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节丰茂之地
2024-07-13田耳
一
前不久看一篇评论家综论,提及“70后”的创作,认为这一代作家执念于细节的营造,同时也因过于拘泥细节,而未获取足够开阔的视野,也未抵达更为幽深的人性观照。我读罢这一段,脑子迅速扫描我熟悉的一些“70后”作家及创作。作为一个群体,我们起初似乎都排斥“70后”这样笼统粗率的命名,但随着写作的推进,这一代人整体步入中年,“70后”的指称也一直未有更好的替代,慢慢我们开始接受、认领。毕竟我们不能否认,我们就是一代人。起初感觉这样的命名什么也没说,慢慢觉得它把什么都说了,甚至具有某种预言性质:你们只是整体清晰而个体贫弱的一代人。所以,“70后”老早又被冠名为“夹缝的一代”。相对于晚一点的“80后”,“70后”的个人面孔相对模糊,而“80后”个人仿佛自带一种横空出世的禀赋,比如早一点的韩寒,稍晚的双雪涛,近几年的班宇。
“70后”整体清晰的一面,也可作进一步归纳并描述,比如执念于细节营造……不得不说,这一特点在我脑际形成的自动反馈,就是过于确切。“70后”作家对于细节的执念,应该源于阅读基础、童年记忆和成长环境。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社会形态对这一代作家的塑型,与目不暇接的大量信息有关。在此之前,生活相对贫乏,信息也相对匮乏;在此之后,信息泛滥又让人懂得自动择汰,或者直接屏蔽。而“70后”作家,成长过程正好与社会信息急遽增长同步,对于信息的摄取有着不知餍足的胃口,如此经年积累,最终通过写作落实于纸面,自然形成对于细节孜孜矻矻的营造的特质。再者说,这一代作家奔五而去,阵营相对稳定,那么前面二十余年自然选择过程中,恰好将执念于细节营造的一帮人筛选出来。个人创作必然各有不同,时代的筛选标准却有某种诡异的统一,所以要说这一代人执念于细节,何尝不是回顾之时执果索因的说法?同代作家必有异类,比如李浩专注于文体实验,接续着先锋余绪和探索精神。但“70后”里头,李浩式的写作反而成为某种注册商标或者独家生意,留此一个标本足矣,天选地择,容不下第二人分摊市场份额。而执念于细节的营造反倒是广谱的、通融的,宜乎众矣,最终落实为一代作家通用的标识。
有标签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一代人走到一定时候,需要相对清晰的面目,需要标签将其归纳。标签最初的生成,往往带有某种可笑成分,但当我们处于某种语境之中,也会发现标签的指认所具有的效力。比如,网络上一直有各种段子揶揄、调侃山东人爱做官,说全国人民三十六岁是道坎,唯有山东人的坎在于三十五岁,因为过了这年龄再不能考公……类似的段子何尝不是一种营销,我们会心一笑何尝不是对这种营销内容的认同?前不久我去一个偏远县份,与当地领导交流时,某人自道籍贯山东,内心莫名地感觉这人挺有官员模样……那一刹,我的感触不正是对于标签营销的认同?它几乎没有什么道理,但又于不经意间落实为某种条件反射。
小说写作一途,我二十多年读与写的体会,就是鲜有作家越写越好。如果一个作家长期保持同一水平,给人感觉即是不断进步。更显见的事实,绝大多数作家声名渐起,写作却每况愈下,影响力、传播效力和作品本身质量背道而驰。因此,作家愿意躲进信息茧房,自主选择钻入耳朵的声音,学会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是一种生存谋略。我越来越不相信作家可以通过努力,持续提高,不断进取。对于批评,对于遭遇的瓶颈,作家作出调整,试图改变,往往死路一条;更为可行的路径,应是“扬长避短”。何为“扬长避短”,个人理解,那就是别人指认的优点和缺点,不妨都当成一己写作的特点,扬之则长,避之则短。那么“扬长避短”,也就分明包含一种偏执态度在里面。管理学大师安迪·格鲁夫认为,当下社会,唯偏执狂才能生存。在我看来,创作尤其如此。既然细节的营造已成为“70后”创作一大特点,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一代作家是否已经创作出在细节营造上登峰造极,甚至成为同代创作之翘楚的作品?
二
去年我遭遇创作以来最大的一次写作瓶颈。2022年,我的长篇小说《纵浪》入选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ZSlb2Ci+sCSPTin3DYisw==攀登计划”第一批项目。签约于我,是动力也是压力,如无签约,好些未完成作品将积压于电脑;也因签约,去年上半年完全扑在该长篇的创作,带有完成任务的态度。我每年的工作规划是,上半年写作,秋季开学投入教学,学院也给我每年只讲课一学期的便利。这一瓶颈,主要在于我耗费大量篇幅,描述一对中年男女若即若离的状态。这种情感描写本就非我所长,这般情境,我也并不熟悉。虽然并无把握,仍要正面硬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一行一行推进,却发现,创作不是仅靠意志力就能贯彻到底的。最终,我只得承认力有不逮,暂且放下。当时,我将之归咎于经验的缺乏,中年男女若即若离的状态,处于本人生活的盲区,甚至不知如何得到体验。便又想起,有位作家曾当面告诫:小说其实没有虚构,哲学反倒是有。更进一步思考,忽又怀疑,中年人若即若离的状态一定要体验才能写,岂非夸大了生活经验的重要,且否定了小说本就建立于虚构的基本常识?或许,那位作家所言“小说其实没有虚构”另含奥义,而我却机械理解,并以此自我敷衍自我原宥?
有必要将问题进一步简化,才好看清实质,我自问,这次遭遇写作障碍,更直接的表征何在?我自然知道:对小说细节的处理和把握明显力不从心。我写小说,某种程度上就是有了大体的框架,有了主线的走势,再用细节一点一点将故事体现,使其轮廓渐至清晰。因这处细节把握能力不足,一个细节处理不到位,哪里差一口气,下一个细节仍然不到位,又只能敷衍过去……这些差强人意之处不断积聚,直接动摇了创作的信心。我也知,一部长篇小说容量驳杂,在这对中年男女情感主线之外,尚有许多发挥空间,但我一直以来较为称手的细节处理能力却一再丧失。由此,我再次明确,处理细节的能力,不但是我从事小说创作最可依赖的基本功力,也是我写作的方法论,更是我遭遇瓶颈、面临困顿时候检验写作状态的测试剂。我可以将面临的问题简化为,能否创造出鲜活的细节。我自知有这样的能力,当我写作状态尚好时,许多细节自动涌现、应接不暇,写作便自带某种快感;状态最好的时候,甚至会有自己无所不能的幻觉。幻觉多是无益,但在写作状态方面,感受到自己无所不能,何尝不是个人的高光时刻?写作状态下滑,同样表现为细节老套、僵硬、干瘪、无力。俗话说,钱找人容易,人找钱难。如果叙说写作状态,我也只有等待细节纷至沓来敲我的门,而不是自己打着电筒,想要寻找细节却遍寻不着。状态低迷时,细节质量总体下降,修改也不可能是逐一打补丁。我知道,2023年整个上半年的写作,是要推倒重来的。
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细节,也说明去年将写作强行推进,破坏了我日常的心情和生活的状态。此时我能做的,只能是暂时放下创作,回归日常生活,再看有无续断生肌的良方,重新找到通向细节丰茂之地的秘径。这时已到下半年,又要给学生讲课。我开始怀疑,是否囿于年龄,创作能力已然在走下坡路?当然,我不能放任这样的怀疑,作为小说写作者,我只是要重新寻找细节丰茂之地,就像牛羊一直要寻找水草丰茂之地一样。
去年年底,作家走走将张楚的新作《云落图》发给我看,我意外发现,这可能就是我一直期待中的那部翘楚之作,小说将“70后” “执念于细节的营造”发挥到极致,我连看数日,每天都像是在打鸡血针。好的作品,就会让人产生或者恢复创作冲动,《云落图》无疑赋予我这样的动力,看的同时我就感觉手掌心起风,急不可待想接续中断数月的长篇写作。我还得按捺住自己,内心明了,多久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激情?同辈作家中,张楚给予我写作动力,已不是第一回。二十年前,他的短篇小说《曲别针》里,核心物象的建立和使用,深深震撼了我,之后我仿此路径写出短篇《夏天糖》。当时,我将小说发给张楚,他说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仿他。我说,我仿的是写作路径,而非内容。这一次,他的作品让我再次窥见通向细节丰茂之地的路径,而我也将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里。
三
《纵浪》起笔于2020年春,学校停课半年,校园无比阒寂。小说是写与我同龄的一群人的成长经历。上半年写毕第一部,十余万字。我的长篇小说几乎都以成长史为主轴,杂以其他故事副线,随自身年龄增长,成长史时间跨度愈拉愈长。这一部从1990年代初开始,叙述一直拉到当下,三十多年时光,感觉篇幅会超过以往任何作品。因为我要写的内容比较庞杂,往下写不太有把握;加之另一部长篇《秘要》酝酿相对成熟,2021年便将这部长篇暂时放下,进入《秘要》的创作。2022年我申报“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借助外力,督促自己完成一部具体作品。否则,我的写作将有如猴子掰苞米,不停拿起不停放下。创作以来,我即使写长篇也少有详细规划,趁兴而写,一旦遭遇瓶颈,索性挂断存入电脑。这样写至半截,篇幅或长或短的长篇残稿,电脑里存有三四部。《秘要》的创作相对顺利,2021年就已完成初稿,2022年又花半年时间将其修改完毕。秋季开学,我以讲课为主要工作,暂时搁置创作。
2023年我重拾《纵浪》往下接续,间隔已有两年半之久。我花了一周时间,将前面写好的十余万字重读一遍,再往下续写。那一年我的写作寸步难行,显然也与这时间间隔有关,长篇小说最怕中断,时间一长,一口气续不上去,手感就摆冷了;一个长篇写作途中中断几次,会让写作者彻底的崩溃。这令我想起小时候看奶奶织布,将自家生产的棉花纺成线,盘成锭,将线锭装上织布机成为纬线,线梭往返导出经线,逐线压紧,极为缓慢地织出最粗糙也最结实的家织布。一旦发觉哪一条经线不够紧实,现场返工,往后所有经线悉数拆开,重新穿梭。当时奶奶织布效率之低,我一旁观看即得来窒息之感,多年以后,我却认为,那种笨拙,那种一丝不苟,正是小说创作最需要的态度。今年初,我决定返工,仅从去年写砸的第二部起笔,感觉还不够稳妥,不如直接回到最初,从第一部开始重写。对的,重写,而非修改;前面一稿当成材料备用,质量尚可的句段复制粘贴。复制粘贴的篇幅不宜过长,顶多以段为单位,尽量放缓速度,有利于自己小心检视,仔细打量。
一旦放缓,前面自我感觉尚可的第一部,也是有巨大的提升空间,仍是从细节着眼,逐一提升。这次重写,对于细节,我也刻意重新打量,检视其成因,或可让自己对细节的把握能力更为主动、更为稳健。态度整个调整以后,再动笔码字,显然奏效,细节创生的能力,也得到修复,我终于撇开上一年的低迷,再次寻回写作的快感。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我回头记起整个2023年的写作过程,未曾从中榨取丝毫写作快感,犹如夫妻长期停止了性生活,且还每天吵架不止,真难想象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晃,重写这部小说又快进行了两个月,我有意在这过程中细究细节如何被创造。有时,一个细节无端生发出来,仿佛跟自己经历并无依傍,却又是精准,恰好嵌入文本相应的地方。这让我想起《梦的解析》,梦境的生成看似并无逻辑,但弗洛伊德相信梦境是人根据内心状况,对现实际遇和记忆重新编辑、整合、装饰、拼贴而形成,正因如此,释梦才有理论上的可能性。那么,现在在我看来,写作中那些无端生发,凭空虚构的细节,与这梦境的创生,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进一步认为,所谓好的细节,应是小说推进到特定之处,结合上下文意,必然形成的某种规定性。而写作者的创造,正是在遵从这一规定性的前提下,在文本空间跳跃腾越,笔力所致,无中生有,做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发挥。整部小说难以评判,细节之好却往往开门见山,易于达成共识,所以我们谈小说,往往是在谈细节。二十年前,李敬泽先生在《南方周末》开专栏,我记得某期他谈小说新作,说到某篇小说印象并不深刻,唯独记取其中一个细节:舟行水上,手电筒滑落水中,灯光随着电筒的下沉和翻转,恣肆切割着水体内部柔软的空间……这样的细节,目光染罹之后,又如何将它忘记?它是一个细节,一个容易生成画面的事实,也容易混同于梦境……无疑,这细节便具有某种闪闪发光的品质。那么,小说写作最具体的快感,实是根据文意,放开手脚,收获独属于自己的大量细节。
比如,小说中我写了一对男女作为笔友,从1990年代初一直通信,但相隔遥远,从未相见,囿于当时的条件也不作这样的打算。虽然长期通信难免暗生些许情愫,但书信行文一直素淡。直到某次,女人给男人的信中夹寄磁带,推荐一首以吻为主题的歌曲,男人回信似不经意提到自己就缺一个吻滋润记忆。既已隐䀲地索吻,女人必定要做出回应。这时候,我须替代这女人,找到合理的回应方式,创建合适的细节。还好,这一次我并不费力,瞬间想了出来。
她回信里除了几页信笺,还有一张厚纸,打开一看,纸面拓有暗红色吻印。一眼瞥去,我心底一凛,身背随之一耸,耸得整条脊梁骨现出了形状和弧度。正待进一步激动起来,却又发现哪里不对劲。她的照片我随时都看,嘴唇偏薄,而这枚拓下来的吻,分明丰腴,近乎肥厚。凑近些看,吻印里还有许多竖直的唇纹。若是人唇拓出这纹路,只有冻伤或皲裂才有这么粗的裂隙,但不可能齐整得像条型码,还镜像一般上下对称……稍后我看出来,她定是将鱼尾剪成唇形,拓印到纸面,上下一扣,有了这一吻。暗自一笑,心里感激,改天又找个框将它框起。
女人已为人妻,既要回应,若直接将自己的吻拓于纸上,显得轻佻;于是,便有这鱼尾拓成的唇印,既有心意,又留有分寸。这样的细节创生,于我着实是有创造的快感。我也不知这鱼尾拓成的唇印从何而来,我从未见过任何这样的实物,或许,跟以前家中贴在墙上的鱼尾,跟展览馆里看到的木刻版画纹路都有关联。我头脑中相关的记忆和印象,甚至头脑中一切贮备,都是我有效的创作材料, 在行笔至此时自动构造、创生出这一细节。
又比如,写到男主的大学生活,按文意要求,他得加入一个较为奇葩的社团。我网页上搜索“大学奇葩社团”,结果为数不少,逐一看下来,又与自己的构想有一定差距。所以,我又一次来到向壁虚造的时刻。闭目冥思,我记起十年前刚调入大学的情景。那时候,校园巨大且荒僻,山林、草野、水塘、湿地还有田畴齐备。广西人性爱户外烧烤,学校门禁不严,傍晚时分不少人开电驴进来,在草丛中择一地方,支起架子烧烤,旁若无人。后来学校管理加强,保卫科组织人手,晚上专事查禁校内烧烤,慢慢便看不到校内的烟火景象。这时,我便有了虚构:有那么一群大学生,不但在校内烧烤,且以跟保卫科夜巡队周旋为乐事,自称“烧烤游击队”,岂非一个现实中从未存在,想象中又煞有介事的奇葩社团?这便是我的原创,但仅此还不够,如何让这个奇葩社团活起来,还须下一番力气。我便又想:这游击队和夜巡队的周旋又如何展现?又到考量细节功力的时候了,我知,只有精准且独异的细节才能让“游击队”真正生动可感。于是,又在头脑中生成相关图景……是的,若我们作为写作者想不出来,这种图景的生成,很快就只能让位给人工智能。很快,我想到一只可以架在摩托车尾端的烤架,一人骑摩托,一人倒骑驴,后面那人在逃窜途中,还不忘给烤串刷油撒粉,彰显“游击队”的神出鬼没、机智顽强……有了行动,再往后添置一下行动者现场的体验感,这个细节就走完了我个人设置的全套“工艺流程”。要不然,我也不可能邀一个朋友体验如何一边骑行一边烧烤,只能顺着往下编撰:
我驱车一路逃离,她继续翻动架上烤串,甚至按部就班,往上面播撒辣椒面和孜然粉。摩托一动,自带生风,风助火势,在车尾拖出一路倾斜的浓烟。说来毫无道理,有些粉末会逆风钻进我鼻孔,我却咬紧牙关,不敢打喷嚏,否则飞沫全沾在烤串上面。待我找一个地方停下来,她会以沾了飞沫为由,迫使我将刚才的烤串全部吃完。其实,我乐意看她强迫我吃东西时候刻意扮出凶煞模样,再将烤串逐一杵来喂我。我摆出遭老罪的模样,一口一口抹除串上食物,咂大了嘴彰显吞咽困难。她会笑起来,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有一次甚至笑到前仰后合,而这正是我切换表演状态目的所在。我下意识托住她腰,她下意识把手捂住嘴,防我喷出饱嗝。只是,开车潜逃时的烤串基本难以熟透,吃多了些,隔一阵就会窜稀,简直喊得应。
粉末会否逆风钻进鼻孔?我未曾体验,读者也不至于检验,是个模棱两可的状态,也即文学想象得以闪转腾挪的空间。一打喷嚏,飞沫势必顺风沾到后面的烤串,这又毋庸质疑。在这逆风顺风、一虚一实、似与不似之间,整个细节得以成型,我也松一口气。所谓创造,在我写作的实际体悟中,具体落实在细节上面,首先应有较为严格的“工艺流程”,出乎匠心,是一种匠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创造”一词的降准或者拉低,但我一直诚恳地遵从于它。
四
必须坦陈,我二十余年的创作,得益于细节,所以一直执念于细节的营造。甚至,在中短篇里面,我总要有压轴的细节,才敢动笔,也才得以卒章。比如近几年的创作,《突如其来的一切》里,当初霸凌过占文的邱世高却成为占文婚筵上的歌手,占文可以独自检验邱世高的歌唱水平,听着听着,占文竟意外起身为邱世高伴舞,两人竟还配合默契。《嗍螺蛳》的结尾,小个麻烁终于追到体型硕大的江瑛妹,分明是个俗套故事,有必要进一步编撰。麻烁表白之时,女房东强令老伴阻挠这对青年男女,谩骂声中,老伴积郁多年的愤懑突然总暴发,将老婆打翻在地,而麻烁与江瑛妹则在一对老夫妻扭打之时牵手扬长而去。《吊马桩》里,“我”怀疑红露外出打工其实是操持皮肉生意,从而断绝与她的来往。没想到红露重回故里,袖子一卷当起了滑竿女挑夫,将一个个游客抬上陡峭的吊马桩。这时“我”自崖下眺望红露背影,才感觉人与人的了解与隔膜都是那样毫无道理,瞬间眼里贮满液体,不好去擦拭。《开屏术》里,孔雀要被驯化得接受指令随时开屏,隆介用磨刀的声音终于解决这一难题,但又有小小瑕庛难以解决:孔雀开屏之际,总是吓得拉出一脬屎……
一篇小说没有足够的原创的细节加持,我自己会怀疑其存在的合理性,写作也会遭遇阻碍甚至崩溃。具体创作中,我最真实的感受是,状态好的时候,脑袋里只要大概形成写作设想,细节便自动喷涌,俯拾皆是,帮助自己完成这设想,时不时还能超出最初设想,令自己得来惊喜;状态低迷时,细节如同水嘴滴漏,写作因此艰涩、蹇滞、寸步难行。是的,我如此倚赖细节,也有必要为它正名。以细节展现视野,未必不能抵达开阔;以细节呈现人性观照,也未必不能抵达幽深。一切都在于细节本身的成色和质量,在于能否赋予细节足够的光泽。而我今后的写作,依然会坚定不移地寻找细节丰茂之地。一代人有一代人共同的遭遇,也许这是“70后”作家的宿命,我们要做的只能是将对细节的处理进一步推向极致,真正成为一代人不可磨灭的标识。这极有难度,却又何尝不是诱惑?就像短篇小说佳作层出不穷,长篇小说见也难见着一部深孚众望的作品,但长篇的创作并未门可罗雀,相反来得最为热闹。
我手中正写着长篇,前面刚经历一整年的低迷,今年稍稍恢复状态,就急着分享心得,是否得当?通常都是先有创作,再写创作谈,就像煮饭,锅盖不能揭早。但这一回,我却要先谈一谈,梳理状态恢复过程中的最真实最切近的心得,立此存照,将这心得和感悟进一步稳固,再继续投入创作,留待整部作品完成以后再检视其效用,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