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式人工智能背景下的艺术创作反思
2024-07-10左钰瑶
左钰瑶
[关键词]人工智能;新媒介;AI艺术
一、热潮:从算法到艺术
机器学习(machinelearning)的最新进展使得人们对人工智能的愈发感兴趣,同时也促进了对人工智能在各个领域的应用的探索。在探索“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关系这个问题时,最令人难以捉摸的领域可能就是艺术的创造和理解。尽管在AI和艺术的交叉点上不断出现很多有趣的探索和实验,对艺术的理解和创作却仍然被认为是人类的专属,这样的想法植根于艺术的存在和意义确实与人与人的互动密不可分[1]。
在过去几年中取得的几项重要技术进步使得人们对AI艺术的兴趣日益浓厚。在计算机图像学和计算机视觉研究的背景下,过去几十年中开发了许多渲染和纹理合成算法。这些算法被设计成以各种方式修改图像,包括对输入图像应用“艺术风格”。然而,使用深度神经网络来对照片进行风格化处理和创建新图像是最近才开始的,并且在过去的五年中加速发展。在一系列影响人工智能艺术生产最重要的技术里程碑当中,最早获得广泛关注的方法之一是由莫尔德文采夫(Mordvintsev)等人提出的深度梦幻风格(deepdreams)。这种方法最初旨在通过可视化最大化神经元激活的模式来提高深度卷积神经网络的可解释性。因为它产生了一种相当迷幻的风格效果,这种方法后来成为一种流行数字艺术制作的新形式。
在2016年6月举办的伦敦科幻电影节上,世界上出现了首部根据人工智能编创的剧本制作而成的科幻短片《阳春》(Sunspring),该片描述了三个年轻人在未来空间站中的场景故事,剧情涉及三角恋和谋杀。短片的导演奥斯卡·夏普(OscarSharp)与其朋友罗斯·古德温(RossGoodwin)共同开发了一个名叫“Benjamin”的人工智能程序,即Sunspring剧本的编创者,并且两人不断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科幻电影剧本来训练Benjamin,应用深度学习(deeplearning)算法,让Benjamin仅在给出对话或者标题等有限要素的情况下独立创作剧本。2018年,Benjamin又创作出一部剧本《开小差》(ZoneOut),并且两人在此基础之上决定更进一步,让Benjamin根据自己创作的剧本,利用公开的电影资源和AI换脸技术,自行剪辑和制作电影[2]。
2018年10月,世界上出现了首幅AI绘画作品《埃德蒙·贝拉米肖像画》(PortraitofEdmondBelamy),并且最终在佳士得拍卖行以43.25万美元的价格被拍走。这是生成对抗网络(generativeadversarialnetworks,GANs)技术的应用成果,其创作过程分析了15000幅从公元14—19世纪的肖像画,并在GAN的算法之下学习这些肖像画的“规则”,最终根据这些规则和数字特征创作出新的图像。
《埃德蒙·贝拉米肖像画》因为各种原因变得非常受欢迎,自从佳士得拍卖引发人工智能艺术受欢迎程度的提升以来,参与制作人工智能艺术的艺术家数量在全球范围内不断上升。人工智能艺术在过去两年中获得了发展势头,这一事实不仅反映在AI艺术创作数量的增加上,还体现在人工智能技术开始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除了在AI艺术的创作方面,还包括传统艺术的策展、展览和销售的所有方面。目前,人们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在线平台和数字展厅,当前的环境促使人们对新媒体艺术的兴趣日益增加,这些新技术有可能对艺术市场产生重大影响和变革。关于使用人工智能技术的艺术创作,在过去的几年中,基于GAN的方法主导了人工智能艺术领域。最近,在多模态生成模型的开发方面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如可以从文本生成图像的模型。这一方向的技术进步可能会对艺术的生产和创作产生重大影响。能够将不同模态的数据转化为联合语义空间的模型是艺术领域探索的重要工具,因为多模态的概念是许多艺术形式不可或缺的,并且在创作过程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此外,很明显,人工智能技术在艺术创作中的使用越来越多,这将对与作者身份相关的问题及人类对艺术的感知产生重大影响。随着人工智能模型的发展,这些模型可以生成非常令人信服的模仿人类文本、视觉或音乐创作的内容,我们对艺术的许多传统及当代的理论和实践理解可能会受到挑战。
二、争议:AI能否创造真正的艺术
2023年7月14日,代表16万演艺人员的美国演员工会及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宣布罢工,而此前,美国编剧工会(WGA)已经在5月2日宣布罢工,这是63年以来好莱坞最大规模的罢工行动,意味着好莱坞影视业的首次全面停摆。追溯这次罢工的原因,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争议点,即人工智能在影视领域的使用。
对于制片方和人工智能公司来说,人工智能技术在影视制作中具有巨大的价值,他们认为人工智能在影视领域的运用可以提高剧本的创作效率,因此可以有效节省成本。工作室要求能够扫描演员的脸部,支付一天的工作费用,然后能够在他们想要的任何项目中永远拥有和使用他们的肖像,而无须征得演员同意,同时也没有补偿。
编剧和演艺人员最担忧的事情是人工智能对他们工作的取代,好莱坞编剧米歇尔·阿莫尔(MichelleAmor)宣称她罢工的主要需求之一就是流媒体工作室同意对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写作的限制,她认为编剧是整个行业的核心和灵魂,人类艺术是需要被保护的。编剧梅丽莎·朗德尔(MelissaRundle)表示,她对ChatGPT如此迅速地成为当前罢工的核心问题感到震惊,ChatGPT仿佛凭空出现,但当人们熟悉了它不断增强的功能之后,它就成了一个问题[3],因此她希望制定规则来保护作家免受人工智能的侵害。埃利奥特·卡兰(ElliottKalan)是一位喜剧演员和编剧,他表示,编剧现在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工作室高管使用人工智能为电影或电视生成原创创意的微剧系列。卡兰指出:“他们不会购买原创剧本或电视剧,甚至聘请作家将现有作品改编成新媒体,而是尝试让计算机程序退出节目或电影的创意,然后向作家支付少量费用重新设计它,使其美观且有趣。”
除了担心自己的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好莱坞的影视工作者谈到对人工智能在艺术领域运用的反对时,普遍提到了一个概念,即“原创性”。演员布莱恩·考克斯(BrianCox)表示很担心人工智能,因为在人工智能和断章取义的言论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原创的。作家斯图兹曼(Stutzmann)称,在编剧和作家眼中,人工智能就是一个“剽窃机器”。编剧奥古斯特(August)称:“我们不想让我们辛辛苦苦写的剧本养肥人工智能,我们也不想去修改它们混乱的初稿。”
从AI进行艺术创作的运作逻辑来看,AI生成一个完整的作品基于其学习过的海量数据,对已有的作品提取其数字特征,再运用到其创作过程。基于这样的运作逻辑,一个AI艺术作品背后有三方面的创作者:数据库的原作者、AI技术的创作者及AI平台的用户。正是由于AI创作艺术的本质是基于海量的数据,相比于人类基于其自由意志的艺术创作,AI艺术作品更像是一种缝合和拼贴。因此,对于AI介入艺术领域的反对声音居高不下,就像好莱坞影视工作者所强调的“原创性”,他们认为艺术和美是人工智能很难介入的领域,因为人工智能是客观的,是基于数据分析的,AI创作出来的并不具有原创性的作品不能够称为艺术品,甚至将AI艺术称为“数字缝合怪”。
从媒介的角度来看,AI艺术引发的争议源于一种技术异化带来的人的主体性危机。技术对于具有主体性的人类来说,始终承担着工具的作用,扮演着艺术创作过程中媒介的角色,用技术哲学家兰登·温纳(LangdonWinner)的话来概括传统的技术观念:“控制的概念及‘主仆关系的隐喻,是用来描述人与自然、人与技术工具之间关系的最有影响力的方式。”[4]当本雅明(Benjamin)在1935年指出了现代科技对传统艺术的冲击,电影这种机械复制的艺术严重冲击了传统艺术的价值,使得艺术的价值从“膜拜”转为“展示”,技术本身的特征开始外显[5]。而当AI开始介入人类引以为傲的艺术领域,打破了艺术生产被人类所享有的“霸权”,人在艺术创作领域的主体性被严重削弱,甚至在这种技术异化面前面临被解构的危机,人类中心主义的惯性思维使得人们对AI创作出来的作品带有排斥的心理,将这种不带有人类主体意识的作品排除“艺术”范围之外。
三、未来:关于柏拉图的再思考
众说纷纭的AI艺术究竟缺少了传统观念中的哪些元素,使得人们不能将其算作真正的艺术品?
首先,人类的情感。当代美学家科里(Currie)提出,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属于“行动类型”(actiontype)的范畴[6]。也就是说,一件艺术作品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结构,还必须是艺术家以某种方式创作的结构,而这种创作的过程被称为“启发式路径”。简单来说,“启发式”就是艺术家获得灵感的过程,而与“启发式”联系最为直接的就是艺术家的认知和情感。大部分人认为,AI艺术不是真正的艺术,基于的理由是“模仿现有艺术家风格的AI没有产生真正的启发式”,但艺术家的情感和认知是启发式的必要组成部分吗?基于情感和认知的创作过程当然是人类艺术家的特点,但未必适用于AI,AI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独特的启发式路径。将启发式路径完全等同于人类的启发式路径,无异于对“启发式”概念的狭隘化。
其次,AI破坏了艺术品的“原真性”。柏拉图在几千年前就指出“艺术是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7],当然在柏拉图的哲学观念当中“理念”是世界的本质,现实世界模仿“理念”,艺术世界模仿现实世界。在西方艺术发展史上,不同时代的艺术家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摆脱柏拉图对于艺术的定义范围,本雅明用“原真性”来概括传统艺术作品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价值,而这种“原真性”向来被尊崇为一种神性,而这种神性来源于人的感官[8]。于是,在这种观念当中,“原真性”一直主导着人们对于艺术作品的价值判断,因此重复和雷同向来是被艺术创作所不齿的,是一种艺术家创造力衰退的表现,而具有新意的独创,行为在这种观念下才是被尊崇的。
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数据和工具所包围,因此对于一直以来被人类享有“霸权”的艺术领域被AI介入,对于一件艺术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包含“人味”,显得十分介意,这可能是大众对于技术异化的一种隐忧。但正如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段永朝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在这种情况下,靠原创含量来界定AI绘画作品是不是艺术的问题,不用那么迫切地回答。就像过去画家以自制颜料为荣,在18世纪化学合成颜料大行其道之后,也不得不使用各种各样的绘画材料进行艺术创作。艺术创作的要素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8]就像本雅明所描述的那样,机械复制技术把一向受人们崇敬的神圣的传统艺术形式从圣坛上拖了下来,而机械复制技术在摧毁传统艺术身上“光晕”的同时,也使现代艺术具有了新的价值和接受方式[5]。而AI作为最新的艺术媒介,也会使艺术具有新的价值和接受方式。
可以看出,任何媒介(包括艺术媒介)的历史都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新的主导媒介形式会使旧的媒介形式黯然失色,甚至取代它们,但又无法真正将它们抛在身后,这是一个媒介不断融合的过程。正如最新的理论家所断言的那样,“媒介的历史发展总是涉及将质料和形式元素从旧技术向新技术的再媒介化,以及新媒介改变既有媒介的反向操作。”[9]或者正如威廉·米歇尔(W.J.T.Mitchell)以一种不言而喻的方式所说:“所有媒介都是混合的媒介。”[10]或者正如麦克卢汉(McLuhan)早年的宣言:“任何媒介的内容总是另外一种媒介。”[11]AI作为一种目前具有革命性的新媒介,基于其机器学习技术,储存并分析了大量的艺术作品,寻找其中的数字特征和规律,然后加以重组,创造出新的作品,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新媒介形式对旧形式的一种积极而全面的再媒介化过程[12]。
四、结语
纵观整部艺术发展史不难发现,这部艺术史就是一部不断模仿的历史,先民模仿大自然,后人模仿前人,并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会出现新的工具来进行艺术创作,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会利用每个时代最先进的工具系统去进行艺术创作。AI作为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工具系统,其艺术创作正是基于对前人艺术作品的深度学习和模仿,也是这个时代我们对于几千年之前柏拉图提出的“艺术是模仿的模仿”的再反思[13]。而当我们处于一个媒介过度饱和的环境当中,AI正在迅速取得我们作为人类角色和身份形成中的越来越大的权限,理解和接受我们的后人类存在,或许才是抵御“变革之风猛烈冲击”[14]的关键[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