但内忧外患困扰着朝廷。故事远离皇朝,却与皇朝息息相关,一个名为“北斗门”的特工组织初见雏形。在世人眼中玩世不恭的万历皇帝竟也为自己在其中安排了一个位置,并在决战中大展身手,将压抑在心中的侠义豪情、家国情怀一显畅快。海飞擅于运用富有吸引力的悬疑外壳来包裹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和质地坚实的生活内核。他将谍战置于历史中,人物的身份和隐秘技巧于其中获得更大的神秘性。对人物样貌的全面认识需要通过一次次相遇和解读,对事件线索的爬梳需要一丝丝地剥离和接通,最终形成故事的闭环。在古代的叙事语境中,当人物缺少了科技和智能的帮衬,他们的个人技术和身份反转为故事的神秘提供了装置与策略。《风尘里》中传递密信的方式,在行文至三分之一处已然十分清晰,足见海飞设置秘密的重心不在谜语,而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春小九和无恙的密语只有小铜锣读得懂,这就造成一种只属于你与我的联结。它不再单纯是一套密码系统,更是独属于一个小群体内部之间的情感连接,它使得这个群体的关系更加紧密。《江南役》中赵士真使用的大食国的数字,不仅仅是一串简单的数字,其中包含着层层的深意,也由此一步步推进情节。这组数字在某种层面上也是人物之间的情感密码,它将知晓其意义的人们紧密地连接,传递着信息、安全和信任,只有懂其深意的人才能将其驾驭,于是人与人之间由密码形成别一种亲密的关联。海飞的谍战叙事重点常不在于设计密码的玄机,而在于建构人物身份的复杂性。间谍这一身份决定了人物本身的神秘属性,个人经验的惊险与复杂,以及不可言说的种种禁忌。他们将自己融入到普通人之中,却在无声的战场上角逐智慧,他们是直面危险和黑暗的一道寒光,是具有多重隐秘内涵的博杂存在。文本中这些为朝廷卖命的“北斗”们,不仅抱有宏大的家国情怀,还肩负着对兄弟的情谊和对情爱的救赎。他们的情感是直接的、直白的,而身份却是多重且隐秘的。从而,海飞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家国天下拆解为了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他将这些个体之间彼此建立的情感关联具象地转换为家国的情怀。人与世界的联系,恰是个性、独异性和生命之间偶然、必然联结而形成的,因为,信仰、观念、情怀,是一个个个体的展开,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特殊密码系统和情感联结。

海飞的谍战小说中,不仅有勇敢机智的“谍”影,更有无息无声的“战”役,充满着现实与历史的厚重感。海飞叙事的巧妙,就在于他没有停留在谍战技巧的刻意缠绕,而是将书写延伸至心灵,扩展到世界,展现出一种哲学叙事的姿态。在传lZsPqfaLMI2HXv3jAkx8oA==统的谍战叙事中,战争和阴谋是永恒的叙事主题,但海飞在创作中却突破了这种“传统”,他通过小人物的挣扎、无奈、奋斗和昂扬,表现着这些人物为了任务和使命奉献青春、生命的动人篇章,叙写着平凡的普通人沉重又闪亮的生命瞬间。

在风云变幻的明朝万历年间,中国、日本、朝鲜三国的秘密战线上发生着惊天暗战。《风尘里》的故事,正是发生在明万历二十八年。当我们还没有从错综的历史背景和人物关系中反应过来,画面一转就到了小铜锣打更的场景,这时候他悠闲舒适,在闲暇之际陶醉于春意盎然的夜色,打出一长四短的锣响。在他尽职尽责打更的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与他擦身而过,读者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日,小铜锣也会与这些人产生紧密的联系。渐渐地,精妙的反转感蔓延至整部作品,小铜锣的秘密和往事随着时间一起慢慢浮现出来,伴随着险象环生的案件层层铺开——正如打更人只是小铜锣的一个身份一样,“风尘里”也仅仅是庞大故事结构中一个小小的扣结,许多秘密如风中之叶,每掉下一片都牵扯出道不尽的陈情旧事。

作为《风尘里》的“续篇”,《江南役》的故事仍旧发生在万历年间,地点则是在以人间天堂闻名的杭州,但故事里的杭州并没有那么美好,而是充斥着腥风血雨和无数的忠国亡魂。故事的开篇是杭州城内正经历着离奇的儿童被劫案,甚至有流言说抢劫者竟是大蝙蝠,使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又充满了好奇。与此同时,锦衣卫北斗门掌门田小七(小铜锣)为了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带领他的小分队到达了杭州,而任务中的关键人物钱塘火器总领赵士真却突然失踪,田小七等人在破案过程中结识了赵士真的女儿赵刻心,至此破案小分队正式成立。随着侦查的推进,矛头慢慢指向了倭寇一族,这群狡诈的外邦人十分善于伪装,他们几乎隐藏在杭州的每个角落:相处许久并且相谈甚欢的邻居,并肩作战、交心交命的战友,名声大震排场十足的商人,等等。真相好像就在眼前但转瞬又远隔千里,案件错综复杂,牵扯的人和事越来越多,甚至有前朝旧事、皇权相争等敏感话题,故事精彩纷呈,让人欲罢不能。

小铜锣的出场,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小人物的气息,他是这条街上的打更人。他成长在风尘里,清楚地知道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物。他看似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他掌握着这个空间中的时间,勾连着这个空间中的每一个人。博尔赫斯说:“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枝、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c打更人小铜锣了解时间,预示着时间,也象征着时间。作品中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进贡给万历皇帝的西洋自鸣钟两次响起。第一次是郑国仲和田小七面见皇帝,汇报郑太傅家着火和郑太傅死讯。自鸣钟突然响起,吓了皇帝一下,随后皇帝问田小七自鸣钟的声音如何,田小七不以为然,觉得不如敲更的梆子。第二次是田小七在阅兵礼上接过利玛窦再次送来的一座小型西洋钟时,它在下午三点时响了。作为时间意象的钟与打更人小铜锣的两次交汇也许不是巧合,或许暗示着各个空间中人物将在某些时刻必然地交融,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于是我们不难发现,在《风尘里》 《江南役》和《昆仑海》中,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都有至少两个名字或者双重身份,分别对应不同的事件和场景,而人物的身世与情感更是紧密地彼此缠绕,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其实映射着社会中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总有着巧妙的连接,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在交织的过程中产生的关系,也许会成为多年后一场战役、一次相遇、一次助力的根结。

作为《风尘里》和《江南役》的主人公,田小七是一个聪明谨慎的正义的化身,虽然在大明的记录中他有着种种不规矩的行为,但总体而言是一个正面人物。比较而言,甘左严就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角色。他作为间谍混入倭寇组织,试图获取情报,他多情多义、重情重义。他不时地变换身份,不时地进入过往的回忆,他历经万难却没有遗忘初心,在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真挚真诚的心。无论是正面角色还是倭寇间谍,他们都有着自身的道德信仰,海飞将谍战故事中最为复杂的关于身份的战役转化为角色们对于身份的自我认同。对田小七为代表的锦衣卫来说,在对外战场上,他们是杀伐果断、保家卫国的战士,但在面对皇帝时是忠心耿耿的子民,他们的人格魅力在于,效忠于朝廷又保持着独立于皇权外的个性,这折射出其寻找内心归途的追求。每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源于社会公众的评价,另一个也是更为主要的方面则是源于自我的想象与希冀。在以身份为重的谍战剧中,海飞显然希望他笔下的人物们能对自己的身份有真正意义上的认同。在故事里,身份可以随时转换、被利用甚至迷失。就像田小七在看透残酷的真相后决定脱离锦衣卫这一身份,变为平淡的普通人一样。但我们相信,他内心中对于自己忠君爱国的身份认同永远不会改变,在新的故事里,他关于锦衣卫身份的故事将由昆仑继续演绎,而田小七也许会泯然于众生,但也会以普通人的身份继续坚守着内心的秩序。正如批评家张学昕所言:“人性中的神性、兽性、世俗性,常常会冲决道德的堤坝,混合成‘中性’的异质性品质,呈现出人性存在形态的复杂性。能感觉到,海飞从根本上就无意在这里以‘消费历史’的姿态进行文学叙事,也不刻意在故事中收罗、凝聚‘历史的含量’,推测、凸显所谓可能存在的‘历史的原型’结构,建构起战争的隐喻,这些,显然都不是海飞擅长的,他仍然是以一种老式、老派的叙述方法,自然而然地呈现诸多‘历史的元素’,不赋予人物的命运和事件的面貌任何‘结构主义’的意味,故事的张力在貌似混沌的自然状态中渐渐地渗透出来。” d

海飞的文字是诗意的,带有朦胧的、雾气般的柔美,其诗意的表达明快而晓畅,将严密的故事线索和叙事逻辑精炼而恰切地排布在文本的细节之中。“情节大段留白,不拖沓、不注水、斩钉截铁的走笔犹如行书章法,笔断而意连,墨枯而气畅。诗性、湿润、暧昧、温婉,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实则冷静、克制、理性,这种独特的语气、节奏和腔调是专属于海飞的,有着强烈的个性风格和鲜明的辨识度。”e他的文字具有极强的氛围感,能将读者带入到他的叙述环境中,跟随着他的指引观看、感受,这也许就是海飞叙述的密码——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带入,而他还是那个总揽全局的编导。他的语言既绵密典雅、沉稳深邃,又不乏简洁直接、灵动鲜活,仿佛披着面纱的少女,清丽盎然,总是准确而细腻地呈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

在叙事时间的处理上,海飞不甘于只做简单的历史线性顺叙,而是利用复杂的时间跳跃和倒叙手法,使得时间在叙事中呈现出非线性的曲折形态。他既对故事线进行了切割与重组,又设法使得整个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层次分明、环环相扣的复杂链条。通过主人公的记忆闪回,海飞将读者带入了一个个不同的历史时空,通过主人公的视角与外界事件的交互推进,使得每个情节都充满悬念,紧张而让人期待。这种对时间流的处理,不仅令人物的经历显得跌宕起伏,而且将读者的情感带入了不同的历史层面之中。可以说,阅读他的古代“谍战系列”小说,总是会被他段落中不断使用的时态交错手法所迷惑。仿佛是在向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致敬,人物常在此时此地遥望未来,再回溯到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外部谍战悬疑故事的包裹之中,其内部也在不断地制造这种语言的悬疑,一层层、一圈圈地绕转,仿佛是一种螺旋结构,在一种貌似繁杂的逻辑中规律性地延展。海飞通过叙事节奏和张力控制的高超调度,展现出他对于特工生涯中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生活状态的深刻理解。《风尘里》 《江南役》和《昆仑海》都选用“空间”命题,内里却处处隐含着“时间”意象,主人公“打更人”的平贱身份便暗指时间,叙事中又常常将时间定格,将人物的思绪拉向过去或未来。在不大的空间中充分调度时间的内容,表现出极强的叙事张力。例如,“一声汹涌的枪响,盖过了记忆中所有的海浪”f,一句简单的话便将人物从记忆中拉回,巧妙地调度叙述时间。又如“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田小七)的双眼却越来越亮堂,越来越深长,目光几乎穿透了很多年的时光”g,此处使用蒙太奇闪回时间的叙述手法,巧妙地将人物的过往经历插入紧张进行的任务中。人物在完成当下任务的同时回忆起曾经的战斗场面,这就介绍了人物之间或近或远的关系网络。再如“福建海滩一战,在田小七的脑海里一浪高过一浪。现在他在地洞里脚步如飞……”h将人物当下的行动与回忆交织,在描绘人物形态的同时不忽视人物的内心思绪。凡此种种,由当下的时间点进入叙述,随后在不经意间由人物的回忆对过往的经历进行介绍,对各个疑问和空缺的内容进行补充,使整个事件的线索联结完整,没有任何一条线索是孤立存在的,随着叙事的推进,一切线索都将在某一刻交汇形成一张完整的叙事网络。通过时间的穿梭与转换,海飞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复杂而多层次的叙事空间,使得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除了重视叙事时间之外,海飞还擅于调动不同的叙事视角,让人物间的内视角和外视角不间断地转换,从而呈现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场景或情境。《风尘里》中,郑国仲府门前的马车,在爆裂声中被炸成碎片,此刻,有些作家也许会从人物的视角或者上帝的视角来描述这个场景,而海飞不然,他巧妙地先将叙述的视线落脚在被炸死的这匹马上,“那显然是一匹从义州大康堡马市上购得的良马,有着辽东女真部落马群的优良血统”i。随后,进入马的视角,开始“马生”的回忆——它的故乡、它的青春、它的宿命——在马的视角中,锦衣卫纷至沓来、神色慌张。无独有偶,《江南役》中海飞再次使用了马的视角来表现人物的样态:“身边那匹通体发亮的宝通快马,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它冷笑地看着田小七屁股朝天的样子,真想踢他一脚……他睁开眼时,发现宝通快马正用不满的目光望着自己。”j这里,马不仅是人物的坐骑,还是观察人物的镜头,在人与马的关系中,马不再被动,而是通过神态表现出对人的不满与不屑。海飞的叙述中处处显现出极强的镜头意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展现细节的技法,将各种小角色布置成叙述的视角,使事件和画面在同一叙述语境中被不断描摹、逐渐完整。

谍战小说必然需要在叙述过程中隐藏一些关键信息,而在之后将秘密公开。不同于常见的谍战小说总是将谜底在最后揭晓,海飞往往是在叙述中不经意地将叙事线索断断续续地补充完整。比如《风尘里》的“欢乐坊”,在作品开篇的描述中,读者很容易将它判定为一个特工接头的秘密基地,但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本以为传递信息的方式会成为秘密,一直保留到最后,但在故事开始不久,海飞就把其中的玄机全盘托出,无恙姑娘饲养的萤火虫和春小九欢快的舞步都蕴藏着密语,她正是利用这些途径传递情报。又如在解释欢乐坊中情报传输密码的方式之后,在小铜锣困惑于为何朱棍的命如此值钱的同时,小说又平行叙述了郝富贵赌输后亲手用戚家长刀砍下了自己的一只手臂的故事,随之出现了一个人物柳章台。细心的读者阅读至此或许会有一些困惑,这样一个镜头,以及一个与正在推进的事件看似无关的人物为何会插入在此?而当阅读到小说的最后,则会发现这样一个镜头竟然隐藏着玄妙的信息——郝富贵砍下手臂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倭寇身份,以更隐蔽的方式展开战斗,而柳章台竟然就是万历皇帝,他早已出现在“欢乐坊”这个情报传输的要地,他也隐藏着自己。谍战小说的叙事节奏总是带有紧张感,但海飞特别擅于把控叙事的节奏,使故事的推进始终处在一种缓缓流淌的节奏中。哪怕是几方交战的紧张场面,他也能运用其唯美舒缓的语言将其化解为一帧帧慢镜4h/0oHy3Y7nUUXKNCnyU7KSBdi3Lpu0Mim7OHoyWB7A=头,将一切细节展现在读者面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这既是叙事的从容与淡定,另一方面也与主人公的气场相吻合。海飞的叙述总是带有一种克制,他不急于推进情节,不急于制造紧张复杂的场景,常常在紧张之中插入思绪,将叙述节奏放缓。也许正如小说中郑国仲对于事件的态度“一点儿也不急。因为急并没有用”k,这是一种成熟的淡定,一种阅尽千帆的稳重,是一个成熟小说家对叙事的自持与自信。他的叙事随处可见极强的戏剧性和画面感。或者说,他在叙事中会时时注意画面呈现,将蒙太奇等影视拍摄手法带入文本叙事中,在人物的神态、动作、心理,外部环境和内部时间的交替中不断切换,带给读者细腻的文本画面体验。

近年来对海飞古代“谍战小说”的跟踪阅读,让我体会到,他笔下的谍战故事极其精妙地将凸显冒险经历的个人英雄主义和渗透家国情怀的集体意识,在文本中进行延展,并且呈现出丰富的叙事张力。海飞的古代谍战创作巧妙地融合了历史与虚构,既保持了历史真实感,又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和可读性。在作品中,海飞精心地交织了历史与现实,展现了历史背景与现实情境的紧密联系,将历史事件融入到故事情节中,使得读者能够更加真实地感受到那个特定时期的社会背景和人们的生活状态。同时,对人物形象的立体构建使得故事更加具有真实感和可信度,让我们能更加深入地了解、体味到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动荡。此外,通过对人物内心的深刻挖掘,小说往往揭示出人性的光辉与阴暗,以及在极端环境下人性的复杂变化。故事中的人物面临着繁复多样的困境和选择,经历了情感的纠葛冲突与变化,呈现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情感多样性。回顾海飞的古代“谍战小说”,我们会发现,他更加懂得立足于从日常生活的细部来展开对历史褶皱的书写,以抒情的笔触编制宏阔的历史叙述,以微知著,冲破宏大历史话语的垄断,让身处大历史中拥有侠肝义胆、家国情怀的英雄们进入日常生活中,探寻个体命运与人性,生存与权力的边界。

海飞曾说过:“流传天下的,是有好故事基因的小说,当然首要的永远是写人性。这是一个永远被挖掘,却又永远挖不完的富矿。”l尽管谍战是他始终书写的题材,但海飞的创作,将他对于人性的挖掘和思索放置在好故事的叙述之中。从而,我们在他的文字世界中看到了鲜活生动的平民或英雄,日常的或异质性的经验,他们呈示出个体精神与集体信仰的联结和交织。可以说,海飞的古代“谍战系列”小说,以诗情、豪情和温情,悉心地摹写出历史的缝隙和褶皱中人的全部复杂性,破解着人与世界关系的幽微和隐秘。

【注释】

a[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王峻岩等译,作家出版社1997 年版,第 14 页。

b[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的结构分析导论》,张寅德译,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版,第 36 页。

c[阿根廷]豪尔斯·路易斯·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博尔赫斯小说诗文选》,王永年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 73 页。

d张学昕:《去往“丹桂房”的路上——读海飞长篇小说〈回家〉》,《名作欣赏》2017 年第 4 期。

e傅逸尘:《极简叙事的诗意与深情——论“海飞谍战世界”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fghik海飞:《风尘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7页、27页、28页、21页、40页。

j海飞:《江南役》,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

l海飞:《构建与众不同的“古谍”世界》,《中华读书报》2020年07月28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作家写作发生与社会主义文学生产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2ZD27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