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中人”与“问题中人”
2024-07-13毕文君
洪子诚在《孟繁华:“我的”当代文学》一文里有这样一段话:“我认为‘当代文学’就是当代文学,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孟繁华内心真是热爱这个对象,在他的心里,‘当代文学’就是‘我的’文学。”a这段话彰显出孟繁华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显著特点,那就是主体性的浸润与张扬。“我的”当代文学涵盖的不仅是进入研究对象时视角的不同,也表明了在当代文学研究版图中孟繁华的重要学术位置。围绕2018年出版的十卷本《孟繁华文集》,本文从当代文学研究主体性建构角度,展开对孟繁华学术历程与学术贡献的分析与评述,认为《孟繁华文集》主要呈现了孟繁华在“学术中人”与“问题中人”两个方面不断思考、前行的轨迹。“学术中人”是指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与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制中,孟繁华以强烈的问题意识而著称,他从作家心态史、媒介研究、文化领导权、文化研究等角度楔入中国当代文学的学术视野,开阔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学术空间。“问题中人”是指作为深度介入和参与了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研究者,孟繁华以其对当代文学批评话题的提出和建设,丰富了19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时代内涵,尤其是对新世纪文学的立论与总体把握,更显示了孟繁华立足当下的学术进路。而在对作家作品予以关注的同时,孟繁华从不回避自己作为一位有态度的批评家葆有的更具建设性的主体立场。可以说,十卷本《孟繁华文集》正是其“学术中人”与“问题中人”相融合的集中呈现。
一、“人”的文学:作家心态史与文学年代学
1999年6月,孟繁华为《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 第三部》 (即《孟繁华文集》中《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一书所写后记中,谈到自己在“做学术中人还是做问题中人”间的艰难选择与复杂心境,他写道:“做学术中人还是做问题中人,其实并没有解决。”b联系写作该后记的时间,世纪末情绪的弥漫是如孟繁华这一代学人在学术道路选择背后值得注意的时代背景。正如陈思和在《我往何处去——新文化传统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认同》一文里谈到的:“各种知识分子话题的讨论,多少都表现了寻找文化认同的焦灼心理。”c由此可见,对知识分子问题的关注成为19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话题。这一方面凸显了当代文学研究者在寻觅自身研究主体性也即言说可能空间上做出的努力,一方面也强调了以学术研究为志业所面临的重新确认主体位置的复杂心态,孟繁华在后记里直言的正是这样一种为一代学人所共同感受到的困与惑。从这个角度出发,回顾孟繁华走上当代文学研究的起点,就不能不从以“人”的主体性建构为基础的“人”的文学之研究谈起。收入《孟繁华文集》的《梦幻与宿命: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历程》 (以下简称《梦幻与宿命》)和《1978:激情岁月》两本著作,一者是从作家心态史的描摹中揭示中国当代文学在精神生产活动展开中遭遇的命运;一者是以文学年代学的时间断代为轴心,放大了1978年文学存在的方方面面。
在孟繁华看来:“作家心态或文学创作作为人的复杂的精神活动,它又不仅仅表现为受历史精神的鼓励或制约,刺激或抑制……它与‘非制度化’的文化遗传、自我塑造、表达方式等又息息相关。”d作家心态史既包含了文学创作心理,也显现出作家人格构成的复杂内容,孟繁华在该书中对林道静、欧阳海等人物的分析是将文学人物形象解析与作家创作心态的阐释置放于具体文学作品的历史语境中。他选取典型作家为个例,进行细致入微却又不乏审视眼光的论析,对何其芳、郭小川等作家心态的把握即是基于作家人格身份自我认知的矛盾,如书中写道:“(何其芳)在无可摆脱的内心冲突和矛盾中与自己苦斗了一生。”e何其芳的文学道路选择有典型的矛盾性,他甚至认为“我的议论文字都是一些速朽的东西”f,由此可见,“苦斗一生”这样的评析在勾勒何其芳这位作家的心态上是非常准确的。在《梦幻与宿命》中,孟繁华对蔡其矫、郭小川两位诗人心态的刻画也十分出彩,对于蔡其矫的诗歌创作价值,他写道:“诗人的心灵孤旅却终于在坚忍不拔中显示了他的价值和意义,证实了人格力量与艺术魅力的依存关系。”g实际上,对蔡其矫的研究与评价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一直是较为薄弱的,这一方面与时代“共名”的遮蔽有关,另一方面也是研究惯性使然,恰如诗歌理论家孙绍振所言:“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上世纪50年代的诗……作为艺术品留下的被我们所珍藏的还是蔡其矫的诗。”h孟繁华从作家心态角度切入蔡其矫的诗歌创作,并阐发诗人在诗学实践上的独特价值,这无疑显示了他敏锐的学术判断力。
当代作家与时代、历史的紧密关联决定了研究者面对作家个体时不仅要具备突入作家心态的能力,也要在研究主体的批判性思维中发现作家的局限,这种双重的穿透影响了孟繁华在作家心态史研究中的主体性建构。他对郭小川的评价是:“当精神困惑、思想矛盾、艺术追求等问题并发的时候,郭小川首先想到的仍是战士的职责,艺术在他看来始终是第二位的东西。”i这样的论析切中肯綮,提升了作家专论的学术厚度,研究者没有回避郭小川这位作家身上的复杂性及局限性。值得注意的是,孟繁华在《梦幻与宿命》里提出了“50年代情结”,这一命名是他对当代作家精神历程进行深入梳理时的重要发现。这样的研究思路不仅拉开了当代文学作家心态史研究的时空维度,而且也表明了研究者在靠近研究对象时的主体性思维态度,即“重新认识其主体的意志、情感、实践,才能再现作家作为‘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j,正是基于这种将作家作为个体的、复杂的、多面的“人”来看待的研究理路,在《梦幻与宿命》中对作家心态史的描摹与解读中,我们才看到孟繁华作为独立、平等的研究主体与笔下研究对象进行深度对话的能力,他以作家们在创作生命中的徐徐展开为契机,细致描绘了他们以文学艺术实践迎向当代读者的努力。例如书中对“广场”这一文学空间的发现与解读即显示出独到的眼光,如果说既有的政治抒情诗研究往往停留于诗歌文本本身的分析,那么孟繁华在《梦幻与宿命》中对“广场”的关注无异于打开了研究主体观照研究对象时的思维场域,也令研究对象获得了更为充分的阐释价值,也就是说政治抒情诗:“这种诗歌不单以文本的方式存在,诗人的姿态也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传播……是面向群众,走向广场、街头,体现了它的公共性。”k孟繁华在《梦幻与宿命》中将“广场”与诗人写作心态进行勾连是有意义的,属于研究主体的发现。
心态史研究是当时学界的显话语,这一方面与1990年代知识分子“岗位意识”确立时的治学路径有关,一方面也是思想史研究向社会史、个人史分化的结果。但是从当代文学研究角度切入心态史研究,会发现研究者主体意识的凸显是相当强烈的,恰如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表达的:“‘思想史’并非仅由那些已被公认的主题构成。或也由于文学研究中的积习,我力图把握‘人与思想’的连结,在生动的‘人的世界’寻绎‘思想’之为过程。”l这样的研究感悟提示我们,在理解由文学研究转入思想史研究或心态史研究时,首先需要注意的就是研究主体借由“文学是人学”的深厚积淀而将“人与思想”连结,这正是“关己”的文学研究所需具备的主体意识。孟繁华在《梦幻与宿命》的写作中表达了这种研究的“关己性”,他谈道:“在作为研究对象的同时,显然也含有我个人心态的某些部分,因为我同这些人一样被共同的精神传统所培育、影响和制约。”m该书最后一章对1990年代文学的论述,选取张承志、史铁生、张炜等作家的文体转向为例,显然有文化选择的意味。如果说当代作家长时段的持续性创作是与生命历程相伴随的文学历程,那么,当代文学的研究也是在与之同步的关注中不断延展文学叙述长度,因此,“对当代中国文学,我们既可以把它看作是作家的心灵史,又可以把它看作是社会历史精神在作家心灵中的投射”n。
1978年的意义自不待言,从文学年代学层面看,这一年更有着细密而厚实的文学历史放大镜的意味。《1978:激情岁月》源于孟繁华在北大“批评家周末”讨论活动中的交流成果,也是对由《梦幻与宿命》一书敞开的作家心态研究更为具体而细微的收拢,他“仍选择了那些有代表性的、有文化含量、有艺术价值的作品作为主要的阐述对象”o。而有意识地与世界文学中相近主题或类型的文学作品进行参照、比较与对读,不仅显示了孟繁华阅读范围的广阔,也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世界视野。一方面当代文学的发生不是封闭的,另一方面由于一些客观原因,其对世界文学的了解与认知也经历了逐渐校正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具体文学年代为视点进入当代文学研究时,对这一年前前后后文学史料的搜集与爬梳显得极有必要。《1978:激情岁月》详尽整理出1976-1982年的文学年表,包含了这一时段当代文学生产的各方面,尤其有历史价值的,是对这一时段文学期刊情况的呈现。这一时段可谓当代文学重新焕发生机的时期,年表不仅注意到了如《当代》 《钟山》 《十月》等大型文学刊物的创刊,还特别关注了地方性文学期刊的创立,如《百花洲》 (南昌)、《榕树》 (福州)、《柳泉》 (济南)的创刊情况。这份详尽的年表不仅显示了1978年前后当代文学所处的文学环境,也凸显了研究者试图从客观的文学事实中建构研究主体性的努力。在这里,研究主体性一方面体现在研究者对研究对象言说与立论的途径、方式;一方面也体现了这一时期研究者们的学术视野与问题关切。近年随着当代文学研究进入“下沉期”p,对某一时期文学史料的整理与重释是当代文学研究学科成熟的标志,也是研究主体性向更为融通中深入开掘的体现。
二、方法论的自觉:学术史梳理与当代文学史著述
当代文学研究的知识理路与知识建构一方面来源于文学批评的现场,一方面来源于文学史的讲述,正是在这两个向度上产生了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命题。这些基本命题既属于文学研究共性的问题,也带有独属于当代的研究视野。更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文学研究中还存在着来自同时代的学问,即:同代人的视角。其中,对文学研究方法论的自觉是其最突出的体现,这种文学研究方法论的自觉一方面与研究者们受到的学pvQzvfW4ktjfTNqFbV6CDgexT3Eh/Pt06xfXxiTRrFw=术训练有关,一方面也与学术研究被纳入知识生产这一状况有关。正如研究者所言:“新术语、新知识乃至新的语言表达方式……通过报纸、书刊等文化传媒拓展开来,从而推动着时代的知识和学术生产朝向一个同古典知识谱系全然不同的方向迈进。”q现代社会知识生产的变革构成了我们观察当代文学研究知识构型的总体背景。因此,方法论的自觉,既改变了当代文学研究有对象而无问题的尴尬处境,也推动了当代文学学科规范性的确立。
早在《梦幻与宿命》一书的写作中孟繁华即意识到“方法论的互补于我们今天的研究来说尤为重要”r,而方法论的自觉正是《孟繁华文集》中《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和《中国当代文学史论》两本著作凸显的研究主体性建构特征。如何以有效的知识理路对1949-1976年这一时段的当代文艺学发展进行学理研究,是孟繁华进入该研究领域时所面临的问题。尽管《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属于20世纪中国文艺学学术史写作中的一部分,但确如著者所言,1949年至1976年近三十年“为学术史写作提供的内容是相当贫乏的”s。因此,这部著作对该时期文艺学学术史的梳理及从中提炼出的研究命题都具备了开先河的意义。绪论部分从政治文化规范中寻绎当代文艺学学术史问题,奠定了该书的理论高度,孟繁华认为:“在撰写这一时段的文艺学学术史的时候,有必要放弃对学科剥离或整合的幻觉期待……有必要进入历史的细部,去考察当代中国文艺学发展的历史。”t这是非常有启发性的学术判断,该时期在文艺学学术命题的探究与思考上显然并不充分,甚至常常走向历史的反面,然而,研究命题的自反性恰恰给予了研究者深入探寻的契机,这正是研究主体在问题论域的共生性里确立研究视点的可能性实现,《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中对毛泽东文艺思想及其内部结构的阐述颇具代表性。孟繁华以敏锐的学术眼光抓取了这一时期“阐发中国当代文艺学发展的关键”u,从新文化猜想与战时文艺主张、亲和民众的思想倾向、文艺功能观的内在矛盾、“中国化”的现代性经验四个层面入手,全面而深刻地论述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结构、观念以及对当代中国文艺生产的影响,而孟繁华也借此论题阐发了他对20世纪50-70年代的认识。如果说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论述使《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一书获得了高屋建瓴的学术风貌,那么,书中借中国科学院档案处、教育部档案处查阅资料所得,进而对该时期学术机构设置与学者地位进行的研究,无疑具备了别开生面的价值。当然,学术史梳理必须落实到具体研究范畴,孟繁华对“典型”“真实性”“题材”等文艺学范畴都做出了细致的梳理,并发现了其中隐含的“观念同一性”v,即“曾经是被批判的对象,往往也使用批判者的方法和武器去批判自己的对象”w。以“典型”为例,孟繁华指出随着这一时期革命文艺输出与传播过程中政治因素的影响,革命文化的激进色彩使塑造“典型”这一理论诉求,陷入了艺术标准同质化的窠臼。
自当代文学研究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开始,尤其是21世纪以来,当代文学研究已出现两种明显趋向,即注重当代文学史料钩沉及辨析的一脉与瞩目当下文学创作新变化、新态势的一脉。当然,这种学术取径方式的不同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它们互为补充,也互相激发,共同构成了当代文学研究的丰富面貌,越来越显示出当代文学学科独立性的气象,收入《孟繁华文集》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和重要收获之一。在该书绪论中,孟繁华以当代文学“历史化”为出发点,围绕当代文学学术研究历史,审视如何处理当代文学史叙述“不确定性”及当代文学话语空间的复杂性这两大基本问题,并在绪论注释里以已有研究为基础,详细开列了1960年代至今出版的多部当代文学史著作情况。该书第一章“当代文学的‘前史’”是对当代文学发生学的关注,著者对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论述及对当代文学话语方式“转译”等论题的论说,无不携带着个人著述的主体建构色彩。正是有了知识生产层面的理论自觉,具体研究论题的选择才不是自说自话。而从《中国当代文学史论》一书的框架结构设置,可明显看到文学研究内部视野与外部视野的结合,该书第三章“当代文学的内部制度”和第四章“当代文学的外部资源”可谓将文学的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有机融合的示范之作,这一方面显示了著者在方法论上的自觉意识,另一方面也彰显了他处理当代文学史细部问题的能力。
韦勒克与沃伦的《文学理论》把“对文学作品本身结构的研究称为‘内在的’或‘文学的内部’研究,而把研究作品同作家的思想、社会环境诸方面的关系叫做‘外在的’或‘文学的外部’研究”x。该书1984年译介到中国后,实际上并没有引起当时的文学研究者在方法论选择上的注意,这一译介的错位效应显示出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普遍重视文学社会学等宏大命题,这就造成了如研究者所言的“1980 年代的现实主义批评模式,即感悟式的、印象式的和论断式的批评文体还是今天的主流”y。1990年代以来,这种情况得到了极大改变,但无论是立足于文学或文化环境的外部研究,还是立足于某一或某些文本的内部研究,都需要“细读”的功夫和对细部问题的关注。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史论》中关于当代文学史的论述有意避免了当代文学史线性叙述的平面化,而是以问题来带动文学史论述逻辑。他认为:“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通常是以重大的政治事件作为重要标示的……但这种叙述方式却难以客观地揭示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真正问题。”z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史论》一书采用基于当代作家创作实践分析的知识背景和话语形式的分析方法,强调了当代文学的绵延与当代历史的复杂联系。因为“若是离开了对于中国社会的认知和考察,当代文学及其研究将一事无成”@7,这样的观点表明了当代文学史研究不仅仅是栖身于文学长廊里的文学本体研究,它还必须拥有理解当代中国的视野。
三、别样的文化研究:经由传媒与文化的视角看中国
面对中国当代文学这一研究领域时,始终需要的是研究者在文学与政治、文学与人民、文学与市场等关联性问题域中的思考,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时代性,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在不同时期都有不同表现的症候性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将对当代中国的观察与思考纳入自己的研究中,正是1990年代末期孟繁华有意识地调整和思考的。他谈道:“每一国家、民族所面临的具体问题是十分不同的。因此,我只能对当下中国的文化文学问题表达我的关注。”@8从这个角度看,孟繁华在1990年代末期完成的《众神狂欢——当代中国的文化冲突问题》 (收入《孟繁华文集》中名为《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以下简称《众神狂欢》)和其后的《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两本著作以及他撰写的大量文化时评文章,都带有鲜明的从现实中国出发进行文化研究的色彩。
如果我们将《众神狂欢》和《传媒与文化领导权》放在一起阅读会发现:孟繁华在经由文化研究的视角表达对当代中国的认识时,经历了研究主体由经验感知向理性建构的自我重塑。他从对世纪之交文化现象的捕捉中意识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剧烈变化,显然已不只存在于各种形式的叙事中,而是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心理经历以及与社会或朋友间的交流中”@9,这是源于个人真实感受的发现,因而《众神狂欢》对19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在文化分层中表现出的精神裂变现象给予的概括是有温度的,表达了写作者的文化锐见。通观全书,无论是对大众文化两种时间的精彩分析,还是对游牧文化与网络意识形态的论述,都没有脱离论题背后的当代中国视野。他谈道:“当代中国的大众文化制造了两种虚假的文化时间。一种是过去的文化时间,它以怀旧文化作为表征;另一种是当下的文化时间,它以白领趣味作为表征……这一状况与当代中国的现实处境是有关系的。”#0这样的分析是从现实中国的文化表象里挖掘文化研究的真问题,今天看来依然有效。
对世纪之交当代中国产生的文化冲突,显然不能用“现代性的后果”这样一般性的回答做出简单归因,而是需要置放于长时段的文化传统中去考察。这也正是孟繁华所言:“现代性断裂了历史经验,而传统却仍在延续,因此,文化冲突无可避免地降临,我们所要付出的心理代价便也具有了宿命般的色彩。”#1应该说这种文化冲突依然存在,由此所带来的精神裂变也不会消歇,但是,研究者采用什么立场去表达和关切就有了别样的意义。实际上,在写作《众神狂欢》时孟繁华已经有了这样的研究主体自我修正意识,他的笔触针对的是“已经进入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文化现象”#2,尽管“它的当下性可能为我们的判断带来困难,但我仍难以控制对它的批判欲望,尽管这可能是表面甚至是偏执的”#3。“批判的可能性空间有多大”这样的疑问,不仅增加了我们识别文化冲突的难度,而且也部分说明了现实中那些众声喧哗的文化现象时问题的自我缠绕性。亦有研究者指出:“中国的文化研究的批判性意图表达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复调性……这种复调性的表达使中国文化研究的认识结论更为辩证……使中国的文化研究呈现出一些有别于西方‘文化研究’的风貌。”#4批判立场的选择在《众神狂欢》中并不仅仅意味着对文化媚俗带来的理想陷落后果的直陈,它也是在文化冲突的激烈场域中奏响了一曲理想主义起落沉浮的悲歌。
孟繁华完成于2003年的《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一书在文化研究方法运用上,显然更为自觉。有了写作《众神狂欢》时对文化现象的充分把握这一准备,才有了他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这一著作中对传媒作为文化传播重要载体的更为清晰的认识。但显然,在该书的立论框架中,其研究问题的核心是如何处理文化领导权在社会主义中国经由传媒介质的展开和变化的,因此,该书的完成也可见出孟繁华在文化研究方法使用上理论建构层面的深度。安东尼奥·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提出:“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即‘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5由此,葛兰西提出了文化领导权的理论内核,并进行了实践探索,这是自上而下的领导与自下而上的接受相同步的过程。孟繁华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的撰写中显然受到了这一理论的影响,他写道:“用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的理论,通过传媒的变化来分析阐释中国的文学、文化生产的变化,对我个人来说,一方面是兴趣使然;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语境中,传媒不仅是文化研究领域的关键词,同时在现实生活中,它的支配性足以让人触目惊心。”#6然而通观全书,尤其是和先前完成的著作《众神狂欢》进行对读,则会发现,孟繁华对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理论的借鉴并没有丧失其研究主体对研究对象进行综合把握的能力,他依旧是以中国的文学和文化在社会主义想象与实践中的展开为聚焦,不断提出属于自己的研究发现。如其所言,“在葛兰西的时代,他不可能想象60年之后的世界图像,自然也不能想象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的差异和问题”#7,这似乎是理论家难以避免的宿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其文化领导权的设想中汲取思想的养分,在试图揭示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生成机制与传播影响时,孟繁华发现了理解它的传媒视角。
在该书绪论中,他以十分精彩的论述将现代传媒的强大辐射力与文化领导权理论的内核粘合在一起,使之共同构成了深入社会主义文化和文学内部的理论与方法的触手。他谈道:“传媒在塑造社会主义形象的过程中,逐8XW+He21GZ/aWjkI9MVpKg==渐形成了一种新的言说方式。这种新的言说方式集中地体现在它的修辞方式上。”#8在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背景上,始终可以看到文化政策的制定者对舆论阵地的重视,这也是孟繁华在书中所言的修辞方式的外显与固化,它们强化了人们在道德理想层面的被感召与认同。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启并奠定了毛泽东的文艺思想在当代文化领导权中的理论基石要义,讲话中提出了“两个军队”的说法,即:“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9通过对“文化军队”的领导来“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协助,借以打倒我们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0,这些说法是针对延安时期文艺工作的方针提出的,并积极倡导当代文艺的工农兵创作方向,开启了当代文艺生产与文化领导权间的复杂关联,直至20世纪60年代,毛泽东对“霸权”的理解仍然包含“争夺文化领导权的含义”$1。因而,从文化领导权建构层面去观察当代文艺生产,给人留下的最为鲜明的印象就是:“它要达到的目的是,自我维护、使文学生产始终符合政党意识形态要求、方向和利益。”$2然而,这种文化领导权的实现必须有赖于传媒在议题设置上释放集束效应,此外,既往的研究者并没有注意到传媒的向度对巩固文化领导权的重要作用。以往研究多关注论争的观点及引发的讨论,却忽略了论争背后具体的文学场域与意识形态因素的相互作用,或者说,在不同观点较量与阐发的同时,诸如《文艺报》等处在当代文艺生产具体时空中的文艺报刊不仅是论争的媒介承载,而且也在论争环境的营造与刊文布局的形成上都对论争的不同阶段有着实际影响。孟繁华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一书中的相关论述,以及他对论争过程中媒介的言论传播渠道的梳理,恰恰择取了传媒对文化领导权全面覆盖的舆论机制,并给予了充分的论证和有理有据的分析,这样的视点无疑大大拓展与丰富了当代文艺生产的研究层次。
四、回到当下的学问:新世纪文学研究三论
当代文学的研究主体建构,一方面需要文学史视野的通说之思与比较之维的融合,一方面需要建立属于当代文学研究的现实感与在场感。正是有了研究主体面向历史的纵深感,才能在当下的文学变动中寻觅文学的传统与文学研究的确切位置。收入《孟繁华文集》中的《新世纪文学论稿之作家作品》 《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现场》 《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思潮》即是著者近些年对21世纪最初20年出现的、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的瞩目与论述,它们不仅属于孟繁华的“新世纪文学研究三论”,也以观察的敏锐、文风的遒劲、视角的宏阔诠释了“回到当下的学问”应具备的研究主体性。
大量作家作品构成了当代文学研究庞大的阅读体量,构成了当代文学研究立足的丰厚土壤,也考验着当代文学研究者在文本细读上的功夫与见识。收录于《新世纪文学论稿之作家作品》中的作家作品论,体现了孟繁华对21世纪最初20年多位重要作家和多部重要作品的细致阅读与中肯评价,这些篇章既有来自文学批评现场的追踪,也有对新人新作的品评论析,无不以体察之深和所论之精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例如在谈到刘震云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时,孟繁华以“‘说话’是生活的政治”为论题,展开了对刘震云这部长篇作品的分析,他写道:“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说话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但在刘震云这里,只是一个关于人的内心秘密的历史延宕,只是一个关于人和人说话的体认。”$3由此可见,在关注新世纪文学重要作家创作新变化时,孟繁华仍以中国小说传统为论述背景,以此为参照,提炼出属于当下文学创作的新元素,从而赋予它们新的含义,这是更具建设性的文学批评立场。
值得注意的是,在新世纪文学发生的现场,当代文学研究的面貌也在发生改变。孟繁华在《新世纪文学论稿之作家作品》中对不同代际的当代文学研究学人给予了持续关注,这些文章包括《谢冕和他的文学时代》 《“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历史叙述——评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 《当代中国的学院批评——以青年批评家张清华为例》 《新世纪的新青年——李云雷和他的文学批评》等。他所瞩目的对象既有对当代文学研究学科建设和当代文学批评独立性作出重要贡献的学人,也有与著者孟繁华一样出生于1950年代的当代文学研究者,他们在当代文学研究学术规范的建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还有更为年轻的当代文学研究者,在夯实当代文学研究独创性上做出的持续努力。细读这些学人论评文章,既获得了进入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路径的启示,也生发了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志趣。基于同时代人不间断的学术交流与沟通,可以感受到在通往学术殿堂的路上优秀学人身上闪耀着的智性思考的光芒。
“回到当下的学问”不仅依赖于大量作家作品的阅读与专论,还有赖于研究者对当下状态的清醒体察,文学研究的在场意识是当代文学研究最为重要的特质。如果说,我们在今天仍然要强调学术研究的介入性,那么,从对当代文学现场的观察出发,从中发掘这个时代文学的位置,正是孟繁华在《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现场》中所做的。从收入其中的《长篇小说阅读笔记——2001年的长篇小说片段》到《面对我们时代的“难题”——2015年的长篇小说》,孟繁华将持续多年的对当下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阅读呈现在我们面前。这里面既饱含着回到当下的研究中持有的敏锐文学洞见,也以广泛的文学摄取构建了21世纪中国当代小说的“编年史”。提及以年度论析来呈现文学研究的在场感,我们首先会想到俄国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的八篇年度概观,这些篇章“是别林斯基的文学批评活动最活跃、思想见解和批评技巧最为成熟的几年”$4。确实如此,细读这些年度概观会发现别林斯基是以“俄国目前是否有具备民族精神的文学”这一问题,来检视置身其中的文学年份,他对具体作家和作品优长的论评,也都没有失去这一文学性的衡量标准,如其所言:“一定数量的、甚至是极大数量的优秀的艺术性作品,还不能构成文学:文学是一种完整、个别的东西;它的各部分是有机地互相连接在一起的,在它的最为纷繁复杂的现象之间是具有密切联系的。”$5这种对待文学的综合态度决定了别林斯基年度概观文章的宏阔性,在纷至沓来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行列里,他始终关注作家的文学个性与时代、民族的关系,这无疑体现了年度概观写作的深度,也彰显出鲜明的介入性。在孟繁华《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现场》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到著者观察的细致与立论的精当,他致力于穿过文学年份背后的时代声息,更渴求发现理想读者对文学理想的坚持,这种文学态度大大消弭了因研究对象距离过于切近而容易产生的论题失当,使我们领略了“抓住真问题”的研究风范。从收录其中的《文学的多样性与传统的复兴——2007年的长篇小说现场片段》 《大变动的时代与短篇小说的面孔——2012年短篇小说现场片段》 《短篇小说与我们的文学理想——2014年短篇小说现场片段》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味。比如,他在《批判性与文学精神的重建——2011年中篇小说现场片段》一文里指出:“文学的批判不见得能够改变现实,但是,文学所持有的立场,将会缓慢地作用于社会,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社会矫正器的作用,这也是文学在今天让我们深感欣慰的所在。”$6
正是带着这种文学理想与主体介入性,孟繁华的“新世纪文学研究三论”才没有仅仅停留于作家作品的观照与文学现场的观察,他更力图呈现新世纪文学背后诸多值得深思的学术命题。他在与时代同行中依然不改其穿行在“学术中人”与“问题中人”之间的立论色彩,这种研究主体性饱含了一代学人真挚的思考。因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他在《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思潮》中的诸多篇章,不仅有论题把握的精到,而且也体现了他在文学经典、乡土文学、文学传统、城市文学等命题上的深刻洞见。这些篇章如《总体性的幽灵与被“复兴”的传统——当下小说创作中的文化记忆与中国经验》 《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后”的境遇——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 《建构时期的中国城市文学——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等,集中展现了孟繁华对新世纪文学与当下中国紧密联系的思考,由文学格局的变化带来的文学命题的新变,支撑了新世纪文学研究的现实价值。这正是属于同时代的学问,因为它们的出现没有回避属于当代文学的时代性状况与现实性难题。
结语
在为十卷本《孟繁华文集》撰写的自序中,孟繁华这样谈道:“学术活动在任何时代都不可能大红大紫,那也不是学者工作的目标。我们不必神圣化文学批评的重要性,同时也不必妄自菲薄。世事沉浮万物消长,在一切未果的时候,我们不妨将眼光稍稍放远一点,历史自会显示出事物应有的价值。”$7在这里,孟繁华表达了他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的自我认知,这是真正的智者之思。当代文学研究者在自身研究主体性上的不断调试与反思,正代表了当代文学这门学科走上更为广阔道路的开始。因为,正是在不间断的阅读与研究中,才能持续校正自己对文学研究的发问方式,而这样的阅读和研究不会停歇。
【注释】
a洪子诚:《孟繁华:“我的”当代文学》,《南方文坛》2019年第1期。
bstuvw孟繁华:《孟繁华文集·中国当代文艺学学术史:1949-1976》,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8页、276页、1-2页、15页、169页、170页。
c陈思和:《我往何处去——新文化传统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认同》,《文艺理论研究》1996年第3期。
degimnr孟繁华:《孟繁华文集·梦幻与宿命: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历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107页、115页、128页、249页、243页、5页。
f何其芳:《文学艺术的春天·序》,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39页。
h李伟才主编:《蔡其矫研究》(第一辑),海峡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9页。
j孟庆澍:《主体生成的世界——谈张恩和先生的鲁迅研究》,《汉语言文学研究》2022年第2期。
k洪子诚:《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0页。
l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49页。
o孟繁华:《孟繁华文集·1978:激情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3页。
p参见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下沉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5期。
q栗永清:《知识生产与学科规训: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学科史探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4页。
x[美]雷·韦勒克、[美]奥·沃伦:《文学理论·中译本前言》,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8页。
y陈晓明:《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6期。
z孟繁华:《孟繁华文集·中国当代文学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
@7谢冕:《花落无声——谢冕自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页。
@8孟繁华 :《前言:心灵的报告》,《孟繁华文集·当代文学 :终结与起点——八十、九十年代的文学与文化》,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年版,第4页。
@9#0#1#2#3孟繁华:《孟繁华文集·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01页、135页、302页、303页、302页。
#4高建平等:《当代中国文学批评观念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86-287页。
#5[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姜丽、张跣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9页。
#6#7#8孟繁华:《孟繁华文集·传媒与文化领导权》,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页、7页、28-29页。
#9$0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4页、874页。
$1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霸权的多重构成与六十年代的消逝》,《开放时代》2007年第2期。
$2李洁非:《文学史微观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28页。
$3孟繁华:《孟繁华文集·新世纪文学论稿之作家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2页。
$4[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满涛、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773页。
$5[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16页。
$6孟繁华:《孟繁华文集·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现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15页。
$7孟繁华:《孟繁华文集·新世纪文学论稿之文学思潮·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本文系鲁东大学引进人才项目(项目编号:WY2022002)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