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的新四军往事
2024-07-09宋钰刘小清
宋钰 刘小清
聂绀弩文采风流,落拓不羁,有狷介之名,是文坛上的特立独行者。他有一种名士做派,也有着独特的文武人生。聂绀弩黄埔二期生的经历,已让多少拥趸为之啧啧。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曾一袭土灰色军装,入列新四军,虽时间短暂,却是他一生中至为重要的经历。
延安,一次遂愿之行
在上海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与窦乐安路(今多伦路)交叉口,有一家标志醒目的“公啡咖啡馆”。店主为挪威人,经营此店已有几十年时间。咖啡馆为两层楼结构。楼上为西餐厅,临街是一排宽敞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窗户,街市的热闹一览无余。
1936年9月的一天,在公啡咖啡馆二楼,两人相对而坐,私语窃窃。其中一人是受中共中央派遣,在上海从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的冯雪峰,另一位则是时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上海沪西区大组组长的聂绀弩。他们神态并不轻松,可见交谈所涉内容非同一般。正是这次约见,冯雪峰交给聂绀弩一项特殊的任务:护送丁玲前往西安。
此前,左翼作家丁玲曾遭国民党特务绑架和软禁,在冯雪峰等人的精心策划下,丁玲终于冲破藩篱,获得自由。根据上海地下党组织的决定,丁玲将转道西安秘密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志丹县(原陕西省保安县,1934年11月更名为赤安县,1936年6月改名为志丹县)。为保障此行的安全,组织决定由左联同人聂绀弩同行保护。聂绀弩慨然应允,告别了已有身孕的妻子,秘密离沪。
这次任务很特别,聂绀弩与丁玲以夫妻名义作掩护,一路有惊无险,安然抵达。在西安,他们见到了前来联络的潘汉年。聂绀弩完成任务,心情释然。眼见丁玲将前往志丹,聂绀弩突然意识到,神往已久的中共中央所在地竟近在咫尺。他随即向潘汉年表达了亦想前往志丹的愿望。但潘汉年还是要求他返回上海,上海地下工作需要他,且他的妻子仍在上海。聂绀弩只好折返。途经南京时忽闻鲁迅逝世噩耗,他立刻乘火车赶往上海。大师远行,山河失色。聂绀弩随即融入万国殡仪馆的悲恸人群中,并与萧军、胡风、黄源、巴金等成为鲁迅出殡的抬棺者。
1937年8月13日,黄浦江畔的枪炮声拉开了淞沪会战的帷幕。上海这座闻名于世的大都市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但最终还是沦陷了。面对残酷的现实,聂绀弩参加了上海救亡演剧一队,与马彦祥、贺绿汀、宋之的、塞克等一道同行,前往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继续抗战宣传。
抵达武汉后,聂绀弩强烈地感受到,这里有一种迥异于其他城市的群众激情和弥漫其间的抗战气息。演剧一队在武汉三镇的街头进行宣传演出,一时观众如潮。聂绀弩没有表演才能,唯有继续写作。当时胡风主办的半月刊《七月》成为聂绀弩的重要战斗阵地。不久,聂绀弩受命主编《新华日报》副刊《团结》。但很快又有了变化。1938年初,根据组织安排,聂绀弩与艾青、田间、萧军、萧红等人前往山西临汾的民族革命大学任教。
令聂绀弩颇感意外的是,在临汾他居然见到了正率西北战地服务团在此地演出的丁玲和自己的同乡吴奚如。吴奚如还曾是聂绀弩的入党介绍人。然而,故人邂逅的喜悦和陶醉很快便淹没于战火硝烟中。其时,日军攻下娘子关后,正由晋北南下。临汾首当其冲,形势危急。聂绀弩和民族革命大学的教授们即随丁玲、吴奚如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一道紧急撤往西安。
这时候的中央已从志丹迁往延安。来到西安的聂绀弩又一次感觉到与党中央近在咫尺。在十八集团军驻西安办事处,聂绀弩见到了周恩来。他随即表达了欲往延安的想法。经周恩来同意与安排,聂绀弩如愿以偿地与丁玲等人一起抵达延安。
延安的地域风情和抗日军民的精神风貌犹如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仰望巍峨耸立的宝塔山,聂绀弩兴奋异常。这充满象征意义的建筑,曾经让他的内心有过多次遐想与荡漾。他终于在陕北公学的开学典礼上,见到了神往已久的毛泽东。毛看起来平易近人,随和幽默,有领袖风度,极富个人魅力。会后,在丁玲的介绍下,聂绀弩与毛泽东近距离地见面谈话,他后来回忆:“和他谈话得来的印象与听讲的印象很统一。他不威胁人,不使人拘谨,不使人觉得自己渺小。他自己不矜持,也不谦虚,没有很多应酬话,却又并不冷淡。初次见面谈起来就像老朋友一样。”不久,毛泽东请聂绀弩、丁玲等一些新近来延安的文化人吃饭。席间,在轻松的气氛中,聂绀弩谈了他的延安印象,并称“中国的希望就在这里”。
聂绀弩只是延安的一个过客,他并没有留在延安的意思。因为,他的心一直向往着抗战前线。
持周恩来介绍信往皖南新四军军部报到
离开延安的聂绀弩再次前往西安,希望周恩来能介绍他直接到抗战前线工作。
聂绀弩与周恩来可谓关系微妙。聂绀弩早在黄埔军校时,就与时任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有过接触。后来,周恩来更是常常戏称聂绀弩为“妹夫”,这里蕴含了二人之间的一层特殊关系。
1919年,周恩来、邓颖超、周之廉、马骏等人在天津发起组织“觉悟社”,从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活动。邓颖超与周之廉是天津女子师范时期的同学和闺蜜,关系十分融洽。当时,周之廉的胞妹周之芹年仅十一岁,为“觉悟社”最小成员。邓颖超为此一直称周之芹为“阿妹”。后来,周之芹因仰慕邓颖超而改名为“周颖”。1929年,周颖成了聂绀弩的妻子。这样,周恩来戏称聂绀弩为“妹夫”,便有些顺理成章的味道了。
到达西安的聂绀弩未能如愿见到周恩来。此时,作为中共代表团团长的周恩来已前往武汉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聂绀弩随即赶往武汉。在汉口日租界一幢四层建筑里的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聂绀弩见到了周恩来,他坦言相陈,自己追随而至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有机会到抗战前线工作。
周恩来很高兴聂绀弩能有此要求。但聂绀弩毕竟属于文人,如何安排还需要考量。作为周恩来秘书,较为了解聂绀弩的吴奚如向周恩来建议,不如让聂绀弩到皖南的新四军军部工作。周恩来知道叶挺、项英正在延揽各方面人才,认为聂绀弩去那里再合适不过,于是,聂绀弩的去向就这样定了。对此,聂绀弩欣然同意。
新四军军部位于皖南泾县云岭镇罗里村,叶挺曾有“云中美人雾里山”之句赞美那里的环境之美。1938年8月,聂绀弩手持周恩来介绍信来到新四军军部报到,自然受到叶挺、项英的欢迎。叶挺、项英对新四军的文化建设非常重视,聂绀弩在这里遇见了徐平羽、丘东平、彭柏山、黄源等以前的左联好友。他们都在军部从事宣传和对敌工作。从此大家常聚一起,谈诗论文,编辑创作。
对聂绀弩而言,这里是一个全新的工作环境。他接触了很多新四军战士,从他们身上,他感受到一种朴实的作风和坚定的意志,以及积极昂扬的精神状态。皖南的环境,皖南的氛围,让聂绀弩的创作激情无法自抑,呼之欲出。在这里,他创作出小说《山芋》、散文《巨像》《小号兵》、诗歌《不死的枪》《收获的季节》等,分别发表在《七月》《抗敌》《文艺阵地》等报刊上。
聂绀弩在《巨像》一文中,倾注了对皖南浓烈的情感。那视野中的山影宿雾、丛竹溪流、田野村路,无不让他情有所寄,心有所往。然而,吟诵的景致再美好,也无法忽略祖国大好河山被日军铁蹄践踏的严酷现实:
祖国的大地整块整块地在魔手底下,铁蹄底下,喘息,呻吟,颤抖,挣扎,愤怒!强盗所到的地方,纵然也是春天吧,我不相信太阳仍旧是温暖的……
聂绀弩在皖南,在新四军中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置身于抗战的队伍中,聂绀弩突然觉得过去的“小我”,已仿佛成为一尊“人类英雄的巨像”。而这一“巨像”恰恰是整个新四军以及抗日军队的群像写真。
在抗敌丛书编委会的温馨日子
新四军是一支有文化的军队。当时军部办有一报一刊,均以“抗敌”命名,即《抗敌报》和《抗敌》杂志。聂绀弩很快便有了用武之地。他被任命为军部文化委员会委员,负责《抗敌》杂志的编辑工作。聂绀弩前后共主编了三期《抗敌》杂志。
《抗敌》的稿件十分丰富,虽然办刊条件很差,纸张缺乏,印刷粗劣,没有稿酬,但是上自军长叶挺、第一支队司令陈毅,下至基层连排普通战士,都是《抗敌》的热情作者、读者和义务通讯员。《抗敌》真正成为新四军官兵们离不开的刊物。
随后,新四军政治部决定成立“抗敌丛书编委会”,在一刊一报上已发表的文艺作品的基础上,再组一部分新稿,出版一套丛书。编委会的人员筹组工作由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副团长徐平羽负责。在徐平羽看来,聂绀弩自然是编委会人员的首选,于是,聂绀弩与著名诗人辛劳以及从民运队抽来的文学青年罗涵之(菡子)、林琳(林果)四人成为编委会的组成人员。
编委会设在一个老乡的小屋里。小屋既是办公室也是宿舍。进门右首的窗下,刚好放下一张长条桌,是辛劳写作的地方。小屋正中是一张八仙桌,聂绀弩、林果、菡子各占一方。靠后边是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床,聂绀弩与辛劳即睡于此。
编委会是一个特别有趣与和谐的组合。聂绀弩和辛劳是著名作家、诗人,菡子与林果当时只是有着文学梦的女青年。在菡子和林果眼中,聂绀弩与辛劳属于师长辈,特别是她们对聂绀弩并不熟悉,一起共事,不免拘谨。但很快,这种拘谨便荡然无存。
当时编丛书的书稿不够,编委会便需自己创作。年轻的菡子不知如何下手,聂绀弩就告诉她:“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自己熟悉的事情。你不是做民运工作的吗?那就写在民运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好了。” 在聂绀弩的鼓励下
1938年3月,陈毅率新四军第一支队开赴江南进行敌后抗战,创建了以茅山为中心的苏南抗日根据地。茅山山势秀丽、林木葱郁,更是一片闻名遐迩的抗日热土。陈毅本身即为儒将,对文化人十分尊重。正是在他的提议之下,徐平羽、丘东平才得以来一支队工作。他甚至对丘东平说:“我们需要千百万个作家和记者来部队观察体验,尽快写出伟大的作品来。你是最先来新四军的作家,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多写快写。不过,目前还必须协助我做些对外工作,因此有必要在你这个大作家的头衔上加上兼职两个字。”
聂绀弩的到来则出乎陈毅的预料,却也让他惊喜。
陈毅极善写诗,戎马生涯中常吟诗作画,是杜甫、辛弃疾、陆游的“铁杆粉丝”。他身边经常会有几本诗词,战争间隙开卷吟诵,常感心有慰藉。陈毅的旧体诗词创作,本就可圈可点,如《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等,是他早年风雨漂泊的革命生涯的真实记载和情感素描。
陈毅对聂绀弩早有所闻,此次意外相见,可谓一见如故,甚是快慰。二位诗人常秉烛夜谈,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他们探求意境,切磋格律,相互唱和,抒发胸臆。陈毅视聂绀弩亦师亦友,常拿出自己的旧作让聂绀弩点评。聂绀弩直率的脾气也很对陈司令的胃口。支队司令部里,经常可以听到陈毅的大嗓门:“对头!对头!”那是陈毅高兴得意时的口头禅。
虽然二人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聂绀弩对陈毅非常敬佩,对其评价极高。他认为陈毅能文能武,是难得的一位儒将。而且陈毅从来不摆架子,生活极为简朴,待人和蔼可亲,讲话幽默,乐观自信。陈毅爽朗的笑声极富个性魅力和感染力。聂绀弩觉得来茅山最大的收获即是结识了司令员陈毅。
不知不觉,聂绀弩抵茅山已十多天。陈毅很想留聂绀弩在一支队,但他也深知,聂绀弩并不适合待在前线,甚至在部队的生活他都有可能不适应。于是陈毅对聂绀弩说:“我看你是一位人才。如果我们打下一个县城,或者一所大学,你去当个县长或者校长什么的,你行!但现在是战争时期,又是神出鬼没的游击环境,行军打仗,一天走百十里,你不行!你在这儿,我看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你要是想走就可以走,不要不好意思。”
陈毅的知人善任让聂绀弩颇有感慨。他意识到在前线自己难以发挥所长,弄不好会成为部队的累赘。就这样,聂绀弩告别了茅山,告别了陈毅,领了二十块大洋的路费,重返新四军军部。
虽然转业,仍然是一名战士
聂绀弩刚到新四军军部时,部队的蓬勃朝气、战斗作风以及坚定的信念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他从中看到了民族解放的希望。但时间稍长,他的不适应即体现出来。聂绀弩率性而为,我行我素,他与部队严谨的生活氛围仿佛格格不入。了解他的菡子说聂绀弩“骨子里其实是个自由随便的文化人,晨昏颠倒惯了”。
聂绀弩的情绪波动终于为周恩来所知。此时,武汉已经沦陷,重庆成为战时陪都,周恩来已到重庆领导中共中央南方局并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周恩来对聂绀弩的所思所想十分理解,认为他在非军事机构从事文化工作或者创办报刊,将更能发挥特长。为此,周恩来专门致电叶挺、项英,提出将聂绀弩调出新四军的建议,如果聂绀弩本人亦想离开部队,可以到重庆来。聂绀弩表示愿意前往,叶挺、项英很开明,在挽留未果的情况下表示尊重他的选择。
聂绀弩就这样转业了。他与战友、文友惜别后离开了皖南,离开了新四军。他辗转浙江、江西最终抵达重庆,成为由周恩来、孙科等任名誉理事、老舍任总务主任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一名会员,依然用他的如椽之笔针砭时弊,呼吁抗战。
虽然转业,但他仍然是一名战士。