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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也在选择它的诗人:安琪的行旅诗学

2024-07-11王强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安琪诗性新诗

王强

在文化地理学研究中,地理景观成为表征价值观念的象征系统,不再是空洞冰冷的自然物象,而是负载人类文化想象与意义编码的符号意象。在文学艺术领域,地理因素的重要性受到广泛关注,空间研究成为当下一个热门的议题。在诗人眼里,经过诗性想象的地理景观成为具有丰厚审美意蕴的“诗性地理”。从漳州走出的诗人安琪,或是作为漂泊者,或是作为游历者,一直保持“在路上”的艺术姿态,以诗性之眼丈量山水、想象地理,书写下大量饱含情感浓度的行吟诗歌,为读者提供认知和感受地理的独特视角,也建构了属于自身的“行旅诗学”。2006年,安琪在访谈录《在任性的奔跑与沉潜的静思之间》一文中就曾提到其对地理诗歌写作的态度,“一个写作者尤其是女性写作者,如果不扩大自己的关注面,不从外界吸取新的写作材料,则她的写作资源必将很快枯竭。我很幸运摸索到一条借助地理学意义上的游历来打开自己写作空间的路。这些蕴含着人类文明的自然景色、风物古迹本身就是诗人们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我希望今后能够继续拥有这份写作地理诗的能量和才情”。2023年9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安琪的诗集《暴雨和绵羊》,再次证明地理诗歌堪称安琪创作的重点,而地理空间也成为考察安琪诗歌的重要维度。

一 “诗性地理”书写的现代性

王国维曾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在中国古典诗学中,诗人借景抒情生成情景交融的审美意境,使得情与景成为建构文学意象乃至意境的基本要素。在现代诗人笔下,地理景观依然是抒情的“客观对应物”。然而从历史维度来看,古典与现代诗人对于地理景观的书写存在显著差异。施蛰存在《又关于本刊中的诗》一文中就认为,“纯然是现代的诗”应当反映“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换言之,诗人所建构的“诗性地理”可以作为分辨诗歌是否具备现代性的重要指标。中国新诗的现代性主要体现在新诗创作者基于现代性体验而进行的审美创造,在其诗歌文本中植入了“时代精神”的新质。从“诗性地理”的角度来看,古典诗人笔下那种山水田园的意境已经失落了,现代诗人应当在新的生存境遇中对都市景观等展开新的审美观照。安琪在诗集《暴雨和绵羊》的后记里也表达了这种诗学观点,“城市已不可避免地演变成现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集中地,对此视而不见或避而不写是诗人的失职,也是诗歌领域的损失。诗人作为时代的发言人之一,理应对城市有着敏感的洞察力和杰出的写作力,每个时代都要有与自己时代相呼应的文本传世,否则,当后人寻找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作,找到的仍然是千百年来那些自然风光,该是多么大的欠缺”。

在诗集《暴雨和绵羊》中,安琪拓展了“诗性地理”的表现范围,既有壮丽磅礴的自然山川,也有繁华万千的都市空间;面对形态多样的地理景观,她总以一个现代抒情主体的面目出现,书写现代人的情感经验。如《春天在后面》中,“我伪装成一首歌混进霓虹闪烁/的新年现场/新年了/宋庄,你好吗/……/我是喜欢你的颓废/还是喜欢你的激情。我是喜欢你的/瞬息万变的情感还是喜欢你/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的生活?”这既是安琪对宋庄的礼赞,更是诗人精神和性情的自画像,并在作品中灌注一股激烈而动荡的情绪,呈现具有冲击力的审美意象。早在2007年,安琪在《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一诗中,就将“性格中的激烈部分”转化为诗性文本,凸显自身作为抒情主体的鲜明而强烈的个性。因此,在安琪的“诗性地理”诗中,抒情主人公并未消融于地理景观的书写之中,而是与地理景观构成具有张力的对话结构。

与古代诗人相比,安琪的精神世界更加开阔,异质性的情感表达更加突出。在诗集的后记里安琪写道,“我的地理诗不是对某一地自然山川的描绘,而更多的是发生在当时当地的文化,现实的串接、联想和自我意识的反射。我不主张单纯的描摹状物,也反对传统的借景抒情。我希望在一个地理中融入无限多的东西”。对于安琪来说,诗歌写作就是承载现代性情绪体验的容器,诚如她在长诗选《未完成》中的《几句话》中写的,“因为有了写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满了被转化的可以接受的期待:荒谬、悖论、恐惧、焦虑、情感、无力……我经常会在绝望悲凉时微笑起来,我知道它们都将进入我的文字,这是生活对我的馈赠,我喜欢百味俱全的生活,所谓‘悲欣交集,大抵就是如此”。这段自述概括了一个典型的现代诗人的精神世界,在与世界充满张力的对峙中展现自身灵魂的深度,赋予笔下“诗性地理”突出的现代性,使之成为蕴含丰厚意义的创造性文本,而具备独特的诗学价值。

二 诗意景观的现代重构

古往今来,诗人惯于题写名胜,赋予地理景观不可磨灭的诗意光彩,使之成为典型的“诗意景观”。历代文人墨客竞相歌咏的那些地理景观都已成为被反复涂抹和改写的“历史重写本”,现代诗人的地理书写自然也无法回避笼罩着庞杂繁复诗意的“诗性地标”。安琪的诗集《暴雨和绵羊》,正是尝试加入一种诗意景观的重构。如《常熟》中,“这样的常熟/从典籍中走出,迎我们以讶然的重逢/……//常熟对每个人/都是常熟,活在汉字中的你,活在汉字中的/我,来此常熟/便是在古中国走了一遭/便能遇到,柳如是的你/黄公望的我”。诗中的常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名词,而是携带着“古中国”的意蕴,自然生发出关于传统文化的遐思和感喟。

在面对那些被古人描摹过的著名诗意景观时,现代诗人难免会身陷“影响的焦虑”之中。不过安琪“在古中国走一遭”,虽然受益于“前人点化、加持”,却并未沉溺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而是通过消解古典情韵达到对经典诗意景观的重构。在《铜雀台》一诗中,诗人直接宣称自己“事实上对历史无知”,进而发出疑问:“为何我偏爱在明代末年即已烧毁只剩荒凉台基的铜雀台胜过曹操击败袁绍后营建邺都修建的铜雀台?”借由这样的设问,诗人对过往的宏大历史叙事做出深刻反思。而在《成都,过武侯祠而不入》一诗中,则以“过而不入”的姿态展现了自身的情感态度——“气数已尽”的蜀国终究只能封存于武侯祠,“以泥塑的方式”对历史进行想象性演义。在诗人冷静的叙述中,并未追怀三国英雄的热烈情怀,而是传达出某种戏谑历史的意味。在《长河与落日》一诗中,诗人对乌海湖的书写围绕王维的经典诗句“长河落日圆”展开,虽然王维的落日“一直悬挂在乌海湖上/至今不曾落下”,但安琪声明“我们不是王维”,古典诗歌的意境终究难以承载现代人的情感体验。

总体而言,在面对古典诗意浸泡的地理景观时,安琪往往要突出自身作为现代人的所思所想,在跨时空的诗意碰撞中对经典诗意景观进行颠覆性的重构,为之增添陌生化的诠释,由此也重塑了这些诗意景观,在古今对话中使其人文意蕴变得更加复杂。

三 中国新诗与文旅产业的跨界互动

现代诗人一方面加入题写名胜的行列,与古典诗歌展开意义竞争;另一方面又聚焦新的地理景观,塑造全新的诗性地标,并利用自身的符号资本提升其知名度,增加旅游观光的文化含量,为新诗与文旅的跨界互动做出有益探索。我曾在拙著《中国新诗的视觉传播研究》一书中提出,“建构和重塑与新诗相关的‘诗意景观,是扩大新诗视觉传播的重要方面,同时有助于推进新诗经典性的生成,并提升新诗在旅游观光中的文化价值”。事实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舒婷的《神女峰》、杨炼的《诺日朗》、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等诗作,都成功地重塑了这些地理景观的人文意涵,成为文旅产业可以借重的文学资源。这些新诗不仅让这些偏远的地方具备了知名度,而且还赋予其诗性文化的内涵,使之成为文学读者向往的圣地。刘晋锋在《西川:幻觉在创造历史》一文中记载了西川的一段话:“听说,有人知道德令哈是因为读了海子的《日记》,有人知道哈尔盖是因为我写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在诗集《暴雨与绵羊》的简介和后记中,安琪交代了自己的创作动机,“幻想着能用一首诗让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地方闪闪发光”;确信诗歌对地理景观的力量,“德令哈这座‘雨水中荒凉的城(海子语)因为海子短诗《日记》而为世人所知,这是发生在当代的由诗人诗作造就名城的神话”。

近年来,伴随着新诗经典性的生成以及现代诗人符号资本的积累,日益显现出诗歌的力量;在经济活动中诗歌的利用率越来越高,“诗歌经济学”的价值越来越受到重视,成为各地推动文旅产业发展的重要文化资源。陈仲义在《中国前沿诗歌聚焦》一书中提出,“在所有文类中,诗歌与政治、文化、经济的直接接触点,拥有最大的横截面。直率地说,诗歌可利用率和被利用率是最高的”。对于诗歌的大众传播来说,这未必不是市场经济时代的重要机遇。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尤瑞(John Urry)在《游客凝视》一书中曾提出过两种不同的旅游凝视:“浪漫的凝视”与“集体旅游者的凝视”。而“游客的凝视中有浪漫的形式,这种浪漫强调独处、隐私及个人与凝视物的精神关系”。相较而言,拥有文学情怀的游客对于诗意景观的凝视应当属于“浪漫的凝视”。在浪漫的凝视中,读者/游客与诗人实现了跨越时间的精神联结,在诗意景观之上达成“视域融合”。

通常来说,诗人的符号资本越雄厚对于景观诗意的塑造越显著。诗人安琪无疑具备这样的能力。在诗集《暴雨和绵羊》中,有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诗篇书写了名不见经传的地理景观。比如《浑河在高茂泉》一诗中,安琪将浑河描述为“一条既小/且浅却脾气极大的河”,并告诫人们要保持谦卑,敬畏自然,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从中开掘出令人深思的文化哲理。作为漳州人,安琪对故乡的书写也堪称经典,比如《鸦群飞过九龙江》中,“当我置身鸦群阵中/飞过,飞过九龙江。故乡,你一定认不出/黑面孔的我/凄厉叫声的我/……/那个临风而唱的少女已自成一种哀伤/她不是我/(并且拒绝成为我)//当我混迹鸦群飞过九龙江/我被故乡陌生的空气环抱/我已认不出这埋葬过我青春/爱情/的地方”。诗中“鸦群飞过九龙江”的意象为漳州地理的诗性书写创设了极具陌生化效果的范本,因“倾注了更多的个人情感”而受到评论者肯定,成为安琪地理诗歌的重要代表作。在《春天,杏花》一诗中,“守不住了/春天浩荡,率领春风、率领春雨/一夜之间,拿下了守口堡//……//守不住了/杏花倾倒杏香,作为迎接春天的礼物/杏花探出木门紧闭的农户,向春天示爱/春天春天/快带我去往远方,我也有睁眼看世界的梦想/我也要像你一样,满面春风,走遍大地”。安琪这首诗实际上是一篇“命题作文”,但以丰沛的情感状写了晋北乡村春天的生动景象,并采用拟人修辞,幽默风趣地展现了守口堡之春的蓬勃生机,而成为一首塑造诗意景观的上乘之作。守口堡位于山西省阳高县,每年春天都举办杏花节。对于守口堡这种领受诗情浸染极少之地来说,现代诗人的书写无疑具备元典的价值,成为激发后来者进行诗意争鸣的奠基之作,也将开启一个诗意竞争、持续生成的过程。

与古典诗词相比,现代诗歌在塑造诗意景观方面的潜力还有待于进一步开掘。对于现代诗人来说,将地理诗歌融入景观意义的塑造,一方面有助于文旅产业的发展,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拓展新诗大众传播的路径,进而提升新诗艺术的影响力。安琪在诗集《暴雨和绵羊》的封面写下“地理也在选择它的诗人”。因此,安琪的行旅依然在延伸,她的行旅诗学同样处于“未完成”状态。我认为对于更多的行旅诗人来说,要想被地理选择并成它的诗人,这就要求诗人进一步增强地理书写的自觉意识,以更多的精品力作参与到诗意景观的竞逐当中,写下更多壮丽的诗篇,实现诗歌艺术与文旅产业的跨界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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