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四十年来新诗批评史的逻辑陷阱
2024-07-13李森
一、“启蒙”现代性的魔法
“现代性”(modernity)这个概念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当代众多知识人的心智空间或观看视角中,似乎都有某种与“现代性”有关的观念。因此,从不同的学科、角度、立场讨论过“现代性”这个概念或观念的人难以计数,著作、论文汗牛充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作为整体的、逻辑边界清晰的、能够用语言系统完全概括出来的“现代性”是不存在的。简单说,“现代性”这个概念只是一个话题的出发点。因为关于“现代性”的讨论本身就是语言不断滋生、演化,漂移着大大小小的、即生即灭的逻辑框架,一种、种种逻辑游戏、语言泡沫。换个形象的说法,所谓的“现代性”,是个巨大的箩筐,这个箩筐无边无际、无底无形,箩筐里装着飘忽不定、支离破碎的观念幻影。又换个说法,“现代性”是不断变脸的面相,是个被反复定义的魔鬼。这个魔鬼的核心概念,有时叫“时间”“理性”“科学”“进步”,有时叫 “民主”“自由”“博爱”“文明”“文化”,有时叫“制度”“革命”“启蒙”,有时叫“象征”“现代”“主义”等。大概念中套着小概念,小概念套着更小的概念,每个概念各显其面,各就各位,都秩序井然地植根于虚构的、被绘制的广袤旷野之中。
一言以蔽之,“现代性”是一种魔法,一种组合式的怪物,一种铺天盖地、根深叶茂的繁殖物。它是概念或观念的共同体、语义或意义的共同体,是语言的人或语言的魔鬼的共同体。不过,“现代性”这个魔法共同体终究是人制造的,尽管它让几乎所有人都屈从于它。它既是人的,也是人走向非人的。它是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1947-2022)在《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那本书中所谓“杂合体”(hybrids)的混沌系统。拉图尔说:“现代性通常都是以人类主义(humanism)为基础进行界定的,当然,有的定义是为了庆祝‘人’的诞生,有的则是为了宣告‘人’的终结。但是,这一惯例本身就是现代式的,因为它保持了一种不对称性。它忽视了‘非人类’——物,或者客体,或者兽类——的同时诞生,让人同样感到奇怪的是,上帝从一开始就被搁置,他成了局外人。”a拉图尔认为,没有“现代性”,启蒙运动(本文按,包括所有民族国家的启蒙运动)不会产生,而事实的逻辑反过来也是成立的:没有启蒙运动,“现代性”不会产生。在多数民族国家,“现代性”产生的历史过程却是血淋淋的,它被大肆宣扬,可是对于本真的人来说,除了反复被不断扩张的语言或系统性的牢笼钳制以外,他们一无所获。
诚然,社会的“现代”和艺术的“现代”,是两个不同的“现代性”箩筐,尽管箩筐中的东西可以交换提取,按需使用。也就是说,从任何角度,我们都可以提取讨论“现代性”语境或内涵的元素。在英国当代史学家艾·布勒克(Alan Bullock)1976年为企鹅出版社出版的《1890-1930年的现代主义》 (Modernism, 1890-1930)一书写的序言里,用一张照片和一幅画的“双重形象”为观看出发点,讨论了“现代性”中社会生活与艺术创造的不同维度。布勒克给出的第一个形象是一张照片,它记录了1904年伦敦的街景,仿佛街上的人都在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下奔向未来(不可否认,置身“现代性”社会早期的人们是相信有美好未来的);第二个形象是毕加索1907年画的那幅著名的《阿维尼翁的少女》,这幅立体主义的开山之作,取消了古典主义的焦点透视和深度构造,取消了对唯美主义的精神依赖。而对于作为艺术门类的文学而言,布勒克说:“现代文学运动的根子,在波德莱尔、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自然也在尼采、易卜生和1885年去世、但二十世纪才被发现的克尔恺郭尔那里。”b从布勒克所说的“双重形象”和这段话中,我们可以转译出工业革命、现代、进步、速度、象征、理性、客观写作、纯诗、存在主义、非理性、结构、形式、寓言、焦虑、虚无、无意义、摆烂等现代文学命题。当然,还可以转译出众多共同推动潮流的作家和生产量越来越大的互文性文本。无疑,文化元素的结构性一旦改变,区别于传统的使用语言的方式一旦获得成功,它就会通过加速的繁殖,获得越来越强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区别于传统的自然生命力的地方,在于它的结构性、组合性以及其反向度的肢解性,生产、安装、控制、销售、花样翻新等是它的特征。
“现代性”可被喻为一台漂亮的机器,它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远看,这台庞大的机器是一件艺术品,近看,它是一台绞肉机。现代人制造了这台机器,这台机器不停地“组装、生产”现代人。
二、作为“进步论”的现代性批评的发端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现代性”这个庞然大物对中国现当代汉语新诗的影响,这种影响既是创作的,也是批评的。我们这里重点讨论批评史的维度。
西方现代性思想是驱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核心力量。要讨论汉语新诗批评的诗学系统,须从新文化运动说起。新文化运动是中国作为近代民族国家走向现代的一次思想文化启蒙运动。这个面向中国传统社会文化进行启蒙的运动,其最为响亮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推倒”文言文,反对“旧”的,提倡“新”的,以“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ce)为旗帜,引领“时代”的“进步”。很显然,这场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中国式民族国家的现代性“革命”,它在语言、文化、制度、新-旧、进步-落后、光明-黑暗、自由-禁锢、爱-恨-情-仇等大小概念范畴和与此有关的事件中,处处诠释、复制着西方现代性思想的种种内涵。这种复制,其实是在挖“现代性陷阱”。现代性的“革命理性”,是挖“现代性陷阱”的工具理性。“革命理性”要搞“运动”。
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核心是新文学运动,其核心的核心是新诗运动。不过,从更为宏观的角度看,文学的现代性既包含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也包含同时代与一切旧文学决裂的新文学,比如特殊历史情境中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文学等。可是,一般情况下,人们谈论文学的现代性,总是狭义的、以创作技法为中心的那种现代性,展现一种时代性“进步论”的文学创作和批评景观。这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是很难从纯理论上分清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的殊异本质,尽管现代文学的创作与批评一直有着取消本质,走向非本质主义的倾向,可是,本质与非本质这两个批评维度自古就有,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以诗证诗”传统,根本就不须要提取普遍“本质”以作逻辑判断;二是现代诗学的批评文本逐渐工具理性化和概念化,那种批评话语,几乎可以说是对社会学之父孔德实证主义的方法论膜拜,或者说,文学批评逐渐变成了实证主义批评,这类研究多从语词、句法、结构、修辞中寻找艺术风格、流派、主义的证据,以实证普遍规律、法则的存在,相比之下,那种来自个体经验性的、依靠个人天赋才能的主观批评话语逐渐式微。文学艺术批评走向那种学院化、工具化的现代性模式,已经成为世界文艺批评史病入膏肓的顽疾。
当然,自西方启蒙运动以来,不同现代民族国家的“启蒙”运动过程以及“现代性”内涵的表现是不一样的。这是“现代性”内涵丰富性、复杂性甚至荒诞性的表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以前的二十余年间,汉语新诗批评的话语体系基本上是经验性和个人性的,我们可以说,那是一个文人批评的时代。文人批评时代的话语体系尽管多以现代性批评的时代精神内涵为基调,以新文学运动的成就为出发点,但一般都能贴着作品自由发挥,将批评概念与个人感悟融会贯通,很能表现个人的真实立场、情怀和信念。胡适、俞平伯、宗白华、闻一多、戴望舒、穆旦、冯文炳等人的批评文章都是文人批评的代表。说白了,文人批评是自由批评而非概念批评或工具批评。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以后至改革开放前,包括1950年代的新民歌运动,汉语新诗批评越来越表现出革命化、制度化、集体化的意识形态特质,诗歌批评有着严格的意识形态规约性、文体框架性和宏大命题的批判性,这种鲜明的时代特征,也是特定的现代性社会内涵强制注入民族国家的一种表现。因为关于新诗的“形式问题”“传统问题”“民族化问题”,特别是“大众化问题”的争论,都与“民主”“科学”“时代”“现代”“新-旧”“正-反”等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命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代性的“启蒙”意识向斗争意识的转化,是新诗批评史的一个重要线索。此时,几乎所有新文化运动时期宏大概念的内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方面的例证很多。那是一个词汇量不断增多,词汇的能指和所指不断翻新、爆棚的时代。例如,早在1946年,现代诗人王亚平就把握住了“时代脉搏”,将之前批评史中的文人意识定义为“‘二流子’意识”。王亚平认为,诗歌的大众化与“民主”息息相关:要实现诗歌的大众化,首先要“从意识里清除掉那些残余的‘文人二流子’的主观、宗派、以及自私自利的不良观点”。而大众化的“新含义”“专就诗一方面来说,就可以利用‘民歌’‘小调’‘唱词’‘大鼓’等,甚或用旧诗词也可以”去表现。当然他没有列举的,还有“秧歌”“快板”等。他接着说:“文艺的内容既然是‘民主’,那末作者要写出大众化的作品,自己首先要过大众化的生活,要有民主的坚定的立场,要参加一切民主的实际斗争。”c显然,这种代表性的观点否定了个体化的、自由的文人批评,将诗歌批评转化为斗争的武器。至此,诗歌批评的那种与制度、革命、进步等有关的现代性特征,从讲诗歌自身的“小道理”,成为构建制度和革命意识形态体系的“大道理”。中国古典诗学“以诗证诗”和新文化运动“以理证诗”的风气庶几彻底改变。
1938年,梁宗岱就“纯诗”和“国防诗歌”论争发表《论诗之应用》一文时说:“一个把诗看作目标,一个只看作手段;一个尊她为女神,一个却觉得她只配作使婢。对于一个,诗是他底努力的源泉和归宿;对另一个,她却只是引渡他到某一点的过程。两者底态度和立场既风马牛不相及,就使你辩论到天亮也是枉然的。”d艺术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艺术之外的什么而艺术,这是艺术史上一直讨论的命题。
总之,新时期以来的新诗批评的主流观念和方法,庶几源于新诗发展前六十年的批评传统,一个奇特的文人批评和宏大概念批评纠葛的传统。前期,批评话语体系笼罩在新文化运动的逻辑穹隆下,以“新”的否定“旧”的,仿佛两千多年的文化都是糟粕,要从“诗界革命”着手将之革除;后期,又以更为宏大的概念系统将个人经验化的文人批评革除,实现了批评系统全面的、统一性的革命话语体系的建构。可谓从“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赶场,达到了“全面新”的滔滔局面。所谓“全面新”,就是把传统一笔勾销,跳进“革命理性”(“工具理性”)的陷阱之中。这是文化“进步论”的写照,也是现代性的面相。在后面讨论“先锋”批评的部分时,我们再来看“进步论”陷阱中的新诗批评。
三、现代性空大观念下的两翼纷争
汉语新文学发展的诸多方面,都体现出对广义的现代性思想逻辑的膺服,这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在多数批评家的眼里,文学现代性的参照系仅仅局限于西方现代文学一脉。多数批评家似乎有个不言自明的公理假设,即在冥冥之中认可西方现代文学的伟大、先进和卓越,于是五体投地。简单地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就是一部膜拜西方近现代文学和苏俄文学的历史,而膜拜的侧重点是西方现代文学,就此一点而论,新诗和新诗批评尤甚。
谢冕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中总结说:“我们的新诗,六十年来不是走着越来越宽广的道路,而是走着越来越狭窄的道路。三十年代有过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四十年代有过关于民族化的讨论,五十年代有过关于向新民歌学习的讨论。三次大讨论都不是鼓励诗歌走向宽阔的世界,而是在‘左’的思想倾向的支配下,力图驱赶新诗离开这个世界。尽管这些讨论曾经产生过局部的好的影响,例如三十年代国防诗歌给新诗带来了为现实服务的战斗传统,四十年代的讨论带来了新诗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新气象等,但就总的方面来说,新诗在走向狭窄。有趣的是,三次大的讨论不约而同地都忽略了新诗学习外国诗的问题。这当然不是偶然的,这是受我们对于新诗发展道路的片面主张支配的。片面强调民族化群众化的结果,带来了文化借鉴上的排外倾向。”e但是,如果从新诗的外在形式看,新诗作为汉语自由诗写作的诸多要素都源于对西方自由诗的学习,其影响贯穿百年汉语新诗创作和批评的始终。比如新诗的分行书写,即是一个没有争议的学习成就。还有“模仿说”的深刻影响,浪漫主义外在形式的影响,诗歌主题和观念运营的影响,利用诗歌讲各种道理、搞逻辑判断的影响等,各派差不多都是受用的。关于自由诗的分行问题,吴思敬1985年的《谈新诗的分行排列》一文认为:“诗的分行排列不但是顺序的简单显示,通过行与行的组合,它还可以告诉读者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光靠语言自身是表现不出来的。诗行的组合不同于散文上下文的连接,它更多地运用了省略、跳跃,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和随意性,因此有可能使上一行与下一行并置在一起的时候,迸射出奇妙的火花。在这种情况下,诗行自身的本来意义退居二位,而行与行的组合获得的新意义倒是最重要的了。”f本文认为,从1950年代至1970年代末,新诗中断西方自由诗影响的部分,仅仅限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一脉,侧重表现在接受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存在主义、颓废派写作方法影响的断裂。这种断裂,只是“现代性”这个宏大框架中的一个支系,这一支系当然是很重要的,不然它不会被一些诗人和诗评家奉为圭臬。
这样看来,“新时期”诗歌的各种论争,无论是站在“归来”诗人一边、还是站在“朦胧”诗人一边的批评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从不同角度维护汉语新诗“现代性”的某种概念或观念系统。每种概念或观念系统,都是一个诗学的无底深坑。批评即挖坑。必须强调,我们再也不能把“现代性”这个深坑仅仅看作是现代主义文学的观念系统或创作方法。在四十年来的新诗批评史中,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没有人认为自己的创作和批评是传统的、保守的、需要被时代革除的。他们都潜在地认为自己代表了诗歌发展的方向。争论,除了争诗坛地位之外,还要争发展方向。
“归来”诗人、诗评家在宏大观念上维护大众化、民族化、革命化、时代化的特定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观念,这是他们认知框架所决定的宿命,而“朦胧”诗人、诗评家在西方现代文学和诗学的范畴中,维护着他们膺服西方现代诗歌和诗学的宿命。如果将两者放在一个很长的历史语境中观看,其批评系统或都在各自认知范畴画地为牢的框架内,难于自洽。
两个批评系统的批评画圈模式不仅是集体性的,也是狂热的、单向度的。两种非此即彼的批评,仿佛来自两个安装着不同程序的大脑,受到不同程序庞大的无形力量的控制,心甘情愿地为辩论赛的两个空大的命题服务,而这两个空大的命题,又都服从于“现代性”这个更为空大的命题牢笼。显然,这是一种代言人批评的模式,是各自分有的机器零件和活塞对大机器整体存在的反复证明。换句话说,两派的争论都是时代的号角,不是为自己的灵魂吹响,而是为一个群体、一种统一性的空大认知吹响。洪亮归洪亮,婉转归婉转,但都在叩“现代性”观念的诗门。
在概念性空大系统针对空大系统的论争中,诗歌审美的主观性和客观性是两个隐含其中的主题观念。论争者往往在这两个主题之上讨论诗歌的潮流、主义和具体的创作技巧。现实主义“模仿说”、“反映论”者一般推崇客观模仿和反映,认为语言对客观现实、生活和时代的模仿和对客体的反映有效;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者一般推崇主观表现,认为语言对自我存在、精神领域的唯心探幽、主体表现有效。双方都在不同的层面上相信语言可以再现或表现世界、心灵和人的处境。或者说,诗学的“主观”和“客观”这两个概念或观念系统,一个指向个人对世界的“诗-蕴”感知,一个指向普遍性的现实人生。孙绍振在《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一文中说:“他们甚至于回避去写那些我们习惯的人物的经历、英勇的斗争和忘我的劳动的场景。他们和我们50年代的颂歌传统和60年代战歌传统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去赞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美的法则,是主观的,虽然它可以是客观的某种反映,但又是心灵创造的规律的体现。”g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孙绍振又说:“诗,是反映客观生活的,诗,又是抒发主观感情的。问题在于如何把三者结合起来。”h孙绍振以很大篇幅讨论的诗学的“主观”“客观”“想象”“形象”“意境”“世界”“生活”“自由”“新-旧”“现代-传统”等命题,徐敬亚、公木、公刘、陈仲义等众多批评家也都有过论述,这是1980年代“美学热”在诗歌批评领域的表现与不断的延展。
吴思敬著文说:“透过我们粗线条勾勒的中国新诗理论中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并峙与互补,如果剥除其中政治化的和其他非诗的因素的干扰,实际上已凸现了中国新诗理论所显现出来的两种不同的发展趋势。一是面向社会,一是面向自我;一是强调为人生,一是强调为艺术;一是集体性的民族性格的展示,一是个人化的人格的展示;一是生命的外向张扬,强调日常经验的复现和对存在状态的关注,偏于与现实的接轨,一是生命的内敛与反思,强调精神境界的提升,偏于对现实的超越。二者互相对立,同时又互相转换、互相补充,这构成20世纪中国新诗理论的基本态势。21世纪新诗理论也就在这样一种格局下起步了,它将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我们期待着。”i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归诗自身的纯粹批评的出现是必然的。正常的态势应该是:批评归批评,创作归创作。伟大的汉语新诗或许会出现于批评框架的逻辑壁垒消除之后18b0b0c0a014813a6d0ef346d2c48031b0adda95e38b2504f08ac364a3d0f04a,或出现在批评话语权力退场的时刻。
王光明曾期许,在“朦胧诗”论争停息后,“抗衡的诗学”会向着“审美诗学的转化”j,不过,从批评史的演化看,这一“转化”还远远没有实现。
四、“智性批评”系统的建构与“讲道理诗学”
新诗百年的批评史,是一个从感性认知的“经验批评”走向理性认知的“智性批评”的过程。这个过程充分体现出学院派批评逻辑框架经营的一脉,新诗创作也深受这一批评史学术建构系统的影响,多数批评家也是新诗的作者。大体而言,不仅批评史逐渐走向了“讲道理诗学”,诗歌创作也盛行着“讲道理”之风——他们实践着源于“智性”逻辑的价值观写作。这种批评史的“现代性”理路,自然源于西方诗学的深度理论构造,是不断“新”,最后走向“全面新”的一整套诗学模式。因为好讲“道理”,有“道理”可讲,所以身处其中的人们,非常当真。
显而易见,“智性批评”首先是“反抒情的”,如果将“诗”作为抒情性的韵文的话,那么“反抒情”,也就是“反诗意”——反抗诗的抒情性构建的诗意传统,犹如T. S.艾略特反抗维多利亚时代的诗歌抒情固化的“滥情”诗意。反抗既定的、反复复制的诗意,当然是优秀创作者的必修课。早在1939年,艾青在《诗的散文美》一文中说:“由欣赏韵文到欣赏散文是一种进步;而一个诗人写一首诗,用韵文写比较用散文写要容易得多。但是一般人,却只能用韵文来当做诗,甚至喜欢用这种见解来鉴别诗与散文。这种见解只能由那些诗歌作法的作者用来满足那些天真的中学生而已。”又说“因为,散文是先天的比韵文美”k。艾青的这个论断在理论上当然是站不住的,但以散文入诗,的确是破解韵文程式化的一个路径,自古而然。徐迟在《抒情的放逐》一文中,基于T. S.艾略特的诗歌和诗学“放逐了抒情”的立论,认为诗歌的抒情风雅已经造成了对诗的“破坏”。徐迟这里说的“诗”,是不受诗自身污染的“本真之诗”。他说:“我写这篇文章的意思不过说明抒情的放逐,在中国,正在开始的,是建设的,而抒情反是破坏的。”l徐迟之论,仿佛一个宣言,非常坚决。或许徐迟也知道,如果艺术有一个本质的话,那或许就是抒情。在语言中如何处理抒情的问题,才是诗歌批评的真命题。徐迟的“抒情的放逐”,应该是针对“滥情”诗歌的,将“滥情”当作诗,或哼哼唧唧,或口号连天,的确是诗的悲哀,也是抒情走向模式化、导致个人的“诗-蕴”才能被“滥情”绑架的悲哀。
推进诗歌创作和批评,改变“滥情”的一个很重要的路径,是利用“智性写作”和“智性批评”的方式,这就好比民间“缺什么补什么”一说的笑谈。不过,批评家和诗人们都很当真,以为“智性”是可靠的批评思维,这种思维深受“科学教”“逻辑教”的影响。1940年,穆旦在《〈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一文中说:“在二十世纪的英美诗坛上,自从为艾略特(T. S. Eliot)所带来的,一阵十七十八世纪的风吹掠过以后,仿佛以机智(wit)来写诗的风气就特别盛行起来。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荡,摆仑和雪莱的诗今日不但没有人摩仿着写,而且没有人再肯以他们的诗当鉴赏的标准了……诗人们没有什么可以加速自己血液的激荡,自然不得不以锋利的机智,在一片‘荒原’上苦苦地垦殖。”穆旦又说:“从《鱼目集》中多数的诗行看来,我们可以说,假如‘抒情’就等于‘牧歌情绪’加‘自然风景’,那么诗人卞之琳是早在徐迟先生提出口号以前就把抒情放逐了……我们需要‘新的抒情’。这新的抒情应该是,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我着重在‘有理性地’一词,因为在我们今日的诗坛上,有过多的热情的诗行,在理智深处没有任何基点,似乎只出于作者一时的歇斯底里,不但不能够在读者中间引起共鸣来,反而会使一般人觉得,诗人对事物的反应毕竟是和他们相左的。”m穆旦的诗学和诗歌创作受到了英伦现代主义的影响,尤其是T. S.艾略特、艾·阿·瑞恰慈(Ivor Armstrong Richards)、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等人“智性写作”和“智性批评”的影响,这是众所周知的。
穆旦等人的“机智”(wit)是“荒原”(The Waste Land)那种象征文化的“机智”。追根溯源,1940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歌不仅影响了改革开放以来的诗歌创作,也在理论和批评方面为学院派“智性批评”确立了学理依据。这是“现代性”魔法对诗歌创作和批评的一次历史性的捆绑。诗人学者们组团式的这种“进步”操作,的确将受传统诗歌和诗学熏染过的普通读者甩开了几条街。尤其是中国的普通读者、受传统诗教塑造的文化人,他们要兴、观、群、怨,怎么受得了那种晦涩、无厘头的甚或是无意义的审美颠覆。鉴于现代主义创作和批评给普通读者带来的“晦涩”“不懂”的困惑,孙玉石在1987年提出“重建中国现代解诗学”的说法。他的出发点是:“缩短诗人审美追求与读者审美心理的距离。”孙玉石列出了“现代解诗学”的三个内涵:“1.解诗学是对作品本体复杂性的超越。”“2.解诗学是对作品本体审美性的再造。”“3.解诗学是对作品本体理解歧异性的互补。”n“超越”“再造”和“互补”在理论框架上都是“正确”的,它代表了本体论诗学的普遍观点,认为诗的背后有一个本体支撑着诗,而批评和研究的努力,就是去找这个本体。可本体论诗学家不明白的是,即便如孙玉石说的,解诗学实现了“超越”“再造”和“互补”,也不能找到“作品本体”,自古以来,诗学从未找到过诗的本体是一个事实——哪位诗学家说他已经找到了呢?这是诗学最为尴尬的理论陷阱。
“智性批评”和“讲道理诗学”之间有种天然的思辨性理论联系,这就是对逻辑可能推导出的某种形而上诗学的假设和相信。无论是“智性批评”,还是“讲道理诗学”,都试图通过学习西方现代诗学和超越中华传统诗学的方式,建构一个自圆其说的理论系统,借以阐释当代诗歌思潮,这是众多诗评家和诗学家通往“现代性之路”的理论期许。似乎在当代,东西方诗学必须合流,而后推陈出新,才是“现代性之路”的必然。这里有个暗藏着的理论前提,即走“现代性之路”是“正确”的方向。这种诗学观点,自然运行在“进步论”的思维闭环之中。李怡的《论中国现代诗论的现代性问题》一文,是讨论这个命题、导引这个“方向”的代表之论。李怡说:“中国现代诗论在超越古代诗论的鉴赏传统,转而借助心理学、哲学为自己开拓道路的选择中逐渐建立起了一套更具有思辨性和严密性的理论体系,从而也与中国古代诗论的概念的模糊含混有了很大的不同。”显然,李怡相信依靠逻辑建构可靠诗学的可靠性,也即相信逻辑语言与诗的所谓“本体”可以有效对接。李怡评论道:“超越古代诗论的读者点评式传统、建立新的作者式思辨化理论体系,中国现代诗论的这一‘现代性’追求却并不是畅通无阻的。这首先就体现在中国现代并没有建立起一个成熟的属于现代文化的哲学思想体系,甚至我们也没有一个近似于西方文艺复兴那样的思想认同的平台。也就是说,真正能够支持中国现代诗论又具有普遍认同意义的思想与概念实在还是相当的匮乏,中国现代诗论家更可能由个体的意义的差异而走向了某种‘不可通约’的现实。于是,中国现代的诗论会反反复复地重复和纠缠着一系列的基本问题而难以自拔,如‘平民化’与‘贵族化’的争论,‘民族化’与‘西化’的分歧,‘个人化’与‘大众化’的对立,‘格律化’与‘自由化’的歧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取舍,‘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论剑等,中国现代诗论的这些基本认知体系的不统一使得我们失去了继续升华思想直达形而上境界的可能。在现代中国,我们有了自己理论化的‘诗论’,却没有出现过类似于海德格尔的关于人的存在的‘诗学’;中国现代诗论家常常在各自的概念范围内自言自语,尚未给我们展现彼此思想连接、共同构建‘诗与思’和‘存在与诗’的辉煌境界。”o李怡此论的中心议题,是在推崇和期待一种超越性、统一性的形而上诗学(最终实现现代性转型的诗学),这是相信“智性”、服从“本体”、渴望通过诗歌批评“讲哲学道理”的诗学,与模仿说、反映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艾略特式的文化诗学的本质主义学理一脉相承。的确,与此“现代性抱负”相反的是,中国古代诗评家(诗话家、诗品家)从来不相信这婆娑世界中有一个统一性或形而上的本质之诗。
“智性批评”和“讲道理诗学”是一种“知识诗学”,将诗(美、艺术)变为知识是这种诗学存在的要义之一。或者说,但凡信奉知识诗学的人,都在等待着某个结论,一直等待,一直寻觅,上天入地,总在“挖掘”中。西川说:“诗人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贵族,诗人是知识分子,是思想的人。”p通过“知识”“讲道理”,是作为“知识分子”的诗人和作为“知识分子”的批评家的劳动形式。驱动“智性”的劳动,进行“知识生产”,收获“知识成果”。
事实上,早在1984年,诗人杨炼在《智力的空间》一文中,就明确提出,一首成熟的诗是一个智力空间,“一个自足的实体”这样的见解。杨炼说:“诗是这样的空间:它饱含思想,但对于仅仅以思辩传达思想,它说——不!它充满感性,但对于把感觉罗列成平面的感性,它说——不!它是现实的,可如果只把这理解为渲泻某种社会意识或情绪,它说——不!它是历史的,可假如昨天只意味着传奇故事,它说——不!它是文化的,但古代文明的辉煌结论倘若只被加以新的图解和演绎,它说——不!它体现着自身的时间意识,但对日常的顺序和过程,它说——不!它具备坚实的结构,但对任何形式的因果链,它说——不!……在一些人看来,现代诗如此不可理喻,它看起来更象一个充满矛盾没有结论的实在物,而非理想教育的教材。人们在它之中永远不仅意识到自己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对立面,而相反两极间不停的相互运动又使诗保持了整体的静止。这已足够使习惯于单向思维的头脑晕眩了。当然,愤怒只证明无能。”q杨炼为诗划定了一个边界,不能让它被“思想”“现实”“历史”“文化”“形式”“因果链”等随意利用,以改变其纯诗的天然本性而成为非诗。
五、“先锋”的现代性陷阱
在当代汉语诗歌创作和批评的历史语境中,“先锋派”是个无派之派,它几乎涵盖了1985年新诗浪潮以来的各种派别。“先锋”即“前锋”,它暗含着“进步”“前进”“突围”“革命”“新奇”“时尚”等意思,总之是要以时代之“新”跟传统之“旧”对抗。我们已经讨论过“现代性魔法”和“现代性陷阱”。“先锋派”,无论其创作导向还是为其击鼓呐喊的批评系统,一言以蔽之,都在营造现代性诗学逻辑陷阱。语言逻辑陷阱的挖掘首先要靠概念陷阱的限定,大概念陷阱套着小概念陷阱,犹如俄罗斯套娃。比如“现代性”套着“先锋”08qqeVaIdpqZXAOPO4If+dPQexYK3/u8PupedIl6xjE=,“先锋”套着“非崇高”(“反文化”),“非崇高”套着“平民意识”,“平民意识”套着“民间”,“民间”套着“口语”,“口语”套着“下半身”,“下半身”套着“崇低”,最后套着私密器官,这是按一般的诗学逻辑顺着套,也可以将后面的概念外延放大而后反套回去。各种“先锋”艺术话语系统有各自的“套娃”模式,这就是诗学概念的“套娃”游戏。这里讨论三个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汉语新诗诗学“套娃”有关的逻辑陷阱。
“先锋”现代性的第一个逻辑陷阱,仍然是“进步论陷阱”。“艺术进步论”是“先锋诗学”的基石。没有“进步论”,何来“先锋”?1984年,唐晓渡在《时间神话的终结》一文中说:“‘进化论’(本文按:在文艺批评中,用‘进步论’更恰当)在新旧时间观的转换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不仅是摧毁传统文化时间观的利器,也是新时间观形成的内在依据。正如它允诺一个日益衰败的民族及其文化以重新崛起的可能一样,它也允诺新时间观将成为实现这种可能的保障。”r“过去-现在-未来”与“传统-现代-当代”这种线性的时间观,是讨论艺术“进步论”的基础,它已经成为了人类思维的一种定式,至于这种时间观是否在一首具体的诗中存在,批评家一般不会太在意,因为当批评家将各种概念从诗歌中抽象出来的时候,诗歌批评已经脱离了诗作本身进入了子虚乌有的概念陷阱。1985年,南帆在《诗与诗论》中说:“倘若随便拾掇几个概念就想网罗诗,那么,这就像用筛子打水一样:剩下的仅仅是筛子本身。”s似乎没有人看见过:在批评画地为牢的话语体系筑成高墙之后还能“剩下”诗歌,而对于具体的诗-蕴生发而言,或许最强大的诗歌批评在“剩下”诗歌之后,即走向艺术的绝命之旅。
于坚在《诗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纲》中说:“我们正在重建诗歌精神”,“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精神”,“诗作为人类精神最敏锐的触角,它当然会最先把新时代的精神透露出来。在对当代诗坛的大量作品,包括被称为‘实验诗’、‘新潮诗’、‘第三代人’以及一些中年诗人、‘朦胧’诗人的作品进行研究之后,我可以说:中国当代诗歌,虽然一度受到评论家们的冷落,但它仍然如文学史所证明的那样,在一切文学样式中走得最远,达到得最深刻,具有真正的先锋精神”。t于坚在这段话中用了“人类精神”“时代精神”“先锋精神”三个精神,而“人类”“时代”“先锋”是顶起“精神”这个范畴的三足。这三个宏大的“精神”可被视为先锋诗人和批评家们的三个现代性观念容器,任何从当下指向未来的“进步论”批评话语体系都能放进其中,形成一个个诗歌批评命题,各自占据一隅。
“先锋”现代性的第二个逻辑陷阱,是“二元背反陷阱”。“二元背反”是通过使用逻辑语言对世界万事万物“展开判断”的一种言说系统,它通过对事实或事态的概念化抽象,将复杂的存在对象强行划分为二元结构关系,这种划分方法裹挟着人的认知,深入到科学、人文、艺术各个领域,其常见的概念和结构模式比如“善-恶”“黑-白”“美-丑”“是-非”“新-旧”“深-浅”“光明-黑暗”“先锋-落后”“形上-形下”“传统-现代”“进步-反动”“革命-保守”“理性-感性”“东方-西方”等。“二元背反”概念批评模式贯穿百年新诗批评史始终,在不同年代的诗歌思潮中,相应的“二元背反”概念被不同程度地放大,注入各种内涵,使其臌胀,以张扬此一元,而挞伐另一元。1988年,韩东在《三个世俗角色之后》一文中反省道:“我们处在极端对立的情绪中,试图用非此即彼的方法论解决问题。结果我们失败了。这是一个异常曲折的过程。一方面我们要以革命者的姿态出现,一方面我们又怀着最终不能加入历史的恐惧。”“当我们摆脱了卓越的政治动物和神秘的文化动物两个角色之后,我们就来到了艺术创造的前沿。这里还有另一个陷阱,这就是深刻的历史动物。”u韩东的评论揭示了诗歌创作和批评被“三个动物”绑架的事实,有种走向“纯诗”创作和批评的抱负,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摆脱“三个动物角色”而回到自然思考的原初状态。其实还有很多“角色”左右着诗人们的创作和批评,具体说,如果没有找到某个角色挂靠其上,许多诗人和批评家都不知道如何面对直观的事物和茫然的语言。
郑敏在1990年代初期反思道:“在大量的先锋派诗中,思维与艺术的模式化的程度不亚于50年代的‘英雄主义’诗歌。只是它追求‘怪’,而不是‘大’。”“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二元对抗思维方式似乎是我们很多行为背后的可恶的阴谋家。以训诲、警告,来指挥文学创作,令人厌恶,因而年轻人逃向感觉。其实理性与感觉也都可能是真实可贵的,或虚伪可厌的。后者是人为的污染所至。当目的不纯时,理性成为征服他人的工具,感觉成为欺人自欺的药物。”“理性的教条使作者乏于感受,拙于思考;而生吞活剥式的所谓‘先锋派’则是感受的混乱,思维的懒惰。”v我深入研究之后发现,“二元对抗思维”这个“阴谋家”其实也是现代汉语诗论语言枢纽的管控家,要么“三段论”,要么“S是P”或“S非P”。用科学语言框架作判断讨论艺术问题是否可行,这是个重大问题,此文不展开讲。
“先锋”现代性的第三个逻辑陷阱,乃是“生命写作”的陷阱。当政治、文化、历史、题材、性别等难以挂靠或不便挂靠的时候,众多诗人和批评家便找到了一个最为保险的概念——“生命”。正好,叔本华的意志哲学、尼采的非理性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西方现代文学有着重大影响,理论资源可用。植物、动物和人都有生命,生命是存在和感知的根本,以人的生命意识、觉悟、体验、性别假想、存在感(孤绝、寂寥、悲催、欢欣、悲悯、烦躁、焦虑、龌龊等)为探讨对象,展开诗歌创作和批评者,或以为这些从个体抽象出来的概念是真实可靠的,即以为从此处入门开掘,既可以创作出好诗,也可以成就卓尔不群的诗歌批评。沈奇在《角色意识与女性诗歌》一文中说:“这多少年,在两岸诗坛,尤其是青年诗界,无论是成名的或待成名的诗人,无论是男性或女性诗人,都在一起喊着‘生命写作’的口号,但骨子里真正进入生命写作的又有几个?这其中核心的问题是没有摆脱角色意识的困扰。对社会/历史大舞台的倾心和对生命出演的潜意识渴望,使普泛的诗人们很难潜心于本真生命的写作,最终皆陷入为预设或后置的各种各样的角色而写作。对于女性诗人来讲,性别角色的困惑又使之多了一重障碍。”w在具体的诗作中是否能找到性别差异是个问题。对于纯粹自由的写作而言,任何角色意识的渗入都可能是障碍,而对于某些诗人和批评家来说,则似乎是不得不利用的资源。
1986年,谢冕将发端于1985年的“后新诗潮”写作特征中的“内审视·生命体验”解读作“最后的皈依”。谢冕在《美丽的遁逸——论中国后新诗潮》中言:“后新诗潮确认:诗只能是诗人生命的形式或自身,它是诗人灵魂的裸露。诗人对自我生命体验的重视是纯粹意义上的现代意识。”x谢冕文中自然也用到柏格森关于生命存在的“绵延”概念,以阐述流动着的生命中的自我人格。不过,生命的“绵延形体”是一回事,诗歌创作和批评当是另一回事。
陈超在《深入当代》中言:“说到先锋诗歌对当代话语的占有,我不是指那种表面意义上的‘时代感’、‘主旋律’,而是指生命哲学意义上的个人与当代核心问题在语言上发生的冲突、互审、亲和等关系。它是生命和生存的当代,不是技术和物质的当代,它是异质冲动的当代,不是插科打诨的市民的当代。”y说到底,所谓“先锋诗歌对当代话语的占有”,是极为边缘和小众的,它仅仅表现在先锋诗歌场域的自我闭环之中。的确,先锋诗歌创作和与之几乎同步进行的诗歌批评对生命存在的认知有过有益的探索,但它们绝没有圈子闭环中自我感觉的那么夸张。
现代性、现代意识、生命、生存、生活这类空大而模糊的概念可以被任何艺术批评所利用,且一直在被利用,但它们很难在任何个人的写作中完整且完美地展现自己的真实面貌,这是自古以来,语言暴力和人性暴力之间不断撕裂的事实决定的。我们当记住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情形:当一堆堆批评概念、一个个逻辑陷阱反复滚荡过去之后,人们一无所获。
2024.2.4 立春,燕庐
【注释】
a[法]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安涅思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7页。
b[英]艾伦·布勒克:《双重形象》,赵少伟译,袁可嘉等编选:《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8-39页。
c王亚平:《论诗歌大众化的现实意义》,《文艺春秋》1946年第3卷第5期。
d梁宗岱:《论诗之应用》,《星岛日报·星座》第43期,1938年9月14日。
e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光明日报》1980年5月7日。
f吴思敬:《谈新诗的分行排列》,《诗刊》1985年第3期。
g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刊》1981年3月号。
h孙绍振:《论诗的想象》,《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
i吴思敬:《导言 现代化进程中的诗学形态》,谢冕总主编、吴思敬分册主编:《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j王光明:《导言 现代中国诗学的再出发:1977—1989》,谢冕总主编、王光明本卷主编:《中国新诗总论4,1977-1989》,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7页。
k艾青:《诗的散文美》,《广西日报》1939年4月29日。
l徐迟:《抒情的放逐》,《顶点》1939年第1卷第1期。
m穆旦:《〈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卞之琳作》,《大公报》(香港)1940年4月28日。
n孙玉石:《重建中国现代解诗学——中国新诗批评史札记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2期。
o李怡:《论中国现代诗论的现代性问题》,王光明编:《如何现代 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页。
p西川:《诗歌炼金术》,《诗探索》1994年第2期。
q杨炼:《智力的空间》,老木编:《青年诗人谈诗》,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1985年版,第75页。
r唐晓渡:《时间神话的终结》,谢冕总主编、吴思敬分册主编:《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页。
s南帆:《诗与诗论》,《诗刊》1986年第1期。
t于坚:《诗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纲》,《诗歌报》1988年7月21日。
u韩东:《三个世俗角色之后》,《百家》1989年第4期。
v郑敏:《我们的新诗遇到了什么问题?》,《诗探索》1994年第1期。
w沈奇:《角色意识与女性诗歌》,《诗探索》1995年第1期。
x谢冕:《美丽的遁逸——论中国后新诗潮》,《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
y陈超:《深入当代》,《诗歌报》1993年第2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改革开放40年新诗批评史研究”(项目编号:19BZW102)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